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底都有最害怕的事物,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特點,而不是缺點。
李曲云最恐懼的是黑暗。
那是兩歲時的一個夜晚,她本處在半夢半醒之中,母親的哭泣從耳邊傳來,那傷痛欲絕的哭泣把她帶入了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像是陷在沼澤中,身體一動也不能動,只是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她害怕的不是黑暗本身,也不是黑暗背后隱藏的鬼怪,她害怕的,是黑暗所帶來的無力感,深陷虛空,前路渺茫,卻又無從掙扎。
好在沒有人知道她的弱點,包括母親在內(nèi),在所有人的眼中,她都是一個外表文弱,不愛言語,卻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所以當她選擇病毒研究專業(yè)的時候也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
病毒這種簡單的有機物質(zhì),不在五界之中,卻始終與生命體相互依存,又相生相克,它既殺死宿主,又促進生命體的進化,這本身就是地球生態(tài)的自然現(xiàn)象,即便是人類這種等級最高的智慧生命也無法改變,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種情況還當繼續(xù)下去。
隨著研究的深入,她的意識深處卻也明白了,那將是一條永無止境之路,既不可能消滅病毒,也不可能阻止危害,她所能做的,只有如履薄冰地走下去,試圖延緩這一進程。
誰成想,正是對病毒的這份敬畏和謹慎,讓李曲云的學術(shù)造詣卻是越來越高,三十歲出頭的年紀就成了該領(lǐng)域頂尖的專家,多篇論文在《柳葉刀》上引起轟動,一時間國內(nèi)外的贊譽無數(shù),各種獎項紛杳而至,多家機構(gòu)發(fā)出了合作請求。
說起來李曲云終究只是一個普通的華夏女性,與事業(yè)相比,她的私生活與他人沒什么兩樣,或者還要糟糕一些,她生長在單親家庭,從小就缺失了父親的那一半情感,卻無辜承受了那段失敗婚姻帶給母親的痛苦,她的童年是灰色的。
大學畢業(yè)那一年,體弱多病的母親去世了,好在她已經(jīng)能夠獨立生活了,從此少了一絲牽掛,卻多了一份孤獨。
有種說法,女人結(jié)婚是為了讓男人養(yǎng)活,這在現(xiàn)代肯定不成立,李曲云雖然經(jīng)濟獨立,卻不排斥一份美好的感情,然而事與愿違,平日里除了同事,連一個逛街的閨蜜也沒有,至于男朋友……她經(jīng)常照著鏡子納悶兒,鏡中人長得不丑啊,怎么沒人追呢?思前想后,她明白了,是童年的那抹灰色照進了現(xiàn)實。
其實,現(xiàn)代社會中男追女的傳統(tǒng)早被顛覆,沒有了那份父愛,讓她對男性始終是敏感而疏離的,很多機會也就由此而錯過了,不過她的心里也還是有一個男人的影子。
時間回到四十年前,“逐影”號深空探測器在太陽系邊緣發(fā)現(xiàn)了“星墟”,“星墟”是一顆隕星,它的體積很大,為谷神星的一點六倍,外形并不規(guī)則,像是一道起伏的山脈,從既有軌道看來,它屬于系外天體,并不會進入太陽系,只是自附近掠過,從莫名處來,向莫名處去,這類星體在宇宙之中數(shù)量龐大,沒什么特殊,然而“逐影”號的探測器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非自然造物,地質(zhì)分析也與普通隕星迥異。
地球的判研很快確定,這是地外文明的遺跡,當時正值X病毒大瘟疫剛剛過去,地球尚處于蕭條和萎靡之中,這個消息傳出,人類社會為之一振,多少年來,人類始終對兄弟文明充滿著渴望和企盼,雖然目前的發(fā)現(xiàn)只是遺跡,諸多細節(jié)尚不明朗,但所有人都覺得第三類接觸即將到來。
“金色晨曦”計劃開始實施,目前最重要的是時間,人類要趕在“星墟”消失在茫茫宇宙之前,派遣宇宙飛船登陸考察,現(xiàn)今這個年代,人類社會已經(jīng)擺脫了饑餓和戰(zhàn)爭,生活相對富足,社會也在由國家向大一統(tǒng)融合,不過也遠遠談不上完美,人類的壽命并沒有大幅度增加,與各種疾病的斗爭還漫長的看不到盡頭,而科技的質(zhì)變性進步盡管看到了突破的曙光,卻遲遲沒有進入實用化,比如航天來說,核電推剛剛成熟,化學推進還是主流,人類的腳步暫時止于太陽系內(nèi),所以說對“星墟”考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用于探索南門二丙星的“星際遠征”號太空飛船由于大瘟疫的爆發(fā)而未能成行,其建造進度已經(jīng)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現(xiàn)在看來就如為了“金色晨曦”計劃量身定制的一般。
