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咬住了狗尾巴

阿微木依蘿

喏，那“龐然大物”就是我爹的老年代步三輪車，它有個響亮的稱呼：寶馬。 這是我爹考慮了一個月才定下來的名號。

我爹是個固執(zhí)的老頭， 也是個幽默的老頭。

是個脾氣暴躁的老頭， 也是個冠心病患者。

是個上網(wǎng)積極分子， 也是個有追求的吃貨。他的追求是：每頓有肉，多少不限，一小片也行。他也是個有審美情趣的人，喜歡房子周圍種滿花草和果木。 他六十多歲了還很天真，很自戀，很自信，很驕傲，很沖動，也很冷靜，是個相當(dāng)復(fù)雜的矛盾體。 退役后， 他的興趣是改造任何可以改造的東西，改造不好的就扔出門去，比如我。

寶馬剛買回來那會兒是原裝貨， 按照設(shè)計師喜好打造的外觀，算不上特別好看，但也不丑。 現(xiàn)在嘛，您一定想親眼瞧一瞧，用我爹的話說：整個鎮(zhèn)找不出比它漂亮的。它經(jīng)過一番改造，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它了。

我爹最先看中的就是這輛老年代步車的小巧，按照心理上“居高臨下”的看法，這么小的車子就算想飛起來， 他也能一把摁住。 車子的體積正是他這種反應(yīng)逐漸遲鈍的老頭能駕馭的。 但畢竟現(xiàn)代化的東西不可小瞧， 年輕時上過戰(zhàn)場， 學(xué)會了怎樣保命， 他便十分清醒地下了決定， 不輕舉妄動，改造的事暫放一邊。 因此第一天，他并沒有著手改造它，而是上車熟悉環(huán)境，就好比古時候買了馬匹， 要跑一跑才知道馬的耐心和腳力。他上車試了幾圈，都是開在最慢的擋位，搖搖晃晃速度恰好。到了第三天下午，他有點底氣了，玩起了“飆車”，把它開在最快那個擋位。當(dāng)然啦，只在直路上放開“韁繩”，拐彎處還是比較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減速慢行。

我媽覺得這種小心翼翼的舉動純粹就是怕死，她會騎摩托車，我爹不會，這項技能是她在我爹面前永遠(yuǎn)的驕傲。 有時為了炫技吵嘴，她會昂起腦袋：“老子騎摩托車，‘呼’一下就過去了，你連灰塵都吃不到一滴，你信不信？ ”我爹也會昂起腦袋并搖起他的二郎腿：“如果翻車，你也‘呼’一下就過去了，你信不信？ ”

吵架，已經(jīng)是他們兩個一輩子的事業(yè)。像月亮咬住了狗尾巴，我爹我媽，他們的生活里大部分光陰都用在了吵架上。

我爹改造寶馬車是在半個月以后，陸陸續(xù)續(xù)，網(wǎng)購的各種工具和材料也收到了。他首先給車子安裝框架， 四根空心不銹鋼架子，就像四根開天辟地的頂天柱子，把一塊遮風(fēng)避雨的灰色頂蓋架在了車子上，等于給它弄了個吊頂。之后網(wǎng)購一些圍簾，都是不透雨的材質(zhì)，簾子的顏色很講究，迷彩色——他一輩子的審美終結(jié)色。 把簾子往四根柱子上一掛， 廂式老年代步車的樣子就出來了， 也終于有了過去時候的轎子的味道，如果把輪子取掉，“走嘞”一聲，四個人就可以抬著“轎子”出門。車輪胎三個，每一個輪子都有自己的備胎， 打氣筒從手動到電動各一個，車子喇叭揪下來換了新的，因為戰(zhàn)場上打聾了一只耳朵， 他覺得自己聽不到的聲音別人都聽不到。 車頭上的燈也都有備用的， 就連車屁股上的兩顆剎車燈也有備用。他在機械方面極有天賦，年輕時候會組裝機械手表，修理電視機，各種家電維修全都無師自通， 對于老年代步車的簡單維修，不在話下。 這么一番下來，國家發(fā)給他的優(yōu)撫補助， 幾乎都用在了寶馬身上。 我們有時候慫恿他發(fā)個紅包在家人群里，讓兒孫們試一試手氣，讓大家都高興高興，他一直不肯，他說他不高興，他要勤儉持家。

每日騎車到鎮(zhèn)上， 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 不管有事沒事， 沒事就創(chuàng)造一件事，也要去一趟。

他在鎮(zhèn)上交了許多新朋友， 當(dāng)然也結(jié)下許多“仇家”。他過于維護(hù)寶馬，仿佛那真是一匹汗血寶馬，如果您從馬跟前走過，馬當(dāng)場放個屁， 那恐怕您要多花一點時間才能離開，因為他不會允許您馬上離開。當(dāng)然您也不會感到心里不舒服， 您甚至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被人故意留下來了， 他會隨便找個話題跟您聊天， 等到估摸著馬屁已經(jīng)消散，才禮貌地請人離開，因為您馬上離開的話，他會覺得很失落，仿佛把他寶馬屁帶走了似的。 我只是打個比方表示他這種維護(hù)心愛之物的心情有多焦慮。 他同時也斗智斗勇，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滿足愿望，他對很多喜歡的東西， 愛護(hù)得就像身上的羽毛，我親自試過，稍微伸手碰一下車燈，他都要立馬制止。

甲洛洛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丁主任的一個習(xí)慣還是有所目的？如果說習(xí)慣，這只是偶爾出現(xiàn)，如果說有所目的，又是什么？

