搓澡工老楊師傅

一

初識搓澡工老楊師傅是在離家500米左右的一處洗浴中心。

那里原先是一座廢棄多年的工廠大樓，當年算是本地一家頗有名氣的廠子，產品暢銷國內外，供不應求，但終究還是沒有抵擋住市場經濟浪潮的沖擊，逐漸衰敗下來，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停產，遣散了工作多年的員工。

工廠就那么一直荒廢著，一度有人說要干房地產，周邊的百姓很是歡呼雀躍。因為這個地段算是主城區(qū)的黃金地腳了，一旦開發(fā)房地產，周邊的老樓或許就會一起跟著動遷，蓋一個大型的高檔居民區(qū)，改善他們的居住條件。有傳言說，當?shù)赜嘘P部門已經開始在周邊居民樓征求大家伙兒的意見，看看動遷的意愿。大部分人的表態(tài)是要求回遷，畢竟在這住了多年，也知道這個地腳的價值。但此事終究由于多方原因，比如地價太高，周邊百姓要價也太高等等不了了之。于是周邊百姓的熱情也冷卻下來。

廠子空在那兒，每次路過，看到偌大的廠區(qū)只有大門口的保安室，還有一兩個工人在看門，便禁不住唏噓一番，這么好的廠子，怎么說黃就黃了呢？

終于有一天，一輛輛施工車浩浩蕩蕩地開進廠區(qū)，開始發(fā)出轟隆隆的作業(yè)聲，大伙兒的情緒又被調動起來， 難不成真的要拆除廠房干房地產了？

很快，有消息靈通人士給出答案： 廠區(qū)改造，馬路邊的廠房做洗浴中心，后邊的廠房干別的。大伙兒的情緒又沒了。

投資洗浴的老板看起來很是有錢，資金到位后，沒用一年工夫，一棟漂漂亮亮的洗浴中心就改造完成了。

由于在居民區(qū)周邊，洗浴的價格又很親民，剛開業(yè)就吸引了很多居民。往往是一家老小，在里面洗浴完后，還要吃上一頓自助餐。于是，便成了不少家庭聚會的好場所。

也就在這里，我認識了搓澡工老楊師傅。

老楊師傅他們這批搓澡工有十來個人，是一個團隊，都是從安徽過來的。領頭的權且叫他工頭吧，和洗浴中心的老板談好了分成的價錢，便把老楊師傅他們安排到這家洗浴中心，負責給浴客搓澡。

都說揚州的搓澡師傅天下有名，但近年隨著生意不景氣，很多揚州搓澡師傅退出了本市這塊市場;而安徽來的，在這個行業(yè)摸爬滾打多少年，便占了搓澡的一席之地。

一個周六的午后，我睡醒了，渾身乏力，便想去這家洗浴中心泡泡澡，再搓一下解解乏。

周六下午的澡堂子里洗浴的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舉家?guī)Э诘?，像個大集市。一樓的沙發(fā)上坐滿男女老少，有的等著換鞋出去，有的等著脫鞋進去，有的等著同伴結賬，有的等著同伴從樓上下來。還有的，干脆坐在那兒，也不嫌吵，端著手機靜靜地看著。

進到男浴池里，我看到人很多，就提前給搓澡管事的師傅打個招呼，先排上號，然后再進池子里泡澡。

前面說了，這家洗浴中心的價格比較親民，所以上到七八十歲，小到三五歲的浴客，都能在這里找到。盡管洗浴中心的提示牌上明確告知，請先淋浴后再進池子里泡澡，但還是有不少人無視，脫光衣服就直接進到池子里。更有甚者，干脆就在池子里搓起身子，灰垢便漂浮到水面上。有嫌臟的年輕人，來過一次就再不來了。我歲數(shù)大了，懶得多走幾步，也見慣了這些，便視而不見。

泡了一會兒，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喊我的手牌號。我趕緊應聲過去，邊走邊擦了擦頭發(fā)，走到師傅面前的搓澡床邊。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精壯漢子，上身赤裸著，露出結實的肌肉，肌肉黝黑發(fā)亮，兩只胳膊粗壯有力;下身穿著一條紫色的大短褲，這是這里搓澡工們的標配，也可稱得上工作服。這位搓澡師傅先是把一條干凈的長條白浴巾鋪在搓澡床上，等我躺上去后，操著典型的安徽口音例行公事地說，先生你好，很高興為你服務，我是8號，搓澡當中有什么問題請隨時告訴我。話音剛落，師傅就用一條折疊好的毛巾蓋在我雙眼上。我順勢閉上眼睛，等著好好享受搓澡師傅的手藝。

