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華,葉曉靜
(海口經濟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海南 ???571127)
近代以降,在西方列強的入侵下,中國面臨著“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西方的堅船利炮挾帶著被當時儒生視為“器”的西方科學技術與自由、平等、民主等價值原則一同涌入國門,使中國走向世界歷史。梁啟超作為清末民初飽受“舊學”浸染的“新學者”,在中國“道”的文化與西方“器”的文化發(fā)生激烈碰撞的大背景下,積極投身到科學的倡導與建制活動中。作為人文學者,他一方面致力于引進西方的科學文化,同時從深層次思考中國傳統(tǒng)社會如何應對科學所帶來的挑戰(zhàn)。本文擬探討梁啟超對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的反思所透顯出的現(xiàn)代人文精神,即梁啟超的科技倫理觀,分析他如何以自身獨特的文化自信話語在尋求救亡圖存的時代訴求中對“科學”的審視。
“科學”的宗旨是探索未知,即求“真”;“科學精神”是指“科學”價值訴求,即求“善”與“美”,兩者具有內在統(tǒng)一性。梁啟超的科技倫理觀就是試圖溝通兩者的關系,即“真美合一”。梁啟超的科技倫理觀經歷了四個歷史階段,[1]671890—1898年,結識西學;1898年—1912年逃亡日本期間,是梁啟超科學認識論與方法論形成的積淀階段;1918年—1920年,梁啟超赴歐洲考察的過程中,其科技倫理思想在實踐中得以驗證和到升華;1922—1929年,梁啟超通過著書立說與文化交流,使其科技倫理思想走向成熟與完善。
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包括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兩個方面,而人們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和改造,需要借助于一定的方法和手段,即技術。科學的作用在于理解、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技術的作用在于實踐和應用。什么是“科學”?梁啟超說:“科學”是在人的實踐活動中,運用人的抽象思維,“求出一個近真的公例以推論同類事物”[2]126的學問。在1922年的《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一文中,梁啟超指出了中國人對待科學的兩點錯誤態(tài)度:“其一,把科學看得太低了,太粗了?!盵3]005)很多人只是從器物層面看待科學。“其二,把科學看得太呆了、太窄了?!盵3]4006以為只有化學數(shù)學物理等自然科學才是科學,否認政治學經濟學等社會科學的科學性。他認為,科學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總結,只要夠得上一門學問,沒有不是科學的。在梁啟超看來,科學既包括形而下的“器物”層面,還包括形而上的“道”的層面,即“科學精神”;科學既包括自然科學,還包括社會科學。
梁啟超指出,要救治人們對“科學”的誤讀“病癥”,必須提倡科學精神。什么是科學精神?他說:“科學”是指有“系統(tǒng)之真知識”;“科學精神”是指“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統(tǒng)之真知識的方法”[3]4006,包括以下三個層次:第一層,求真知識。這是科學的第一件主要精神。怎樣才能對一事物求得真知灼見?梁啟超指出,要用綜合分析的方法,要對事物予以分類、分部、分組進行綜合研究,從許多分離的客體中發(fā)現(xiàn)它們相互間的普遍聯(lián)系。第二層,求有系統(tǒng)的真知識。梁啟超認為,系統(tǒng)的知識是指從事物和事物相互關系和相互聯(lián)系中獲得的,通過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從已知推出未知。