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黎浩
(西藏民族大學,陜西 咸陽 712082)
顧頡剛(1893—1980年),江蘇蘇州人,原名誦坤,字銘堅,號頡剛,中國近現(xiàn)代著名歷史學家、民俗學家、社會活動家。顧頡剛在歷史學、民俗學等領(lǐng)域成就卓越,此外,受民國時期日益嚴重的邊疆與民族危機的影響,也十分重視邊疆與民族問題。除了創(chuàng)辦社團、編印刊物、組織調(diào)查等之外,還曾多次親自前往邊疆民族地區(qū)考察。1937年9月至1938年9月前往西北甘青地區(qū)考察,是他歷次考察中時間最長、調(diào)查最為詳實的一次,也是對他學術(shù)研究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一次,“轉(zhuǎn)思以一素不接觸現(xiàn)實之人,竟得作此壯游,跋涉于河、湟、洮、渭之間,識其百余年來所以動亂之故,而獻其曲突徙薪之謀,則所失固多,亦未嘗無得。在我平淡之生命史中激蕩此拍岸波瀾,實為最可紀念之章矣!”[1]對于顧頡剛西北考察,以往研究成果較多①,然而多以西北整體進行分析,沒有對其甘青藏族社會考察加以區(qū)分和重視。本文擬在此問題上做一嘗試,希冀對藏學研究有所助益。
顧頡剛先生早年從事古史研究,后由古史而延伸至古代地理沿革乃至民族史、邊疆史?!熬拧ひ话耸伦儭庇绕涫恰盁岷邮伦儭焙?,顧頡剛意識到邊疆民族問題的嚴重性,開始關(guān)注邊疆民族問題。在至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間的數(shù)年中,顧頡剛在邊疆民族問題方面的思考與活動日漸增多。就考察方面言,有1934年4月6日—16日,赴包頭、綏遠②、云岡、下花園等地考察[2];1934年7—8月間赴平綏鐵路一線河北、山西綏遠考察,因此次考察“才知道邊疆問題的嚴重”[3];1937年6月28日,本打算參加西北移墾促進會組織的西北考察團活動,前往綏遠、寧夏等地考察,因病未能成行。
在前往甘青藏族社會考察前,顧頡剛通過各種途徑,對藏地情形有所了解。如1936年下半年到1937年上半年,在燕京大學邊疆問題研究會上,聽取過唐柯三、白寶瑾、鄭允明、段克興、孫繩武等演講西北(或西藏)問題。而顧頡剛親身前往西北甘青地區(qū)調(diào)查,則得益于與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的聯(lián)系。1937年4月12日,該會總干事杭立武到北平訪顧頡剛,商討補助西北教育事宜,“集合北平方面關(guān)心西北之人士,共同討論”[4]?!捌咂呤伦儭敝蟛痪茫欘R剛因之前創(chuàng)辦通俗讀物編刊社,宣傳民族意識、抗日思想,遭到日人嫉恨,預(yù)謀加害,于是在北平、歸綏交接工作之后,輾轉(zhuǎn)返回家鄉(xiāng)蘇州。8月21日和30日,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兩次來電,囑往甘、青、寧三省考察教育,作補助教育經(jīng)費之設(shè)計。9月1日抵達南京后,董事會聘其為補助西北教育設(shè)計委員[5],并安排其與戴樂仁(J.B.Tayler,英國人)、陶孟和、王文俊三位同赴西北考察,預(yù)定考察日期三個月。經(jīng)過一番前期準備及旅途顛簸之后,1937年9月29日,顧頡剛與王文俊自西安同飛蘭州,與戴樂仁、陶孟和相唔,開始西北考察之旅。至次年9月9日,顧頡剛離開蘭州到達西安,結(jié)束考察,“實則西北之行,起以九月,止亦以九月。”[6]考察活動凡經(jīng)過蘭州、西寧、渭源等19個縣、市、設(shè)治局。考察前期及中期,顧頡剛等主要在蘭州、西寧、臨洮,以及渭源等地進行調(diào)查、培訓;直至1938年5月2日至9月9日間,顧頡剛利用較多閑暇時間,著重考察了藏、回等民族聚居區(qū),直至離開西北。