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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風飛舞(小說)

    2022-01-01 00:00:00胡炎
    黃河 2022年4期

    1

    那只流浪貓好像在小區(qū)待了很久,白日在草叢中潛匿,夜晚整個小區(qū)都成了它的王國。它在垃圾箱中大啖人類的殘炙,然后攀樹躍墻,以神奇的速度追捕倉皇逃竄的老鼠。自然,在人類酣夢沉沉的時候,它也會發(fā)出無法無天的叫春之聲,讓神經(jīng)脆弱的人惶然醒來。我已記不清第一次見到它是什么時候,那時它還形單影只,然而此刻我站在陽臺上,卻看到它率領一群貓崽,在明亮的天光中大搖大擺地鉆進垃圾箱,品嘗屬于它們的山珍海味。我確認我的鄰居午后在里面丟下一袋豬和魚的骨頭,還有半瓶沒喝完的啤酒。這個日益壯大的家族已經(jīng)無畏人類的恫嚇,他們不過是一些虛張聲勢的大塊頭罷了。

    這個老舊的小區(qū),物業(yè)一直很差。幾排五層紅磚樓房,隱沒在高大的白楊樹中,它們已經(jīng)在地球上站立許多年,全身遍布風雨的咬痕,看上去慘不忍睹。地上荒草葳蕤,有的地方被居民開墾成狹小的菜園,菜園的籬笆上懸掛一塊紙牌:“偷菜者死”。這樣的地方似乎更適合鳥獸居住,人類倒像是無恥的入侵者。外人大約很難想到,這個小區(qū)曾是眾人艷羨的所在。在越來越遠的時光的另一端,它曾是絹紡廠的家屬院,能住進紅磚樓房的人,頗有些趾高氣揚?,F(xiàn)在,小區(qū)的慘淡印證了一個企業(yè)的凋敝,絹紡廠早已不復存在。

    我把彈弓在眼前舉了舉,茫無目的地四下瞄了瞄。鳥在樹叢里歡叫,肆無忌憚地拉出糞便玩空中拋物,但我似乎沒有射殺它們的興趣。它們太過伶俐,而且弱小,讓我下不了手。我有時會對著天空射出幾顆石子,看著它們在灰色的浮霾里隱沒,感覺沒有一點意思。自從我的老婆聶小蕓消失后,我就陷入百無聊賴的狀態(tài),所幸還有這支彈弓。彈弓是兒子的玩物,有一天他的班主任打來電話,說這熊孩子用彈弓打破教室的一塊玻璃。我咬牙切齒地趕到學校,結結實實地給了他兩個耳光。班主任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白皙,戴眼鏡,腦袋后扎一條大辮子。她從鏡片后射出兩道凌厲的光:“你太粗暴了!”聽得出,她的潛臺詞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陪上一臉媚笑,說了一大堆道歉話,然后把玻璃修好,順手將彈弓據(jù)為己有。為此,兒子有小半個月不理我,瞧我的眼神中藏著幾分惡毒。

    老貓和貓崽們陸續(xù)跳出垃圾箱,它們顯然吃飽喝足了。相比于貓族的滋潤,我實在自慚形穢,我的人生的確太過不堪。所以,我有理由嫉妒它們。老貓一躍攀上楊樹的枝杈,向它的子女們示范攀爬的要領。在我看來,除了生存的本能,還有幾分炫耀的成分。這家伙毛色黃亮,營養(yǎng)極好的樣子,我覺得匪夷所思,一只流浪貓憑什么可以活得這般自在?兒女成群,食色無憂,而且配偶似乎并不固定,逍遙得毫無道理。我盯著它,眼睛發(fā)澀,咬肌竟有些微微抽搐。天色漸漸暗下來,巨大的陰影很快就會淹沒我的視線,我朝空中啐了一口,拿起彈弓。

    冷湖是在這時打來電話的,他說:“你有柳絮的消息嗎?”

    我恍惚了一下。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注意她了,她就像風中的柳絮,從我的視野里飛遠了。

    “沒有。”我說。

    “哦,”冷湖沉吟一下,“她好像失蹤了?!?/p>

    “怎么回事?”我問。

    “她的電話總打不通?!?/p>

    “關機還是不接?”

    “大多時候關機,偶爾通著,但不接?!?/p>

    “那證明她還活著?!蔽宜闪丝跉?。

    “還有朋友圈,”冷湖說,“好久沒有更新了。”

    “這有什么?”我不以為然,“我他娘的一年多都沒有更新了。”

    冷湖沉默了一下,我在電話里聽到了打火機的脆響,這個老煙鬼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嘶嘶”聲。他能把一口煙吸到五臟六腑里去了。

    “柳絮住在哪兒?”我問。

    “我知道還問你?”冷湖有點沒好氣。

    “問我也白搭?!蔽页榱顺楸亲樱澳阍趺床粏柊逅{根?”

    “他剛才還問我呢?!崩浜@了一聲。

    黑暗完全降下來,剿殺每一絲光亮。白楊樹的樹冠成了月色中的寫意。對面一扇窗子的窗簾上投下一個女人曖昧的剪影。一陣搓麻將的聲音傳來,辨不清來處。我用目光在黑暗中搜尋,那群貓看不見了。

    “林建春呢?”我說,“你問了嗎?”

    “少提那個狗日的!”冷湖氣急敗壞地掛了電話。

    2

    一包方便面足以對付饑餓,但在接下來的長夜里,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頑固的失眠。在聶小蕓消失后的一年多里,失眠步步為營,將我殘存的夢幻時光掃蕩得片甲不留。我的枕頭下保留著一張我和她的合影。聶小蕓在多年前的春天笑意嫣然,身后是一大片盛開的油菜花。每當我拿起這張照片的時候,總會詛咒自己,陳平啊陳平,你他娘的真沒出息!

    我真的沒出息,否則怎么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聶小蕓揚長而去呢?什么都沒了,這個女人居然瞞著我將屈指可數(shù)的財產(chǎn)轉移到另外一個男人手里。直到她提出離婚,我對發(fā)生的一切渾然不知。

    “你說什么?”

    聶小蕓訕笑著:“我們離婚吧?!?/p>

    我放下手里那個破舊的電腦主板,懵懂地看著她。她表情輕松自然,一副半開玩笑的樣子。我那時并沒有當真,拿右手拍了拍她的屁股:“發(fā)什么癔癥,不看我正忙嗎?”

    自從半死不活的絹紡廠壽終正寢后,我的飯碗便化為烏有,好在我還有點電器修理的手藝,就在小區(qū)附近租了一間促狹的門面,開了一爿電腦修理鋪,兼營二手電腦。不少囊中羞澀的文友都從我這里把舊電腦搬回去,在上面敲出令他們洋洋自得的文字,比如冷湖、板藍根。自然林建春例外,他是報社的大記者,不缺這幾個錢。

    聶小蕓把笑收起,咬了咬嘴唇:“我跟你說真的呢。”

    “4月3號,”我瞟了眼手機上的日期,“愚人節(jié)過了。”

    “我是認真的?!甭櫺∈|向后退了一步。

    我把兩只眼睛變成掃描器,在她臉上仔細掃描了一番,身上開始感到些微的冷意。

    “離婚?”我說。

    “嗯,我已經(jīng)決定了?!甭櫺∈|又向后退了一步。

    我把手伸到凌亂的桌子一角,那里有一把水果刀。

    “你要干什么?”聶小蕓臉色煞白,身子退到了門口。

    我拿起水果刀旁的煙,抽出一支點上。一口煙吸嗆了,我咳出了眼淚。

    “放心,我不殺人?!蔽覜_她笑了一下。

    聶小蕓舒了口氣:“對不起,平?!?/p>

    “別客氣。”我吐著煙圈,我得讓她看到我的從容,“說說吧,為什么?”

    “非要有個理由嗎?”聶小蕓似乎難以啟齒。

    “嗯?!蔽艺f。

    “咱們……不合適?!?/p>

    “我是個窮光蛋,對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p>

    “我是個窩囊廢,對吧?”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p>

    “我是個沒出息的家伙,對吧?”

    “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聶小蕓的眼淚下來了,我實在搞不明白,她為何會流淚?她把我踹了,還假惺惺地流淚,太搞笑了。

    “我希望你同意?!甭櫺∈|一副可憐相,“我希望咱們好聚好散,咱們以后還是親人?!?/p>

    我把煙蒂踩滅,拿舌尖舔了舔嘴唇:“說說吧,啥條件?”

    “房子歸你,兒子歸你,鋪面也歸你。”

    “凈身出戶?”我問。

    “我……只拿我該拿的。”聶小蕓用袖子把眼淚擦干了。

    “該拿的……什么?”

    “存款?!甭櫺∈|說,“15萬,就這么點?!?/p>

    “呵呵,”我咽了口唾沫,“是就這么點,再多的也沒有了?!?/p>

    聶小蕓不說話了。

    “好吧,我給你?!蔽艺f。

    “不用了,我已經(jīng)取過了?!甭櫺∈|閃躲著眼神。

    我想起來,存款單上是聶小蕓的名字。我的腰虛軟了一下,腦袋里掠過一陣空洞的風聲。

    “那個家伙是誰?”我定了定神問。

    “你不用知道?!甭櫺∈|口氣硬起來。

    “比我有錢,是吧?”

    “……”

    “比我?guī)?,是吧??/p>

    “……”

    “拿來吧?!?/p>

    “什么?”

    “協(xié)議?!?/p>

    聶小蕓打開坤包,取出早已備好的離婚協(xié)議,遞給我:“你看一看,如果有不合適的,咱們好商量。”

    我用手在桌子上掃了一把,一些修理工具丁零當啷掉在地上。協(xié)議書打印得非常規(guī)整,看起來經(jīng)過高人指點。聶小蕓已經(jīng)簽過字了。我取出圓珠筆,龍飛鳳舞地簽上我的大名,或許是用力過猛吧,紙被“平”字的一豎劃破了一些。

    “謝謝?!甭櫺∈|向我鞠了一躬。

    “不客氣,”我笑容可掬,“你走吧?!?/p>

    我看著聶小蕓踩著高跟鞋走出屋門,然后腳步越來越快,沿著陳舊的斑馬線,機敏地擠過表情僵硬的人流,步入行車道。一輛越野車禮貌地減速,戴鴨舌帽的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沖她皮笑肉不笑地招招手。聶小蕓似乎還了他一個微笑,從容不迫地,最終像舞步一樣輕盈地穿過馬路。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恰到好處地向她張開臂彎……

    我拿起水果刀,把那個破舊的電腦主板釘在桌子上,這個畫面成了我發(fā)的最后一個朋友圈?,F(xiàn)在我拿著手機,看著這幅黯淡的圖片,竟然沒有一個字。對于一個業(yè)余時間癡迷寫小說的人來說,沒有留下幾句話,有點說不過去。也許刀上的寒光,讓文字顯得多余了吧?