系統(tǒng)包括兩類:一是“橫”的系統(tǒng),即事物之間的普遍聯(lián)系;二是“豎”的系統(tǒng),即事物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一門科學的形成,正是科學家通過對事物之間因果關系的研究和事物之間必然聯(lián)系的發(fā)現(xiàn),把握事物縱橫聯(lián)系之網,“這網愈織愈大,逐漸的涵蓋到這一組知識的全部?!盵3]4007這是科學的第二層主要精神。第三層,可以教人的知識。梁啟超認為,人類文化的延續(xù),是由于對人類知識言行和傳授世代相傳的結果。如此教學相長,文化內容自然不斷擴大。人們的讀書學習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通過讀書聽講得到其研究結果,二是得到其方法,即“而且一并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結果之方法”[3](4008,方法普及于社會,就會促進人們的知識水平的提高。
梁啟超在一系列著作和演說中,還力圖溝通知識與道德、科學與人文的關系,從而使兩者和諧共融,相得益彰。梁啟超1922年4月15日在北京美術學校做了題為《美術與科學》的演講,提出“真美合一”說。表面上看,科學是理性的產物,美術是情感的產物,科學和美術是兩件很不相容的事情。但其間因果關系“完全從‘真美合一’的觀念發(fā)生出來,……求美先從求真入手。”[4]3960美術和科學的關鍵都在于“觀察自然”。針對“沒有儀器就不能研究科學”的說法,梁啟超指出:“儀器是科學的產物,科學不是儀器的產物,……觀察‘自然之美’,最要緊是觀察‘自然之真’?!盵4]3961— 3962所以,美術是科學的全鎖匙,美術與科學有“相得益彰”的作用。梁啟超在1911年發(fā)表的《學與術》一文中關于“學”與“術”關系的論述,也體現(xiàn)了他溝通科學與人文、知識與道德的價值取向。他說:“學”,就是通過觀察事物而發(fā)現(xiàn)真理,“術也者,取所發(fā)明之真理而致諸用者也。應用此真理以駕駛船舶,則航海術也。應用此真理以治療疾病,則醫(yī)術也。”[5]2351他認為,“學”與“術”的區(qū)別也就是科學與道德的區(qū)別。科學(即“學”)以研究和探索事物原因結果之關系為目的;“術”,則是將科學上所發(fā)明原則和原理應用于實際。學不應用于術,則為無益之學;術必須以科學真理為基礎,否則會變成欺世誤人之術。
梁啟超所講的“科學”與“科學精神”的關系,也就是“科學”與“人文”、知識與道德、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關系,兩者是相得益彰、共同發(fā)展的。沒有科學的人文是盲目的,沒有人文的科學是畸形的,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科學本身的發(fā)展都證明,夸大任何一方,都會導致事與愿違的后果。
隨著近代工業(yè)革命的推進和各種技術層出不窮,人們對于科學技術的進步充滿了信心的同時,出現(xiàn)對科學盲目崇拜的“科學萬能”論。通過梁啟超考察歐洲回國后1918年出版的《歐洲心影錄》一書的記述,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科學技術對人類的操控與日俱增、對科學的盲目崇拜和科學的單項突進的危險的憂慮,體味到他對科學和技術社會作用的冷靜思考。
首先,梁啟超一方面贊嘆新技術的運用使世界面貌發(fā)生的日新月異的變化,同時也認識到科學被人類不當利用帶來的負面效應,并深刻分析了“科學萬能”的危害。在梁啟超看來,封建制度、希臘哲學和耶穌教是歐洲近世文明的三個來源。封建制度規(guī)范人和人類社會,形成一個道德的習慣;哲學研究宇宙和人類精神,求出道德標準;宗教給人類一個“超世界”的信仰。對于封建制度,他指出,法國大革命推翻了封建制度,破除了原來的唯心主義道德,恢復了唯物主義的權威。對于宗教,他認為,科學昌明以后,給宗教帶來了“致命傷”,因為科學否定了“上帝創(chuàng)世”和“天國”的存在。至于哲學,“老實說一句,哲學家簡直是投降到科學家的旗下了?!鐣诵?,不知前途怎生是好?!盵6]2973梁啟超認為,資本主義產生一百年來,物質財富的豐富和生產力的進步程度,大大超過了從前一切世代所獲得的成果,但是由于科學主義的泛濫,人類并沒有得到相應的幸福,反倒帶來了許多災難,導致人們對人文精神的質疑和破壞。
