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斐徳先生驅(qū)車趕往柯茲艾魯斯紀錄倒生梅的地方。
西班牙人的日記里不僅有時間、天氣,還記錄了較為具體的地點,且通過上下篇日記的時間和特征性地標可以推測出柯茲艾魯斯的行程足跡,將目標地點再次縮小到幾百公里的范圍內(nèi)。
令我更加激動之處在于,斐徳先生于地圖上圈出的范圍是一片廣漠的拉普拉塔平原頂部,位于智利、玻利維亞、巴拉圭的包圍處。此地不像華山,隱蔽甚多,而是視野開放的平地,幾乎可以一覽無余。
我們首先抵達坎波拉戈,然后斐徳先生叫上了一批專業(yè)的考古隊伍,再換乘當?shù)靥刂频脑揭败?,在荒蕪的戈壁里馳騁。
方圓幾百公里也并非輕易能夠看遍,我們事先安排好一個月的食物和飲用水,做足野外求生的準備。
一個月過后,搜尋的范圍半徑縮小了四分之一,但外圈比內(nèi)圈面積大了許多,因此速度也算緊湊。我們回到坎波拉戈補給,修正了幾天。
其間,斐徳先生與當?shù)乩习傩臻e聊,從一位古稀老人口中得知一則相傳多年的寓言。
老人說,有一種植物,它誕生時只有枝干,然后才有葉子;開了花后,便只有花,沒有葉子;結(jié)了果后,便只有果,沒有花葉。他的外祖母要借此告誡他,做事要一步步來,不急不慢,且為了得到想要的,必然要舍棄一些。
我從遙遠的古老文明中,看到了中國人的人生智慧。
然而當他說道“果實”時,我有了新的想法。故拿出手機中的資料,將那竹卷殘片上的字跡,再次比對,找到了新的破片拼法,當中最后一句三字缺口的文字呈現(xiàn)上來:
天有炫光□,一線□為開,乃如拳,□□□,見于西北,墜于蒼巒,種子生。
顯然,《倒生梅》也說到了隕石中有種子,此梅來自九天的判斷不差。
然而,當我與斐徳先生三次回查拉普拉塔平原時,范圍逐漸縮小,答案卻越發(fā)渺茫。直到我們落腳于一塊石頭下,此地荒無人煙,斐徳先生遺憾地說:“這個石頭便是這方圓幾百公里的圓心,如若石頭下面再找不到梅花的去向,我們就得斷了這條線索了!”
說后,斐徳先生的團隊原地祈禱,然后搬開石頭。
果然,下面毫無特別,依然是一片荒地。
有人提出往下挖掘,斐徳先生一笑罷之。我心想,此人此話確實天真,往石頭下方挖也就罷了,若是這幾百公里也得挖,即便是有愚公移山的決心,也沒有那么多時月給他荒廢。
我很清楚,在實踐中得不到解答,就得回到理論層面;在實地得不到印證,就回到文獻資料堆里去。
我得再次拿起那些卷帙浩繁的古今資料,像個書蟲一般試圖鉆出迷宮。我確實嗜書如命,卻也怕淹沒在里面,尋不到一條活路。
我悔恨,當即含淚,斐徳先生沒有看我,我也沒有看他,兩人皆沉默不語,望向荒野,尋歸失散的內(nèi)心。
我兩人已是四五十歲的人了,這輩子心頭的一大遺憾依然懸而未決,不甘心,卻只能寄望與后人,或是后人的后人,看如何以他們獨有的視野,看透其中的迷霧。
批注
從宋白明的執(zhí)著,到作者與斐徳先生的求索,我感慨文人與我們科研者一樣,都秉有一份求知之心,且有不屈不撓的精神。
他們未走完的路,我可以接著往下走。
因為我已然悟透一些東西,以我二十五世紀的知識,不難找到其中的合理解釋。
首先,末文提到《倒生梅》中“種子生”一句,這讓我恍然得到啟迪。這種啟迪與宋白明和作者本人某一時刻的啟迪如出一轍,卻又更進一步。