搓澡師傅先是從頭部按起，十個手指頭均勻地摁著頭部，兩個大拇指從額頭中間分開，逐漸用力向兩側的太陽穴處按摩，其余幾個手指同時在頭皮上觸壓，我頓時感到頭上一陣陣透亮。然后，兩個大拇指在額頭上輕輕向兩邊觸壓起來，問我，是否做個頭部按摩？我其實是很想做的，但又心疼錢，就說算了。師傅說好，那就給你搓澡吧。我說行。師傅又問，加不加點醋？我知道，加醋的話，收費要多一點，這樣師傅的分成也就多一點。我想拒絕又不忍拒絕，就答應了。師傅馬上起身取醋去了。

一會兒工夫，師傅拿著一個塑料瓶子回來，空氣中有了醋的味道，像是蘋果醋的樣子。師傅先用加了醋的溫水噴灑在我的雙臂和胸部，然后拿起搓澡巾，輕輕在額頭上從左至右搓了兩下，再從右至左搓了兩下，分別在臉頰處自上而下輕搓，面部就算搓完了。接著，從脖子上面開始往下搓，反復搓了幾遍后，開始搓我的兩只胳膊。

這搓澡是很有講究的。一般來說，搓澡師傅把人體分成幾塊，頭部和頸部算一塊兒，前胸和雙臂算一塊兒，雙腿及雙腳算一塊兒，后背算一塊兒。每一個部位，要使出不同力度，搓的順序自上而下，不能胡亂用勁，更不能胡亂搓澡。有經驗的浴客從搓澡工的手法很快就能判斷出是一個老手還是新手。一旦遇到新手，浴客嘴里不說啥，但下次肯定不會再用了;而遇到搓澡很舒服的老搓澡工，一般搓完澡就會問一下搓澡工的號牌，記在心里，或者干脆記在手機上，比如某某洗浴8號搓澡工。下次再來了，就會提前點好搓澡工的號牌，即使他正在崗位上，也愿意等著他忙活完再給自己搓澡。

這次搓澡，讓我認識了搓澡工老楊師傅。

他是一位深受浴客喜歡的老搓澡工，話不多，但能記住每位浴客的樣子和搓澡時要求的力度，以及他們對搓澡的要求。比如有的浴客喜歡先按頭，再搓全身，再修腳，最后做個敲背放松。這全套活兒，老楊師傅他們自然最愿意干，因為這樣全套的服務收費高，拿到的提成也高。而有的浴客則希望單獨做個搓澡，老楊師傅也絕不和浴客多提一個字。他很熟悉每個浴客的秉性，知道與每個浴客該說啥，不該說啥，所以很多來搓澡的浴客和老楊師傅交上了朋友。

有一次，一個剛喝完酒的老客又來找老楊師傅搓澡，老楊師傅照例先給他按頭。

這位浴客那天喝了點酒很興奮，東扯西嘮的，老楊師傅也陪著他嘮扯。要說這喝酒喝大的，也頗為有趣。有些平時看起來文縐縐的，一旦喝大了判若兩人，俗話叫氣粗;而那些平時咋咋呼呼的，喝醉了嘮扯得更是不知東南西北。所以有人開玩笑說，不喝酒，他是這條街的居民，喝完酒，這條街就是他的了。

這家伙今天不知咋的，就嘮扯到了今年初升高的考試日期，語氣極其肯定地說，初升高的日期和高考的日期是同一天。旁邊一位浴客忍不住插嘴，不對吧？應該是提前幾天。另一位搓澡師傅也說，不對吧，應該是高考后幾天。

幾個人爭論著，七嘴八舌的。老楊師傅一開始沒說話，那位喝了酒的浴客就問老楊師傅，大哥，你說是什么時候考呢？老楊師傅沒有接話，卻提到了他兒子，說這小子不愿意讀書，初中還沒讀完就想?yún)⒓庸ぷ?。他就和兒子說，現(xiàn)在這社會，高中畢業(yè)都不好找工作，你初中都沒畢業(yè)，出來能干點什么？那浴客就插話，把你兒子帶過來，跟你學搓澡不就挺好么？老楊師傅笑了，說他身體還沒長成，那個樣子連搓澡的力氣都沒有。旁邊搓澡的師傅就說，可以帶他來打小工呀，先干點別的。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初升高到底是哪一天考試的事兒忘得一干二凈了。事后他對人說，其實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天考試，干脆就轉移了話題，免得大家爭論不休，傷了和氣。

