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前輩宋白明走過的路,他的研究稀碎,但確是一盞盞螢火明燈,讓我這位后來者得以繼續(xù)向前探索。
若不便于說“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也認為,我是踩著前人的足跡,繞開了許多險灘。研究是個漫長的征途,憑借一己之力,不可能一路走下,畢竟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視野局限。
在宋白明那個時代,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一說,他像極了在古籍里摸爬滾打的泥娃娃,滿身投入進去,捉襟見肘地與各種資料絞斗,卻弄得身心交瘁,時光也必然耗費磨蝕,青春不負。
所以我生活于這美好時代,足足要感謝那些前人志士。尤其是新中國的成立,是我們這個時代轉(zhuǎn)折的節(jié)點,正如倒生梅轉(zhuǎn)折向下的那一窩節(jié)點。
言歸正談,我自從看了宋白明那兩篇藏在故紙堆里的論文,便抽取了多個關(guān)鍵詞,在網(wǎng)絡(luò)資料庫里搜尋開來。
【倒生梅】一詞沒有任何記載,至少在公眾所瀏覽的資料里,它也沒有哪怕一次被提及過,更無從談起【倒生梅+莊子】了。
我將方向轉(zhuǎn)入墓主人拓跋宏,搜尋【拓跋宏+梅】,出來若干頁面,多有重復(fù),皆以一則坊間流傳的故事為主。
點開看去,大概講了拓跋宏刀砍梅枝一事,《沾花拾遺》的版本側(cè)重于拓跋宏與士子打賭,欲比較梅枝與銅劍孰更堅硬;《魏晉清流》則言拓跋宏因與士子不和,惱羞成怒,揮刀亂砍梅枝,卻使銅劍傷折。以示文人梅骨錚錚,乃武夫不可輕易斷絕也。
綜合兩種版本的異同,明顯可見此梅枝皆堅硬無比,非銅器所能傷及。然而有鑒于兩個故事收入之集皆為魏晉文人之作,魏晉素有清談之風(fēng),愛言說老莊周易、奇絕空想,所以多少有些夸張成分。一如威懾敵方者,原本只有戰(zhàn)甲數(shù)千,卻要說是精兵十萬。
但這一點放在《倒生梅》一文中便不足為奇。
《倒生梅》編號M13-20竹片上書有內(nèi)容如下:
未幾時,華山危崖間,伸出一長須,堅挺如鋼,不為風(fēng)動。有勇者登山尋之,嘆稱枝脈一根,遠見細直,近觀遒曲。其底入山石,深不可探;其末揚空云,遠不可及。是以費千年之功,垂如發(fā)絲,欲又千年之歲,探及廣漠之地。
我們且不論《倒生梅》中“堅挺如鋼”是否只是夸張、比喻的修辭手法,就那拓跋宏的故事里,也能看到同樣的描述,這不應(yīng)該是巧合。放在中國文化中,也沒有拿青銅劍與梅枝對比硬度的傳統(tǒng)。畢竟一點,我們中國文人的梅花精神遠離刀槍銅斧,自成一體,更如同象牙塔里供奉的仙花仙草,從不會沾染到一點兒泥嗅。甚至乎蓮花,也要出了淤泥才叫蓮花。
離了這文中詳實指出的梅枝硬度,和梅花如此接地氣的形象,我又看到一個足以延伸下去的切入口。
兩則故事中都提到了一個人——叔夜,他是與拓跋宏爭執(zhí)文武之道的士子。起初我并不認得叔夜為何許人也。簡單復(fù)制搜索后,卻跳出“嵇康”二字。
我正如當年的宋白明,在資料里看到了放光的字眼,仿若從蚌殼里發(fā)現(xiàn)了珍珠。