您如果非要從他口中親耳聽到他如何維護(hù)寶馬與人產(chǎn)生矛盾，是不可能的。他不會承認(rèn)，他只會告訴您，他是個多么慈祥多么彬彬有禮的人，“與人為善” 是他的生活準(zhǔn)則。您只可以從別人那兒聽到，他確實跟人吵架了，恐怕還不止一次。我對他跟人吵架從不抱什么信心，這件事他不擅長，基本一向以失敗告終，這一點我媽可以證明。不過，也許他真沒覺得那是吵架，他只會堅信那是交通堵塞時必然發(fā)生的小摩擦。

他其實稍微有點路怒癥， 這個毛病是在他買了寶馬不到半年時就形成的， 造成這個習(xí)慣的原因， 是我們居住的那片山路上，所有的騎手都不太遵守交通規(guī)則。因為它不是主路，只是條鄉(xiāng)村公路罷了，拐彎不打喇叭、行駛搶道等屢見不鮮，這些都讓他生氣，別人的車子過去很久，他還在向著人家的屁股后面喊話：“你哪怕張嘴吼一聲都不行嗎？ 你差點把老頭子的寶馬嚇?biāo)懒藭缘脝?？”不過，不用想，他不會親口承認(rèn)他在路上嘮嘮叨叨， 您只會在某個社交網(wǎng)站上看到他拍的自己的大頭貼以及路上的美景。 他是個有正義感但情緒管理能力基本為零的人，這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因為這個毛病被我很好地繼承了， 也是因為這個毛病，他最終放棄了改造我的想法。一個人要改造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永無可能，他深知這個道理。 他一開始發(fā)覺我就是他整個性格的翻版的時候， 就決定把我扔出門去。我離開家門以后，他背地里有時候稱我“跑爛攤的”，有時候稱我“小雜種”，即便我是他的女兒，他卻從不客氣，從不把我當(dāng)女兒看。優(yōu)秀的人沒有性別，因為靈魂沒有性別，他大概是要表達(dá)這個意思。 從小到大，在他的眉眼和話語之中，我就能捕捉到，他期待我做的職業(yè)一直是偏雄性的， 比如去當(dāng)一名拳擊手， 也許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我打一架了？ 我說他最擅長的是忍不住脾氣去親自幫助警察叔叔指揮交通，確實，我沒有說謊。車子們擁堵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車子也寸步難移，體積小，總受“欺負(fù)”，困在一個角落根本挪不動。 有一次他被徹底困住，并且車子的“眼睛”還被前面的車屁股抵了一下，這可壞了，脾氣控制不了，他在那兒吼車子的主人，不是針對哪一個，而是要“大開殺戒”的樣子，對著前面所有的車子一大片言語喊了出去。 那都是些和他一樣上了年紀(jì)的老年代步車主人，女人居多， 但是他不怕她們， 他拉直了聲音說——“你們家的路嗎？ 都是木頭做的人嗎？堵成一麻袋一麻袋的啦，不會拐個彎繞到邊上嗎？”就是這樣，他沉不住氣，永遠(yuǎn)像個戰(zhàn)場上的吹號兵。 他說他其實最喜歡當(dāng)一個吹號兵， 要不是吹不準(zhǔn)調(diào)子他就去申請了，可惜他試了一回，吹偏了，現(xiàn)在也還是一樣，也吹偏了，她們都知道被這個老頭吼了，就都把嘴巴對準(zhǔn)了他，他呢，也不松口，挺直了腰桿站在寶馬車旁邊。聽說那天下午，他跟她們吵了好大一架，直到最后大家都累了才散伙，交通也就終于不堵了。那應(yīng)該是他這輩子吵架成就最高的一回，以一敵幾十。

寶馬車現(xiàn)在什么活都干， 每日馱著我爹去趕集，還負(fù)責(zé)家里添補柴火的工作。它的主人雖然愛惜它， 但主人偏又是個怕冷的動物，冬天來臨之前，它的車廂里可就塞滿了柴疙瘩。 長久的工作使它逐漸露出疲相，爬坡開始費勁，每到快要熄火斷氣的時候，主人就給它打氣：沖啊兄弟，快上去了，你，可以的。

我爹是個遵從自然法則的人。 周邊如果有人去世， 別人都在說可惜了， 怎么怎么，他不一樣，他搞不好抬起下巴就是一通大笑，他經(jīng)常把誰的死亡稱為“翹辮子”或“翹腳”。 總之，死亡從他的語氣里流出來，就仿佛變成了一件平常事。

其實，我爹根本沒有從戰(zhàn)場上回來，當(dāng)然，他只會跟您說，他回來了，他多么幸運，沒有陣亡，退伍的那天，他走在月光下，走向了回家的路。 我們的確跟他鮮活的生命生活在一起，可他的靈魂沒有回來，至少好像沒有全部回來。他年輕時喜歡東奔西走，結(jié)婚后也很少在家， 幾乎是個有家的流浪漢， 我覺得他就是在尋找一些從自身散落出去的東西。 當(dāng)然，您問他，他也說不出自己丟了什么。這是我媽極不滿意的，他們兩個如今最大的遺憾，就是年輕時沒有離婚。我爹的世界里有月亮， 但月亮咬住了狗尾巴，而我爹，就是那只憂傷的狗。

世界上如果有一個惡鬼的話， 那就是你爹。 這是我媽說的。

世界上如果有兩個鬼的話， 那就是我爹媽。 這是我說的。

忘記是在什么時間說的了。 只記得我說完這句話，他們終于同心協(xié)力，跟我說了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