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之夏,我到新鄭東北部的孟莊鎮(zhèn)修志,聽說鎮(zhèn)南茫茫棗林里有座土崗叫首陽山,崗上有廟叫秋稷寺,還聽說這座土崗確實就是當年伯夷、叔齊采薇而食的高地,于是我興趣盎然,準備去一探究竟。
出發(fā)前我反復琢磨,當年我在晉省求學時,已經(jīng)牢不可破地認為,山西永濟境內(nèi)的首陽山正是伯夷、叔齊歸隱的地方。后來的眼界卻告訴我,真正的首陽山在甘肅渭源境內(nèi),并且,明代的戶部主事楊恩專門就此為文且言之鑿鑿,清代的左宗棠還親自到那里為夷齊廟寫下碑文……總之,當今的華夏大地,已陸續(xù)浮現(xiàn)出七個首陽山了,每個山頭上都高揚著伯夷、叔齊的旗幟。至于孟莊首陽山,實在鮮有所聞。
夷齊隱居的首陽山究竟何在?恐怕連司馬遷也不大清楚。孟莊西去百里就是箕山,箕山往北不遠是偃師首陽山,司馬遷自言曾到箕山拜謁過許由墓,卻從沒有聲言自己何時何地拜謁過夷齊采薇的遺址。如果孟莊首陽山就是夷齊隱居的地方,年輕時的史遷豈能放過一個唾手可得的造訪?
然而,本地的一個傳說實在有趣,說鎮(zhèn)北三里的娘娘廟就是夷齊老母的葬地。當?shù)厝诉€眾口一詞地講:夷齊歸隱孟莊首陽山后,他們的老母馬上從故國出發(fā),千里迢迢跑來尋子。當走近中牟與新鄭的交界時,因為午熱,她索性卸下多余的裝束,不想因此傷風,續(xù)行七里便溘然長逝,自此,那個卸妝之地就成了謝莊,謝世的地方就成了娘娘廟和娘娘廟村。夷齊作古后,每年二月二晚上,首陽山下的二圣墓還會飄出兩盞明燈似的幽靈去娘娘廟探母!
我知道,當傳說與歷史交織在一起時,傳說不僅有了經(jīng)久不息的生命,歷史本身也會變得撲朔迷離。所以不管他們?nèi)绾窝灾忚彽刂v述夷齊與此地的典故,我對孟莊首陽山還是既好奇又犯疑。
為了讓自己有所斬獲,對于當?shù)氐臍v史我又做了深度的挖掘。孟莊境內(nèi)有一古村叫耿湖,這是夏代逸民務光的故里。務光也叫耿光,因為對商湯伐桀不滿,所以當夏桀被逐、商朝取代夏朝時,耿光自沉湖中,與世訣別。
夷齊二人不食周粟、餓死首陽的典故,與務光留戀前朝不睦新朝的做派何其相似!古人云:“德不孤,必有鄰?!蔽蚁耄说厍镳⑺滤幼o下的首陽山,還真有可能就是承載過伯夷、叔齊最后生命的隆物厚土。何況,鎮(zhèn)南的秋稷寺與鎮(zhèn)北的耿湖村,前后相距不過十幾里,更何況,此地的首陽山曾經(jīng)坐落在商初的腹地上!
懷著這樣的幻念在茫茫棗林里驅(qū)車穿行,去探尋一個千年之謎,實在讓人頗有期待又頗具興奮。廣袤的孟莊鎮(zhèn)自明朝至今一直號稱紅棗之鄉(xiāng),這里村村有棗林、戶戶有棗園。那綿延在棗林、棗園中的丈寬棗徑被婆娑的樹冠裹挾著、掩映著,樹冠上的串串棗穗攀援高掛,顆顆小棗既慈眉善目,又迎風舒展。幽幽棗徑,素馨淡淡、青影斑斑;沐光浴輝、蘊祥納瑞,實乃神賜仙源。
當美麗的棗林成為飄落的面紗掀掉蓋頭,秋稷寺,一方土丘上的神圣實在有些讓人失望。原以為這首陽山上傾頂而建的廟宇全是敬奉伯夷、叔齊的神殿,走近一看,儒、釋、道各家廟堂雜糅相間,不辨你我,只在一個偏右的角落里有座不起眼的夷齊廟。是的,夷齊兩位古圣先賢能給世人世俗帶來怎樣的福音,在滾滾諸神面前,實在有些茫然!
