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中國考古學的現(xiàn)狀與未來

裴安平

(南京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人類社會實際經歷了從血緣到地緣二大階段。中國的史前就屬血緣社會；史前末期與夏商周時期也屬于血緣社會，但過渡性特點日益增多；春秋戰(zhàn)國及以后才真正屬于地緣社會。由于血緣社會時間早，歷時長，多沒有文字記載，所以史前和夏商周考古就成了中國考古學的重點與難點，也成了現(xiàn)代學術問題積重難返的領域。

一、現(xiàn)狀與問題

目前，中國考古學最突出的問題就是慧外莠中，一方面外在絢麗多彩的考古新發(fā)現(xiàn)層出不窮，另一方面有關發(fā)現(xiàn)的內涵研究,特別是關于史前血緣社會的研究日趨簡單空泛。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五個方面:

(一)夸大了考古學文化與區(qū)域類型的作用

2010年，在《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主要收獲》一文中，王巍、趙輝二位先生共同認為“中華文明的形成是在一個相當遼闊的空間內的若干考古學文化共同演進的結果”，“各文化的區(qū)域特色還暗示了在走向文明的進程中各自的方式、機制、動因等也可能不盡相同”[1]。在這里“考古學文化”與“區(qū)域類型”都變成了一種人類的社會組織，一種歷史的實體；不同的“考古學文化”與“區(qū)域類型”還可以帶領自己的屬民一起來搞文明和國家起源？！

然而，“考古學文化”與“區(qū)域類型”都不是人類的組織，也不是歷史的主人和平臺，更不會自主創(chuàng)造歷史。 一般而言，考古學文化是一定的時間與空間范圍內，由一群有特色的遺跡遺物構成的共同體；而考古學文化區(qū)域類型則是不同時空范圍內各地考古學文化基于親疏關系而形成的一種物質文化系統(tǒng)。

無論考古學文化還是區(qū)域類型本質上都是物質類的遺存，都是各種人類歷史活動遺留的物質遺存。因此，考古學對歷史的研究不能“見物不見人”，不能僅僅只停留在物質文化史研究的層面上，而是要研究隱藏在物質遺存背后人的活動與歷史。 考古學文化及其區(qū)域類型都是地緣化的概念，并有二個特點。其一，考古學文化本身及其分布范圍都是根據(jù)相似的物質遺存的空間分布狀況確定的；其二，分布范圍相當廣闊，雖受自然環(huán)境影響有大有小，但大者很多都可匹敵“戰(zhàn)國七雄”，如長江中游的屈家?guī)X文化、石家河文化，其分布地域即接近東周楚國。但是，史前的人類社會是血緣社會，到處都是分布地域狹小的血緣組織。因此，考古學對歷史的研究不能本末倒置，混淆了二者的區(qū)別，并將地緣化物態(tài)的考古學文化作為歷史研究的主題。 自有人以來，血緣的組織就一直是人類生產生活的實體。人不僅一直生活在組織中，而且所有的各種各樣的歷史活動都是以組織為單位為平臺而發(fā)生的。為什么歷史時期人類歷史的研究會以國別為單位，就因為國家是歷史時期人類社會流行的組織形態(tài)和單位。因此，人類的社會組織就是史前歷史的主人，就是史前歷史及其演變的主體單位和平臺。研究史前歷史必須以人為本，以組織為本。 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國家改革開放各項政策的深入落實，廣東文化大舉北上，歐美文化大舉東來，但是所有這些物質的非物質的文化因素都沒有共同“演進”出新的“文明”，“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張明敏《我的中國心》歌詞)就生動形象地說明，任何文化因素的相似性都只是不同人類組織之間相互交流的結果，都不會根本性地動搖和改變人類組織之間各自內在的屬性與關系。因此，不能用文化交流和相似性的研究代替血緣社會各自組織屬性和關系的研究。 一般而言，史前古國的規(guī)模與地域都遠遠小于所屬的考古學文化，如史前長江中游，除了長江以北的湖北天門石家河古國以外，至少江南還有湖南澧縣雞叫城古國[2](P483-491)；即使是早期的楚人也只“辟在荊山”，分布范圍遠遠小于史前的考古學文化。此外，有的國家，如夏的主體范圍實際就跨越了二個史前文化，東南是河南龍山文化一部，西北是山西龍山文化一部[3](P361-373)。

