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藝臻
《大學》所以名“大學”者,與“小學”之名相對而言,專論“修己治人之道”(朱熹:《中庸章句序》),側重德性修養(yǎng);小學則包括“禮樂射御書數”,是為“六藝”之學,側重技能。
《大學》本為《小戴禮記》一篇,《禮記》成書一般認為不早于戰(zhàn)國中晚期,也有學者認為是西漢初,不題作者姓名,后人認為孔子弟子曾參所作,此說并無確證?!洞髮W》中有“曾子曰”,則可知其學與“曾子”有關系,是否為曾參,不得而知。
《大學》首列三綱領,曰“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太學所教,目的不出此范圍?!懊鞯隆薄坝H民”是本《尚書》而來,古人著作講求統(tǒng)緒、傳承,于此可見。
《孟子·滕文公上》:“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眰?字或作論),類也,“明人倫”即“明人類”,“人類”即人之所以為人者,即人之德性。所以“明明德”即發(fā)明人之所以為人的德性,具仁義禮知之性而知自別于禽獸之類。又倫(倫)字從亼,“亼”乃古“集”字,明于人倫,則人自來集,所以據孟子之說,“親民”實際上是“民來親附”的意思。明一人之明德,固然很好,但是還算不上“至善”,所謂“大學”就是要把善推廣開來,明所有人的明德,盡所有人的天性,這樣才是真正的“至善”,也是“人倫”的真正完全落實,此為“大學”的崇高理想。
知道“明德”固有,非自外來,此本是人的“良知良能”所謂“不慮而知不學而能”(《孟子·盡心上》)者,所以我自然不待外求,反身而誠已足;知道“明德”需要推出去以完成“止于至善”之目的,則“親民”自必不可少,此即是“致良知”。由前一義而有格致誠正之工夫,由后一義而有修齊治平之作用,此為“八條目”所從來,以下當略為分說。
《大學》次敘八條目,上所列者由始及終,在文中出現順序則是由終及始,而且脈絡顯明。先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其中所論治國、平天下之道,均系親民之事,如云“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等等,而特別強調本末次第,所以“平天下”必先“治國”,“治國”必先“齊家”,“齊家”必先“修身”,此人人自明不待多言。
總的說來,《大學》所言治平之要,不過三端,一是“好惡與人同”,二是“不忌賢才”,三是“不專務財用”(參見章太炎:《大學大義》)。可見古人論道經邦,語率平實,不為新奇可怪高遠玄妙之論,務在言之可行,顛撲不破,如此三端,看似平常,其實要想完全做到,極難,試考諸歷史事實,則易于得知。
如“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一條,可知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服事殷,非畏殷王,乃畏民心;湯武平天下,非其才能過于桀紂,亦不過同人好惡,解民倒懸而已,所以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周易·革·彖傳》),我黨以“革命”為旗幟,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建立社會主義新中國,非憑偶然僥幸,亦不過善于“好惡與人同”而已。至于“嫉賢妒能”一條,古人雖有其人,如項羽、袁紹之流,“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史記·高祖本紀》),劉邦、曹操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不無彼等嫉賢妒能之力。如此之說,可見《大學》出語平常,不似今人言雖好高,而考察其行為則多不能相應。
又“專務財用”一條,《大學》認為,“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這兩者是本和末的關系,如果“外本內末”,就會“爭民施奪”,引起無盡的紛爭動亂,所以《大學》說:“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但這仍是為國家務財用,如王安石等人,非如今之斂財自肥者可比。
《大學》重視本末條貫,認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修身工夫不到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統(tǒng)統(tǒng)無從談起,這當然是實話——孔子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一己之身尚且不正,又如何能夠正人?于是接著不得不問:“為什么身不修?”按照《大學》的觀點,其原因是心不正,因為心不正,所以“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就像“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可見還是偏心。那又不得不問:“為什么心不正?”原因是私意干擾,像“忿懥”“恐懼”“好樂”“憂患”這些主觀情緒時時干擾,讓人為一己利害所阻撓,無法客觀、公正地看待事物。
既然心不正是出于私意,那對付私意就得用“誠意”,所謂“誠意”就是莫要自欺欺人,那些偏心的人不是真不知道什么是壞什么是好,只是由著他自己的性子,他認為好的就說好,他認為壞的就說不好,只要自己得著好處,哪管別人的死活!可是人只要做到“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一般不自欺欺人,自然知道凡事善惡與一己好惡畢竟不同,為政也就多所顧忌,不容易做出“拂人之性”的事情來。比如袁世凱稱帝,在他看來,此舉乃是出于萬民所望,于情于理,不得不爾,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是也,可問題在于,為什么這個皇帝一定是非他不可呢?他若不存自欺之心,自然知道古來開國之君,或對外用威或對內用德,如果正好相反,對內用武對外服軟,那么天下士民又豈能認他這個帝號?這就是以一己好惡行悖逆之舉終致滅亡的實例。
“誠意”即是真心實意,關鍵是要使所思所憶合乎天理人情,惟其最合乎天理人情,所以得著你心我心所同然;惟其能得人心之所同然,所以謂之“誠”?!罢\”者“成”也,所以誠意一定是善的,因為只有本于人性的善最為永久最為“誠”,正如《易傳》所言:“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只有誠意之人,也就是真心為善的人,“誠于中形于外”,發(fā)之為事業(yè),才能感動人心,無往不利。所以“君子必慎其獨也”,意思是說君子對于每一個起心動念都不茍且,更何況是一言一行!