嵇康之名不必贅述,他是竹林七賢之一。他與拓跋宏有私交,常在一起討論當下政局,嵇康雖是隱士,卻并未斷絕與俗世的聯(lián)系,拓跋宏也常將外面的見聞與他講起,久久以來,變成知己。
我想起了法籍友人斐徳先生,便致了一封郵件給他,將前后的研究說與他聽。直至三日后,我收到回信,但并未長篇累牘地回復(fù),而是簡單幾字說有重要資料呈上,只是不便拍照,遂邀我到法蘭西博物館一聚。
他容我一周時間準備,我卻提前數(shù)天抵達。他敬佩我的辦事效率,笑稱我與中國的發(fā)展速度同調(diào)。
法蘭西博物館藏有不少英法殖民時代的寶物,國內(nèi)缺失的資料,在這里多少可以得到補足,但進入其中研究的門檻太高,沒有良好的國際友誼,根本找不到門道。
斐徳先生是這里的學(xué)界名流,曾投身于研究秘魯?shù)鸟R丘比丘,取得重大成果?,F(xiàn)年歲已大,不便遠行登山,故與我一般扎根于古籍文獻,在片言只語間繼續(xù)找尋歷史答案。
斐徳先生要我看的文物現(xiàn)藏于D區(qū),一個高架玻璃臺中,周邊多為青銅器皿。其中有一青銅蟬耳盤,放置于角落,并不起眼,制式也略顯平淡,但是盤中卻有一道溝,明顯下凹。
斐徳先生直言,這件寶物是從大收藏家手里轉(zhuǎn)化而來的,對方一再聲稱此盤出自嵇康之墓,因為他早年在中國謀事,和著幾位文玩高手與挖煤工人,去一座私下探明疑似嵇康的墓里倒斗,故發(fā)現(xiàn)了這件青銅盥洗盤。
我與斐徳先生撲在防彈玻璃上細看,只見那道溝不像似用利器劈砍的,更不像自身的裂痕,倒像似在鑄造時,模具或外范摻入雜物導(dǎo)致的瑕疵。
斐徳先生讓我仔細觀察凹陷的形狀。我定睛細看,凹陷之形挺拔短促,有節(jié)頭,末尾迅疾轉(zhuǎn)尖,左右還有細微的芽尖。
我恍然大悟,那無非是一根梅枝末梢,但為何卻嵌入青銅盤面,難不成鑄造時摻雜了一根枝干,卻又不被滾燙的鐵水化開。難道真有梅枝堅硬能斷青銅寶劍者,而又不被高溫融化嗎?
批注
至此,“倒生梅”的第三種屬性已然顯露出來。它異常堅硬,所以能穿過巖石、山壁、土地。如若實際情況真如同古人所言那般,這株梅便是名副其實的鐵梅。
但是我作為二十五世紀的物理學(xué)家,而不是地道的文人墨客,也非文獻考據(jù)專家,在看待《倒生梅》的修辭和以梅枝對抗青銅的描述時,更多想到的并非隱喻和文化內(nèi)涵。
我正在考慮,如果真有這么堅硬的植物,它的洛氏硬度需要達到多大,才能與當時鑄造的青銅抗衡。我們且不說當時青銅劍的鑄造是否存在缺陷,導(dǎo)致青銅的應(yīng)力分布不均而自行撕裂,就那梅枝破土裂石而生的景象也足以證明它的密度非同一般。
當然,生物學(xué)家會指出例證,說明柔軟的嫩芽或根系也可以穿透石頭生長。但是對此,他們該如何解析銅盤上的梅枝凹痕?
據(jù)我大膽推測,如果梅枝處于粒子的兼并態(tài),它的密度只要高出同等體積物質(zhì)的三萬多倍,那么從枝桿落入銅盤時,便能在銅盤上留下撞壓的痕跡,因為在這樣的密度差里,倒生梅的枝干與銅盤就是鉛釘之于豆腐。
當然我不必為古人的夸大其詞自尋解釋,如同我不必為神話帶上科學(xué)的面紗一般。這只是我理科思維的條件反射,一種職業(yè)性本能和看待問題的習(xí)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