根據(jù)已有的研究與實踐，“考古學文化”與聚落組織完全是意義不同的概念，考古學文化最主要的學術意義和價值只在于為以實物資料為主的考古學的歷史研究提供了科學的時空坐標；與此同時，也為以實物資料為主的相關的歷史研究提供了一定的資料和線索。但是，絕不能將“考古學文化”等同于人類的社會組織，也不能視其為文明和國家起源的組織者、始作俑者和歷史平臺。

(二)夸大了“大遺址”與“中心聚落”的存在意義

2006年，王巍先生在《聚落形態(tài)研究與中華文明探源》[4]一文中指出：史前“重點地區(qū)的中心聚落(包括古代都城)。它往往是當時的政治中心、經濟中心和文化中心，最能反映當時社會各方面的狀況。對中心聚落(包括夏商周時期的都城)的研究，理所當然地成為我們研究中國古代文明起源的重點”，“出于為中心聚落中的顯貴們服務的需要”,“衛(wèi)星聚落一般都位于中心聚落的周圍”。然而，王巍先生并沒有說清楚哪些“中心聚落”是血緣社會的，哪些是地緣社會的，是血緣或地緣社會中哪一級的，也沒有說清楚“中心聚落”與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的關系，以及為什么無論血緣和地緣的“中心聚落”都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歷史原因。

實際上，這就是目前中國聚落考古和文明探源工程最失真的理論與方法問題，只要是大遺址，只要里面被認為特別有“內涵”，就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就是“王”。至于是地緣還是血緣的，是哪一級的，以及用什么樣的標準來確定它們的不同，根本無人問津。其中，河南鞏義仰韶文化中晚期雙槐樹遺址“河洛古國”的誕生，就是繼陜西神木石峁之后又一個最新被譽為“大遺址”和“中心聚落”的典型案例[5]。

雙槐樹遺址之所以會成為“河洛古國”，原因之一就是遺址面積大，120萬平方米，為河南鄭洛及環(huán)嵩山地區(qū)當時最大的遺址；原因之二就是有人認為它特別有內涵，有三重大型環(huán)壕、甕城結構的圍墻、封閉式大型居址、大型夯土基址、采用版筑法夯筑的大型連片塊狀夯土遺跡、經過嚴格規(guī)劃的大型公共墓地、夯土祭祀臺、大型墓葬等?？墒?，至今也沒有一個人說清楚為什么這些遺存就成了衡量“古國”或“河洛古國”的標準？

事實上，史前古國就是一種在相關血緣組織之間建立了政治上壓迫、經濟上剝削的統(tǒng)治關系的新型聚落組織，它的誕生就是血緣組織之間基于實力暴力征服的結果，而衡量實力的主要標準不應該主要是遺址個體規(guī)模的大小，也不是哪個特別有“內涵”哪個就是“王”，而是所在聚落組織的屬性與組織規(guī)模。雙槐樹遺址所在區(qū)域不僅屬丘陵山地，遺址數(shù)量少分布相對稀疏，而且本身所在組織充其量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聚落群團[6](P2,P176-278)。此外，已有的調查還表明雙槐樹所在組織的整體實力既小于洛陽盆地同時期的有關組織，也不比鄭州地區(qū)及其同類組織強。正因此，又怎么可能以虛弱之軀引領時代潮流，武力征服并統(tǒng)治他人，擔當“河洛古國”之“王”呢？洛陽和鄭州地區(qū)同時期那些實力更強大的聚落組織為什么又不能同時成為“古國”呢？

(三)對號入座的教條化現(xiàn)象

長期以來，學術界就存在將馬克思主義教條化的傾向，每當遇到問題就簡單地抄襲，或將馬克思主義的一些論述“對號入座”。有的時候，馬克思主義的一些特殊歷史條件下的論述甚至成了一些學者不作為不思進取的護身符和藏身洞。 關于中國私有制起源原因的探討就是這方面的典型，許多學者照搬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都以為是手工業(yè)與農業(yè)分工的結果，都以為手工業(yè)的規(guī)?；?、分工化、專業(yè)化就是私有制、商品經濟的證據(jù)；長江三峽里的大溪文化居民就因為在河邊遺棄了大量石器殘品，而被認為是走在了時代的最前列，并以制作石器為生。至于中國史前手工業(yè)有什么特點，手工業(yè)與農業(yè)是如何分工的，居然至今無人問津。

