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終南山出土《張諗墓志》及其文獻價值

□高慎濤

近來陜西終南山出土了張諗墓志一方，墓志高寬均為70厘米，志文楷書。志蓋篆書“唐故主客員外郎張府君墓志”。志文由憲宗朝宰相張弘靖撰述。志主張諗為張弘靖之弟，其父張延賞相德宗、祖張嘉貞相玄宗，時有“三張相家”之稱。傳世文獻對張諗?shù)恼J知僅限于曾為主客員外郎，今張諗墓志的出土，提供了其詳實的生平資料，彌補了文獻的闕如。茲先將墓志錄文如下：

亡弟唐故尚書主客員外郎上柱國河?xùn)|縣開國公張府君墓志銘并序

檢校禮部尚書兼河中尹御史大夫張弘靖述

張氏之先，系于帝軒轅之后，宗緒備于史冊，洎河?xùn)|公碑詳焉。公諱諗，字道詢。曾祖府君思義，以經(jīng)明仕成紀(jì)丞，贈秦州都督。祖府君嘉貞，歷中書舍人、中書侍郎、平章事、中書令，贈益州大都督。皇考府君延賞，歷中書舍人、荊楊益三節(jié)制、尚書左仆射、中書門下平章事、魏國公，贈太保公。公即太保公之季子，風(fēng)質(zhì)沉厚，識度周遠，備剛?cè)嶂畾?，有文武之用。性深孝慈，尤重然諾，英懷奇志，非世能及。雅尚篇詠，脫落常情，風(fēng)景之游，往往獨得，自寄懷抱，神交古人而不求名聲。志樂泉石，每酣詠終日，身世俱遺。或諭其榮進，曾不屑意。太保公特鐘愛之。弱冠以門蔭，再命為詹府主薄。屏居洛陽者數(shù)年，門吏故工部尚書崔公淙廉察分陜，請為從事。授監(jiān)察御史，僶俛就署，累月罷歸。元和元年拜秘書郎，遷左補闕。時余守職綸闈，同侍臣之列，時人榮之。四年春遘茲厲疾，至五年冬小間，詔除主客外郎，公以所疾未平，竟不就位。雖寢瘵累歲，而神志恬然。六年四月已卯終于長安私第，享年四十。遺命殮以時服，三日而葬，凡諸喪制皆書而緘之。予家世松柏在洛陽，又公之夫人博陵崔氏先歿，亦葬成周，宜乎歸祔。公素樂中南之下御宿之東麓，遺言至再，俾托葬焉。不忍違之，其慎則殯。自歿至窆，凡再涉旬。嗚呼痛哉。長子元景，率性仁孝。次二子幼稚未名。公所為文皆遇感流詠，多不存錄，然可紀(jì)者亦載于篇軸。嗟乎！余以不及若人之姿，又加十年之長，尚以衰齒冒忝時榮，而公中年志業(yè)方盛，形影相視，一旦幽淪，天乎喪，予何所問之。天地之不仁，鬼神之情狀，又安可得而知也。顧迫苻守，臨訣無因，長號寄聲，申哀銘石。銘曰：

猗我哲人，體和氣清。孝友寛仁，自明而誠。曠懷偉度，不慮不營。味道安閑，勇退遠名。從我勸勉，起就朝榮。終慕隱淪，懷其野情。朋友義深，然諾必行。飛翰流詠，鏗然厥聲。遘疾沉綿，神安氣平。謂瘳有期，竟奪其生。嗚呼！吾長于爾，年殆周星。衰質(zhì)尚存，爾反即冥。浩浩昊天，孰司其成。別墅東原，山秀川明。遺占斯地，俾啓佳城。予不爾從，孰安厥靈。哀哀永痛，泣志斯銘。

志主張諗留名于歷史緣于一段與才子李約相交相知的故事，北宋錢易《南部新書》丁部記載：“李約，為兵部員外郎勉子也。與主客員外郎張諗同官，二人每單床靜言，達旦不寐。故約《贈韋征君況詩》曰：‘我有中心事，不向韋三說。秋夜洛陽城，明月照張八?！?參見：《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17頁，《唐詩紀(jì)事》、《全唐詩話》、《唐才子傳》所記略同)其中的張八即為張諗。張諗在《全唐文》存有《蕭齋記》一篇，作者小傳僅載：“諗，主客員外郎?！?《全唐文》卷695，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161頁)今據(jù)墓志考訂其生平如下：