在此之前,顧頡剛就逐步對藏族社會產(chǎn)生興趣,如在1938年3月14日致函杭立武的信中云:“臨潭、卓尼一帶,漢、回、藏三族雜處,擬俟天暖后前往考察,現(xiàn)在則高山積雪未化,路極難行也。”[7]4月7日又致信云:“五月中蓮花山雪化,擬到臨潭一看番③民生活,涉及邊族教育。”[8]表達了到涉藏地區(qū)實地考察的迫切愿望。至5月天氣轉(zhuǎn)暖,顧頡剛果如愿實現(xiàn)其涉藏地區(qū)之行。整個考察行程集中在5月上旬至7月下旬,計2月余,地點則主要在岷縣、臨潭、卓尼、黑錯(今合作)、夏河等地。
5月5日,顧頡剛到達岷縣,6日,派遣其屬下兩位青年樹民、克讓到當?shù)夭孛袼拥卣{(diào)查,期兩日歸,“予本欲與樹民等同行,牽于人事,末能也?!盵9]5月10日,到達臨潭新城,這里原為漢、藏、回雜居之地,顧頡剛在此遇到卓尼禪定寺宋堪布,并赴其主寺閻家寺參觀。5月18日,顧頡剛前往卓尼,入禪定寺。19日,在宋堪布引導(dǎo)下,參觀了禪定寺,同時見到已故楊土司④遺孀及子嗣,對卓尼地區(qū)政教系統(tǒng)所有了解。20日,宋堪布邀請顧頡剛向全寺廟發(fā)表演講。其后,顧頡剛前往小學演講,因小學學生多為藏民族,顧氏的演講“以歷史事實融和國族,實為此時代之迫切需求,而予發(fā)其喤引,度必有以激起其同情。”[10]5月21日,在由卓尼返回臨潭途中,遇到當?shù)貎晌恍⊥了娟?、楊二氏來迎。返回臨潭新城后,“集合當?shù)毓偌澕敖逃缡娜恕〝M)設(shè)立職業(yè)學校一所,先辦畜牧獸醫(yī)科,漢、回、番學生兼收?!盵11]后顧頡剛再次前往卓尼,對卓尼留下良好印象,并“擬留樹民居此,作番地之長期調(diào)查,予則俟他日之再來?!盵12]6月7日—16日,顧頡剛在臨潭舊城活動,結(jié)識長期在番地經(jīng)商的商人,“與談南番(即果洛)大勢”[13],對其中情形了解甚詳。6月17—22日,顧頡剛由臨潭而至黑錯(即今之合作),受到當?shù)孛癖娂昂阱e寺(合作寺)鎖藏佛之歡迎及招待,并到各處參觀游歷,如參觀著名的九層樓(即米拉日巴佛閣)等。6月22日,顧頡剛離開黑錯前往夏河,在夏河停留約20余日,其后離開藏地。夏河為甘青藏族文化勝地,顧在此進行了廣泛考察,接觸了眾多當?shù)卣填I(lǐng)袖,如拉卜楞保安司令黃正清(五世嘉木樣活佛之兄)、拉卜楞香錯(即相佐或襄佐)黃正本、五世嘉木樣活佛、拉卜楞施主河南親王等;訪問了眾多地方,如拉卜楞寺、甘坪寺(此寺黃教與紅教雜糅)、白石崖寺、祖亥寺、尕廟溝、天葬場及火葬場等;參觀藏民文化促進會、拉卜楞小學等機構(gòu),并發(fā)表演講;參加夏河各界“七七”抗戰(zhàn)建國紀念會,作《祭陣亡將士文》;此外,顧頡剛還探訪草地牧民、接待朝覲藏民、游覽街道市集、觀看藏戲歌舞等,對當?shù)夭孛竦慕逃?、宗教、生計、婚姻、民居、飲食、服飾、風俗等無不詳細考察。
在甘青考察期間,顧頡剛還接洽一些地方學者,“求文獻于隴右,必數(shù)三君焉,曰慕先生少堂,張先生鴻汀,鄧先生德輿?!盵14]鄧德輿,籍循化,清末進士,精通藏文,通于佛學,著述頗豐,然已不幸去世。顧頡剛此次得與張鴻汀、慕少堂相晤。張鴻汀,籍臨洮,修有《甘肅通志》;慕少堂,清末舉人,曾任甘肅省議會議長,著有《甘青寧歷代大事記》二十六卷。除此三人外,還曾于1938年5月29日接待來訪的高鳳西⑤,并為其《五風苑漢藏字典》做序言九百言。[15]顧頡剛還在考察之余閱讀甘青社會相關(guān)文獻,如康熙年間《岷州志》,“此志為吾鄉(xiāng)汪元絅所修,元絅……任岷州撫民同知十余年;其書實地取材,頗詳于番族,是有識者也?!盵16]清乾隆年間吳鼎新修《皋蘭縣志》;清同治年間寅康等修楊篤纂《西寧新志》;清人陳輝山所著《味雪詩存》原稿;清末民初康敷熔所作《青海調(diào)查紀略》⑥;清末張彥篤主修、包永昌纂修之《洮州廳志》;時人著作如劉文?!段餍幸娐動洝贰⑶f澤宣《隴蜀之游》、顧執(zhí)中及陸詒《到青海去》、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等。