    那么,柳絮的最后一個朋友圈是什么呢?

    幾只貓,還有幾只狗,背景模糊,眼神楚楚可憐。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看看日期,已經(jīng)是三個月以前了。

    我回到陽臺上,想再看看貓族的蹤跡,它們會不會沿著白楊樹爬上來,像賊一樣向我偷窺?有幾次,我在凌晨時分聽到窸窣的響動,悄悄走過來,那只老貓箭一般從陽臺上躍出,躥到白楊樹上,像一道黑色閃電轉瞬不見了。

    彈弓靜臥在那里,像我一樣無所事事。我不知道兒子什么時候搞到它的,從哪兒得來的,除了打破教室的窗玻璃,還有沒有其他的胡作非為?正尋思著,老父親的電話打來了。

    “你就不問問我孫子怎么樣?”父親氣咻咻地,“還像個當爸的嗎?”

    “他是不是又惹禍了?”我說。

    “屁,我孫子好著呢?!?/p>

    “那就好,那就好,”我討好地笑著,“跟著你和我媽,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倒當甩手掌柜,白眼狼!”父親嗓子里發(fā)出痰音,狠狠地咳了兩聲,“早點給他找個后媽吧。”

    沒等我回話,電話就斷了。我拿著彈弓回到臥室,無意識地從枕頭下取出那張合影。這樣的動作幾乎不受控制,我看著聶小蕓爛漫的小酒窩,看著那兩瓣被我吻過無數(shù)次的小嘴唇,還有那個被我輕輕刮過的挺拔的鼻梁,陷入一種莫名的虛無。許久之后,我點了一支煙,抽了幾口,然后用煙頭在照片上燒出一個洞。我燒的不是聶小蕓,是她身旁的我。我把我的臉燒掉了,我真的沒有臉了。

    十點鐘的時候,林建春的電話來了。

    “救急呀兄弟!”可以想象見,他一準在那端抓耳撓腮,“一篇小說正寫得過癮,電腦尥蹶子了?!?/p>

    “馬上到?!?/p>

    我把彈弓塞進褲兜里,這早已成了習慣。騎上電動自行車的時候,我聽到了貓叫聲。

    3

    路燈稀釋了脆薄的月光,街上行人已不多,似乎只有在深夜,路才是路的樣子。有一刻我產(chǎn)生了幻覺,感到聶小蕓就坐在我身后,前胸貼著我的后背,兩只胳膊像藤蔓一樣纏住我的腰。夜風揪扯著我的頭發(fā)。此刻,我或許像一株移動的草。沒錯,像我這樣的人,不過就是城市里的一株草而已。

    林建春居住的小區(qū)算是中高檔的,高樓尖削地聳立著,像大地的獠牙。環(huán)境好得沒法說,看在眼里是溫潤的,嗅到鼻子里是芬芳的,更重要的是有那么多探頭,對每一個闖入者虎視眈眈。小區(qū)大門緊閉,需要磁卡才能打開。我叫了門衛(wèi)。門衛(wèi)虎背熊腰,像一尊黑金剛,他狐疑地看著我:“找誰呀?”我說我找林建春。門衛(wèi)說:“不認識,幾樓幾單元的?”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林建春從報社家屬院搬到這里大約也不超過半年,據(jù)說當時他邀請了冷湖、板藍根等人喝過他的喬遷酒,但沒我什么事。門衛(wèi)說聯(lián)系業(yè)主吧,并指了指墻上的一塊告示牌:“閑雜人等謝絕進入”。我點點頭,表示理解。給林建春打電話,第一次他竟然不接,再打他才懶洋洋地接了。我聽到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讓我聯(lián)想起那只凌晨叫春的貓。

    林建春很有些玉樹臨風的風度,頭發(fā)永遠打著摩斯,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他朝我揮了揮手,告訴門衛(wèi):“修電腦的,陳師傅?!蔽椅⒂行┎豢?,好歹我也寫過幾篇小說,在本市的內(nèi)刊發(fā)過,稱我個文友總不算過分吧?不過,這也只是轉瞬間的想法,我不就是個靠鼓搗電腦混口飯吃的主嗎?除此之外,我一無是處。

    電梯在18樓停下,林建春開門。復式樓,客廳大得可以開舞場,水晶吊燈照亮滿屋豪華。電視上一個白膩膩的西洋女人正和兩個黑人游龍戲鳳,剛才我在電話里聽到的聲音正來自此處。林建春說,他習慣一邊看毛片一邊寫小說,這樣才有激情。

    “你呢,兄弟?”他沖我擠擠眼。

    我說:“沒興趣?!?/p>

    “難怪……”他一臉對牛彈琴的表情。

    “難怪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訕笑了一下:“作家必須比常人有更強烈的情感和欲望?!?/p>

    我心領神會,看起來我的小說一直寫不上去,一定是我的情感枯竭、欲望寡淡。看毛片是一種外在象征。我承認,我喜歡文學,但不是這塊料。二十歲之前老幻想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來退一步想,得個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也不錯,再后來連本市的文學獎也沒我的份,才知道我一顆紅心貼了文學的冷屁股。正如聶小蕓所言,小螞蚱永遠蹦跶不到大樹上。

    “嫂子呢?”我隨口問。

    “出差了?!绷纸ù狠p描淡寫地說,“開會,考察,常事啊?!?/p>

    我知道他的夫人是某單位的領導,冷湖告訴過我,那是個氣質(zhì)冷艷的女強人,從沒見她笑過。

    林建春的書房足有二十平米,精致的紅木書架,古今中外的名著汗牛充棟。林建春說:“地下室還有一堆呢,都是文友的書?!蔽艺f:“看來它們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了?!绷纸ù汉苷J真地點點頭:“就那些上不了臺面的玩意,他們好意思送,咱也不好意思不接是吧?”我替冷湖、板藍根他們感到悲催,他們舉債出版的大作此刻正躺在林建春的地下室,估計蒙著厚厚的積塵,發(fā)霉了也說不定。

    靠東墻是一個老板臺,臺面的一角居然還插著一面小紅旗,大號老板椅威風凜凜。我說:“嫂子在家辦公也在這里吧?”林建春搖搖頭:“她有她的書房,井水不犯河水?!蔽矣弥兄傅年P節(jié)在老板臺上敲了兩下,說:“這好像和一個小說家的品位不搭?。俊绷纸ù喊櫚櫭碱^,乜了我一眼,很有些不屑的樣子。

    “這叫派,老帽?!彼f。

    我咧了咧嘴,好像被一枚青杏酸到了牙。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發(fā)現(xiàn)是系統(tǒng)出了問題,我說這可比較麻煩啊,需要重裝系統(tǒng)。他說隨便。我問他桌面上是否存有文件,重裝的話恐怕會丟失。他說:“這個我懂,過去吃過虧,文件都在F盤里。”

    “需要一段時間,別急?!蔽议_始操作。

    他仍說:“隨便?!?/p>

    林建春丟給我一支煙,自己先點著了,然后把打火機扔到桌子上。這是大腕的譜,我早已見慣不驚。過去我在內(nèi)刊的作者聯(lián)誼會上,還見過他把腳放在桌子上,兩只腳上下交錯,腳尖打著毫無規(guī)律的拍子,過一會兒就換換支撐的腿,腦袋在靠背上尋找著最舒服的部位,而對面坐的正是白發(fā)蒼蒼的作協(xié)主席。老頭子一點都不在乎,誰讓林建春的小說發(fā)過好幾家大刊呢,省里都掛著號,小城的文學圈都把他當神捧敬。

    “你們這幫人,玩玩就可以了,”林建春說,“小說是誰都可以寫的嗎?”

    我說:“我已經(jīng)不玩了?!?/p>

    他拍拍我的肩,“哎”了一聲:“玩還是要玩的嘛,要不然會多孤獨?!?/p>

    我順從地點點頭:“好的,我繼續(xù)玩。”

    林建春把煙霧吐成一條直線,盯著天花板,忽然說:“知不知道我手頭這篇小說寫的什么嗎?”

    我說:“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怎么能知道呢?”

    林建春笑了:“當然,不過你可以猜猜嘛?!?/p>

    “我還是別費這個心思了?!蔽艺f,“我有幾斤幾兩,自己門清?!?/p>

    “好!”林建春很有些贊許的意思,“人就該有自知之明,對于我們搞文學的人來說,準確的自我定位比什么都重要?!?/p>

    我保持沉默。應該說,我已經(jīng)有了十足的反感,但我不能流露,因為他是我一度崇拜的小說家。

    “打死你也想不出來?!绷纸ù旱臒燁^在空中點了兩下,“是這樣的,一個酒鬼,半夜里醉倒在路邊,遇見一個在飯店打工的女孩兒,然后他們回到酒鬼的家里做愛,再然后女孩兒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但是他第二天打過去,卻是個空號……算了,說也白說,現(xiàn)代派你懂嗎?存在主義你懂嗎?荒誕和虛無你懂嗎?解構和重構你懂嗎?反邏輯和悖論你懂嗎?”

    我眨眨眼,說:“不懂?!?/p>

    “不懂就好,”林建春說,“比那些不懂裝懂的家伙強?!?/p>

    接下來是沉默,面對我這個孤陋寡聞的文學愛好者,他自然談興盡失。我本就是個無趣的人,其他話題也聊不起來。林建春起身去衛(wèi)生間撒了泡尿,出來嘀咕了一句,這段日子總是尿頻,腎虧得厲害。

    我把電腦重啟了一下,說:“弄好了?!?/p>

    他沒說話,在手機上點了幾下,我的破手機響了一聲??纯次⑿牛l(fā)來一個紅包,打開,100元。

    “多了,”我說,“退你八十?!?/p>

    他擺擺手:“算你小費吧?!?/p>

    我拎起工具包,準備打道回府。他送我到門口時,忽然想起什么,說:“哎,昨天我碰見聶小蕓了?!?/p>

    我回過頭,愣了一下。

    “你還是在乎她的,”他古怪地笑著,“瞧瞧你的眼神,活似一只受驚的老鼠。你還是放不下她,對吧?”