眼前的首陽山是一個方圓不過百米、高度不過十幾米的殘丘而已,也許三千年前,這座矮崗會比現(xiàn)在的模樣高大磅礴些。因為,整個土丘幾乎全由沙壤的土質(zhì)構成,在守土有責上,疏松易逝的沙壤確實不能與冥頑不化的石頭相媲美。
登臨首陽山,游覽秋稷寺,除了穿越數(shù)不勝數(shù)的廟堂,就是可以賞玩房前屋后遍地野生的小酸棗。此地酸棗的歷史已經(jīng)有八千年了,假如伯夷叔齊真能到這里采薇而食的話,也許就會食酸棗,因為在夷齊看來,野生食材屬于蒼天所賜,不屬于當朝所有。
薇,作為一種野生植物,在中原俗名叫萊豆,它常常生長在農(nóng)田里,終生與小麥同行。從仲春到孟夏,一尺多高的萊豆秧渾身上下結滿豆莢,其實它完全可以當作一種作物去種植。孟莊境內(nèi)的首陽山,不論山上或是山下,到處都是它生長的沃土。而山西永濟和甘肅渭源的首陽山絕對不是生長這種天物的道地,何況這兩個山頭在商朝落幕之后,很快就屹立在新朝的眼皮底下,那么,痛恨以暴制暴,痛恨改朝換代的伯夷、叔齊,怎么可能跑到那里去采薇而食呢?
伯夷、叔齊采薇而食,表明他們對生命的珍愛,餓死首陽又表明他們對現(xiàn)實的無奈和堅貞不屈。這種無奈,好像只有發(fā)生在孟莊首陽山上才會順理成章。因為,武王伐紂是在當年的元月,夷齊遁世也該在此時。隨后,當漫長的春天告罄,夏季來臨麥收一空,茫茫大地上,哪里還有可采的薇,何處還有可覓的食?何況他們是孤竹國的王子,有高貴的人格和無上的尊嚴。更何況,那些日日耕作田間的凡夫俗子又會對著兩位隱士的背影吹來怎樣的冷嘲熱諷,這只能想象,無法考證。士可殺而不可辱。從采薇首陽山到餓死首陽山,自然也就成了夷齊的宿命。
夷齊以身殉商,倒不如說是以身殉道。這個道就是仁孝,是幾千年來華夏社會的世道人心。堯舜之所以成為堯舜,核心不過就是仁孝二字!
伯夷、叔齊本是渤海西岸孤竹國君的兩個王子,孤竹君生前有意立三子叔齊為儲。當孤竹君駕崩后,叔齊執(zhí)意讓位于長兄伯夷,而伯夷卻恪守父命、堅辭不受。結果二人因為讓國各自潛逃,在出逃的路上又不期而遇。接著,他們本想一起西行去投奔德望極高的姬昌,不想在孟津的黃河邊上遇到了前去伐紂的大軍。于是,在當時中國的大舞臺上,夷齊兄弟像冥頑不化的石頭,挺身而出,相繼上演了“叩馬而諫”“采薇而食”“餓死首陽”等一系列悲壯故事。
在“叩馬而諫”時,伯夷怒目圓睜,對著武王發(fā)出的咄咄詰問被《史記》收錄其中:“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
對此,孔子多次飽含深情地贊嘆說,夷齊是“古之賢者”,他們“求仁得仁,又有何怨”,又說夷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在孔子眼里,夷齊二人是真正的君子。
在川流不息的歷史長河里,屈原、韓非、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司馬光、范仲淹、辛棄疾、文天祥、劉伯溫、顧炎武……有誰不為夷齊感慨,有誰不為夷齊握筆?夷齊,的確是兩位令人扼腕的悲劇性英雄。
當代學者余秋雨說:“中國文化的延續(xù),是君子人格的延續(xù)……對中國文化而言,有了君子,什么都有了;沒有君子,什么都徒勞?!?/p>
其實,古往今來,在華夏大地上,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不論文人還是莽漢,君子情結一直都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整體情結。
對于伯夷、叔齊,有譽就有毀,譽者不計其數(shù),毀者也不乏其人。
歷史的延續(xù)總是伴隨著君子與梟雄之間的抗爭,也總是伴隨著強者與弱者之間的較量。作為君子,夷齊二人一生沒有蓋世千秋的功業(yè),也沒有叱咤風云的壯舉,但是他們在捍衛(wèi)道義的坎坷之路上,以死抗爭,無所畏懼,最終贏得了世道人心。
離開首陽山,告別秋稷寺,反向穿越來時的棗林、棗徑時,我不由地在想,孟莊首陽山是不是夷齊的采薇地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早已成為一處精神的道場、一種情感的穴位,它讓每一個朝拜者在探幽訪古中可以觸摸民族的天倫大義,從而獲得應有的感悟。
作者簡介:
史岑,1991年畢業(yè)于山西師范大學?,F(xiàn)為衛(wèi)東區(qū)方志館館長,市作協(xié)理事,省書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