更有意思的是，在關于仰韶文化早期及裴李崗文化是否已出現(xiàn)了父系社會的爭論中，所有研究者都以隨葬器物的多寡為根據(jù)，有的認為已經出現(xiàn)了貧富差異，有的認為即使有差異也不明顯?？傊乇娴碾p方都在使用同一件“批判的武器”，都在用其矛攻其盾。對此，我們必須加以反思。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的考古事業(yè)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大量的史前和古代遺址被發(fā)掘出來，并為人們解放思想和深入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因此，不能再把馬克思主義簡單教條化了，而應該自覺地將還原歷史、研究歷史并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當作中國考古人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

(四)夸大了歐美四大“先進”理論與方法的作用和意義

自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為了與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早期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和特點的理論劃清界限，西方歐美的人類學考古學紛紛啟用了現(xiàn)代地緣社會學的概念與思想來認識和詮釋史前血緣社會，從而催生了“四大”架空和虛化史前社會原貌的“先進”理論。第一種就是將舊石器時代遺址之間的關系都視為“功能分區(qū)”，第二種就是將新石器時代的聚落關系都視為“區(qū)域聚落形態(tài)”，第三種就是將“酋邦”視為血緣到地緣社會之間的過渡階段，第四種就是將史前有“四級聚落”的地區(qū)都視為有國家。

但是，中國的歷史表明人類社會各種生產生活設施以遺址為單位獨立“功能分區(qū)”是很晚才出現(xiàn)的一種歷史現(xiàn)象。一方面，所有史前早中期人類居住遺址內部的各種生產生活功能區(qū)，如居住區(qū)、手工作坊區(qū)、墓葬區(qū)等，都是一個整體的組成部分，從未分開成為一個個獨立的遺址；另一方面，那種以遺址為單位獨立的“功能分區(qū)”，全部都是史前晚期社會一體化文明化的結果，浙江余杭瑤山祭壇、塘山玉器作坊遺址即是[7]。

在國家出現(xiàn)之前，整個史前社會都是血緣社會，到處都是小型的血緣組織，所以根本就不存在地緣化的“區(qū)域聚落形態(tài)”和“社區(qū)”“社群”，以及地緣化的“大遺址”“中心聚落”和“衛(wèi)星聚落”。

至于“酋邦”，一方面在“酋邦”之前中國就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以孤獨的“游群”為主要社會組織的時代，另一方面史前晚期中國也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以“酋邦”為代表的過渡階段[8]，再一方面甲骨文、金文與其它出土文獻至今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關于“酋邦”的記載。

關于史前有“四級聚落”的地區(qū)都可視為有國家存在的理論問題也很多，王震中先生就曾指出，“一是劃分和衡量史前聚落等級的標準受研究者主觀因素的影響，因而所劃分出的等級是相對的；二是所謂國家的產生是由四級聚落等級組成和其上有三級決策等級來表示的說法，過于絕對化和教條化，似與中國上古時期即虞、夏、商、周時代的實際情況不符；三是作為區(qū)分酋邦與國家的衡量標準，問題的實質并不在于某個聚落群中聚落等級究竟是由三級還是四級構成”[9]。

(五)罔顧血緣社會的復原與研究

主要表現(xiàn)就是根本不研究血緣社會的聚落組織和群聚形態(tài)。

實際上，血緣社會是人類歷史的主要部分。不僅時間最早，而且歷時最長，達數(shù)百萬年之久。在中國，血緣社會還包括了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夏商周三大段。所以，復原血緣社會就是復原人類歷史的主要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聚落群聚形態(tài)不僅是血緣社會人類共同生產生活的組織的物化形態(tài)，還是人類社會一切生產生活事務與活動的單位與平臺，是人類歷史演變的主角和載體。因此，考古學復原和研究血緣社會就必須以聚落組織及其群聚形態(tài)為單位為平臺。 然而，令人憂心的是，中國考古學一方面將歐美的“先進”理論作為了自己的指導思想，完全淡化忽視了血緣社會的復原與研究；而另一方面卻又在精彩不斷的考古新發(fā)現(xiàn)和有關權力的掩護下，對強化血緣組織研究的學術呼聲和觀點[10](P382-397)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以致上述五大學科問題都還在繼續(xù)“滾雪球”，未有盡期。