關(guān)于世系。墓志載張諗出自軒轅黃帝?！对紫嗍老当怼吩唬骸皬埵铣鲎约?。黃帝子少昊青陽氏第五子揮為弓正，始制弓矢，子孫賜姓張氏?！?《新唐書》卷72下，中華書局2000年，第2053頁)墓志對其祖父以上譜系未做介紹，其原因是“宗緒備于史冊，洎河?xùn)|公碑詳焉”。據(jù)《宰相世系表》，張諗系出河?xùn)|張氏，“本出晉司空張華裔孫吒子，隋河?xùn)|郡丞，自范陽徒居河?xùn)|猗氏”(《新唐書》卷72下，第2057頁)。曾祖張思義，以通曉經(jīng)義仕成紀(jì)丞，后贈秦州都督，所贈應(yīng)是因其子張嘉貞顯貴后而獲。祖張嘉貞，兩《唐書》有傳，歷中書舍人、梁秦二州都督、并州長史、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中書令；開元十七年秋卒于東都洛陽，年六十四，贈益州大都督，謚曰恭肅(參見《舊唐書》卷99《張嘉貞傳》，第2094-2095頁)。父張延賞，《舊唐書》亦有傳。張延賞本名寶符，開元末年，玄宗召見，賜名延賞，取“賞延于世”之義；肅宗在鳳翔，擢拜監(jiān)察御史、賜緋魚袋、轉(zhuǎn)殿中侍御史；代宗時除給事中，轉(zhuǎn)御史中丞，歷中書舍人；大歷二年拜河南尹，為政尚簡，疏河渠，修宮廟，多有政聲。后歷荊揚益三節(jié)制、尚書左仆射、中書門下平章事；貞元三年七月卒，年六十一，贈太保公，謚曰成肅。(參《舊唐書》卷129《張延賞傳》，第2454-2456頁)張諗墓志記載張延賞有封魏國公，為延賞本傳所不載?！稄堁淤p墓志》載有二子：長子調(diào)，次子諗(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47頁)。長子調(diào)即張諗墓志撰者張弘靖，字元理，初名調(diào)(《新唐書》卷72下，第2057頁)；弘靖在德宗朝曾歷中書舍人，拜刑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諗一門，兄、父、祖相繼為相，可謂顯赫一時。張諗墓志載其有子三人，長子元景，而《世系表》載其嗣子為師質(zhì)，不知何者為是。

關(guān)于籍貫?！杜f唐書》載張嘉貞為“蒲州猗氏人”。蒲州，隋稱河?xùn)|郡，開元八年改蒲州，天寶元年改河?xùn)|郡?！稄堁淤p墓志》載張延賞為“河?xùn)|人”。張諗志中雖未明言張諗為河?xùn)|人，但從“宗緒備于史冊，洎河?xùn)|公碑詳焉”一句，可知張諗亦以河?xùn)|人自居。然而唐人喜言郡望，河?xùn)|概指郡望而言，籍貫很可能在洛陽。墓志中提到“予家世松柏在洛陽，又公之夫人博陵崔氏先歿，亦葬成周，宜乎歸祔?！贝司涑鲎灾局餍珠L張弘靖，提及祖塋在洛陽當(dāng)是真實可信。《新唐書·張嘉貞傳》載“十七年，嘉貞以疾請就醫(yī)東都”，此年秋嘉貞即卒于洛陽。從狐死必首丘、代馬依北風(fēng)的慣例來看，張嘉貞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要求回到洛陽，當(dāng)是以洛陽為故鄉(xiāng)了。嘉貞為官多年，雖多居于長安，但在洛陽仍置有宅第。張嘉貞本傳載“開元十年，車駕幸東都。有洛陽主簿王鈞為嘉貞修宅。”(《舊唐書》卷99，第2094頁)《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思順坊》“張嘉貞宅”：中書令張嘉貞宅。嘉貞子延賞，延賞子宏靖，皆為相。其居第亭館之麗，甲于洛城。子孫五代，無所加工。時號‘三相張家’。”(徐松：《唐兩京城坊考》 ，中華書局1985年，第157頁)出土《張延賞墓志》雖未載卒地，但《張延賞神道碑》見載于《偃師金石遺文補錄》，記載碑存于偃師縣西南經(jīng)周寨。可知張延賞葬于洛陽偃師。張弘靖還在志文中提到張諗夫人先卒，亦葬于洛陽；張諗按禮制亦應(yīng)歸葬洛陽，但張諗“素樂中南之下御宿之東麓，遺言至再，俾托葬焉。”中南即西安終南山，御宿即今西安市長安區(qū)南石砭峪。因張諗有葬于長安御宿之遺言在先，遂不返洛陽，但于理有違，所以張弘靖在志中特別交待緣由。