其次,梁啟超還論述了科學與人生觀的關系。在1923年發(fā)表的《人生觀與科學》一文中他認為,科學方法可以用來解決人生中的大部分問題, “卻有一小部分——或者還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學的?!盵2]126人類生活不能脫離理智,但人類生活本身是感性和理性的統(tǒng)一,人生的全部內容是理智所不能包括盡的。此外還有極重要一部分,就是“情感”。情感的升華產生宗教與信仰,宗教信仰使價值理性、人文精神向社會更深更廣的方向伸展。在歷史上,科學與宗教正是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關系。梁啟超認為,“凡屬于人的物質生活之諸條件中有對待自然的一部分或全部應為‘物的法則’之所支配?!盵2]127但是,他反對用科學的方法統(tǒng)一人生觀,認為科學的功能應該是有限制的。例如,人對信仰的“狂熱情緒”,往往被認為不可理喻或不可理解,然而“一部人類活歷史,卻十有九從這種神秘中創(chuàng)造出來?!盵2]129—130因此,關于人生的情感方面,是超科學的。
梁啟超還以文學為例,說明科學統(tǒng)治人類精神所造成的后果。他認為,歐洲的文學,講到波瀾壯闊,有兩個時期:文藝復興時期和19世紀?!暗菤庀髤s有點根本不同之處。前者偏于樂觀,后者偏于悲觀;前者多春氣,后者多秋氣?!盵6]2974他將19世紀的文學劃分為兩個時期:前半期為浪漫忒派(即感想派)時代,后半期為自然派(寫實派)時代。浪漫忒派“的小說,每部多有一個主人翁,好寫理想的美人表戀愛神圣,結果全落空想,和現(xiàn)實生活渺不相涉了?!盵6]2974到19世紀中葉,自然派勃興,勃興的原因:一是“通俗求真”的要求;二是“把眼前的事實寫出來”,即“寫實”的要求;三是“唯物的人生觀正披靡一時”,一切思想,既都趨實際;第四,“科學的研究方法,……他們有一個最重要的信條,說道‘既真既美?!盵6]2974這種科學的研究方法,試圖層層解剖人類心理,排除主觀的感情作用,采用純用極冷靜的客觀分析。這樣做真固然是真,但完全湮滅了人類的價值,同時與科學本身的初衷也是背道而馳的。
事實上,科學與人文的關系即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關系,是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人文對科學具有指導、規(guī)范作用,如果只講科學不講人文,則科學就會變?yōu)楣┤耸褂玫募児ぞ?;同時,社會理想等人文理論不化為常識,則不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不可能實現(xiàn)。因此,我們必須以形而上的人文知識系統(tǒng)來規(guī)定理想,以科學的知識系統(tǒng)作為方法研究理想的實現(xiàn)方法與改良之道。所以,科學與人文只有相互提攜,才能推動人類文明的進步和創(chuàng)新。
再次,盡管當時的歐洲物質世界枯窘,精神世界混亂,但梁啟超對西方文明的前景仍充滿信心。他總結出三點理由:第一,西方文明繼續(xù)發(fā)展的社會基礎是“群眾化”。他認為,從前的文明是靠少數(shù)的天才人來維持的,今世的文明,是靠全社會一般人個個自覺日日創(chuàng)造出來的。第二,“個性發(fā)展”是西方文明繼續(xù)發(fā)展的強大動力。西方文明是主張自我要發(fā)展的,但是人類總不能遺世獨立,所以互相扶助成為發(fā)展自己的唯一手段。第三, “新理論”是西方文明繼續(xù)發(fā)展的思想指南。例如,在哲學上,人格的唯心論直覺的創(chuàng)化論等新學派的出現(xiàn),否定了從前機械唯物的人生觀。梁啟超認為,人類生活的根本目的是保全和發(fā)展自己,想提升自己的人格向上,就要“仁以為己任”提升社會的人格向上。然而社會的人格,本是從各個“自己”化合而成。這就是意志力和環(huán)境提攜便成進化的道理。
如前所述,由于工具理性的過度張揚,科學對社會的負面作用越來越突出,梁啟超已經敏銳地意識到由于科學與人文日益分離所造成的社會危害。近代西方有識之士也對此懷抱無限憂危,認為他們那些片面發(fā)展的物質文明,是制造社會危害的根源,“倒不如這世外桃源的中國,還有辦法。”[6]2975梁啟超試圖貫通中西方文化, 以傳統(tǒng)中國的人文精神來彌合西方單純強調科學的缺陷及其社會危機,從而使他的科學觀趨于成熟和辨證化。