如前所述,此次考察是顧氏第一次實地踏入藏族地區(qū),他憑借著學者的敏銳感以及強烈的使命感,“在臨潭、夏河、臨夏、青海等地均深入藏民與回民地區(qū),親身體驗其生活情況”[17],通過長期的觀察、調(diào)查,對藏族社會一般情況如教育、政治、宗教有深入的認識與思考。
在深入甘青藏族地區(qū)考察前,顧頡剛曾參觀過西寧的幾所蒙藏學校,如1937年10月26日下午,參觀了蒙藏師范、蒙藏小學校。10月30日下午,參觀了西門外中央政治分校附設(shè)之西寧蒙藏學校。省會的民族教育因地方領(lǐng)導(dǎo)的支持,尚且可觀,但基層地區(qū)情況則較為復(fù)雜。當時新舊文化變動劇烈,新文化固然影響邊地,但其舊有文化仍有強大基礎(chǔ),如顧頡剛所言,“喇嘛是藏文化的代表者,他們要維持宗教,同時也要享受生活,在維持宗教時固然該排斥新來文化,而在享受生活時卻又很自然的吸收了新來文化?!盵18]這里的新來文化主要指“新式教育”,對此問題的態(tài)度與各地政教領(lǐng)袖密切相關(guān)。
1938年6月19日,顧頡剛到達黑錯寺(合作寺),寺中鎖藏活佛思想相對開明,曾對在寺院舉辦新式教育表示感興趣,但是“蓋寺中實權(quán)握于香錯(總管),渠(鎖藏佛)只有宣教權(quán)而無事務(wù)權(quán),未敢冒昧倡議(辦學之事)耳。改革之難,有如是者?!盵19]更有甚者,傳統(tǒng)勢力還影響到當?shù)貒窠逃?月22日顧至夏河卡加鄉(xiāng)參觀當?shù)匦W時,校長泣訴上述黑錯寺香錯喇嘛等阻撓學校辦學,“此間喇嘛深知新式教育發(fā)達則子弟出家者必日少,將危及寺院前途,故頻施打,學生之穿制服者恒奪而撕之,上出斫柴,又遭鞭撲。 ”[20]
而有些地方政教領(lǐng)袖反而極為重視新式教育,如前述之禪定寺宋堪布,因“深感喇嘛不通漢文之不便,久欲在廟中設(shè)立半日學校,使喇嘛半日誦經(jīng),半日讀書”,于是邀請顧頡剛到寺演講,以開導(dǎo)喇嘛、制造聲勢。顧頡剛也極為贊成,“喇嘛既識漢文,具有現(xiàn)代知識,將來再由彼輩教育番民,番民皆惟喇嘛之命是聽者,改造其思想生活自必順利?!盵21]并在考察結(jié)束后,還特意為此事向上級申請資助⑦。其后結(jié)果如顧頡剛所愿,1939年3月,宋堪布創(chuàng)辦卓尼禪定寺喇嘛半日學校,1942年7月更名為“甘肅卓尼喇嘛教義國文講習所”。
重視新式教育的還有拉卜楞保安司令黃正清。6月22日,顧頡剛至拉卜楞時,與之談教育,得知其曾歷平、津、滬、杭、漢諸地,又曾在蘭州教藏文,思想開通,為給藏民推廣現(xiàn)代教育,特創(chuàng)立藏民文化促進會,又立藏民小學讀漢、藏文字,且免收學費。雖然如此,當?shù)夭孛袷軅鹘y(tǒng)宗教影響太深,對遣送子弟就讀新學仍較排斥[22]。
盡管存在阻力,顧頡剛對當?shù)夭刈褰逃匀惠^為樂觀,“番民性情寬大,易于接受外來文化”,只需循序漸進、方法得當,“使之認識現(xiàn)代文化熏陶之者既久,彼等自能認識學校教育之重要,五年十年之后再來辦學校,自可無扦格之虞矣?!盵23]
考察期間,顧頡剛接觸過岷縣、臨潭、卓尼、合作、夏河(拉卜楞)等地不少地方政教首領(lǐng),如屬于寺院集團的拉卜楞黃正清、禪定寺宋堪布,屬于土司系統(tǒng)的卓尼土司、陌務(wù)五旗土官、臨潭昝、楊土司、渭源趙土司等。這一時期,正是國民政府明令廢除土司制度后不久⑧,土司(以及寺院集團)與流官(地方政府)之間的關(guān)系尤為顧頡剛所注意。