“種子生”三字,莫非是“中子星”的誤傳,“種”與“中”通假,“生”與“星”通假。而這枚隕石實則來自于中子星。
以我對中子星的了解,它們是由質(zhì)量大于太陽8倍的恒星坍縮而成,所有的原子核緊密相挨,形成體積微小的高密度星體。如同將月球壓縮成芝麻一般大小,其密度可以高達每立方厘米一億噸,強度也無比巨大。因此,一粒頭發(fā)絲般大小的中子星物質(zhì)便可穿透整個地球,猶如尖針落于大海。。
處于中子簡并態(tài)的星體,其自轉(zhuǎn)速度為每秒千次,引力是地球的千億倍,表面重力是地球的幾千億倍。
2418年11月8日,星際聯(lián)盟組建的“親密號”探測器首次接近中子星,傳輸?shù)臄?shù)據(jù)大量被引力彎折,無法回歸地球,只有少部分得以逃逸。
在探測器被潮汐力撕裂前,最后傳回的畫面顯示,該顆名為MC3351Z的中子星表面有一層泛金色物質(zhì)包裹,通過光譜偽色合成圖可知其物質(zhì)組成。探明得知,其中有很高的碳、硅含量,其分布密度也極有規(guī)律。
科學(xué)家再根據(jù)其擴散邊界的形態(tài),用數(shù)字模擬了它的形成過程。最后猜測(僅僅是猜測),那極有可能是一種覆蓋性很廣的植被。
中子星疑似存在生命跡象。
這一可能如果與這篇四個世紀前的簡論、五個世紀前的兩篇論文,還有遠至秦漢魏晉時代出土的《倒生梅》聯(lián)系起來,事件將變得極其有趣起來。
首先,“倒生梅”第一特征為“倒生”。設(shè)想它生活于引力強大的中子星表面,它進化出了難以想象的硬度,并奮力抵抗幾千億倍于地球重力。從中子簡并態(tài)的土里冒出芽時,它以為能夠向上挺拔,卻因拉長的身段逐漸失去結(jié)構(gòu)強度而在大約60厘米處開始彎折,直至低頭倒生。
她繼續(xù)倒生,也許,它在母星時并沒有再把頭埋入土里,但是在地球上,土地和巖石對它而言毫無抵抗之力,它便徑直往下長去,猶如針管扎入皮肉。
它生活的中子星具有不同的時間流速。根據(jù)愛因斯坦的理論,質(zhì)量彎曲空間,形成引力??臻g與時間相互關(guān)聯(lián),空間與引力的密度越大,時間越慢。
從外界看,中子星表面的倒生梅生長速度慢得驚人,對它自身而言,時間依然不變。因而,地球上一年才能生長的植物,在中子星只需要一秒。所以,它變慢了嗎?不,恰恰相反,它變快了。這便是為何當?shù)股芬浦驳降厍驎r,能僅僅花費了1800多年的時間,便穿過地球,得以在世界的另一頭出現(xiàn)的原因。
所有這些現(xiàn)象,都能在中子星的生態(tài)圈中得到詮釋。
在我的猜想中,這株梅花,也許是第一個來自地外星球的生物。
我不禁感慨,原本傲然孤立的梅花,在這巨大的引力場的生活的壓迫下,彎腰垂下了頭顱。但這又并非垂下頭顱,它穿過漫長寂寥的隱沒期,終于在世界的另一頭,重新嶄露頭角,開枝散葉。
從中,我看到了宋白明、作者與斐徳先生,他們的研究不也隱沒在那歷史之中。直至如今,才在我們這個時代嶄露頭角嗎?
更寬泛地說,我們的歷史、文化、人生,不也是經(jīng)歷漫長的磨難與沉淪后,才綻放出白日放光的梅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