首先,梁啟超提出“中西融合”的文化觀。在《歐洲心影錄》中,梁啟超通過辯證剖析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的不同發(fā)展路徑,提出了“中國人對世界文明之大責任”,即他的“中西融合”的文化觀:用中華文明去補充西洋文明,用西洋文明來擴充我們的中華文明,這就是他說的我們的國家,“有個絕大責任橫在前途”[6]2986的基本內涵,通過這種“互補”,化合起來成一種新文明。其中最要緊的一是要把本國文化發(fā)揮光大,二是借西洋文化的研究方法發(fā)揮我們的文化,將中西方文化融合而成的新的文化系統(tǒng)擴充、推廣,叫全人類都“得著他的好處”。
梁啟超在1902年發(fā)表的《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說:世界上只有兩文明:一是以歐美為代表的西方文明;二是以中華為代表的東方文明?!岸兰o,則兩文明結婚之時代也?!盵7]563他認為,“東方的學問,以精神為出發(fā)點;西方的學問,以物質為出發(fā)點。”[3]4160物質與精神兩種食糧是人所共同需要的,它提出,知識饑荒,在西方找材料;救精神饑荒,在東方找材料。
其次,再造文明的精神基礎是儒家人生哲學。1927年,在《儒家哲學》一文中,梁啟超認為,西洋哲學從宇宙論(本體論)到認識論,都是為“求知”,所以他們的學問叫“愛智學”。中國學問則不同,它以研究人為出發(fā)點,研究人之為人之道。儒家哲學,“其用功所在,可以《論語》’修己安人’一語括之。其學問的最高目的,可以《莊子》‘內圣外王’一語括之?!盵8]4955修己做到極處,就是內圣;安人做到極處,就是外王。儒家的核心是如何養(yǎng)成健全人格。“內圣”,即人格鍛煉到精純;“外王”,即人格擴大到普遍,儒家千言萬語,不外乎這一點。梁啟超強調,儒家與科學是異常接近的,因為“儒家以人作本位,以自己環(huán)境作出發(fā)點”[8]4958,是比較近于科學精神的,至少可以說與科學精神是不違反的。
梁啟超主張科學與人文的異質性,反對由科學來統(tǒng)治一切領域。在梁啟超從知識與道德,科學與人文統(tǒng)一的角度出發(fā),主張既要學習西方科學文化,又不要忽視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和中國式的理想人格。他在《治國學的兩條大路》的演講中,指出研究國學的兩條途徑:“一,文獻的學問。應該用客觀的科學方法去研究。二,德性的學問,應該用內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盵3]4067前者用于整理國故,后者用于重構儒家人生哲學。
再次,梁啟超提出:一個民族有沒有科學精神?科學精神什么時候產生的?這些問題只能做客觀的歷史考察,即“只能用來橫斷新舊文化,不能用來縱斷東西文化。”[3]4008他反對用天生的“科學的國民”和天生的“非科學的國民”來區(qū)分歐美人和中國人的說法。誠然,文藝復興之后,西方文化的一大特色就是注重科學,但是西方文化中的科學精神起步較晚,文藝復興以后,才漸漸恢復了思想界的健康,才種下科學的根苗;“講到枝葉扶疏,華實爛漫,不過最近一百年以內的事?!盵3]4009他指出,科學精神早在中國六朝、唐代就已經具有了,中華文明的歷史遠遠悠久于西方,中國人今天缺少的東西,西方人昨天也缺少它。梁啟超對自己民族的科學能力有著充分的自信,他充滿敬仰地論述著古賢墨子所具有的理性精神、科學精神,特地指出墨子的邏輯學比培根和穆勒早一千多年。
綜上所述,梁啟超對科學與人文關系的思考,屬于20世紀初期“科玄論戰(zhàn)”和“中西方文化論戰(zhàn)”中所討論的內容之一。他深切關注中西文化的差異性,指出兩種文化之間具有可以鏡鑒的互補性,以求得二者融通共生。他對“兩種文化”的感受與思考,從其文化內涵的豐富性、視野的高度與廣度以及社會轉型時期文化更新的必要性與可操作性等方面,都值得今天的我們重新檢視。梁啟超作為近代中國一位杰出的愛國者與啟蒙思想家,有著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的雙重關懷,他既關懷并追求著祖國的復興與富強,又關注著人類文明的前途和命運。他的關于科學與人文關系思想中的卓識與洞見,彰顯了一位中國學者會通中西而建構新的世界文明的深刻文化自覺。梁啟超對自己民族科學精神和科學能力有著充分自信,他主張以人文自覺反對唯科學主義,主張科學與人文的有機統(tǒng)一,有著深邃的思想價值和學理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