卓尼地區(qū)一直被楊土司管轄,“楊土司肇封于明永樂時……管番人二百三十四族,把守隘口二十三處,其轄地直至四川松潘,蓋甘省最大之土官也。”[24]后因楊積慶被害,省府立卓尼設(shè)治局。雖然建立設(shè)治局,但楊氏所遺之二子,仍然依照慣例一治民、一治僧,長子任保安司令,次子為呼圖克圖。且設(shè)治局與楊土司勢力相爭、各不相讓,“因設(shè)治局之政治壓迫,漸漸引起番民之團結(jié)抵抗,而(設(shè)治局)吳局長尤獨行其是,前途荊棘,非國家之利?!盵25]顯示國家力量進入民族地方時的艱難境地。顧頡剛為此還曾致信甘肅民政廳長,分析其中情形,“惟楊氏封建勢力已有五六百年之歷史,根深蒂固,有不易一時改進者。而番民又向來不受教育,只認識個人,不知有政府與國家,雖使之成現(xiàn)代國民,與漢人同樣治理,實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到?!盵26]還曾為此事分別與宋堪布、吳局長相談,希望加以調(diào)和。在臨潭時,顧頡剛也了解到,“(臨潭)縣長……為言臨潭番地等于放棄,縣府中實當增設(shè)第三科,掌理番民之事,以推進中央教化?!盵27]表明流官統(tǒng)治在某些地方有名無實。
相比較而言,臨潭另外兩家地方勢力昝、楊土司,在改土歸流上則較為順利,“(昝、楊)二家職均百戶,轄地寡少,而楊土司尤甚,昝三百戶,楊五十馀戶;以其與卓尼楊士司強弱懸殊,故稱之曰小楊土司。政府廢土司后,畀昝氏以區(qū)長,楊氏則一保長耳?!盵28]這與顧頡剛此前經(jīng)過的岷縣較為相似,“此間(岷縣)番境本有國師一人,士司三人,頭目二人,僧綱一人,今巖昌趙土司尚有實力,省改府畀以參議名義,月俸八十元,抗戰(zhàn)后亦停發(fā)矣。”[29]改土歸流順利與否,與土司勢力大小存在一定關(guān)系。此外,有些土司思想開明,自覺順應(yīng)時代潮流,如渭源趙土司,“保安隊長趙天一君……原承襲此間土司,自廢此制,改任隊長,而當?shù)厝藙t仍‘趙土司’之稱而不變?!盵30]
另一政教中心拉卜楞地區(qū),1927年由青海劃入甘肅,建立拉卜楞設(shè)治局。1928年改為夏河縣。雖然拉卜楞寺院集團影響仍然較大,“拉卜楞寺的教權(quán)范圍遠比夏河縣大”[31],但其政教上層努力維持與中央關(guān)系、增進民眾對中央感情。如在1938年7月7日,夏河各界舉行“七七”抗戰(zhàn)建國紀念會,顧頡剛受邀參加并作《祭陣亡將士文》。即使在平日,“司令對于訓練民眾,宣傳抗戰(zhàn),皆極意行之。司令部中有電臺,又有廣播器,每日得抗戰(zhàn)消息即以藏文書之,粘貼寺院壁上,故喇嘛皆知時事?!盵32]
藏傳佛教在藏族社會有著巨大的影響力,甚至波及其他民族。早在1925年,九世班禪入京時,顧頡剛即注意到“以班禪到京,蒙古人來朝拜者甚多,由西直門入城者踵相接。此固迷信,然民族團結(jié)即可以此為基,故作文投入《猛進》,是為予注意邊疆問題之始?!盵33]此次實地考察,顧氏對藏地宗教影響社會之大,更有切身體會?!奥勄澳臧喽U抵此,蒙、番皆罄其所有以獻,家資既盡,無以卒歲,是冬匪氛遂大熾,拉卜楞人民不敢作郊外行。以誠篤始而以劫殺終,此居內(nèi)地者所萬想不到者矣……”[34]因宗教奉獻而導(dǎo)致家貧,進而淪落到以劫掠為業(yè),這種悖論令內(nèi)地人士不解。
藏民對于宗教的熱情,對于寺廟的奉獻,并非僅對班禪大師而言,可謂處處皆然,各處寺廟,莫不如此?!懊?、藏人家之財產(chǎn)最后皆集中于寺院,故寺院之富可以敵國……但有收入而無消耗,故其富力得隨歲月以激增,況又有喇嘛之為寺院經(jīng)商者,放利息者,安得不在荒漠無垠之草地中特起金光奪目之殿廷乎!”[35]典型者如塔爾寺,“本專轄境二百余里,大于西寧一縣,所收農(nóng)產(chǎn)極多。僧人凡三千余,長廊列院,仿佛一大學也?!盵36]以及拉卜楞寺,“上山望拉寺全景。此寺區(qū)域大于北平皇宮,其璀璨亦逾予皇宮,金銀珠寶之飾尤較皇宮為甚,殊有黃金鋪地之概。蓋二百數(shù)十年來安多區(qū)蒙、番民之財富盡流潴于此矣?!盵37]卓尼禪定寺,“今其所轄有內(nèi)寺九,外寺十八,小寺七于余,所統(tǒng)制之喇嘛殆五千人,勢力不可忽也。”[38]除了寺廟的宏偉之外,佛教對藏族人民的影響也至為深遠,如前述部分地區(qū)對新式教育的排斥即是一例;其他方面同樣如此,“遂致全部生活悉受宗教之支配?!盵39]當?shù)孛癖姷纳罘绞胶托袨槟J降饶皇茏诮逃绊憽?/p>