“星際遠征”號的任務被更改并且很快發(fā)射,這同樣是一次漫長的旅程,任務周期為三十八年,十八年飛抵“星墟”,兩年時間考察,十八年返航,飛船內(nèi)搭載有冬眠系統(tǒng),可以大幅延緩人體衰老,以使宇航員可以在有限的生命周期內(nèi)完成使命,不過這并不是一種成熟的技術(shù),其危險性如同戰(zhàn)斗機飛行員的彈射座椅,一旦出事就是致命的。
這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大事件,但是具體到普通百姓便只是一時的激動與興奮,隨著時間的推移,“星際遠征”號的身影漸漸從他們心中淡去,只有少數(shù)專業(yè)人員才隨時關(guān)注著它。
按理說李曲云也不會和“星際遠征”號有什么瓜葛,可隨著她在專業(yè)領(lǐng)域的影響與日俱增,受邀成為航天局的特聘專家,負責“星際遠征”號船員的病毒防范就成了分內(nèi)之事。
這是一項極為重要的工作,當人類第一次踏足月球,三位宇航員返程之后便接受了長達三周的隔離,深淵般的宇宙深空對人類來說有著太多的未知,一旦某種源自太空的病原體被帶回地球,對人類來說那可能意味著滅頂之災,不過從日常來說,這個工作又是那么的乏善可陳。
“金色晨曦”計劃的實施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星際遠征”號飛船在地球近軌道分段組裝,首先啟動化學引擎初始加速,而后開啟核電引擎巡航,接近火星的時候航速達到極值,此后依次飛掠外太陽系各個行星以及柯伊伯帶和奧爾特云,距離“星墟”零點五天文單位的時候開始減速,登陸過程同樣成功,探險隊在“星墟”進行了為期兩年的考察,獲得了豐富的地外文明遺跡成果,之后攜帶發(fā)掘的大量實物踏上歸程。
李曲云接手的時候,飛船已然穿越柯伊伯帶,接近冥王星軌道,可以說“星際遠征”號的歸期已近。
大約每月一次,她輸入航天局的指令代碼,從云端登錄虛擬指揮大廳,在這里和其它專業(yè)的專家一起,與“星際遠征”號取得聯(lián)系,將所需工作或問題以文字、語音或者視頻的方式傳送過去,由于通信延遲的問題,大概十二個小時之后才能收到回復,這是一個漫長而枯燥的過程,況且工作流程在飛船的航程中已經(jīng)重復了好幾百次,億萬公里兩端的人其實都是在例行公事罷了。
誰知第一次登錄就出了個小插曲,在“星際遠征”號的回復文件末尾手寫著幾個字:李曲云,是你嗎?她一怔,這可是航天局與“星際遠征”號之間的加密文件,是宇航員們無聊之余對待新人的玩笑嗎?她笑了笑,沒有理會。
第二次登錄,“星際遠征”號在正常文件之外還傳送回一個視頻,副指令長霍楓坐在駕駛艙里,背后的舷窗外是黑色的宇宙,他頭發(fā)有些蓬亂,還留著胡子,顯得很成熟,但臉上卻是一副亢奮中略顯張狂的樣子,“李曲云,生于……,住址……,職業(yè)……,我沒說錯吧,我留的字看到了嗎?為什么不回復我?”他對著鏡頭毫不遮掩地說道,“這一個月里,我多次連接地球云網(wǎng)查找了你的資料,讓我高興的是,你的生活很好,事業(yè)有成,就是好像……感情上有點兒瑕疵,所以我決定了,”他不知從哪兒忽然拿出一支玫瑰花,“回到地球之后,成為你的男朋友……”
李曲云的眼中立刻泛起了淚花,當然不是被感動的,而是委屈,播放霍楓視頻的時候,可不是她一個人看到,航天局和相關(guān)單位配合專家,不下數(shù)百人都在云網(wǎng)航天指揮中心上目睹了這些,這算什么,公開示愛嗎?兩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大家都會認為這只是航天員耐不住漫長航行而搞出的惡作劇吧!而她則成了劇中的小丑。
如今這個年代,大家見面的機會很少,也導致個人愈發(fā)獨立,霍楓的舉動無疑深深刺痛了李曲云的自尊心,她遞交了特聘專家的辭呈,但是云網(wǎng)沒有通過,繼而收到了航天局的道歉信,表示一定杜絕此類事件,此外霍楓在全網(wǎng)公開了一個道歉視頻,這一定是航天局施壓的結(jié)果,不過這樣一來,她也不好過于堅持,好在再次登錄的時候,沒有出什么意外,大家都像沒事人一樣,快結(jié)束的時候,霍楓在報告結(jié)尾再次向她道歉,表情嚴肅而真摯。
好吧,就讓這件事過去吧。
事情真的結(jié)束了嗎?也許吧,在后來的歷次聯(lián)絡之中,每次工作結(jié)束之際,霍楓都向李曲云打個招呼,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聽起來都很正常,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家伙沒死心,而李曲云呢,也說不出什么,但時間長了,這個男人畢竟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