二、問道與未來

20世紀90年代，以馬克思主義、文化區(qū)域類型等理論為支撐，以蘇秉琦先生為帶頭人的中國考古學派開始崛起；但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擴大，研究重點的轉移，中國考古學并沒有繼續(xù)發(fā)揚光大，并借新時代新課題“文明探源”的需要創(chuàng)新基礎理論與方法，而是一方面固守考古學文化與區(qū)域類型研究的傳統(tǒng)，“見物不見人”，教條化馬克思主義，另一方面又無遮無攔地引進歐美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流行的“四大先進”理論與方法，并簡單地以“大遺址”和“中心聚落”為史前考古重點，浙江良渚瓶窯古城之所以能按西方標準入選“世界遺產”[11]，河南鞏義雙槐樹仰韶文化晚期遺址之所以能被專家抬舉為“河洛古國”，就充分說明中國考古學派已黯然失色，并與歐美越走越近。與此同時，也說明中國考古學唯有創(chuàng)新理論和方法才能重生，才能走出慧外莠中華而不實的困境，才能真正創(chuàng)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

根據(jù)已有的發(fā)現(xiàn)和探索，聚落組織與群聚形態(tài)的研究不僅是考古學復原血緣社會、研究血緣社會的必由之路，還是理解和認識血緣社會特點與歷史的金鑰匙，更是重振中國考古學的突破口。

(一)考古學必須“以人為本”復原和研究歷史

1959年，當時的蘇聯(lián)科學院決定將蘇聯(lián)科學院物質文化史研究所改名為蘇聯(lián)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因為物質文化史研究所不能擔當和完成以考古遺跡遺物為基礎研究人類遠古歷史的任務[12]。這是世界范圍內的一次重大學科進步，并意味著考古學開始自覺成為了真正的歷史科學。

20世紀60年代，以美國青年學者路易斯·賓福德(Lewis Binford)為代表興起了“新考古學”派，并強調注重以考古遺存來研究人類活動的行為和過程，以重建史前人類生活[12]。雖然“新考古學”并沒有產生有代表性的影響全局的“重建史前人類生活”的考古成果，但它卻是世界范圍內一次考古學必須“以人為本”的思想解放高潮，影響巨大而深遠。

中國考古學也經歷過類似的過程。1958年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的學生就曾發(fā)起過一場批判“見物不見人”運動(1)李志義：《科學躍進中的北大考古專業(yè)》，《考古》1958年第12期；北大考古專業(yè)資產階級學術批判小組：《從輝縣發(fā)掘報告看考古界的資產階級方向》，《考古》1958年第12期。，并引起了蘇秉琦等老一代考古學家的思考。1991年，一批青年考古學者匯聚在山東兗州又一次吹響了“見物要見人”的思想解放號角(2)裴安平：《兗州會議1991：中國考古學思想解放的號角》，絲綢之路世界遺產網www.silkroads.org.cn/article_25873_1.html.原文見《紀念1991年山東兗州全國中青年考古工作者理論研討會》，www.peianping.com.。

顯然，伴隨著一次又一次思想解放運動的出現(xiàn)，考古學的學科性質與目標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確，并說明考古學是一門歷史科學，而人類是歷史的主人，所以作為歷史科學就必須“以人為本”。

考古發(fā)現(xiàn)，聚落及其群聚形態(tài)不僅是人類血緣社會居住、生產、生活的基地和組織形態(tài)，而且還是所有歷史遺存中唯一貫穿整個血緣社會時代的遺跡遺物，因而也是考古學“以人為本”復原和研究歷史必須直面而不可回避的遺存和課題。

