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怪南風(fēng)吹紫雪,不知屋角楝花飛。”讀著宋代張?zhí)N的《詠楝花》,鼻端就好像飛來一股濃郁的楝花香氣,我一下子想起了老家的那株楝樹。
從前我家西屋的窗下種了一棵楝樹,碗口那么粗,樹皮暗紅,有裂紋,葉片細小,深綠色的葉子像伸開的小手。如果說水井旁的桐樹是樹中偉丈夫,楝樹就是小家碧玉。
“門前桃李都飛盡,又見春光到楝花”,每到春末,花事荼蘼,楝樹細長的葉子下,悄悄地開滿了白中帶紫的小碎花,五角形的花瓣,纖細狹長,花蕊深紫色,所以楝樹又叫紫花樹?;ǘ鋽D擠挨挨的,像一片紫色的云煙,從樹旁經(jīng)過,花香嗆人的鼻。陽光在枝葉上跳躍,細碎的楝花晶瑩透亮。有風(fēng)吹過,花瓣像鳥兒彩色的羽毛輕盈地飛下來,飄在發(fā)絲間,落進衣襟上,女孩子們稀罕得很,拿針線穿成手鏈戴在小手腕上,能美美地炫耀上一天。楝花大概清楚自己是春日最后一波花開了,像一個好脾氣的人,悠悠然,不緊不慢地開,“小雨輕飄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風(fēng)雨吹落一地,一轉(zhuǎn)眼它又開一樹,好像永遠都開不完?!伴ㄩ_,吃燎麥”,暖暖的東南風(fēng)帶著楝花香一路飄向田野,再轉(zhuǎn)回來時風(fēng)里已經(jīng)裹著新麥淺淺淡淡的甜味了。
春天的楝樹上,有我們喜愛的昆蟲在溜達。星期天做完功課,我和妹妹愛在樹上捉“花豆妮兒”,它像花生米一樣大,肚子肉鼓鼓的,羽衣鮮艷,黑色中帶紅點,因此有人叫它“花大姐”,它們疊了翅膀,成堆地棲息在樹干的裂紋處。趁它們不防備,猛地撲過去用手按住,一抓就是一大把??匆姾芏嗯榱说某嵊?,濕濕地粘在手心里,我不由得顫抖了一下,有點不忍心,但是受不了美味的誘惑,嘴里好久沒沾過“葷腥”了。一個勁地催著母親用熱油炒好,我們拿起筷子就吃,吃得滿嘴都是油。楝樹上還有“老水?!?,這昆蟲黑底白點,外殼很硬,兩對觸角比它的個兒都長,像戲劇舞臺上演員頭上插的“雉雞翎”,黑白相間,又像竹節(jié)鞭。孩子們大概是根據(jù)它的形體顏色和觸角把它想象成老水牛,其實它學(xué)名叫“天?!保硬惶焉?,弄不好會張嘴咬人,我可不敢去招惹它。弟弟不怕,他說這是害蟲,捉了它是為民除害。它在弟弟手里“嘎吱嘎吱”地叫,想掙脫掉。弟弟在它身上綁一個樹枝,把它像拉車一樣拉著走,或者在它的腿上系一根繩子,讓它飛。它逃命般地飛,“嚶嚶嚶嚶”地叫,果然好玩極了。
花謝了,米粒大小的綠果子蹦出來,夏天就到了。小果子叫楝子,圓溜溜的,潤澤飽滿,像綠蘋果,卻不能吃,男孩子跳到樹上一摘一大把,給自己的皮彈弓當(dāng)子彈玩,還可以“丟窯”玩。淘氣的孩子看見剛從馬車上下來的新媳婦,像發(fā)暗器一樣,拿楝子就砸,砸了拔腿就跑,任其家人在后面追著罵。粉面含羞的新媳婦猛不丁吃了這一砸,肯定氣壞了,張張嘴,一看周圍都是人,她臉紅紅的不敢發(fā)作,只好捂著被砸疼的額頭,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被接待的女人們拉著,急匆匆地往新郎家里走去。
楝花落完了,楝樹上卻隱隱約約散發(fā)出一股不大好聞的氣味,大概是樹皮的味道,難怪楝花噴香,它得生出多少噸香才能遮掩住樹的原味啊。母親卻說,不好聞,有用。小孩子肚里生蛔蟲了,小臉蠟黃,咋吃都不上膘,用楝樹皮煮水喝,苦得粘舌頭,怪不得楝樹又叫“苦楝樹”,喝幾次竟然把蟲子打下來了。用楝樹皮煮的水擦身子,還能治療皮膚病。孩子生下來三天后,用楝樹皮、艾草、金銀花熬水給小孩子“洗三”,殺菌又消毒。古人早有了在端午節(jié)佩戴楝葉的風(fēng)俗,大概也是用來防蟲吧?糧食曬干要儲存了,糧圈里放些干楝葉或楝樹皮,糧食常年都不生蟲了。
楝木不能做炊具,孬蛋兒家做了個楝木鍋蓋,誰知做的飯苦得讓人不敢合牙。楝木質(zhì)地結(jié)實,木紋漂亮,不招蟲蟻,適合做家具,不變形,不開裂,村民們一般都給兒子打(做)婚床用,諧音楝(連)木和楝(戀)子,寓意很美。