人人自有良知,良知盡知善之當好、惡之當惡,然多為私欲遮蔽,終不能真實無欺,此又是何故?其原因在于人心不能自主,因為不自主,所以明知是善而不為,明知是惡而為之,理智在這個時候反而成為顛倒黑白、文過飾非的幫兇,為作惡提供各種看起來正當的理由,這是自欺行為的根源。進一步而言,人心不自主,究其原因還是不自知,對于嫉賢妒能的人來說,他其實何嘗不知賢才的可貴?只是有一團妒火郁積在心頭,灼熱難耐,讓他不得不欲除之而后快,可是他若自問:這股子邪火到底是從何而來?那么試問他又如何得知!人心果真能自知自主,用陽明的話說,即是“知行合一”的境界,人能達到這樣的程度,又怎會為一時的好惡喜怒所左右進而做出違背人情的行為呢?所以說:“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惟有致知方能自知自主“知行合一”。
人心不能自知,要借物以自知,來達到對善的認識,此即“格物”,“格”“假”古音同,經典常常通用(如《周易》“王假于廟”,“假”讀為“格”,訓“至”),這里“格”就是“假借”的意思,“物”讀如“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物”。欲明“格物”之義,先需理解一問題:“物”是怎樣產生的?
依數論之說,作為唯一絕對存在的“神我”,因為不能自知,所以必須要設立對象,此為“自性”所從來,“自性”所以與“神我”相對,因“自性”而化生天地萬物,言“自性”生天生地,猶云“乾元”首出庶物。此義在佛法則謂之“真如起無明”,真心本來絕對不二,因其絕對,故不能自知自明,因其不自明,故謂之“無明”,因無明乃認自為他,遂現種種分別相,是為煩惱根源。在佛法而言之,欲斷無明,先斷意根,以意根由外界感覺而起,執(zhí)我最深,謂之“我執(zhí)”;《大學》雖無破人我法我之言,然論治平之要,謂勿用一己私意好惡凌駕于眾人之上,與佛法“無我”之旨實已相通,然不言“無我”而言“格物”,可見所側重與佛法自有不同。
“格物”之義,古來聚訟紛紜,極難定奪,若以鄭康成之解:“所知于善深,則來善物;所知于惡深,則來惡物”,“格”訓為“來”;若以朱熹的意思,“格”訓為“至”,“格物”為“窮至事物之理”;若從陽明所言,“格”訓為“正”,“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傳習錄·卷上》),則所謂“格致誠正”其實只是一回事。若從王心齋的意思,以為“格物”即“物有本末”,“致知”即“知所先后”,乃與“誠意正心”相合,此說征諸《大學》原文,較為有據。
以上諸說,雖然各持異議,然如上所言,總是不出“假物”的范圍:這就是說,第一,既然是“格物”,那么是要“有物”,而不是“無物”,如原文說“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此處“仁”、“敬”、“孝”、“慈”、“信”即分別各是一物,而離卻君臣父子國人這些對象,“格物”又從何說起呢?所以陽明提出“事上磨煉”的話頭來,是要強調“致良知”雖然是在心地上用工夫,然并不是要離卻事物,如司馬溫公解釋“格物”,謂“何物來即以何物打掃出去”,“格”讀如“格殺勿論”之格,則有禪學意思,恐非儒家修齊治平之道。
第二,“格物”是要“假物”,而不是“真物”,即如朱熹所言“窮至事物之理”,看起來與“正心誠意”分明無涉,而陽明譏為“支離決裂”,其實如果按朱熹說的“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則可知他理解的“格物窮理”最終還是要實現人心的覺悟,而與西方科學為了研究物而研究物,物理與人心、物理與德性可以完全無涉的方法截然不同,所以說“格物”只是“假物”、“借物”而已,“格物”決不止于物,“格物”的目的是要借助物來達到對“善”的認識:如借助“父”這一“物”(對象)來達到對“孝”的認識,借助“子”這一“物”來達到對“慈”的認識,等等。
第三,“格物”既不是“有我”,也不是“無我”。若依數論之義,“神我”要從“自性”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以得到真正自由,這是絕對意義上的“有我”,即“神我”獨存?!洞髮W》則不然,《大學》不似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也不似《中庸》,言“天命之謂性”,《大學》以“親民”為宗旨,不遺庶物,故言“格物”而不言“有我”?!洞髮W》主張好惡與人同,不用一己之私,合于老子“毋以有己”之訓、孔子“克己”之教,然亦不言“無我”,而是提出“絜矩”的方法:“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絜矩之道?!笨梢姴⒎菍τ凇耙飧彼鸬闹饔^感情一概消滅,而是教人善于反求諸己,盡其在我反身而誠,以打破人我界限,以見此心體之真。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格物”如王心齋所言,亦即是“度物”。
總之,《大學》所教人者,意義平實,并不高深玄遠,其所謂“教”,固非宗教之教;其所謂“學”,系指修己治人之學,而一切以人事為根本。《大學》不過設立了一篇為學的綱領,學者于此,似不必過于深求,若糾葛文句,是非不決,又或引入各種現代流行的成說,轉相附會,則研求雖深,只怕于身心性命也無大用處,要在身體力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