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

我在自家玉米地頭上的大楊樹下，凝神看一群螞蟻。

更確切地說，它們屬于一個螞蟻王國。幾乎每一棵樹下，都有一個相似的螞蟻王國。我猜想它們之間互不干涉，像兩個國家一樣，有使節(jié)來訪，禮貌而且嚴(yán)肅，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動用武力來解決爭端。況且秋天到了，它們的主要任務(wù)是儲備糧食。生活在鄉(xiāng)下的螞蟻，比城市里的幸福多了。它們不必在鋼筋水泥之間，費力挖掘通道，建造城墻；更不必費盡心機地爬到人家門口的垃圾堆里，或者遙遠(yuǎn)的菜市場上，去撿拾剩下的容易腐爛的殘羹冷炙，作為過冬的食物。它們只要在農(nóng)民收獲的時候，隨便去路上或者田間拉一點人家漏下的玉米、麥子、谷子、高粱、豆子，就可以過一個豐裕的冬天了。而且我懷疑它們夏天根本無需儲備食物，因為到處都是吃的，每天早晨起來，伸個懶腰，閑散地爬出來，跟左鄰右舍們碰碰觸角，打個招呼，就可以一邊閑逛，一邊順便尋找吃的了。

所以夏天的螞蟻們，比秋天的看上去更有閑情逸致。它們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去周圍做一次短途或者長途的旅行。一個小土堆，對它們而言就是一座需要奮力翻越的大山。一汪老牛撒下的味道濃郁的尿，則是一條需要借助木棍等工具才能穿過的小溪。一段被砍伐下的樹枝，則像森林一樣布滿了荊棘和潛在的危險。至于一株盤根錯節(jié)的大樹，那就是一個王國了，里面可不只是螞蟻這一類生命，還有跟它們語言不通的蚯蚓、金蟬、蛐蛐、老鼠等等物種，要跟這些面貌不同的生物打交道，想想就很復(fù)雜，因為一不小心，它們不只是流血死亡這么簡單，而是可能被當(dāng)作對方口中的一頓晚餐。當(dāng)然，螞蟻也不是好惹的，它們是一支擅長群體作戰(zhàn)的集體，即便是龐大如一頭牛，如果瀕臨死亡，也拿螞蟻們沒有辦法。一頭牛被一群螞蟻咬死，吞噬，一點都不是玩笑。即便是牛們活著，螞蟻們也敢堂而皇之地爬到它們身上去，在牛身上尋找跳蚤或者倒霉的飛蟲來吃。

螞蟻大概是鄉(xiāng)間活得最肆無忌憚也最悠閑自在的生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是螞蟻們卻從不用為這些而過度焦慮。幾乎每一株大樹，每一片溝渠或者地頭，都會見到它們的蹤跡。人每走一步，都可能一腳踩死一只螞蟻，這在鄉(xiāng)下一點都不夸張。當(dāng)然，螞蟻是不會這么輕易被踩死的。它們那么小，完全可以躲到鞋子凹下去的地方，躲過這一場隨時隨地都可能帶來的災(zāi)難。至于那些牛腳啊、車輪啊、驢糞啊更不用說了，所以螞蟻的生命，也最是頑強的。

螞蟻或許是鄉(xiāng)下最勤勞的生命，除了睡覺，它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奔走。有時候它們還會爬到一朵花上去，不知是不是嗅到了那芬芳的甜味，想要學(xué)習(xí)蜜蜂，將汁液收集到窩巢里去。它們站在一朵飄逸的花朵的中心，或者一株大樹高高的樹梢上，向下俯視人類的時候，會不會笑出來呢？覺得這樣美好的風(fēng)景，人類竟然欣賞不到。那時候的鄉(xiāng)下，瓜果飄香，炊煙裊裊，大地籠罩在成熟的光澤里，熠熠生輝。這片土地，是屬于螞蟻的。盡管，螞蟻的壽命，從幾周到幾十年，相比起人類，短壽得多，可是，它們有強大的繁殖能力，人搬遷走了，它們卻可以世世代代居住在同一株大樹下，很多很多年，都不會離去。