    我轉過臉去,咬了咬牙。

    “聶小蕓懷里抱著一個孩子,”他比畫了一下,“才這么大點?!?/p>

    我拉開房門,一只腳跨了出去。

    4

    我把聶小蕓殺了。

    時間:午夜;地點:勝利胡同;兇器:水果刀;刺殺部位:聶小蕓的肚子。

    這應該是從林建春家出來后的事情。第二天,冷湖的電話把我從幽夢中叫醒:“陳平,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聶小蕓好好的,你他娘的把我嚇了一跳?!?/p>

    我似乎沒反應過來:“你什么意思?”

    “你就裝吧,”他說,“昨天晚上你小子親口說的,有鼻子有眼,不信你去問板藍根?!?/p>

    我仄起身子,竭力回憶了一會兒,腦子里仍是一團迷霧。

    “我親口說的?在哪兒?”

    “你小子。”冷湖的打火機又響了一聲,“昨天半夜來我家喝酒,還把我的酒杯摔了,你都不記得了?”

    我只能抱歉:“不好意思,斷片了?!?/p>

    冷湖說:“等著吧,我叫上板藍根,一會兒去你家算賬?!?/p>

    聶小蕓走后,我的狗窩每天都是凌亂邋遢的。兩個小臥室加一條過道,總共不到四十平米,草草收拾完,才用了十幾分鐘。我進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燃氣熱水器老態(tài)龍鐘,吐出的水忽冷忽熱。腦袋漸漸清醒,我還真回憶起在一條黑暗的胡同里看到了聶小蕓。我從一個角落里鉆出來,躡手躡腳地跟在她身后。她或許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故作鎮(zhèn)定,但腳步明顯有些倉促。后來,聶小蕓回過頭來問我:“你要干什么?”我說:“我想殺了你。”聶小蕓的語氣里滿是鄙夷:“有種你就把我殺了。”我說:“你以為我不敢?”聶小蕓走近我,繼續(xù)挑釁著:“窩囊廢,殺一個給老娘看看?!蔽业挠沂肿龀鲆粋€自下而上捅刺的動作,聶小蕓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肚子:“你還他娘的真敢,真敢下刀子?”說著跪在地上,上身后仰了,折騰幾下就一動不動了……

    沒那么多錢叫外賣,廚藝也不佳,索性去路邊攤買點現(xiàn)成的。冷湖和板藍根都是肉食動物,并不挑剔,是肉就行。說起來,這兩位小有名氣的詩人和散文家都是草根一族,冷湖在一家商貿(mào)公司打工,板藍根在蕭條的煤礦辦公室寫材料,光景比我也好不了多少。這大約也是我們能夠長期做哥們的原因,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要了半只鹽水鴨,一大塊豬肝,再就是一袋花生米和幾條黃瓜,消費不足五十元。家里還有幾瓶劣質(zhì)的勾兌白酒,每瓶八塊五,雖然品質(zhì)低下,但用來麻醉人的神經(jīng)綽綽有余。

    到家之前,我尋思著給聶小蕓打個電話。離婚后,我們聯(lián)系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僅有的幾次都是她想看看兒子,每次我都大度地把兒子交給了她?,F(xiàn)在我想確認一下,她是不是像冷湖說的那樣好好的,但手機在手里攥了半天,還是打消了念頭。當初放她毫發(fā)無損地走了,如今我怎么可能殺了她?一定是昨晚酒醉時產(chǎn)生幻覺,要不就是一個業(yè)余小說作者連自己都信以為真的杜撰。

    “陳平,你在哪兒?”電話里傳來冷湖的尖嗓門,“你小子不會躲了吧?”

    “你們到了?”我問。

    “在你家門口呢,門都敲破了?!?/p>

    “五分鐘,馬上到家?!?/p>

    酒喝得很嗨,冷湖的大圓臉很快紅了。板藍根身材瘦長,像一只發(fā)育不良的青椒,臉比煤白不了多少,膚色的變化難以覺察。我大約昨晚喝得太多,胃有點不舒服,酒在食道里制造出強烈的灼辣感。我看著肉在他們嘴里迅速粉碎,而我手握條整黃瓜,咬得“咔嚓”有聲。

    “喝起!喝起!”冷湖顧自豪飲。

    “板藍根,我說過我把聶小蕓殺了嗎?”我脫口問道,這個疑慮我竟然還沒放下。

    “說了?!卑逅{根正襟危坐,“我數(shù)過,說了十三次。”

    “看來我醉得不輕?!蔽覔u搖頭。

    “放下執(zhí)著,當下自在。”板藍根雙手合十,我這才意識到他對佛教頗有研究。

    “跟一個女人較什么真啊,”冷湖拍拍自己鼓一般的肚子,“男子漢大丈夫,肚大能容世間難容之事。不許記仇,尤其是不許跟女人記仇。雖說她不是你老婆了,可你別忘了,她還是你兒子的親媽?!?/p>

    我說:“我沒記仇?!?/p>

    “不,你心里有仇恨?!卑逅{根跟個哲人似的,說話總是一副文縐縐的腔調(diào),“這仇恨就像一個鬼魅,在你的靈魂里藏著,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溜出來。你得把這個鬼魅趕走,否則很危險啊?!?/p>

    我擺擺手,感覺荒唐可笑?!昂染瓢?,”我說。我把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后又飲一杯,胃里的不適感被酒精漸漸消解了。

    “好了好了,咱就別往陳平傷口上撒鹽了?!崩浜岩粭l鴨腿塞進嘴里。在此之前,這條唯一的鴨腿誰都沒好意思據(jù)為己有。冷湖的兩個腮幫子鼓動著,使他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你還是說說柳絮吧?!?/p>

    “對,當下妹妹的事最要緊。”板藍根點點頭。

    我翻了一下柳絮的微信朋友圈,依然沒有變化,試著撥了下她的號碼,也關機。“她不會出了什么事吧?”我說。

    “有可能,很有可能!”冷湖的嘴巴停止咀嚼。

    板藍根的臉上漫出真實的憂傷:“你們說,妹妹怎么就不跟我們通個氣呢?”

    “誰說不是?”冷湖似乎有些生氣,“不管多大的事,大伙兒一塊兒扛嘛。”

    我說:“也許她只是想靜一靜,暫時把自己藏起來了?!?/p>

    “那當然最好,”冷湖說,“不過就算她想躲清靜,也應該提前說一聲不是?好歹朋友一場,太不夠意思了?!?/p>

    板藍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沖我埋怨道:“陳平啊,你不該對妹妹這么冷淡?!?/p>

    “說得是,”冷湖附和道,“你小子小雞肚腸,不會是因愛生恨吧?”

    我瞪了他們一眼:“扯淡!”

    下面的酒喝得有些沉悶,鹽水鴨和豬肝已經(jīng)片甲不存。板藍根說:“咱們都想法打聽打聽,如果誰有了妹妹的消息,及時告知?!崩浜f:“對,只要打聽到柳絮棲身何處,我們就去探望。”我看著空空蕩蕩的盤子,不置一詞。

    “你小子怎么不說話?”冷湖拿筷子在盤沿上使勁敲了敲。

    “好的?!蔽艺f。

    最后一杯酒舉起,我和冷湖都喝了。板藍根遲疑了一下,矛頭依然對著我:“陳平,你真不該給林建春去修電腦,惡心!”

    冷湖猛地把空酒杯抓起來:“你怎么又提那個王八蛋?”話音未落就摜下去,酒杯頓時粉身碎骨。昨晚我在他家打碎一只,現(xiàn)在我們扯平了。

    5

    柳絮第一次離婚,和林建春有關。事實上,在后來的日子里,柳絮兩次改嫁,直到孤閉地和流浪動物生活在一起,在我看來林建春都是始作俑者。

    最早覺察到苗頭不對的是冷湖。有一天晚上,冷湖給我打電話,問我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沒頭沒腦的,我奚落他:“你是不是喝多了?”冷湖說:“我沒喝多,喝多個毬?!钡曳置髀牫鏊淖硪?,舌頭都有些直了?!澳憔鸵稽c感覺也沒有???”他接著問。我說:“感覺什么?”他說:“柳絮啊?!蔽艺艘幌?,似乎預感到了什么。

    “柳絮怎么了?”

    “她和林建春有問題了?!?/p>

    我心跳明顯加速了。

    “為何這樣說?”

    “鬼都看得出來。”冷湖啐了一口,“他娘的!”

    在這之后,我參加過幾次文友聚會,每次都有林建春和柳絮。林建春無一例外地坐在上首,柳絮默契地坐在他右側。放在以前,柳絮總是謙遜地坐在靠近下首的位置。柳絮依舊是略顯靦腆的樣子,但林建春毫不掩飾,時不時把手放在柳絮腰上。柳絮非但沒有拒絕的意思,反而從嘴角流露出幸福的笑意。有一次柳絮提前離席,林建春開始口若懸河,描述他和柳絮在一起的每個細節(jié)。這符合他的性格,女人永遠是他炫耀的話題。

    “柳姑娘叫床的聲音太銷魂了?!绷纸ù阂荒樏宰淼卣f。

    冷湖把一杯酒澆到林建春頭上:“你他娘的離柳絮遠點!”

    林建春激靈了一下,拿出一條粉色手絹,輕輕把酒漬拭去,以免破壞了發(fā)型。與金剛怒目的冷湖相比,林建春顯得從容自若,始終保持風度。

    “你是柳絮什么人?”林建春問。

    冷湖咧了咧嘴,無言以對。

    “既然什么都不是,你有什么資格干涉別人的生活?”林建春輕蔑地笑了笑。

    “老子就是看不慣,怎么了?”