二

就這樣，和老楊師傅一點點熟悉了。老楊師傅的兒子十五歲，讀初二，還有個閨女，今年十一歲，讀小學五年級。老楊師傅的父親早在他年輕的時候就過世了，家里還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媳婦兒在家，既帶兒子閨女上學，又得伺候老婆婆。老楊師傅原本在村里種地，后來發(fā)現(xiàn)一年打下來的糧食都不夠給兩個孩子交學費，就一咬牙把幾畝地轉租給別人，自己到縣城跟人學著搓澡。好在老楊師傅有一身力氣，又舍得吃苦，一年下來就學成了高手。大連這邊恰好有招搓澡工的，老楊師傅幾個跟這邊的工頭談好了價錢，就一起過來了。

剛來的時候，工頭把他們安排在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洗浴房，洗罷澡搓澡的人不多，以老年人為主。給一個浴客搓澡的提成四六開，老楊師傅他們拿四成，但無奈搓澡費便宜，一天忙乎下來，也賺不了多少。當然，比種地還是要強的，但比起心中的期望來卻少了許多。其間，有幾個搓澡工感到失望，辭職不干了。有的換了行業(yè)，改行當保安去了，有的當了停車場的收費員，還有的回了老家。但老楊師傅外甥打燈籠，就那么默默地干著。也許是蒼天有眼，有天一位老者過來按摩，看好老楊師傅的搓澡能力，也看好他的為人，于是就介紹給了如今這家大洗浴中心的老板。

這家老板正籌措開業(yè)的事情，四處招兵買馬，就和老楊師傅談好條件，五五分成。于是老楊師傅和幾個老鄉(xiāng)一起來到這家洗浴中心。一年下來，老楊師傅無論是對這里的環(huán)境，效益提成，還是飲食住宿等，都比較滿意，收入也大幅提高，比原來幾乎翻了一倍。自然家里的日子也松寬起來，老媽和媳婦兒都比較高興。

一天晚上，九點來鐘，外面下著雨，來洗浴的人沒幾個。老楊師傅大聲問正在池子里泡澡的幾位浴客，還有沒有需要搓澡的了？幾位浴客搖搖頭，老楊師傅他們便打算沖洗一下，提前下班。那個叫大春的年輕搓澡師傅，中午的時候聽說外面下起了雨，就知道晚上來洗浴的人不會多，早就和老楊師傅幾個約好晚上早點下班后到附近的小飯店去聚一聚。那附近的小飯店，離這也就二百來米，幾個人以前常去，知道那兒的飯很“東北”，菜量大，味道足，價格也便宜。幾個人看到老楊師傅問了幾個浴客都沒有搓澡的意思，心里挺高興，馬上收拾搓澡床上的物品，打算收工去飯店。大春甚至已經想好點什么菜：一盤豬頭肉，一盤麻辣豆腐，一盤花生米，一盤蘸醬菜，價錢都不貴，花不了幾個錢。然后再來一瓶二鍋頭，暈乎乎享受一下。

幾個人正收拾著，更衣間那邊一個服務生大聲喊道：“男賓一位，歡迎光臨。”幾個人面面相覷，這么晚了還有人來洗澡？等等吧，先問問這位搓澡不。老楊師傅苦笑一下說。幾個人都停下手，不知道這位客人是誰，也不知道他要點誰為他搓澡。隔了一會兒，一位“巨無霸”搖搖晃晃地進來，老楊師傅苦笑了，這是他的客人，經常來洗澡，每次洗完澡都要搓澡。老楊師傅就和那幾位搓澡師傅說，你們先去吃吧，我稍后過去。

為啥說這位老兄是“巨無霸”呢？身高一米九多，體重將近三百斤。隔著老遠，就聞到他滿身酒氣，還打著飽嗝，醉醺醺地橫著晃了進來。老楊師傅熱情地迎上去，招呼道，來了？胖子嗯了一聲。老楊師傅接著問，今天搓澡不？胖子已經站到了水龍頭下，正在調試水溫，大聲說，搓啊，搓啊，不但要搓，還得給我敲敲背，刮刮腳。老楊師傅就說好嘞，然后朝那幾個搓澡師傅笑了笑。給胖子搓澡，可是個體力活兒，單說他躺在床上，都能聽到鐵床嘎吱嘎吱地響。老楊師傅有時候真擔心這鐵床經不住胖子重壓，給壓塌了。但領班的說沒事兒，曾經還有四百斤重的大胖子躺過，老楊師傅這才放下心來。