父親有空時,就用他的大手把著楝樹量,哦,兩把了,然后信心滿懷地說,等草兒將來出門(結(jié)婚)了,我用它給草兒打(做)個大衣柜。父親的木工手藝方圓十多里都是有名的,他做的家具敦實大方,樣式新穎美觀,很受人喜歡。我一天天長大,他開始暢想著我的未來,他這樣說的時候,一邊的母親就咧著嘴笑。她嫁過來的時候,除了自己織布做了一床棉被外啥也沒有,一想到女兒將來能有個大衣柜,柜上鑲一塊明晃晃的大玻璃做穿衣鏡用,裝進小拖拉機里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開進婆家去,母親的笑意就很深遠,像沉醉在夢里,一臉滿足的樣子。父親營造了一個美夢,我們在夢里不愿醒來。還沒等楝子果由青變黃,還沒等我找到對象,我們的夢就碎成了一片片,像楝花紛紛揚揚地飛下來四散而去。父親好沒有等性,他早早地離開了我們。
楝葉落盡時,冬天就到了,手指頭一樣大小的楝子果掛在細長的枝條上,像一串串鈴鐺,滿樹金燦燦的,天空高遠蒼茫,幾只白頭翁和斑鳩時不時地飛來,伶仃的小細腳踩在干枝上,蹦跳著,“”地叼食著果子。那果子好看,卻苦得很,聽說,人吃了會變啞巴,鳥兒天天來吃,放心大膽地吃,照樣“唧唧啾啾”地叫得歡,真叫人搞不明白。
我從來沒想著去嘗試,莫說吃了,聞聞都受不了。聽說新廣家的小豬娃拱吃了地上的幾顆楝子果,口吐白沫,要不是新廣抱著它,甩開大長腿往獸醫(yī)家跑得像風(fēng)一樣快,小豬娃就死在他懷里了??梢婇庸卸尽D赣H還是說楝子果是好東西,她種菜時,用楝子果泡水撒進地里,就是天然的殺蟲劑。
晚飯后,母親拉開風(fēng)箱,在地火里燒上一大鍋水,扔幾個楝子果在里面煮,黃色的小果子在翻滾的水里追著跑,像嬉戲的孩子撒著歡。母親熄了火,把水倒進盆子里,捋起袖子,開始她忙碌一天后的休閑活動——泡手。我感覺她很享受這個時刻,里里外外的活兒,被她扒拉干凈了,滿臉輕松地坐下來。她把手放進水盆里,剛觸到水面,很快就又縮回來,蜻蜓點水似的躲避著水的滾燙,泡著,搓著。我說等水放涼了再洗不行嗎?她說,這不是洗手,是泡手,水熱,才能把手泡透。母親的手好可憐啊,手背和指頭肚上都是裂開的口子,有幾道像刀刻的一樣深,遠沒有楝樹皮完整好看。這雙滿是傷口的手,白天啥活都干了,也沒聽她喊一聲疼,現(xiàn)在泡著手,卻不住嘴兒地叫著,估計是傷口泡發(fā)開了,熱水一刺激就更疼了,這不是自己找苦頭吃嗎?她說,把手泡透,楝子的作用才能浸進去,口子像上藥了一樣好得快。
我也試著把手放進去,想象著母親說的楝子的作用也慢慢進了我的皮膚里。我溫軟的小手挨著母親粗糙得像榆樹皮的手,我心疼她,也很愧疚,暗暗對自己說,從明天開始做個好孩子,不和母親犟嘴,不惹她生氣,她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水不太熱了,母親從余火溫著的鍋里再續(xù)一些水進來,熱霧彌漫,渾身都暖烘烘的,母親的臉映在霧氣里,朦朦朧朧,看起來格外溫和。外面風(fēng)聲呼嘯,好像有個巡邏隊似的,繞著我們的房子不停地跑過去,跑回來,我們也不覺得冷。
手泡好了,擦干,母親把煮熟的楝子果剝了皮,用白色的果肉抹在傷口上,一遍遍地涂抹。她給我抹了一下,哎呀,熏死了,味道怪怪的,濃濃的,老不好聞。母親說,楝子養(yǎng)皮膚呢,手裂了,手凍了,用它都能好。窮苦的年代,楝子果是母親唯一的護膚品啊,我跟著她抹了一段時間,之前又皴又干的小手光滑柔嫩了很多。母親的手卻不見有大起色,她說是被風(fēng)薅(刮)的原因。她在寒風(fēng)里干這干那,閑不下來,熱水里蘸蘸、涼水里浸浸,能有好嗎?
楝子果一般都不摘,用的時候拿小棍敲下來幾個。隆冬季節(jié),楝樹的枯枝上,掛著一串串皺巴巴的楝子果,卻成為鳥的樂園,小鳥“撲棱棱”地來了去了,和地上的雞鳴狗叫應(yīng)和著,冷清的小院里多了一些生機。來年春天楝花開時,紫煙似的花朵、青綠色的葉子、黑褐色的果實同掛枝頭,也是一幅有趣的風(fēng)景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