(二)群聚是血緣社會人類基本的生活與組織方式

考古證明，從舊石器早期開始一直到夏商周時期，人類的居住地就一直存在以血緣為基礎近距離相聚的群聚現(xiàn)象[6](P26-66)。

人類為何會需要群聚？為何就不能獨立生存各自為政？原因有三：

第一，人的自然屬性使然。

從舊石器時代早期開始，史前各個歷史時期人類居住生活的遺址與聚落絕大多數(shù)就群聚在自然食物資源相對豐富與居住環(huán)境相對優(yōu)越的地區(qū)。這種現(xiàn)象表明群聚不是一種歷史發(fā)展和演變的結果，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特點。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人類對自然食物及居住環(huán)境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種自然行為，是一種天性；因而由此而引發(fā)的遺址或聚落群聚現(xiàn)象，本質上也就是人的自然屬性使然。

第二，人的社會屬性使然。

截至目前為止，世界各地當代原始民族的調查皆表明，在古國形成與建立之前，各原始民族在空間上都具有明顯獨立集中的分布態(tài)勢，而且內部組織單位也多以血緣為紐帶。這種現(xiàn)象與我國史前所見聚落群聚的組織形態(tài)和空間分布狀況具有明顯的一致性[6](P96-122)。此外，我國三代的考古，以及金文、甲骨文、出土文獻、歷史文獻的記載也共同表明，即使商周時期，血緣依然是社會最基本的組織紐帶。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生產資料集體所有，農業(yè)出現(xiàn)以前是自然食物生產地集體所有，農業(yè)發(fā)生以后是土地集體所有；另一方面也是婚姻的要求，尤其是母系氏族社會時期，普遍的“族外婚”“走婚”“對偶婚”都要求有關的聚落或村寨，既要距離較近以便晚出早歸，又要路途安全可以世代相守。再一方面，就是相互保護，尤其是保護共有的食物資源地與耕作土地、水資源地的需求。由此可見，群聚也完全是人的社會屬性使然。

第三，生產力狀況使然。

石器時代，一方面社會生產力相對較低，人數(shù)的多寡本身就是生產力大小的主要標志；另一方面獨立平等的人類群體規(guī)模小，人數(shù)少。因此，有條件地組織起來，以小變大，加強互助，不失為適應生產力水平低下的一種最佳選擇。此外，在農業(yè)發(fā)生以前，人們還需要聯(lián)合起來占有和保護自己的自然食物資源地。農業(yè)發(fā)生之后，對土地和水利資源的長期占有又使人們有了更多聯(lián)合起來的理由。

顯然，人類的存在自古以來就不是以獨立生存各自為政的“游群”或“游團”為單位，而是以血緣組織為單位。群聚不僅是史前人類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和普遍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而且還是利用自然環(huán)境并適應生產力發(fā)展水平的必然選擇。因此，也是“以人為本”復原和研究血緣社會歷史的必然選擇。

(三)世界各地民族學資料的啟發(fā)

根據(jù)蘇聯(lián)學者對澳大利亞和大洋洲各族人民的調查[14]，中國詹承緒、嚴汝嫻、宋兆霖等對云南永寧納西族阿注婚姻和母系家庭的調查(3)詹承緒等：《永寧納西族的阿注婚姻和母系家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嚴汝嫻、宋兆麟:《永寧納西族的母系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韓軍學對云南佤族的調查[15](P35-37)，童恩正關于非洲尼日利亞蒂夫人(Tiv)社會組織的簡介[16]，尤其是美國路易斯·亨利·摩爾根(Lewis Henry Morgan)關于美洲印第安人的調查[17]，使考古學獲得了五個重要的啟示：

第一，史前社會是一個血緣社會。

“不論在地球上任何地方，不論在低級、中級或高級野蠻社會，都不可能從氏族制度下面自然產生出一個王國來。”[17](P122)這話說明，在地緣“王國”之前存在一個血緣的“氏族”社會。

第二，聚落就是聚氏族而居的居住地與場所。

“在新墨西哥州、墨西哥和中美的村居印第安人中，一個狹小地區(qū)人口的增長并未妨礙分化的過程。每一個村落通常就是一個獨立的自治團體”[17](P108)；“到發(fā)現(xiàn)美洲的時候，全北美洲的印第安人都是依照母權制組成為氏族”[18](P87)。