當然,顧氏也因調(diào)查之故,對藏傳佛教的文化及教育逐漸了解,并在某些方面給予正面評價,“剛未到番地時總以為番民尚保持其蠻野之習慣,未受文化之陶冶,及親涉其地,見其平民彬彬有禮貌,亦無赤貧之家,其寺院則精美弘偉,逾于皇宮,其喇嘛則埋頭治學,獻其全生命于經(jīng)典,為之矍然以驚,皇然以慚?!盵40]表現(xiàn)出學者的客觀執(zhí)中。
自甘青藏地返回之后,顧頡剛很長時間內(nèi)仍然思考邊疆民族問題,產(chǎn)生許多理論建樹,如提出較為著名的“中華民族是一個”觀點,影響深遠。實際上,這些理論和思考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逐步建構(gòu)的過程,顧頡剛在甘青藏族社會的考察,尤其是對外人圖藏及民族關(guān)系的了解,給予其理論建構(gòu)以持久的啟發(fā)和影響。
前往甘青前,顧頡剛就警惕外人覬覦西藏。1936年接受訪問時曾談到:“當前的問題很多,綏遠固然危急,但新疆、西藏等問題,又何嘗可以忽視,所以邊疆問題的研究不可稍緩。”[41]由日寇侵略綏遠來看,這里的“問題”顯然是指外人(如英俄日等)對邊疆的侵略企圖。作為史學家,顧頡剛對帝國主義侵略我國邊疆(包括西藏)的歷史十分熟稔,調(diào)查期間還曾向當?shù)厝耸衷敿毜亟榻B英國侵藏歷史及所謂“大西藏國”計劃[42]。此次調(diào)查中對現(xiàn)實的外人圖藏更是有切身體會:“讀前縣長龔子英君《辟河曲為特別區(qū)議》,知龔氏得英人所繪《土伯特地圖》,將青海大半部、甘肅西部、四川云南之西北部盡列其中,大懼其將與日人并吞吾東北而將熱河劃入其勢力范圍者無異。”[43]考察結(jié)束后,顧頡剛多次向內(nèi)地學界及民眾揭示外人圖藏的企圖:“某國人從印度進窺西藏,現(xiàn)在西藏已在其勢力支配下了,更進而經(jīng)略西康、青海、甘肅、新疆等省,凡是藏民所居住的地方,他們正圖劃組織所謂‘大西藏國’陰謀,一旦發(fā)動,其影響必定要大于‘滿洲國’數(shù)倍?!盵44]另外,顧氏在考察期間還特別注意傳教士問題,“在番民住居的地域,耶穌教徒很多。差不多的村莊,都有他們的教堂,更勿論縣城?!盵45]顧頡剛與這些傳教士接觸頗多,日記中多有所載,他懷疑他們是否僅僅意在傳教,“鄰邦人士久下功夫……其督教會,既不立學校又不辦醫(yī)院,問教士來華已十余年、廿余年,問教徒則一縣中僅十余人、廿余人?!盵46]傳教而不追求效果,是否別有他意?是否是外人侵藏的掩護或先導(dǎo)?“幾十年來,某國教士在那邊努力活動,想即在求這所謂‘大西藏國’的出現(xiàn)吧?”[47]
顧頡剛在考察中對于民族關(guān)系(主要為回藏漢蒙關(guān)系)十分重視。在這些民族關(guān)系中有好的一面,如在拉卜楞地區(qū),因為政教領(lǐng)袖的開明,民族關(guān)系融洽?!埃?月24日)到(拉卜楞)街市散步,頗繁盛,漢、回、番人俱有,各服其衣冠,各度其生活,雖語言習慣頗有差池而無損于情感之融洽;此黃司令高瞻遠矚之功也?!盵48]“下午到(拉卜楞)藏民小學參觀。此間漢人小學中有藏人、藏人小學中亦有漢人,可見兩族之融和?!盵49]但是,甘青藏族社會民族之間關(guān)系也有較為脆弱的一面,這一點在考察日記中多有論述,甚至有民眾為解決民族之間舊有矛盾,而找顧頡剛伸冤者[50]。即便是考察結(jié)束數(shù)年之后,顧頡剛對此仍然記憶猶新,“抗戰(zhàn)發(fā)生的那一年,我到甘肅、青海一帶走了一趟,目擊當?shù)貪h人、蒙人、回回、番子(藏)相處的情形,方才覺得我們的邊疆問題,不但是受外國人侵略的問題,而且是一個自己內(nèi)部的問題。