胖子很快沖完澡，又進浴池里泡了一小會兒，就拿著毛巾擦了擦頭，晃晃悠悠地來到老楊師傅搓澡床前面。

老楊師傅接過毛巾和手牌放好。胖子躺到了床上，肚皮兩邊的肉，耷拉到了床外邊，有要墜下去的感覺。老楊師傅照例先給他按了按頭，梳理一番，然后把毛巾擰了一下，疊好，蓋住胖子的眼睛。不一會兒，胖子就鼾聲大作，進入沉睡狀態(tài)，任由老楊師傅一會兒給他搓胳膊，一會兒給他搓肚子和胸部，一會兒給他搓雙腿，再修腳。等正面的部分忙活下來，老楊師傅已是滿頭大汗。再看看胖子，睡得正香，鼾聲如雷。老楊師傅不忍心叫醒他，但又不能不搓后背。沒辦法，老楊師傅一連拍了他大腿兩三次，胖子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問，翻身嗎？老楊師傅說是。胖子翻身倒是快，一骨碌就翻轉過來，臉朝下趴著，接著睡。老楊師傅本想讓他下去沖個澡再上來，看到他睡得香甜，便不忍心叫了，拿起瓶子照著后背，噴了一些含醋的溫水，接著搓起后背來。

胖子膀大腰圓，后背如一堵墻。老楊拿出全部本事，上上下下，反反復復搓了一遍，然后用力敲打起來。敲得非常有節(jié)奏感，像一個演技高超的鼓手在敲擊架子鼓。那力度，要是敲打在一個瘦子后背上，估計肋骨要受損，但胖子享受得很，他脂肪實在是太厚了。

快忙活完的時候，胖子也醒了，看著老楊師傅滿頭大汗，抱歉地笑了笑，說師傅真不好意思，這么晚了還打擾你。但沒辦法，我明早就得到外地出差，尋思著先來洗一下，再利利索索地去。

等給胖子搓完澡，老楊師傅看了看墻上的表，已經十點多了。他想這般時候了，那幾個兄弟恐怕早就吃喝完了，飯店也關門了。算了，就不去了。

可等他回到宿舍，前腳剛進去，宿舍門后腳就被推開了，哥幾個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大春手里拿著幾個方便盒，另一位叫老孫的師傅手里提著兩瓶啤酒。說老楊師傅沒去，就特意讓飯店老板炒了幾個菜，飯店老板又送了兩瓶啤酒，一起帶了回來。老楊師傅頓時覺得一陣溫暖，但他啥也沒說，憨憨地笑了，把方便盒一一打開，放在桌子上，又打開啤酒，美美喝起來。

不知不覺中，兩瓶啤酒已見底，老楊師傅回頭看看，大春早酣然入睡。這小伙子白天忙活了一天，實在是累了。老孫他們另幾個也都躺下，大概也進入了夢鄉(xiāng)。

老楊師傅輕輕起身，把桌子上的空盒收拾好，裝進塑料袋子里，走出去扔進垃圾箱里。

已經很晚了，他也該早點睡了。

三

中午去洗浴中心的時候，老楊師傅的手機響了一下，他掏出手機看看，一條微信進來，是工資單。上個月，老楊師傅接的單子多，保底工資加提成，總共掙了9600塊錢。老楊師傅對此很滿意，而且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他覺得，這樣干下去，再干兩三年，就可以給家里蓋一座新房子，兩層小樓也有可能。這樣美美地想著，快步走進洗浴中心。大廳里，已經陸續(xù)上客了，還有昨晚睡在大廳里的，此時也早就醒來，正洗漱著。

老楊師傅和幾個先到的師傅打了聲招呼，然后拿起大茶杯，去燒了一杯水，把茶葉倒進杯里，再倒進滾燙的開水，蓋好蓋子。這就是他一下午的水量了。其他幾個師傅基本上也都這樣。

這些搓澡師傅當中，有的是夫妻二人，自己在外邊租房子，不在宿舍里住;有的嫌宿舍里吵鬧，也在外面租房子住;也有像老楊這樣的，覺得公司宿舍的租金低，一日三餐盡管很普通，但很便宜，所以就選擇了在宿舍里住。