    “酸葡萄心理,我理解?!绷纸ù赫f,“柳絮愿意和我在一起,我給了她快樂,這就夠了。”

    冷湖踹翻一把椅子,氣急敗壞地走了。然后是板藍根和我,我看到板藍根的臉比平時更黑了一些,他的沉默里有憤怒也有怯懦。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小區(qū)徘徊了許久,心里有股冰寒之氣。正如林建春說的,我相信冷湖、板藍根都有些酸葡萄心理。而我呢?在此之前,是我推拒了柳絮,但此刻,分明感到一種隱隱的失落和悲傷。我替柳絮感到惋惜。如果林建春軒昂的外表下沒有那副花花腸子,我想我雖然難過,應該也不會反對,他們的確很般配。

    更重要的,柳絮愿意,這是她的權力。我知道柳絮的婚姻生活一塌糊涂,她的丈夫和她在同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個頭矮矮的,敦實得像他親手打下的基樁。我們在一起吃過兩次飯,他的酒量不錯。我那時就看出柳絮表情淡漠,對這個男人充滿厭倦。曲終人散時,他們一起離開酒店,讓我想起一篇小說的題目:《高女子和她的矮丈夫》。

    后來,我們四人小聚時,柳絮神色幽怨,自言自語似的說:“沒意思。”

    冷湖說:“這里沒外人,妹妹有什么心事,不妨說出來?!?/p>

    板藍根拿捏著措辭:“是啊,郁結在心,不好的?!?/p>

    我看著柳絮,有點著急:“你就別憋著了,說吧。”

    柳絮突然哭了,肩頭聳動,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樣子讓我們心疼??迚蛄耍耪f:“我想離婚啊。”

    “既然想離,那就離吧?!崩浜f。

    柳絮卻反倒猶豫了,好像自覺失口似的,低著頭沉默下來。我看得出她并沒有想好,離婚的念頭或許有,但說出來更像是宣泄。我對冷湖說:“人家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哪有你這種棒打鴛鴦的勸說。”柳絮看著我,似乎對我的態(tài)度感到不滿。

    “怪我,都怪我,”柳絮自怨自艾道。她說都怪自己當初太過草率了,稀里糊涂地跳了火坑。其實她并沒有看中這個男人,但是對方死纏爛打,讓她疲于應付。柳絮家在外地,一個人在這里討生活,無依無靠。作為公司辦公室的文秘,她完全有更好的選擇。但是一個晚上她陪老板應酬后,醉得幾乎不省人事,是那個男人接的她,在她的出租屋里,把她的衣服扒光了。

    “我還能怎樣呢?”柳絮看著我們說。

    “畜牲?!蔽伊R道。

    “那以后呢?”板藍根凝著眉問。

    “我們沒有共同語言?!绷鯂@了一聲。

    這一點其實她不說我們也知道,文學女青年都渴望浪漫,而浪漫的前提是建立在精神層面的默契。柳絮喜歡寫散文,文風有點民國時期的味道,文字典雅凄美,浸淫著入骨的憂傷和恨意。

    “他對你不好嗎?”冷湖問。

    “怎么說呢?”柳絮搖搖頭,“如果在他清醒的時候,他對我真的蠻好的??伤恍锞疲妥兂闪睡傋?,對我家暴……”

    柳絮的淚簌簌落下,她把袖子挽起來,在她藕白的手臂上,我們看到幾處瘀青和疤痕。

    “身上還有很多?!彼欁院攘艘槐?。

    “離婚吧,”冷湖站起來叉著腰,“他要是不答應,老子卸他一條胳膊!”

    板藍根拉拉冷湖的衣襟,冷湖坐下來,仍氣呼呼地直喘。我們都看著柳絮,她蒼白著臉,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可在很長一段日子里,并沒有傳來柳絮離婚的消息,我們有種感覺,柳絮在躲避我們。也許是我們知道了她那些羞于啟齒的隱私,讓她生出自卑,無顏與我們相見。直到她和林建春公開出現(xiàn)在文友的宴席上,她躲避我們的內(nèi)情才昭然若揭。

    “柳絮離婚了?!币粋€雨夜冷湖打來電話,口氣異常地虛弱,就像一只筋疲力盡的老狼。

    我說:“我知道了?!?/p>

    6

    兒子又闖禍了。

    這次是他把圖釘偷偷放在女同學的椅子上,扎破了人家的屁股。聶小蕓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修理一部二手電腦。

    “有事嗎?”我開了免提,語氣冷淡,手里依舊忙活著。

    “兒子學壞了?!彼f,“你在哪兒?”

    我說:“還能在哪兒?不鼓搗電腦,我喝西北風去呀?”

    “我一會兒就到?!彼龗炝穗娫?。

    我沒想到聶小蕓會開著一輛紅色轎車來,盡管是國產(chǎn)的,但和過去她那輛自行車比起來,不啻天壤之別。天知道她何時拿到的駕照。我看著她打開車門,款款地下了車,一身時尚裝扮,耳垂上還多了兩只閃閃發(fā)光的耳環(huán),看起來日子過得相當不錯。她的雙乳脹得很大,無疑正處于哺乳期。我在這一刻感到無地自容,覺得她有一百個理由離開我,真的。

    “兒子呢?”我問。

    “回他爺爺家了?!?/p>

    “到底怎么回事?”

    聶小蕓把事情說了。我捋了捋袖子,很有力度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一堆零件跳起來?!翱次一仡^不揍死這王八羔子!”

    “你就這點能耐。”聶小蕓眼睛紅了。

    我想發(fā)火,但我沒有底氣。我覺得今天的事有些蹊蹺,過去關于兒子的事情,包括家長會,班主任通知的都是我,我不知道這次出面的為何是聶小蕓。

    “老師叫的你?”我問。

    “兒子被你打怕了,”聶小蕓現(xiàn)出一個母親的疼憐,“他不想見到你。”

    我咬了咬牙。

    “我真后悔當初把兒子交給你?!甭櫺∈|的呼吸稍顯急促。

    “現(xiàn)在后悔也不遲,”我瞇起眼說,“今天你就可以把他帶走。”

    “你還有點責任感嗎?”聶小蕓憤怒了,她憤怒時總習慣用右手的食指在空中點嘆號,但并不指著我,“如果不是不方便,我真想把兒子帶走?!?/p>

    “那你還說什么廢話?”我點了一支煙,猛抽一口。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

    “沒事你可以走了?!蔽冶硨χ^續(xù)修電腦。

    “我希望你多關心關心兒子?!彼醢蟮卣f。

    我把頭盡量往前伸,這樣故障部位可以看得清楚些,常年鼓搗這玩意,我的視力每況愈下。廉價的近視鏡倒是配了一副,但我不習慣戴眼鏡,一戴上就頭痛。我說:“為了不讓這兔崽子餓死,我得趕快把這臺破電腦整好,然后賣給另一個窮光蛋。還能怎樣?”

    聶小蕓沒說話,我聽到了她坤包拉鏈拉開的聲音。她走過來,一只手出現(xiàn)在我眼睛的余光里,一疊錢扎著皮筋,安靜地躺在了電腦旁。

    “施舍?”我轉過頭來。

    聶小蕓依舊緘默,徑直走出去。我站起來,跟著她。我又看到了那輛紅色轎車,由于車漆太過鮮艷,扎疼了我的眼球。

    “夠拽的?!蔽覍χ暮蟊痴f。

    聶小蕓忽然停下來,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說:“你該再成個家了。”

    “麻煩你給我介紹一個,”我在臉上堆出一副嬉皮涎臉的表情,“最好能讓我吃軟飯?!?/p>

    “無可救藥?!甭櫺∈|向我投來幽怨的一瞥,“柳絮不是單著嗎?”

    我的心顫了一下:“你管得太寬了吧?”

    聶小蕓不再說話,轉身上了車。車門砰地一聲閉上,她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和我毫無關系,現(xiàn)在我們咫尺天涯。引擎發(fā)動,汽車徐徐地進入主干道,然后絕塵而去。

    我再也沒有把那臺破電腦修理下去的興致了,關門打烊。我騎上車,有心回父親家一趟,和那個渾小子好好算算賬,但我很快偃旗息鼓了。也許到時挨罵的不是兒子,反而是我。老父親自小就從不吝惜他的老拳,我挨過多少打早已記不清了。與其自找沒趣,還不如回家為好。我到面條店里買了一塊錢的面條,又在旁邊的菜販子那里拎了一捆菠菜,回了我的狗窩。

    一切都靜下來,我鉆進衛(wèi)生間,突然間想自慰。拉開褲鏈,幾分鐘就完事了。我想起了我和聶小蕓的從前,曾經(jīng)我們纏綿過,有過一段如膠似漆的日子。其實在她和我攤牌之前,已經(jīng)有端倪可查,只怪我太愚鈍。至少三個月吧,聶小蕓拒絕和我做愛,我問她什么意思?她說身子不舒服。我沒有霸王硬上弓,雖然我算不得謙謙君子,但我自認為還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那段時間,聶小蕓好幾次向我提起過柳絮,說:“你別瞞我了,我知道你喜歡她?!?/p>

    我說:“扯淡?!?/p>

    聶小蕓說:“有天晚上柳絮騎電動車帶著你,你摟著她的腰,我都看見了?!?/p>

    我張口結舌。

    “如果你們有意,我不阻攔?!?/p>

    “胡說什么你?”

    直到后來,我才恍然大悟,這是聶小蕓設下的伏筆。一個女人主動把自己的男人推向別的女人,心中必定有鬼,可我那時還以為她在吃醋,實在幼稚得可以。

    日影西斜,我再次來到陽臺上,除了玩彈弓,想不到還有什么事情可做。那只老貓又出現(xiàn)了,領著它的一眾子女,在草叢里戲耍。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附近的另一只黑貓,憑直感判斷為雌性,因為老貓正在發(fā)出求歡信號。不久之后,老貓就丟下孩子,和黑貓消失在草叢深處,只有叫春聲破空而來。我突然對這只老貓充滿憎惡,甚至仇恨。它多像我曾經(jīng)的偶像林建春,在一個又一個女人身上尋找靈感。而柳絮呢,卻像一只無辜的母貓,在林建春的手里開始流浪。

    我拉開彈弓,對著草叢茫然地射擊。

    父親來電了,劈頭一句:“你給我滾回來!”

    我知道老爺子來者不善,幸好剛才沒回去,要不然不知我會狼狽成什么樣子。我急中生智撒了個謊,說我在外地參加筆會,三天后回去。在遙遠的歲月里,為了躲避這個老頭子的拳頭,我把撒謊這門功課已修煉得爐火純青了。

    電話旋即變成了忙音。

    之后是冷湖,口里似乎嚼著口香糖:“打聽到柳絮的消息了嗎?”

    我說:“沒有。”

    “你小子是不是壓根兒就沒打聽?”

    “怎么會,你呢?”

    “沒有?!?/p>

    “板藍根呢?”