第三，部落就是血緣社會人類生產生活最基本的實體組織。

“印第安人的部落自有其鮮明的特征，而且是美洲大部分土著所具有的基本組織。其最突出的特色就是有著大量獨立的部落，這是由于自然的分裂過程造成的。每一個部落都自有其名稱，自有其不同的方言，自有其最高政府，自有其所占據(jù)所保衛(wèi)的領土，因此它便各自具有特色”[17](P101)；“大多數(shù)的美洲印第安人，都沒有超過聯(lián)合為部落的階段”[18](P92)。

第四，近距離群聚就是血緣組織的基本特色。

“部落由此及彼演變的自然過程，或體現(xiàn)了從一個定居于優(yōu)越地帶的母部落分離出去的自然過程……每一批移民……他們在起初是想盡量保持與母部落的關系……不論怎樣擴張他們的共同疆域，其領土總是相互毗連，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每一個村落通常就是一個獨立的自治團體。如幾個村落共沿一條河流而彼此鄰近，其居民往往出自同源，而且他們或者處于同一部落政府之下，或者處于同一聯(lián)盟政府之下”[17](P106-108)。

第五，聚落群聚形態(tài)就是血緣社會組織形態(tài)的物化反映。

根據(jù)以上幾個方面的啟發(fā)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史前考古所見聚落的群聚現(xiàn)象實際就是血緣社會組織形態(tài)的物化反映。 因此，聚落群聚形態(tài)的研究是考古學追本溯源復原史前歷史、研究史前歷史的最佳切入點與突破口。

(四)群聚既是社會發(fā)展的反映又是社會發(fā)展的平臺

考古顯示，史前聚落的群聚形態(tài)本身就是社會發(fā)展的反映，并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變化[6]。

第一階段：舊石器時代與新石器時代中期中段，距今約3百萬—8千年。由于地廣人稀，人類的食物全部都是自然食物，所以當時社會發(fā)展的矛盾主要是人與自然的矛盾。與此同時，人類居住地及其組織的群聚形態(tài)都以血緣為基礎，相互獨立平等，分布稀疏。

第二階段：新石器中期晚段與晚期早段，距今約8—6千年。由于人口增加和農業(yè)的發(fā)生，社會發(fā)展的主要矛盾開始轉變?yōu)槿伺c人之間的矛盾。與此同時，人類居住地及其組織的群聚形態(tài)也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實力開始成為新型的組織紐帶。在實力的基礎上，聚落之間一方面出現(xiàn)了地位等級化，出現(xiàn)了主從關系，有實力的聚落成為了部落的核心[19]；另一方面，聚落群及部落首先也開始基于實力一體化，變各成員相互獨立平等為統(tǒng)一領導和管理。

第三階段：新石器晚期中段，距今約6—5千年。隨著社會矛盾的進一步激化，聚落群的一體化再次升級，核心聚落由環(huán)壕(濠)聚落變成了城址[20]。

第四階段：新石器晚期晚段，距今約5—4.5千年。為了應對日趨激化的社會矛盾，聚落組織在一體化的基礎上開始大型化和分布緊湊化，出現(xiàn)了抱團相聚的新式的一體化聚落群團，以往關系松散的臨時性部落聯(lián)盟開始成為永久性聯(lián)盟，有實力的聚落群開始成為永久性部落聯(lián)盟的核心聚落群[21]。

第五階段：新石器晚期末段，距今4.5—4千年。由于矛盾進入到不可調和的階段，所以社會同時崛起了聚落集團、早期國家、古國等新型一體化超大型聚落組織，有實力的一體化聚落群團開始成為這些組織的核心[22]，整個社會也開始由血緣向地緣過渡。

考古還顯示，聚落組織與群聚形態(tài)不僅隨著歷史的變化而變化，而且還為同時期人類社會各種歷史變化提供了平臺。

第一階段：以自然的聚落群為歷史主角。這一階段人口相對稀少，自然的聚落群或部落就是人類生產生活的實體單位，相互獨立平等；流行采集和捕撈為主的自然經濟，流行集體勞動集體消費的自然生產方式，流行自然的“族外婚”[2](P13-43)；除了臨時性的部落聯(lián)盟以外，也不需要永久性的部落聯(lián)盟；所有的遺址和聚落之間沒有一個有標志地位和等級的遺跡與設施。