由于是工作日，今天上班的時候，一開始沒多少客人。只有周末，來洗浴的客人才多，大人小孩，動輒就是一群，有時候忙得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尤其是過年前，來的客人烏泱烏泱，能忙活到下半夜，感覺骨頭都要散架了。但無論人多人少，老楊師傅他們都兢兢業(yè)業(yè)，對待客人一絲不茍，該做到的絕不少做，絕不會湊合應付。

這天下午兩點來鐘，浴客忽然多起來，一群六十歲開外的老人慢慢騰騰地擠進來。

老楊師傅明白，這是一批“團購”老人。這家洗浴開業(yè)之初，就與本市多家旅行社簽訂了協(xié)議，給那些組團來洗浴的老人特惠，是正常洗浴門票價格的對折，但不包括搓澡。所以，這些團隊老人通常不會選擇搓澡這項服務，只是來泡澡洗浴而已。有需要搓澡的，他們會互相搓一搓，一邊搓一邊說笑，瞧，我們又可以節(jié)省幾十塊錢。這些老人過慣了苦日子，習慣了攢錢，不舍得多花一分錢，能自己動手的，絕不“麻煩”別人。但年輕人和孩子，還是喜歡老楊師傅他們給搓澡，他們覺得這樣更專業(yè)，搓得更干凈，自然也更舒服。

其實老楊師傅他們內心里，也不愿意給歲數(shù)大的老人搓澡。去年入冬的一天，一位八十多歲的浴客，在兒子帶領下，顫顫巍巍地來搓澡，一個搓澡師傅給他搓完正面，請他翻個身搓背面的時候，老爺子一不留神，從搓澡床上掉到了地下，導致左腿和髖關節(jié)骨折，在醫(yī)院花了十來萬塊錢，養(yǎng)了大半年才好。家屬便把洗浴中心告到法院，說洗浴中心沒有盡到照顧責任，要求賠償醫(yī)藥費養(yǎng)護費等二十多萬元。官司打了大半年，法院判決洗浴中心無責。但家屬后來還是三天兩頭來鬧，洗浴中心為了息事寧人，不影響生意，不得已賠了五萬塊錢。此后，老板每次開會都要告誡他們，要注意來洗浴的老人們的活動，及時消除安全隱患。

趁著搓澡空閑，他們這幾位安徽老鄉(xiāng)就用家鄉(xiāng)方言嘮起家鄉(xiāng)的事兒，互相開起外人聽不懂的玩笑。

正嘮扯著，一位閑著沒事兒看手機的老鄉(xiāng)，說新聞里說，武漢鬧疫情了。

有人隨口問道，啥疫情了？那老鄉(xiāng)說，好像有點嚴重了，醫(yī)院都住不下了。幾個人頓時把話打住，看著說話的老鄉(xiāng)。那老鄉(xiāng)說快看電視新聞吧，幾個人便盯著浴池墻上的大屏幕電視看起來，電視里說的正是武漢疫情。但他們并不知道，這個新冠肺炎，在不久的將來，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活。

不久，本市疫情防控指揮部成立，宣布鑒于疫情嚴重性，為了加強防控，禁止人員聚集，一些大型場所開始限制人流。再不久，又發(fā)布公告，要求所有人員聚集、易造成傳播的場所關閉。幾乎一夜之間，老楊師傅所在的洗浴中心被關閉了，所有人員迅速撤離。

老楊師傅他們一下子失去了工作，只能整天呆在宿舍里。開始他們還樂觀地認為，也就幾天罷了，但沒有想到，一停就是好多日。一開始，他們還經常點外賣，后來發(fā)現(xiàn)，天天點外賣貴不說，隨著感染人數(shù)的增多，外賣也不允許送了。沒辦法，幾個大老爺們兒只好自己動手做飯了。

幾周以后，疫情逐漸得到控制，洗浴中心解封了，允許限量接待客人。但市民普遍被疫情嚇著了，即使不限量，浴客也寥寥無幾，生意一落千丈。老板招架不住，與其天天虧錢，不如繼續(xù)關門，等疫情徹底結束了再說。于是，洗浴中心又關門歇業(yè)，一停又是一個多月。

老楊師傅他們整天無所事事，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在手頭還有點積蓄，生活暫時過得去，但這么閑著也難受。