    “也沒有?!?/p>

    “哦,那就繼續(xù)打聽吧?!蔽艺f。

    冷湖長嘆一聲:“見鬼。”

    7

    暮色洶涌而至,我拿著手機,一直在猶豫。我的確沒有打聽柳絮的下落,也許潛意識中,我真的有一種莫名的恨意,我覺得她“臟”。我既拒斥她,又放不下她。但她現(xiàn)在失蹤了,無論從哪個角度說,我都不能袖手旁觀。我想給林建春打電話,或許他知道柳絮的下落,盡管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不能排除。我把猶豫的時間用來做面條,吃過后我終于選擇了放棄,因為向他打探柳絮的事情,讓我有一種恥辱感。

    我又打開柳絮的朋友圈,還是老樣子,撥她的號碼,仍在關機。難不成她人間蒸發(fā)了?在死寂的靜夜里,我開始詛咒林建春,冷湖和板藍根罵得對,我不該給林建春修電腦。也許長期以來我一直對林建春頂禮膜拜,所以我沒勇氣拒絕。于是我鄙視自己,生就的沒出息,改不了。

    柳絮離婚不久,就和林建春分道揚鑣了。我和冷湖、板藍根一度頗感欣慰,覺得柳絮做得對,這是迷途知返。但我們誰也沒想到柳絮會受傷那么深,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平哥,你能陪我坐坐嗎?”我說:“好的,叫上冷湖和板藍根行嗎?”柳絮說:“嗯?!?/p>

    我們沒有去飯店、茶社、咖啡館,柳絮不愿到任何公眾場合去。最后,我們決定去冷湖家集合,因為冷湖光桿一人,他那里最合適。冷湖是個獨身主義者,但并不禁欲。

    冷湖買了幾個菜,沏了一壺綠茶。幾杯酒過后,柳絮突然號啕大哭,我們誰也勸不住。板藍根說,就讓妹妹好好哭一場吧,她一定受了大委屈。后來,柳絮倒在我懷里,淚水浸濕了我的脖領。我有點尷尬,冷湖和板藍根看著我,說不清是什么表情。

    最終,我把柳絮抱緊了。

    “他說過要娶我的……”柳絮哽咽著。

    “姓林的屁話你也信?”冷湖道。

    “可是他發(fā)過誓的呀,”柳絮離開我的懷抱,有點歇斯底里,“他說過我離婚他也離婚,他要和我結婚的?!?/p>

    “你太天真了?!卑逅{根說。

    我給柳絮的杯子里添了些茶,盡量不用過激的言詞,輕聲說:“他的名聲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在乎?!绷跽f,“他過去怎么樣,我真的不在乎,可他不該騙我,他把我騙得太慘了!”

    在柳絮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中,我們才知道,她竟然為林建春墮了一次胎。我們目瞪口呆,她和第一任丈夫幾年都沒懷孕,卻對林建春毫不設防。

    “我想要這個孩子,”柳絮說,“很想很想?!?/p>

    “你傻呀!”冷湖把頭別向一邊,似乎感覺到了柳絮骨子里的某種下賤,臉上現(xiàn)出一絲不屑。

    “林建春不同意,對吧?”我說。

    “嗯,他不同意。”柳絮捂著臉,“我不能太自私,我不能害了他……他給了我五千塊錢,讓我做人流。我一個人去的,躺在手術臺上,我好像死了……”

    好一陣子,我們都沒說話。

    柳絮說,好長時間,她總躲在沒人的地方哭。那個孩子老是叫她媽媽,她聽得真真的。是個女孩兒,她確認那是個天使一樣的女孩兒。她覺得自己是個劊子手,是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她的靈魂飄飄蕩蕩,好像與她的生命脫離,在無盡的空茫中飄游。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很久,她終于平靜了,畢竟她還有林建春。然而她離婚后,林建春非但沒有兌現(xiàn)諾言,反而有了別的女人。

    實話說,這一點也不奇怪,讓我匪夷所思的是,柳絮第一次婚姻已經(jīng)那么輕率,在和林建春的交往中,為何又如此唐突?愛情這玩意,是不是讓所有的女人都成了糊涂蟲?但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美滿的婚姻也不乏其例,比如我和聶小蕓。那時我和聶小蕓關系還很好,所以我只能把一切歸結于命運。

    那晚柳絮喝多了,離開冷湖家時已是子夜,她說:“平哥,你送送我吧?!?/p>

    我騎著電動車,柳絮在身后抱著我,臉埋在我的右側脖頸上。長街空曠,彎月孤獨。我騎得很慢,生怕柳絮不小心掉下去。我們的身影游移在懸鈴木的暗影里。轉過兩條街,柳絮忽然想吐,我扶著她在路邊吐了一陣,然后坐在路牙子上。路燈照著她臉上的淚痕,我輕輕地為她捶背,直到她完全平靜下來。

    “為一個花心男人,不值?!蔽艺f。

    柳絮慘淡地笑了:“過去了,從今晚開始,一切都過去了。”

    “這就好,一定要想開些?!?/p>

    柳絮下意識地握住我的手,我沒拒絕。她的手很涼,那應該是她心臟的溫度。

    “平哥,我解脫了,真的?!彼f。

    我點點頭,看了看消瘦的彎月,說:“不早了,咱回家吧?!?/p>

    柳絮的出租屋在城中村一座民居的三樓,離婚后,她就搬到了這里。我攙著她上樓,她晃得厲害,我們不時蹭著墻上的灰塵。開門時,她已無法把鑰匙對準鎖孔。我替她打開門,一室一廳,陳設非常簡陋。我把她扶到床上,又為她燒了一壺開水,沏了茶,說:“你好好睡一覺,我該走了?!?/p>

    柳絮拉住我的手:“你陪陪我,好嗎?”

    “小蕓會著急的?!蔽页槌鍪郑t疑了一下,走出房門。

    我知道柳絮想留下我,尤其是現(xiàn)在,她更渴望我留下。這不是第一次。我承認我喜歡柳絮。在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被她的氣質(zhì)征服了。那是在一次創(chuàng)作交流會上,柳絮晚到了幾分鐘?!皩Σ黄?,我遲到了?!彼邼匦χ虼蠹揖瞎虑?。那天她穿了一件淺色呢質(zhì)外套,天藍色牛仔褲,白色的松糕鞋,腦后綰了一個精致的發(fā)髻。她皮膚特白,光潔玉潤,眉毛淡淡的,眼睛不算大但有種迷人的韻味。我目測了一下,她的身高幾乎接近一米七,亭亭玉立,氣質(zhì)卓絕。我的心怦然一動。我相信在場的人都會心動,包括冷湖、板藍根,自然也包括林建春。

    后來,我們很快熟了,柳絮成了我和冷湖、板藍根的好友,經(jīng)常在一起吃飯,聊聊文學。有一次柳絮的電腦出了問題,我去她家給修,只是一個小毛病,一會兒就修好了。柳絮把她的文章調(diào)出來,讓我提意見。我沒想到她寫了那么多,足有二三十篇的樣子。我看了一部分,很為她的才情折服。柳絮說她也看過我的小說,很喜歡。我受寵若驚。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問我:“平哥,林建春是不是很色?”

    “干嘛這樣說呢?”我看著她。

    “他總是約我,我覺得他不懷好意。”

    “哦,”我欲言又止。那時,我是林建春的鐵桿粉絲,我不愿說短道長,盡管林建春的緋聞早已名揚小城。

    “他是個花花公子,我聽說了?!?/p>

    “林老師是大家?!蔽彝躅欁笥叶运?。

    “我知道?!绷踺笭栆恍Α?/p>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知道她生活得并不幸福,但也僅僅是感覺而已,柳絮對此諱莫如深。至于林建春,柳絮從未赴約。秋天的一個夜晚,我喝多了,柳絮說:“平哥,上車,我送你?!蔽矣悬c不好意思。她的電動自行車不大,我坐上去沒法和她保持距離?!澳氵€害羞呀?”柳絮笑起來。我半推半就坐上去,身子盡量后撤。路上,柳絮說:“你可以抱著我的腰,我批準了?!蔽也荒懿恍脑骋怦R,小心翼翼地把手環(huán)在她腰間,再之后我就把她抱緊了。這是我唯一一次坐她的車,誰能想到被聶小蕓看到了?可很長時間里,聶小蕓從未提及。

    世事難料,不是嗎?有時甚至荒誕不經(jīng)。我被柳絮邀到家里幾次,都是她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向我發(fā)出明確信號,但我都婉拒了。我能感覺到她對愛的渴望,可我心里有聶小蕓啊,我不能虧欠她。我和聶小蕓稱得上兩小無猜,高中時有次郊游,我曾經(jīng)背她過河,結果失足磕破了膝蓋,鮮血直流。我保持著跪立的姿勢,盡量不讓聶小蕓落水。聶小蕓哭著說:“平哥,將來我要嫁給你!”她的家境比我好,但她真的兌現(xiàn)了諾言,不顧家人反對,嫁給了我這個窮工人。為此,我不可能做出背叛她的事。柳絮后來經(jīng)常對冷湖和板藍根說,平哥是個好人。但我這個所謂的好人,最終卻比誰都狼狽。聶小蕓離開了,柳絮投入了林建春的懷抱,誰能想到呢?

    8

    父親那里我還是要硬著頭皮回去一趟。

    這里是煤礦的棚戶區(qū),兒子就讀的初中離此不遠,來去都方便。房頂?shù)募t瓦有多處凹陷,支撐它們的木檁被歲月壓彎了。好在有一個小院,院子里有一株桃樹和一株梨樹,花期已過,綠葉蓬勃。樹蔭里擺著一方石桌,父親有時會和他的老弟兄在這里下幾盤象棋,或者喝酒吹牛。還有幾只懶洋洋的雞,在墻根下慢條斯理地啄蟲子,它們躲在城市的邊緣,倒顯出幾分清幽。

    為了討好老爺子,我狠狠心買了一只豬耳朵和一個口條,老爺子喜歡這一口。然而不出所料,父親臉色陰暗,對我的到來報以十足的冷漠??旎畹氖悄赣H,打量著我說:“平兒,你瘦了。”我說還好。母親接過豬耳朵和口條,說:“我去燒幾個菜,中午好好在家吃頓飯?!备赣H卻背著手說:“吃什么吃!”母親頓時緘口了,她怕父親,怕了一輩子。

    “你來干什么?”父親瞪著我說。

    我向他陪笑:“這不是來看看您二老嗎?”

    “不需要!”

    我坐下來,感到難堪。從小到大,我和這個倔老頭似乎是天生的仇人。我知道他用煤礦工人的拳頭一心想把我修理成人中龍鳳,但我辜負了他。

    這樣尷尬地待了半小時,父親說:“你走吧?!?/p>

    我說:“我想見見我兒子?!?/p>

    “見什么見!”父親火氣很大,“還想在我孫子面前耍威風嗎?”