那白骨塔、萬人塚,慘然屹立著,暗暗說出了我們邊疆人民同室操戈之烈,看了實在痛心!”[51]這種民族間的隔閡與沖突,不僅程度深,而且時間久。“漢、回、番的相處,自從乾隆間以至民國十八年,屢屢閥問題?!盵52]給各族人民帶來深重苦難。這種錯綜復(fù)雜的民族關(guān)系,導(dǎo)致各民族之間隔閡叢生,自然難以形成彼此之間正常的了解和互動,難以產(chǎn)生相互之間的認同和融合,也難以形成更大更廣泛的共同體?!拔鞅钡娜嗣褚驗樗麄冇羞@許多派別,有這許多隔閡,所以只知道有教派,反而不知道他們是中華民國的公民,這真是太值得我們注意的一個問題了?!盵53]這種一盤散沙甚至互相仇視的局面,一旦為上述外部勢力(尤其是近來之日本)所挑撥和利用,確有步偽“滿洲國”之后塵,出現(xiàn)所謂“回回國”“大元國”“大西藏國”的隱憂。
正是上述邊疆民族地區(qū)內(nèi)憂(民族關(guān)系)外患(外人圖邊)的危險局面和緊迫形勢,進一步刺激顧頡剛在結(jié)束甘青之旅后的一段時間,致力于深入思考邊疆民族問題,認為要解決錯綜復(fù)雜的邊疆民族問題,必先有一種理論建設(shè)。這種理論建設(shè)蘊涵了對種族、文化、民族以及“中華民族”等重要命題的思考,并最終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觀點。而在此理論建設(shè)過程中,甘青考察包括藏族社會考察,都為其提供了不少的論據(jù)支持。
在種族問題上,顧頡剛認為“‘種族’是race的譯名,指具有相同的血統(tǒng)和語言的人們而言,是自然造成的?!盵54]不同種族長期交往和互動,必然發(fā)生融合。顧頡剛精于歷史,對群體互動歷史十分熟悉,認為“漢、回、藏仍非三個民族。全中國的人民,血統(tǒng)上早經(jīng)幾次的大混合,而成為一個種族了。”[55]“漢人體質(zhì)中已有不少的蒙、藏、纏回(即維吾爾族)的血液,現(xiàn)在的蒙、藏、纏回也正日在同化的過程之中;將來交通方便往來頻繁以后,必有完全同化的一天?!盵56]因此,種族不能用來劃分群體,反而是促進融合的因素;在民族問題上,顧頡剛認為“有共同的歷史背景、生活方式,而又有團結(jié)一致的民族情緒的集團,叫做‘民族’?!盵57]顧頡剛起初對“民族”一詞并不排斥,只是到九一八事變以后,偽滿洲國在偽“民族自決”的口號下成立,才使他警惕起來。[58]這種“民族自決”在內(nèi)部民族關(guān)系尚且較為脆弱的情況下,極易受到外部勢力利用?!斑@次我到甘肅西部去,有一個農(nóng)人說,我們地方上,回、漢、番三教的人都有,這話就很對。但我們知識份子卻常說漢民族、回民族……,因有了這種錯誤,直到現(xiàn)在我國還只有統(tǒng)一之名而無其實。”[59]因此反對(或至少慎重)使用“民族”一詞;種族既容易混同,而民族一詞又隱含“民族自決”,則文化或可用來“文化”區(qū)分不同群體??疾熘?,他接觸到蒙藏漢回等群體,注意到其不同宗教信仰,即回、漢、番“三教”,于是即以此認為,“中國并非五族乃是三個文化集團:就是漢文化集團(內(nèi)包括滿文化),藏文化集團(內(nèi)包括蒙文化),回文化集團(內(nèi)包括有漢⑨、回文化)?!盵60]這一主張是此次甘青考察的直接理論成果。當然,顧頡剛也注意到,文化的界限十分模糊,經(jīng)常發(fā)生改變和融合,例如他談到西北孔子后裔時,“走到甘肅,聽說永靖縣的孔家都做了回回;走到青海,又聽說貴德縣的孔家都做了番子(藏民)?!盵61]無論“種族”“民族”“文化”都是區(qū)分群體的,但是顧頡剛的落腳點顯然不在此。在外敵入侵、內(nèi)亂頻仍的大背景下,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的團結(jié)更利于消弭紛爭、一致對外,“斷不能說是分為幾種族,更不能稱為幾個民族,因為同處一個國家的人民,區(qū)分之為幾個民族,實在太荒謬了。”[62]因此要將“同處一個國家的人民”融合為“一個”,于是顧頡剛便大聲疾呼,“我們從今以后要絕對鄭重使用‘民族’二字,我們對內(nèi)沒有什么民族之分,對外只有一個中華民族!”[63]