關(guān)于生卒歷官。張諗元和六年(811)四月終于長安私第，享年四十，逆推其生年為大歷七年(772)。志載弱冠以門蔭入仕，約在貞元七年(791)。后又為詹府主薄。詹府即詹事府，為管理東宮事務(wù)的官署，職閑事簡。大概是詹府主薄官閑事少，百無聊賴。加之張諗本身志樂泉石，不求名聲，于仕途不是很在意，于是“屏居洛陽者數(shù)年”，這也可印證前文有關(guān)張諗實貫洛陽的論斷。后因崔淙廉察分陜，請為從事。崔淙曾受知于張延賞，延賞為河南尹及西川節(jié)度時曾辟為僚佐，故志中有“門吏故工部尚書崔公淙”之稱?？肌短拼淌房既帯?，崔淙于貞元十四年(798)九月為陜州大都督府長史、陜虢觀察水陸轉(zhuǎn)運使。(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643頁)張諗入崔淙幕最早應(yīng)在貞元十四年(798)。崔淙于元和元年(806)離陜州之任，張諗亦應(yīng)于此年結(jié)束幕府生活。墓志載后“又授監(jiān)察御史”即疑在此年。據(jù)志張諗在監(jiān)察御史任上僅數(shù)月就罷歸，于元和元年(806)拜秘書郎，遷左補闕。元和五年(810)冬詔除主客員外郎，因有疾未能上任。次年即病卒于長安，年僅四十。

墓志載張諗“雅尚篇詠”“酣詠終日”“可紀(jì)者亦載于篇軸”，當(dāng)時詩文應(yīng)不在少數(shù)，應(yīng)多是留戀山水、自抒懷抱之作，然今僅存其《蕭齋記》一篇?！度莆摹匪d《蕭齋記》開篇言“蕭字俱載舟還洛陽仁風(fēng)里第”，于文意不通，當(dāng)是有所缺漏。檢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三，此文前有：“隴西李君約于江南得蕭子云壁書飛白‘蕭’字，以筆勢驚絕，遂匣而寶之。其遇之之由，則君之贊序與崔監(jiān)察備論之詳矣。君與字俱載舟還洛陽仁風(fēng)里第?！?《四庫全書》本)然而《法書要錄》記載此文為大父高平公張弘靖所作，張彥遠為張弘靖孫，所記當(dāng)是不虛。但《宣和書譜》卷十七“蕭子云”條，記載張諗“特為記而序其事”?？紤]到李約與張諗為摯友，從《蕭齋記》載李約得飛白“蕭”字一事來看，似乎張諗作此記的可能性更大。張諗作品除了頗有爭議的此文外，吟詠之作已不見于流傳，賴有墓志出土，得以了解其生平及文學(xué)才能。

關(guān)于墓志書者。張諗墓志署“張弘靖述”，述即為撰寫之意，不能等同于書。大概因為張氏父子俱擅書法，容易讓人想當(dāng)然地認為書寫者亦是張弘靖。張家以收藏、鑒賞著名，明代張應(yīng)文《清秘藏》“敘鑒賞家”中即列張延賞、張弘靖、張諗父子三人?！稌樊嬕份d張弘靖“少有令問，聚書畫侔秘府，兼精于書”，《寶刻類編》載有元和四年《左仆射裴靖碑》，撰文者為權(quán)德輿，正書并篆額者為張弘靖，可惜不傳。此篇墓志從書法上是近年來不得多見的楷書精品，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在出版張諗墓志碑帖時，徑直將此志撰寫者歸在張弘靖名下，并認為這是目前弘靖親筆撰文的唯一一件書法作品(參見蔣朝顯：《近年新出歷代碑志精選系列：唐開國公張諗墓志銘》，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2020年)。雖然不排除此篇志文為張弘靖所書的可能，但從現(xiàn)有證據(jù)來看此說只能為臆測。根據(jù)唐代墓志署名慣例，如屬撰文并書寫的話當(dāng)署“撰并書”。此志雖不能確定為張弘靖所書，但并不妨礙此志在書法史上的價值。此志書寫規(guī)整嚴謹，端正典雅，線條粗細均勻，用筆內(nèi)斂，法度森然。從書風(fēng)上看與初唐虞世南、禇遂良筆意相仿佛，深得虞世南《孔子廟堂碑》旨意。此志從書體上用筆纖廋，線條粗細變化更為均勻，較虞體更顯內(nèi)斂和柔軟，論其婉媚則更近于薛稷，但較薛體缺少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