    我張口結舌。他大約忘了,對兒子進行武力教育正是繼承了他的傳統(tǒng)。但僅繼承而已,既沒發(fā)揚,也沒光大。我沒他那么大力氣,他可以把地球鑿穿,我只能拿起一把小小的螺絲刀。

    “這點錢,您拿著用?!蔽野岩化B鈔票放在油漆斑駁的木茶幾上,不多不少,兩千塊,是聶小蕓留下的全部,我分文未取。

    父親卻擺擺手:“快走吧,我孫子就要回來了?!?/p>

    我和母親打了個招呼,竟看到母親汪著兩眼淚,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再說點什么,卻哽住了。我走出門,跨上車后,父親追了出來,似乎有話要說。

    “我怎么生了你這樣個東西?連個老婆都看不?。 彼f。

    我回頭瞪了他一眼,把電門擰到底部,疾速離開。老爺子這句話,帶給我的并不是羞慚,羞慚對我來說已經(jīng)麻木了,而是徹骨的疼痛。

    兒子從校門口出來的時候,我正站在馬路對面,這小子把書包掛在胸前,表情木然。他好像沒有朋友,別的同學三五作伴,嬉鬧說笑,卻沒有人理他。他也似乎沒有興趣和別人搭訕,一邊走一邊踢著一個酸奶的包裝盒。有幾次,包裝盒竄到了馬路上,他走過去,撿到人行道上接著踢。我看著他消失在街道拐角,雙眼不覺迷蒙了。

    二十分鐘后,我坐在山坡上,從這里可以俯視父親的瓦屋。自然,瓦屋里的一切我無從知曉。我想象著父親吃豬耳朵和口條的樣子,他應該還會喝兩杯。母親一準在為我的兒子夾菜,正是長個子的時候,他吃兩個大饅頭絕對沒問題。五月的日頭像個愣頭青,和我父親一樣,喜歡吹胡子瞪眼。日光已經(jīng)有些焦辣,我把灰色夾克脫掉,團起來墊在腦袋下,瞇起眼睛打盹。我聽見聶小蕓說:“起床了,懶狗。”我又聽見柳絮說:“平哥,你是個好人?!北犻_眼睛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卡在西邊兩座山峰的V形凹谷中了。

    我感到饑餓,但什么都不想吃?;氐郊?,我接到省城一個朋友的電話,朋友原在縣文聯(lián)上班,幾年前辭職下海了,在省城開了一家文化傳媒公司,據(jù)說生意不錯。我們已經(jīng)有陣子沒聯(lián)系了,他是個大忙人,不聯(lián)系我理所應當。

    “來省城吧?!彼f。

    “有事嗎?”我不明所以。

    “你在家擺弄破電腦,掙個仨瓜倆棗不夠塞牙縫?!彼f,“跟我干吧,有錢大家賺?!?/p>

    我愣了會兒神,就好像是天上掉餡餅。我不知道我何德何能居然進了他的法眼,是我時來運轉,還是他境界大升,成了活菩薩?

    到后來我終于明白,他給了我一個恥辱的職位:槍手。

    “很簡單的,就是花點工夫而已。”他繼續(xù)說。

    我說:“讓我想想吧?!?/p>

    “一周如何?”他說,“想干的人多了,自家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彼D了頓,又強調(diào)了一句,“時間不等人,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p>

    我說:“明白。”

    做一個文字槍手,過去我還真沒想過。其實,他那個項目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挑戰(zhàn)性,就是一些資料的搜集整理,一套5卷,一共4套,每卷20萬字。我負責其中一套,另3套分給其他槍手,事成后我可以得到10萬元辛苦費。這筆酬勞對我頗具誘惑,如果我放下那點可憐的自尊,一切都迎刃而解。

    問題是,盡管我落魄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可我自尊還在啊。

    我來到陽臺上,習慣性地去尋那群貓。它們的確在,老貓在地上悠閑地打滾,貓崽們互相追逐嬉戲,讓漸濃的暮色充滿動感。我看了一會兒,手機又響了。我猜測大約是冷湖或板藍根,拿出手機一看,竟是林建春的。猶豫片刻,我還是接了。

    “陳平,問你個事?!彼_門見山說。

    “你說?!?/p>

    “知不知道柳絮在哪兒?”

    我感覺手抖了一下。他居然也在找柳絮,除了無恥,我再找不到別的詞形容。

    “干什么?”

    “這你別管。”

    “去你娘的!”我第一次向這位曾經(jīng)的偶像爆了粗口。

    叫春聲再次響起,一只白色母貓在草叢的邊緣現(xiàn)身,老貓顯然是情場高手,泰然不動,大有愿者上鉤之勢。我頃刻間產(chǎn)生一種沖動,沖動被仇恨注滿,烈焰熊熊。我下了樓,決定當面會一會這只老貓。

    白色母貓聽到我的腳步聲,倉皇逃遁。貓崽們也在草叢里躲起來。但是老貓鎮(zhèn)定自若,尾巴輕搖,原地看著我。我把手插在褲兜里,彈弓和子彈都在那里。

    我說:“你很逍遙啊?!?/p>

    老貓的眼神很有些示威的味道,我好像聽到它在說:“羨慕吧?嫉妒吧?恨吧?”

    “流氓!”我怒斥它。

    它似乎在笑:“流氓怎么了?”

    我把彈弓掏出來,對著它。它后退了一步,又站定了。

    “怕不怕?”我說。

    “怕你是孫子?!彼读硕逗印?/p>

    我把子彈裝入皮囊,拉開皮筋,瞄準它趾高氣揚的腦袋。

    “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蔽艺f。

    “有種,你來啊?!彼涯X袋晃了晃。

    看來它真的成精了,以為自己是王者,妻妾成群,藐視萬物。我聽到了我的磨牙聲,聽到了我的血沖擊頭頂?shù)你殂槁?,聽到了我頭發(fā)直立的嘎嘎聲,黑暗正試圖包庇這個色膽包天的家伙,我不能再等了。

    “林建春,你受死吧!”我說。

    9

    柳絮成為動物保護志愿者是在第二次婚姻結束之后。

    事實上,她嫁給那個保安讓我們都有些出乎意料,因為她離婚才三個月啊。我們原以為她會很長時間沉浸在林建春留給她的傷痛里。但她像一株山花在晨光中醒來,對著朝陽伸個懶腰,抖一抖身子,那些悲傷便如朝露滾落了。她真的和大多數(shù)女人不同,我們并不真正了解她?;槎Y沒有儀式,只有一些親友在一起吃了頓飯。那個保安大她十歲,古銅色臉膛,中等個子,樣子很敦厚。后來柳絮和我們小聚時,說保安喪偶多年未娶,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說時臉上有踏實的幸福,看起來她對這樁婚姻很滿意。

    “他人真的很好,像一個老大哥。”柳絮說。

    我們唯唯的,只有祝福。

    “還有啊,”柳絮很興奮的樣子,“他特別愛讀書,光《水滸傳》就讀過三遍。”

    但是很遺憾,這次婚姻僅僅持續(xù)半年,保安就患了肝癌,微薄的積蓄一掃而空。柳絮哭著向我們借錢,我們只能盡己所能,三個人湊起來,也不過杯水車薪。保安很快撒手人寰,留下一屁股債。柳絮以淚洗面,對我們說,借的錢她一定會還的。

    在隨后的一段日子里,柳絮總有些魂不守舍,而且健忘。她幾次把鑰匙落在冷湖家,還有一次手機就在手上,她卻茫然四顧:“我的手機呢?啊,我的手機呢?”我們很擔心她扛不住了,兩次婚姻打擊,再加上林建春這個騙子,她會不會淪陷下去無力自拔,甚至精神出現(xiàn)問題?

    “咱們要照顧好柳絮?!崩浜f。

    板藍根眉宇間凝著苦楚,好像柳絮的遭遇一刀一刀刻在他心上。我知道他同樣喜歡柳絮,或許比我和冷湖更甚,他只是不言明罷了。

    “可憐的妹妹啊?!彼行┻煅?。

    我們想方設法讓柳絮開心,隔三岔五就小聚,冷湖家自然是大本營。我對柳絮說:“你好久沒寫文章了?!卑逅{根說:“是啊,妹妹的文章真好,我們都期待著?!崩浜f:“寫吧寫吧,別把你的才華荒廢了?!逼鋵崳覀冎皇窍胱屃跤兴耐?,借以轉移那些沉痛的過往。

    但柳絮搖搖頭,說她不想寫了,覺得文字是最可惡的東西。它們躲在紙上,潛入歲月,然后某一天突然現(xiàn)身,提醒著你所有的不堪,刺痛你,嘲笑你。她刪除了電腦上所有的底稿,一些刊有她文章的報刊也燒掉了。

    看起來,她已萬念俱灰。

    然而,后來有一天,冷湖說:“看到了嗎?柳絮笑了。”

    我有些詫異:“在哪兒?”

    “朋友圈,快看她的朋友圈。”

    于是我看到了流浪狗和流浪貓,看到了抱著這些小可憐的柳絮,她的確笑意盈盈,那些小狗小貓在她懷里就像乖弱的嬰兒。

    冷湖說:“今晚到我家來,咱們慶賀柳絮重獲新生。”

    這句話說得不錯,柳絮的確有新生之感。我去得稍晚了點,因為一個客戶急用電腦,我必須為他處理好故障。走進冷湖家,他們已經(jīng)喝掉半瓶酒了,滿屋酒氣。我看著柳絮,她的臉被酒精浸得紅撲撲的,眼里也有了神采。茶幾旁邊,兩只小狗正在津津有味地啃著骨頭。我注意到這兩只小狗都穿著漂亮的衣服,爪子上還穿著小小的鞋子,頸上套著兩米多長的狗鏈,鏈子的另一端套在柳絮腳脖上。

    “平哥來晚了,罰酒三杯?!绷跽f。

    我確認柳絮滿血復活,這或許要歸功于那些弱小的生靈。冷湖把三杯酒斟到碗里,遞給我:“快,快,喝起!”

    我一飲而盡。

    這個晚上幾乎成了柳絮的獨角戲,我們都是聽眾。她說流浪狗和流浪貓有多么可憐,又有多么可愛;她說做一個動物保護志愿者有多么神圣,這是一項拯救人類良知的事業(yè);她更詛咒人類,完全無視那些生靈的尊嚴,需要時牽在手里,厭棄時一腳踢開。而這時,我恰恰給了小狗一腳,它的爪子抓了我的膝蓋,似乎想坐到我腿上來。

    “你干什么?”柳絮怒視著我,“你怎么可以這樣?”

    我尷尬地笑笑,說實話,我不喜歡它們。

    “你向小狗道歉!”柳絮不依不饒地說。

    我只得對那只小狗說:“對不起,我錯了?!?/p>

    柳絮把小狗抱在懷里,撫摸著,好像它很受傷似的。過了一會兒,柳絮說,她救助的好幾只流浪狗都是受了傷的,有一只腿被打瘸了,有一只眼被打瞎了,還有一只被割掉了半只耳朵。她親眼看見過一個小孩兒踢一只流浪狗?!疤炷?,”柳絮捂著胸口,“小狗有罪嗎?它何辜被人類欺凌?該死的人類!”