除理論建樹外,顧頡剛還在邊疆建設(shè)與開發(fā)方面提出諸多建議和意見,邊疆與內(nèi)地是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邊疆建設(shè)和開發(fā)必然對促進民族團結(jié)、邊疆發(fā)展、國家統(tǒng)一有所助益,也有助于增強“中華民族是一個”意識。顧頡剛的建議和意見多見于《補助西北教育設(shè)計報告書》《對于隴西回番教育之意見》《答李鴻音先生討論研究邊疆工作書》《切實推進邊政案》《對于甘肅教育之我見》《西北建設(shè)問題與科學化運動》《考察西北后的感想》《經(jīng)營邊疆的基本工作》,而最為詳細全面的則為《中國邊疆問題及其對策》一文,文中列舉九大措施,大多都受到甘青藏地之行的啟發(fā),如:(一)訓練調(diào)查人才。談到英人在西藏、西康、青海的調(diào)查等,反襯我國邊疆工作之不足;(二)發(fā)展交通。談到英人深入我國西藏乃是借助于交通之便利,反觀我國甘青藏族地區(qū)交通不便,當?shù)匚锂a(chǎn)不能運出之痛;(三)振興實業(yè)。“川、康、甘、青間的森林有很多還是原始森林,因此番地里的廟宇住宅,用的大木材太真了”,其他還有牛皮羊毛,各種礦產(chǎn)等,有待開發(fā)利用;(四)清除疾病,如甘青邊地梅毒之盛行,且“他們生病后總是請喇嘛或端公來念經(jīng)”,現(xiàn)代醫(yī)學在當?shù)赜绊懮跷ⅲ唬ㄎ澹┢占敖逃?。以拉卜楞寺為例,贊嘆其傳統(tǒng)宗教教育之繁盛,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們做學問,只走古代的路,不免忽略了近代的新知。”(六)公平交易。藏地無論一般藏民還是藏族土司,都喜愛內(nèi)地商品,但“他們得到這些外來的商品,無疑曾付了很大的代價;”買賣不公,不僅使邊民經(jīng)濟受損,也影響漢藏感情;(七)清除外國傳教士。此點已如前述。顧氏進一步提到,“邊疆人民如果信仰基督教,我們該請中國籍的基督徒去傳教,我們要收回傳教權(quán),我們要取消依托宗教為護符的政治性的機構(gòu)”,極富見地;(八)內(nèi)地與邊疆的文化交流。此處談到溝通內(nèi)地與邊疆文化的兩項具體做法:編一部涵蓋各民族的《中國通史》、把各教的教義編成讀本以求相互了解。這兩項自然也包含藏族歷史及藏傳佛教;(九)通婚。顧氏認為“我們要使現(xiàn)代文化在邊地生根,要使中華民國真實得到統(tǒng)一,沒有一點隔閡,通婚是最切實的方法。”其下屬劉克讓與藏女翠瑯錯的婚事,令他印象深刻,因之,“好在邊地的宗教也就是內(nèi)地的宗教,到邊地服務(wù)的青年各就同宗教間尋求配偶,又有何不可呢?”[64]
綜上所述,顧頡剛先生在邊疆民族危急之時,遠赴西北甘青地區(qū),開啟考察之旅。在對藏族地區(qū)為時2月余的集中考察之中,對藏族社會教育、政治、宗教等一般情況皆有了解,對其中外人圖藏陰謀及當?shù)孛褡尻P(guān)系極為重視,這些進一步啟發(fā)了他對邊疆民族問題的思考,為其后續(xù)構(gòu)建“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提供了一些必要素材?!爸腥A民族是一個”理論的提出,為抗戰(zhàn)時期民族團結(jié)、國家統(tǒng)一提出理論支持和情感支撐,具有重大意義;還承上啟下,進一步啟發(fā)了后續(xù)“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也是新時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構(gòu)筑共有精神家園的重要歷史資源和思想財富。