我常常趴在一棵大樹下，看很長時間的螞蟻，都不覺得厭倦。螞蟻和人一樣，高矮胖瘦、漂亮丑陋，都有。所以我想它們中間也有嫉妒和嘲笑，可是不管怎樣，它們都不會離開群體，單獨生活。一只離群的螞蟻，最多活7天便死掉了。它們依戀窩巢，就像人類依戀家園一樣。它們?yōu)檫@個窩巢運送源源不斷的食物，卻很少會想到，將來這些食物，自己能吃到多少，更不會在中途運送過程中，先行偷吃掉一半。有時候一只螞蟻忽然間被沾染了什么味道，讓合作的另外一只螞蟻誤認(rèn)為它是另外一個部落里來的，或者原本它們就不是一個家族里的，兩只螞蟻會當(dāng)場扭打在一起。別的螞蟻可能會來幫忙，也可能，只是兩只螞蟻單槍匹馬地打斗，完了各自回巢，搬運救兵，或者自此忘記，繼續(xù)營生。

但很少會見到體形碩大的螞蟻欺侮身材弱小的螞蟻。有的螞蟻像花生米一樣大，有的則和芝麻一樣小。我猜測那些身材強壯的螞蟻，就是自然課上老師說的蟻王或者蟻后。有翅膀的當(dāng)然是蟻王，它們長大后，會四處飛翔，像人類一樣，尋找家族以外的合適的愛人，然后結(jié)婚生子，并在完成繁殖的任務(wù)后，迅速地死去。而具有強大生殖能力的蟻后，則可能存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這樣想來，螞蟻大概算是母系氏族社會了吧。負(fù)責(zé)生育的蟻后，掌管著這個家族或者王國的財政大權(quán)，并給像仆人一樣辛勤的工蟻們分配任務(wù)，讓所有的螞蟻都各得其所，各司其職。想想能夠讓成千上萬只螞蟻，秩序井然地進(jìn)行收集食物、保護(hù)家園、喂養(yǎng)幼蟻、建造巢穴等等工作，那非得有很好的頭腦才對。

當(dāng)我趴在地上看螞蟻，總會幻想自己成為其中的一只，每天只要外出尋找食物，而后召集兄弟姐妹們拉回巢穴就可以了。鄉(xiāng)下那么大，食物又那么豐富充裕，隨便走上一會兒，就可以收獲滿滿的葷的素的食物。一粒飽滿的麥子，一只半死的蝗蟲，一截斷掉的蚯蚓，一塊香甜的地瓜，一枚芬芳的野果，都是上好的食物。這些任務(wù)，比上學(xué)讀書輕松多了，啊，簡直是坐地就可以生財?shù)男腋；钣?。等到了冬天，大雪覆蓋了整個的村子，人還要辛苦地砍柴，燒火，做飯，剝玉米，編筐，或者踏著積雪、吸溜著永遠(yuǎn)擦不干凈的鼻涕上學(xué)，挨老師教鞭的敲打，可是螞蟻就可以不用討好任何人，只要在溫暖的巢穴里，每天吃吃睡睡就好了，偶爾，它們也會起來活動活動筋骨，串串門子，照看一下正在長大的幼蟻。

不過鄉(xiāng)下的小孩子們，才不會幻想變成螞蟻呢，像古書《南柯記》里那樣，幻想成為螞蟻王國的駙馬，享盡榮華富貴，更是沒影的事。他們只將螞蟻當(dāng)成能打發(fā)時間的玩具，負(fù)責(zé)對它們設(shè)置種種人為的障礙。男孩子們天生是適合戰(zhàn)爭的人，會玩更刺激的，比如將滾燙的蠟燭油瞬間滴到螞蟻身上去，看它們掙扎幾下，成了“琥珀”。有時候他們還會將一塊融化的糖塊放在螞蟻周圍，看兩隊螞蟻為了這塊搬不走的糖，而發(fā)生大戰(zhàn)，最終落得個兩敗俱傷的慘烈結(jié)局。直接踩死螞蟻，或者撕掉它們的腿腳，男孩子們是不玩的，因為那太幼稚，無法考驗智力。有些孩子還會用尿液澆，搗毀蟻穴，逼出蟻后等等酷刑。每發(fā)明一種玩法，大家就幾乎全去效仿，所以究竟有多少螞蟻，慘死在孩子們的手中，想來是無法計算的。