    最后這句話無疑打擊面太大,柳絮莫非忘了我們都是人類?我想辯駁一下,但冷湖向我使眼色,我隨即緘口。柳絮接著說,這些小貓小狗,即便被人類糟蹋成這樣,但只要你對它好一點,它仍然信任你,跟著你,愛你。它們太善良了,它們的善良反襯了人類的邪惡。在柳絮痛訴完人類的不堪后,她做出最后的結論:世界上沒有比人類更殘忍的物種。

    “你們說,對不對?”

    “對,對,”我們同聲附和。

    “平哥,你要有愛心。”柳絮對我的不滿似乎還未消除,“你們以后遇見流浪狗和流浪貓,要多關心它們。你們記得給我打電話,讓我?guī)鼈兓丶??!?/p>

    我們說:“一定?!?/p>

    不管怎樣,柳絮能走出來,我們都松了一口氣。不過在我看來,柳絮的表現(xiàn)多少有那么點神經(jīng)質(zhì)。我相信冷湖和板藍根也會有同感,只是心照不宣罷了。

    此后的日子,我們和柳絮見面的頻次明顯降低,她投身于神圣的事業(yè),忙得不亦樂乎。朋友圈里不斷出現(xiàn)新的小貓小狗,她為它們洗澡,修剪毛發(fā),還為它們化妝,綴上祈福的小鈴鐺。一天晚上我做了個惡夢,驚醒時額際的血管嚯嚯狂跳。聶小蕓嚇了一跳,說:“你怎么了?”我說:“沒事,睡吧?!甭櫺∈|把手在嘴邊吹了吹,說:“你剛才拼命打我的手。”我很不好意思,借故去衛(wèi)生間,到陽臺上抽了支煙。

    我夢見了柳絮,準確地說,是她身旁的貓和狗。那些貓和狗撲到我的身上,撕咬我,發(fā)出震耳的狂吠。我看見了自己的血和骨頭?;蛟S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我一直擔心柳絮被那些流浪動物傷害,但愿我的擔心是多余的。

    10

    那只老貓不見了。

    我不能確定那天是否射中了它,暮色隱沒了子彈的去向,但我確定聽到了它的慘叫,它逃掉了。我以為它還會回來,依它的性格,不該就此罷休,應該卷土重來才對。然而除了那群貓崽,它卻再無影蹤。我竟有些失落,好像失去一個長久的對手。

    明天就是省城那位朋友給我的最后期限,這幾日他又催過幾次,說時間緊迫,必須馬上開工,別的槍手都已經(jīng)到了??晌乙廊荒貌欢ㄖ饕狻2皇亲宰?,我徹底想通了,自尊對我來說連個屁都不算,可究竟為何,我也說不清。

    打探柳絮的下落一直沒有進展,冷湖和板藍根都有些沮喪。我甚至提出要不要報警,冷湖說那樣怕不好,會弄得滿城風雨。板藍根也是這個意思。我說:“那就繼續(xù)打聽吧?!?/p>

    這一天無比難捱,一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柳絮會不會死了?那些貓狗會不會真的傷害到她?我究竟要不要去省城?我一遍遍翻看柳絮的朋友圈,希望奇跡出現(xiàn),但三個月前的畫面靜止不動,一切都像是停滯了。我試著再撥打她的電話,仍舊關機。關機,不是停機,這多少算個安慰。

    如果沒有第三次婚姻,柳絮會不會好一點呢?或者,如果我早知聶小蕓有一天會離我而去,當初我就不該拒絕柳絮?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倘若我答應了她,與她珠胎暗結,沒準現(xiàn)在我們就生活在一起了,兒子也有了后媽。但這些假設太過無謂,沒有一點意義。

    其實,柳絮第三次結婚,我們根本想不到。我以為她的心已經(jīng)傷透了,怎么可能再去接受一個男人呢?但她真的接受了。那是一個將近六十歲的小老頭,開一家超市,日子倒也殷實。最初我們誰都不知道,柳絮一直保密。直到后來冷湖碰巧去那家超市買煙,老板娘居然是柳絮。柳絮見瞞不住了,只好說出實情??吹贸?,她很有些難為情,畢竟丈夫那么老,而且鼻翼上有一顆豆大的黑痣,像一只蒼蠅趴在那里。柳絮邀請冷湖去家里喝酒,然后給我和板藍根打電話。我們很快趕到了。

    “我老公,老關?!绷踔钢砼缘男±项^向我們介紹。

    我和板藍根愣了一下,忙笑著叫關哥。

    “自己人不用客氣,”老關擰開一瓶酒,“放開喝?!?/p>

    一群貓和狗湊過來,身后無一例外地拖著狗鏈,柳絮拿著雞骨頭,招呼它們?nèi)チ岁柵_。

    “我這里真成狗窩了?!崩详P打趣道。

    老關酒量奇大,我們誰都不是他的對手。柳絮間或過來添幾次茶,其他時間都在陪小貓小狗。臨別時,老關說:“我不行了,先睡,讓柳絮送送你們吧,以后常來玩啊?!蔽覀冋f關哥隨意,其實我們一直在等待和柳絮單獨說話的機會。

    站在街邊,場面有一些尷尬,柳絮低著頭,手指絞來絞去。我這才注意到她做了美甲,圖案在燈色中有些朦朧。她是個愛美的女人,這一點還沒有改變。冷湖埋怨:“又成家了,怎么也不給我們說一聲?”柳絮說:“你都瞧見了,一個老頭子,我哪好意思?!卑逅{根關心的不是這些,他說:“老關對你好嗎?”柳絮說:“還好吧?!?/p>

    我聽出柳絮的回答有些勉強,思忖片刻說:“祝福你吧。”

    柳絮瞟我一眼,我讀出了她眼神中的一抹幽怨。

    “我還要回去照顧我的小可憐們,它們見不到我會著急的?!绷跸驑巧贤送?。我說:“快回吧,我們也回?!钡橇鹾鋈幌肫鹗裁?,說等一下。她從衣袋里掏出三個信封,上面都寫了名字,分別遞給我們:“這是欠你們的錢,看我,差點就忘了?!蔽覀儊聿患盎卮?,她就小跑著回去了。

    這次小聚距聶小蕓向我攤牌大約有半年的樣子,而早于我和聶小蕓分手兩個月,柳絮已經(jīng)和老關結束了。老關嗜賭,把超市也抵押出去了。后來在冷湖家里,柳絮說他們曾經(jīng)打了一架,老關打破了她的頭,她用菜刀砍傷了老關的胳膊。老關說:“你給我滾,狗婆娘!”我無法想象一個女人帶著一群流浪狗和流浪貓走在大街上的樣子。但我一直困惑,她為何會輕信一個猥瑣的老男人?就像她說的那些小動物,只要對它好一點,它就會信任你,跟著你,愛你。也許是柳絮一個人飄零在我們這個小城,太缺乏安全感了吧?她需要依靠,需要庇護,需要一個家。而這些,我都給不了她。

    “林建春還在糾纏我?!绷趺鏌o表情,眼神空洞地說。

    “老子宰了他!”冷湖道。

    “算了?!绷跎n白地笑了一下,“我已經(jīng)把他拉黑了?!?/p>

    那段日子,我曾經(jīng)多次產(chǎn)生過沖動,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好好抱一抱柳絮。但是,我沒有付諸行動,好像看到聶小蕓一直在身后看著我。柳絮去冷湖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她又在城中村租了一間房。我去過,她沒讓我進屋。

    “我是個晦氣的女人。”她說。

    “你別這樣……”我眼里大約有了淚。

    “我有我的小可憐們,挺好的?!彼p輕地把門關上了。

    冷湖和板藍根也去過幾次,和我一樣被婉拒門外。冷湖說:“咱得幫她。”我說:“怎么幫?”冷湖說:“不見面,就微信上多聊聊,沒事打個電話?!卑逅{根說:“可以,慢慢來吧,我們要把她的心捂暖?!?/p>

    我抬頭看看天,說:“捂得暖嗎?”

    如果說上蒼總和柳絮過不去,那么對我則是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我擔憂柳絮的時候,聶小蕓竟然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了,如此果決,而之前一直不露聲色。我懷疑她怎么能夠做到的?在過去的日子里,我不覺得她是個有心計的女人。但她做到了,讓我的人生一敗涂地。我應該恨她,可我憑什么恨她呢?我應該感謝的是父親,老爺子似乎有先見之明,為我起名為“平”,不是平安、平順、平坦,而是平淡、平常、平庸。

    自然地,我想到了柳絮,她在那夜發(fā)微信給我,問我幸福嗎?我用確定的回答擊碎了她的夢?,F(xiàn)在,我自由了,冷湖說:“你和柳絮過吧,這可能是天意?!卑逅{根說:“是啊,你們兩個天造地設,你別嫌棄妹妹?!蔽野央x婚的消息告訴了柳絮,在微信上,但她沒有回。我還打過一次電話,她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就把電話掛了。

    11

    柳絮終于有了消息。

    板藍根告訴我的時候,已經(jīng)深夜十一點了。他說,今天他給柳絮打了一天電話,就在剛才,電話居然通了。柳絮說,她一個人寄居在鄉(xiāng)下,不想驚擾大家。她只是突然想發(fā)一個朋友圈,這才臨時開的機。

    “冷湖知道了嗎?”我抑制著激動問。

    “已經(jīng)知道了。”

    “好,我們明天就去看她?!?/p>

    我還沒掛上電話,聽到板藍根在聽筒里“喂喂”了兩聲。我又把手機放在耳邊,板藍根說:“你先別掛?!?/p>

    我說:“有屁快放?!?/p>

    他沉吟了一下,說:“柳絮去過你那里。”

    我一時怔住了:“來過我這里?”

    “嗯?!?/p>

    “什么時候?”

    “不清楚,大概就這幾天吧?!?/p>

    “是她親口說的?”

    “對?!?/p>

    我半天沒醒過神來,柳絮既然來過,我怎么不知道呢?她是來找我嗎?為何找我?又為何悄無聲息?這事太過蹊蹺了,真讓人搞不懂。板藍根沒有撒謊的習慣,惡作劇就更不可能,我只能選擇相信。

    我打開柳絮的朋友圈,很奇怪,沒有任何變化,不知她壓根兒沒發(fā)還是上了鎖?