注釋:
①參見王煦華:《顧頡剛先生在西北——紀念顧頡剛先生誕生一百周年》,《史學史研究》1993年第2期。牛繼清:《實地考察與顧頡剛的學術(shù)研究》,《史學史研究》2003年第3期。王希隆,付軍:《顧頡剛先生在西北》,《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4期。周勵恒:《西北民族考察與顧頡剛的學術(shù)研究》,《民族研究》2013年第6期。趙梅春:《西北考察與顧頡剛“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的建構(gòu)》,《青海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楊紅偉:《西北考察與顧頡剛的民族思想》,《江漢論壇》2019年第4期。王雪:《民眾教育:抗戰(zhàn)時期知識分子關(guān)注邊疆問題的著眼點——以顧頡剛的西北民族考察活動為例》,《檔案》2020年第8期。汪受寬:《顧頡剛先生1937—1938年在甘肅》,《顧頡剛先生學行錄》,第233-241頁。景凱旋:《顧頡剛民族與邊疆思想述評》,陜西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年。
②綏遠省為今之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中部、南部地區(qū),省會歸綏(今呼和浩特市)。
③對于“番”之稱謂問題,顧頡剛先生曾經(jīng)談到,甘青一帶原為羌人,吐蕃強盛后,此地羌人成為吐蕃國人,就被漢人稱為“番子”,所以“番子的‘番’就是吐蕃的‘蕃’,並不曾含有褒貶的意義?!焙髞硪驗椴貍鞣鸾痰挠绊?,“生活全為西藏所同化,所以到現(xiàn)在稱為‘藏民’是名副其實了。”參見:顧頡剛:《拉卜楞一撇》、《寶樹園文存》(卷四)、《中華書局》,第386頁。由此可見,顧頡剛先生使用“番”等稱謂,并不含貶義,因此文中一般均予保留,不作變更。另在有些地方,顧頡剛也用“藏”代替“番”。
④此處楊土司即為卓尼第19代土司楊積慶。卓尼藏區(qū)向為楊土司管轄,歷時530多年。1935—1936年間,紅軍長征途經(jīng)卓尼等地,楊積慶兩次為紅軍放糧,引起國民黨不滿。1937年8月25日甘肅地方軍閥魯大昌派人潛入楊土司住地博峪,利用楊部內(nèi)部矛盾,發(fā)動兵變,將楊土司等人殺害,史稱“博峪事變”。
⑤高鳳西(1892—1942年),字竹崗,藏名欽饒加措,號碧云山人,甘肅省臨潭縣羊化村(后屬卓尼縣納浪鄉(xiāng))人,民國時期當?shù)刂逃耸?,著有《五鳳苑漢藏字典》。
⑥顧頡剛在《西北考察日記》中記為“《青海調(diào)查紀略》”,而在其讀書筆記中則記為“《青海調(diào)查事略》”,參見顧頡剛:《顧頡剛讀書筆記》(卷四),中華書局,2011年,第27頁。
⑦顧頡剛曾記載,“9月26日,到(重慶)教育部與蒙藏教育司顧司長蔭亭洽商補助卓尼禪定寺辦半日學校計劃。禪定寺所屬有十七寺,閻家寺等四寺亦受宋堪布管轄,若賴教部之力,令其各選小喇嘛入校讀書,其潛移默化之效必偉?!眳⒁婎欘R剛:《西北考察日記》,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60頁。
⑧1931年8月,國民政府行政院第34次國務(wù)會議通過“明令撤銷土司”一案,并呈準國民政府“改土歸流”。
⑨顧頡剛認為回人中漢人血統(tǒng)占主要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