第二階段：以環(huán)壕(濠)聚落為代表的一體化聚落群開始成為歷史的主角。隨著人口與聚落的大量增加，生產性經濟成為人類食物的主要來源，這一階段的聚落社會發(fā)生了許多重要變化。一方面，實力成為血緣之上新的組織紐帶，各成員之間出現(xiàn)了等級分化，出現(xiàn)了主從關系，實力強勁的核心聚落還開始享受環(huán)壕(濠)的保護[19]；另一方面，人與人之間也開始等級分化，高等級的人開始擁有了奢侈品玉器[23]、綠松石[24]制品，與此同時還出現(xiàn)了專門制作奢侈品的特殊手工業(yè)；再一方面社會生產方式也發(fā)生了重大變革，在血緣集體的范圍內，在生產資料集體所有制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以耕作權私有為特點的個體勞動和個體經濟[25]。

第三階段：以城址為代表的一體化聚落群開始成為歷史的主角。隨著社會矛盾的激化，社會的變革更加廣闊，核心聚落不僅由環(huán)壕(濠)聚落升級為城址，而且母系社會轉變?yōu)楦赶瞪鐣?，一夫一妻制婚姻與家庭普及并成為血緣社會最小的組織與經濟單位。

第四階段：以內外雙城城址為代表的一體化聚落群團開始成為歷史的主角。為了應對社會矛盾激化升級的時代挑戰(zhàn)，以往相互關系松散的臨時性部落聯(lián)盟即聚落群團開始在利益的基礎上重組與整合，并在實力的基礎上改造成了一種實行統(tǒng)一領導和管理的一體化聚落群團。隨著這種全新社會組織的誕生，人類社會的變革更加深刻。一方面一體化聚落群團的出現(xiàn)標志著人類社會第一代政治中心的崛起，從而導致“貴族”的出現(xiàn)，導致“禮器”的出現(xiàn)；另一方面，在聚落群團血緣組織的范圍內人類社會第一次出現(xiàn)了腦力與體力勞動、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的分工；再一方面，同一社會組織的核心出現(xiàn)了分級，核心聚落是一級并可以住在內城里，核心聚落群其他成員是二級可以住在外城里[26]。

第五階段：一個以聚落集團、早期國家、古國為歷史主角的時代。由于社會矛盾開始進入你死我活的時代，從而導致聚落社會發(fā)生了三個方面的重大變化。一方面同時出現(xiàn)了聚落集團、早期國家、古國等新型超大型聚落組織，社會一體化的范圍第一次從血緣跨入地緣；另一方面隨著內部各聚落組織之間統(tǒng)治關系的建立，具有政治上壓迫經濟上剝削特點的古國的出現(xiàn)，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不勞而獲的生存模式；再一方面城址大型化更加明顯，出現(xiàn)了一個聚落群團集體居住的城址，還出現(xiàn)了一個聚落集團集體居住的城址[27]。

回眸中國的史前史不難發(fā)現(xiàn)，聚落的群聚形態(tài)無論哪一種類型都并非置身于歷史之外的怪物，而是與歷史發(fā)展息息相關的產物。一方面，它的形態(tài)演變歷史無一不與重大的歷史事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另一方面，各種歷史的重大事變又無一不是在這個平臺上的演繹和展開。

長期以來，中國考古學界一直認為聚落的分布就是一盤散沙，但20世紀90年代以后，跟在歐美“區(qū)域聚落形態(tài)”理論的后面，中國考古人又開始認為史前晚期聚落之間出現(xiàn)了地域性的“區(qū)域”形態(tài)，出現(xiàn)了“中心聚落”和“衛(wèi)星聚落”。實際上，中國的考古早已表明歐美的理論是錯誤的，因為自有人類以來就有基于血緣的氏族社會，就有基于血緣的聚落群聚形態(tài)[6]，聚落群聚形態(tài)本質上就一直是血緣社會組織形態(tài)的物化結果和反映，是歷史演變的平臺，也是考古學復原和研究血緣社會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