    這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與柳絮無關,與小城的任何人都無關。我夢見一個西裝革履的家伙站在瑞典學院的演講臺上,梳著大背頭,胸前打著鮮艷的領帶,滿口流利的英語……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左眉側竟然長著一顆赭紅色的痣,而這顆痣我再熟悉不過了,它屬于一個名叫陳平的二手電腦商……我想我是笑醒的。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我扇了自己兩個嘴巴。都淪落到了這步田地,我居然還會做這樣荒誕不經(jīng)的夢,還在靈魂某個荒草覆沒的洞穴里,幻想著小螞蚱蹦跶到大樹上。當我又一次潛入夢鄉(xiāng)時,卻掉進了一片四無人煙的荒塘子里,我在污水中拼命掙扎著,就是游不上岸去……

    第二天一早,接到了冷湖的電話,我以為他們到了,說:“馬上下樓。”冷湖說:“先別急,我和板藍根都要上班,中午出發(fā)?!蔽矣行┦骸澳悄愦蚴裁措娫??”冷湖說:“告訴你個爆炸消息,保證讓你小子激動得學狼叫?!?/p>

    “你就別賣關子了?!蔽胰嗔巳喟l(fā)脹的太陽穴。

    “林建春,哈哈!”冷湖笑得跟貓頭鷹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

    “這狗日的昨天晚上嫖娼,給公安逮了。”

    這的確是個奇聞。我知道小城早些年的確有色情場所,但這兩年掃黃力度大,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似乎已經(jīng)絕跡了。虧得林建春這只騷貓,犄角旮旯都能嗅見腥味。可不知為何,我竟有些悲涼,那個昔日的偶像徹底土崩瓦解了。

    “你怎么不說話呀?”冷湖對我的沉默顯然不可理喻。

    我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報應!”

    冷湖說:“早他娘的該遭天譴了,活該!”說著笑起來,“你瞧吧,他那個當官的老婆不跟他離婚才怪呢。”

    我依舊沉默,離婚又如何?也許林建春求之不得呢。他就像一株雍容的牡丹,老婆走了,會有更多的蝴蝶趨之若鶩。其實,昨晚臨睡前我已經(jīng)從微信群里獲悉,林建春的一個中篇小說剛剛上了一家權威大刊的頭條,贊美聲、膜拜聲不絕于耳。對于一個才華出眾的小說家而言,那些花邊緋聞又算得了什么?

    將近午時,板藍根借了礦上一輛破面包車,接上我和冷湖。車廂里放了一堆營養(yǎng)品,還有酒菜。我把幾盒蛋黃派和巧克力放過去,柳絮喜歡吃這個。

    冷湖盯著我,眼神詭譎地說:“你怎么打扮得跟個新郎官似的?”又說,“不過氣色不太好,還有黑眼圈?!?/p>

    我的臉頓時熱起來。從早晨起床到下樓前,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鏡子前,苛刻地挑剔著自己的形象,并且用聶小蕓留下的發(fā)膠為那亂糟糟的頭發(fā)定了型?,F(xiàn)在,我感到心跳得厲害了,但必須得裝作若無其事。

    冷湖收了笑:“我懂……”

    我不搭理他,轉而問板藍根:“你知道柳絮的準確地址嗎?”

    板藍根目視前方,小心翼翼地開著車?!爸恢滥莻€村,”他說,“到了再問吧?!?/p>

    冷湖朝板藍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怎么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板藍根輕嘆一聲:“還不知道柳絮會不會見咱們呢?!?/p>

    “你什么意思?”冷湖把頭往前伸,看著板藍根的側臉。

    “她不想見人,昨晚我說咱們要去看她,但被她拒絕了?!?/p>

    我心沉了一下。

    “不見也得見。”冷湖說,“多好的日子,雙喜臨門,今天咱們一定要好好喝一場,不醉不歸。”

    冷湖的興致又高起來,詩人大概都這樣,情緒特別容易沖動。我知道他所謂的“雙喜臨門”指什么,除了與柳絮重逢,林建春觸了霉頭無疑是喜事一樁。

    借著手機導航,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村子。小城多山,這個村子就靜臥在一條山坳里,林木蒼翠,山花搖曳,倒是個清靜所在之處。柳絮隱居此處,當初選擇地點時一定下了不少工夫。

    遇到一個放羊老漢,冷湖遞過去一支煙,嘴巴也甜了:“大伯,跟你打聽個人?!本桶蚜醯男蜗竺枋鲆环?。老漢眨巴著眼,好像想不起來。我和板藍根拿出看家本領,又把柳絮的細節(jié)刻畫一番,連她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diào)都說到了。老漢突然一拍腦門:“你們是找那個瘋女人吧?”

    我們?nèi)笛哿恕?/p>

    “天天領著一群狗貓傻樂,不是瘋子是什么?”

    我們沒有和老漢再饒舌,道了謝就朝他指的方向駛過去。一所破舊的石砌平房,窗欞上沒有玻璃,糊著藍色的塑料單。房頂探出幾叢野草,一些麻雀站在屋檐上,勾著腦袋若有所思。我看了看那扇朽裂的木門,沒有上鎖,門縫大約有一拳頭的距離,應該是虛掩著的。

    “在家,肯定在家?!崩浜f。

    院墻也是石頭堆砌的,不過一米來高,沒有院門。我們走進去,隱隱聽到犬吠和貓叫。我走在最后,心跳狂亂不已。我設想著柳絮現(xiàn)在的樣子,她正在干什么,是否容顏憔悴?木門吱呀一聲推開,冷湖第一個走了進去。他沒發(fā)聲。然后是板藍根,也沒發(fā)聲。我在門前停了一下,舒了口氣,邁過那條青石鋪就的門檻。

    在濃郁的酒氣里,我看到了躺在地鋪上的柳絮,她睡得很沉,打著輕微的呼嚕。她的身邊滾著一只酒瓶,墻角堆著更多的酒瓶。一群貓和狗警惕地望著我們,大多四散逃開,也有膽大的繼續(xù)在柳絮身邊伏臥。一只貓蹲在柳絮的腹部,沖我們喵叫。還有一只小狗,正用舌頭舔著她的臉。柳絮的腿上、臂上套滿鏈子,有多少只貓和狗,就有多少鏈子套在她身上。她一動不動,似乎被這些小動物囚禁了,如果不是呼吸聲提醒她還活著,她真的就像一個死人。我看著她散披在地上的頭發(fā),竟有了一些花白。

    冷湖終于叫了聲:“柳絮……”

    板藍根鼻翼翕動,嗓門發(fā)哽:“妹妹……”

    我卻發(fā)不出聲音來,像被人施了定身術,動彈不得。

    許久之后,我們放下手里的營養(yǎng)品和酒菜,默默地退了出去,把門輕輕掩上。面包車發(fā)動,沒有人說話。山村漸遠,道路漸寬,冷湖低頭看手機,突然說:“看,柳絮的朋友圈!”

    我連忙打開,一只黃色老貓的圖片赫然在目。我感到眼熟,定睛細看,它僵硬地躺著,好像是死掉了。接下來,我看到了柳絮的文字:可憐的貓咪啊,我沒能救活你,愿你在天國不再受傷害。那個用彈弓射殺貓咪的人,我詛咒你!我詛咒你!我詛咒你!

    冷湖說:“你們瞧瞧吧,日期正是昨天晚上。”

    板藍根把車停下,思忖了一會兒說:“昨晚她肯定設置了權限,她什么時候公開了的?”

    我默然,手下意識地伸進左側的褲兜,那彈弓還在,那子彈也在。

    我們在我的小區(qū)附近匆匆告別。走進大門,我又踅身返回去,在一個魚販那里買了一些小魚。來到樓下,我把小魚放在那群貓崽經(jīng)常出沒的草叢中,然后拿出彈弓丟進了垃圾箱。我機械地上樓,開門,翻箱倒柜,收拾了一些行李,塞進那個擱置已久的拉桿箱。過了一會兒,我給省城的朋友發(fā)微信,只有三個字:晚上到。

    我來到陽臺上,貓崽們已經(jīng)開始吃魚了。我發(fā)了會兒呆,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滾吧,你快滾吧,滾得遠遠的!”猶豫了一陣,我又給聶小蕓打電話,請求她以后抽時間多看看兒子。聶小蕓說:“你什么時候動身?”我說:“下午兩點吧?!?/p>

    我想給柳絮說點什么,但我無話可說。我回到臥室,在床上躺著。后來,我把那張照片從枕頭下拿出來,看了一會兒插進錢包里。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便提著拉桿箱下樓,在樓下意外地看到了聶小蕓和她身后的紅色轎車。

    “我去送你?!甭櫺∈|說。

    她打開后備箱,我把拉桿箱放進去,然后她突然從身后抱住了我。我轉過身來,也把她抱了一會兒。

    “照顧好自己。”她說。

    我看著天,眼角有熱液滑下。

    “送我到車站就行,我坐大巴走。”我說。

    “還是把你送到省城吧。”

    “不用了,你孩子太小?!?/p>

    她沒吱聲。

    車站也就十分鐘的車程,加一下油門就到了。我向她揮了一下手,徑直走向售票大廳。在玻璃幕墻的影子中,聶小蕓一直站在那里。

    大巴啟動,熟悉的小城向身后奔跑,我看到了我的電腦修理鋪,也許下次回來就可以轉讓了。路過一座立交橋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還沒向冷湖和板藍根辭行,冷湖的家就在立交橋的東側。我給他們發(fā)了一模一樣的微信:有機會來省城喝酒。稍后,又加了一條:照顧好柳絮。很快,他們就回復:哥們,好好混。柳絮有我們,放心吧!

    收費站仿佛一座界碑,分開了我的昨天和明天,昨天已被歲月回收,只留下一個落魄者的背影。明天如何,我無從知曉。車駛上高速,越行越快。我看著窗外一閃即逝的白楊林,有些恍惚。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很多流浪狗和流浪貓,還有那幾十條套在柳絮四肢上的鏈子。這一刻我突然想,究竟是那些流浪動物囚禁了柳絮,還是柳絮以這樣的方式控制了它們?就像她嫁給保安,嫁給猥瑣的老關,也許他們在柳絮眼中是卑微的弱小的,是完全可以控制的,但她失敗了。她控制不了人類,更控制不了命運,她能夠控制的,只有那些流浪的生靈。我呢,又能控制了什么?此刻背井離鄉(xiāng)的我,只是大巴車上的一個旅人,一個偶爾在白日夢里奔跑的夢游者。不久之后,我將成為一名蟄伏在省城的槍手。但我還不死心,我的確想混出個名堂來,也真心希望柳絮在某一天宿醉醒來后,能夠抓緊命運的鎖鏈。我閉了會兒眼睛,轉頭向后望去,小城已經(jīng)看不見了,唯有五月的柳絮如花似雪,在天地間隨風飛舞。

    責任編輯:鐘小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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