這時街道辦來人了，說急需要志愿者，詢問有誰愿意去做志愿者。老楊師傅一聽，第一個報了名。在他看來，做個志愿者，幫社區(qū)做點工作，總比整天呆在宿舍閑著好。于是經過一番培訓，老楊師傅幾個人當上了社區(qū)志愿者。他們的工作是把守社區(qū)一個菜市場的大門，檢查通行證件，測量體溫等等。每天早晨五點上崗，一直干到晚上九點多，幾個人輪流著，忙得不亦樂乎。盡管戴著口罩，周邊的人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紛紛向他豎大拇指。老楊師傅看著那大拇指，感覺自己的人生價值得到了體現(xiàn)，當志愿者的勁頭更足了。

隨著本輪疫情結束，老楊師傅他們也完成了志愿者工作，在全市的表彰大會上受到了表揚，被評為優(yōu)秀志愿者和優(yōu)秀外來務工人員。洗浴中心的老板得知后非常高興，感覺他們?yōu)樽约旱南丛≈行臓幜斯猓o他們每人發(fā)了一個大紅包。

四

老楊師傅把當志愿者受表彰的事美滋滋地告訴了安徽家里的老婆，并把自己身披綬帶，胸佩戴大紅花的照片也發(fā)過去。

老婆當時正給婆婆做飯，看后趕緊拿著手機給婆婆看，婆婆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說有點像他小時的樣子。接著連聲道，我娃有出息，我娃有出息。

隔日晚上，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宿舍，老楊師傅照例拿起手機看看。他和老婆約定，下午1點到晚上10點這段時間是上班時候，沒事兒不要打電話，有事可以發(fā)微信聯(lián)系。當然，急事除外。老媽已經七十多了，身體不太好，他總擔心三長兩短。他所謂的急事，也就是指這個。他看了一下微信，老婆說，老媽能按時吃藥，吃飯睡覺啥的也都挺好。只是兒子不愛學習，還一心想著外出打工，這事兒讓她實在犯愁。孩子還小啊，這么早輟學出去不容易。老楊師傅看了，就有點生氣，他也曾和兒子說過，一定要認真學習，多學點知識，將來好混口飯吃。但兒子聽不進去，就想出來做事。

繼續(xù)往下看微信。老婆說，后山上有一片山地，原來是老王家承包的，這幾年老王外出打工，山地就扔在那兒，也沒人管理。合同馬上要到期了，村里正在對外繼續(xù)承包，她想包下來種些果樹啥的，還可以養(yǎng)雞鴨，收入應該不錯。他當初也看好這片山地，還做好了規(guī)劃，但被老王捷足先登了。如今聽老婆這么說，他又心動了。但老婆一個人，忙乎家里的，又忙乎家外的，能行嗎？

這一夜，老楊師傅幾乎沒睡著，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多。

第三天中午剛過，老楊師傅就來到洗浴中心。他沒有像以往徑直去工作間換衣服，而是到工頭老何那里，鄭重其事地對老何說他不干了，要回鄉(xiāng)去。老何沒想到老楊突然間要回去，讓他很是吃驚。在他帶來的搓澡工中，先先后后不斷有人離開，又不斷有新人進來，可他從沒有想過老楊會離開。在一起打拼五年多了，他早把老楊當成自己的影子，走到哪里帶到哪里。前不久老楊當志愿者受到全市表彰后，他對老楊更是有些舍不得，而且老楊已成為兄弟們心中的榜樣，大家伙非常信賴的老大哥了。他趕緊遞給老楊一杯水，問老楊究竟為什么要回去？

老楊師傅啜了一口水說，自己歲數(shù)大了，干了這么多年，腰酸背痛的，渾身都是毛病，有點干不動了，要回鄉(xiāng)去。

老何嘴上沒說，但心里明白，老楊老媽年事已高，兩個孩子又念書。尤其是老大，是個不安分的主兒，單靠老楊媳婦兒一個人獨木難支?。∽约罕M管心里舍不得，但也沒辦法，讓老楊走就走吧。

而老楊師傅辭職返鄉(xiāng)，絕不是他嘴上說的。自從得知家里那片山地要重新發(fā)包后，他心里就一直想著那片山。他很了解那些溝溝坎坎，知道哪兒有山洞，哪兒有山泉水。他心里琢磨著，想回去充分挖掘它的每一寸土地。在他看來，國家提出的“金山銀山就是綠水青山”，簡直說到他心坎里了。

回到老家一個月后，老楊師傅在家附近的那座山頂上，滿懷喜悅地佇立著。他環(huán)視著四周的蔥蘢，美好的藍圖在腦海里呈現(xiàn)出來，或許用不了多久，他的希望就將變成現(xiàn)實……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