也只有我們女孩子，才能溫和地從螞蟻身上獲得樂趣。比如用樟腦球在它們面前劃一道線，看它們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朝何處爬行的時候，再笑著將線擦掉，或者小心翼翼地捏起螞蟻，放到遠(yuǎn)離樟腦味的地方去。再或拿一小塊饅頭，丟給它們，看它們累得滿頭大汗地朝窩里拉去。還會把它們放到罐頭瓶子里，好生拿吃的養(yǎng)著，養(yǎng)膩了，再放它們回去。有時看它們半天找不到食物，還會好心地捉一只大青蟲來，丟給它們，隔段時間再去看，那青蟲已經(jīng)只剩下空空的架子在風(fēng)里了。浪漫一些的，還會捉幾只螞蟻，放到蒲公英上，而后一口氣吹出去，看它們能跟著飛多遠(yuǎn)，那螞蟻當(dāng)然是摔不死的，只是倉皇地借助氣味，尋找原路，返回家園罷了。

鄉(xiāng)下可以玩樂的東西太多了，隨便一只蛐蛐、瓢蟲、屎殼郎或者知了，都可以讓我們快樂上許久，所以像螞蟻這樣多得不計其數(shù)的小昆蟲，是完全不會被珍惜的，大抵玩上片刻，也就膩了，于是便重新去尋找新的樂趣。而一只又一只螞蟻，也就這樣隱匿在永遠(yuǎn)不會消亡似的蟻群里。

我們忽略掉螞蟻，而螞蟻也忽略掉人類的傷害，于是彼此相安無事地一起居住在鄉(xiāng)間。也只有在春天的時候，看到一只在還有些料峭的風(fēng)里，探頭探腦出來覓食的螞蟻，小孩子們才會忽然間歡呼起來，朝大人們喊：快看，螞蟻都出來了！于是大人們也彎腰看上片刻，而后點頭，自言自語道：天暖和了，不會再冷了。那時候的大人和孩子，都會被這樣一個小小的生命打動，并不會想起平日里拿它們?nèi)返姆N種，只是注視著這孤獨的一只螞蟻，看它爬過冷硬的泥土，消失在一片亂草叢中。

有時候它們也會在人家里筑巢，比如床底下，柜子后面，磚縫隙里，也不知它們哪兒來的力氣，可以沖破這些堅硬的阻礙，將細(xì)細(xì)的泥土運到地面上來，自己則躲在這沒有風(fēng)雨的房間里，依靠人吃剩的殘羹冷炙維持著整個蟻群的生命。如果掃地時看到了，人罵一句，一笤帚過去，便消滅了它們的窩巢，但過不了許久，那里又重新恢復(fù)了平靜，照例有螞蟻出出進(jìn)進(jìn)，和人一樣，為了家族的一日三餐，而日日忙碌。

鄉(xiāng)下的人也習(xí)慣了房間里有一兩個螞蟻窩的生活，不會像城里人那樣大驚小怪，要動用滅蟲劑，將它們消滅干凈。

而我們小孩子，蹲在地上稀里呼嚕地吃飯，還會故意丟一根面條，看螞蟻們怎么將這上好的食物，齊心協(xié)力地搬回巢穴里去。這時候的螞蟻，就成了飯間的小樂趣，好像電視里上演的精彩的電視劇一樣，一定要追著看到有了結(jié)局，才會罷休。

看一只螞蟻，大約跟看一會兒天空一樣，是鄉(xiāng)下人永遠(yuǎn)不會厭倦的習(xí)慣。因為天空一直都在那里，比人類還要長久地存在下去。而螞蟻們呢，也地老天荒般地在大地上奔來走去，沒有休止，也永無絕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