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樹花開

一

那一年早春，春風剪出柳絲，暖意融融。一批樹木花草從有著“黃國都城花園”之稱的卜集鎮(zhèn)運至縣城西部的一個單位大院。大好春光，植樹造林忙。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習慣了這樣的規(guī)律，自覺遵循著多年來形成的好傳統(tǒng)。

人們好奇地瞪大眼睛，注視著這些叫不上名字的新鮮玩意，小心翼翼地在花木師傅的指揮下，七手八腳地完成了栽種任務(wù)。一個細心的年輕后生特別留意，將一個個精心制作的標記品名的小牌牌掛在了樹干、花枝上。從此，這些樹木花草的名字，默記在了大家伙兒的心里：桂花、香樟、紅葉碧桃、紫葉李、闊葉棕櫚、大葉梔子、石楠、紫荊、紫薇……

大院環(huán)境原本就不錯，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鄉(xiāng)鎮(zhèn)街頭，算是引領(lǐng)時尚的處所。這個占地近30畝，紅磚壘砌的大院子，建于鲇魚山灌區(qū)通水的前兩年，是政府特批設(shè)立的縣直管理單位。院墻里，幾排整齊的磚瓦房既是辦公的場所，也是工作人員的生活區(qū)域。院內(nèi)，竹林婆娑，楊柳依依，池塘清清。每年的春夏，高大的泡桐樹引領(lǐng)著椿、楝、槐、楊等樹木，競相吐葉開花，慷慨地奉獻芳香、綠意，造就了這里幽靜、雅致、整潔的環(huán)境。

現(xiàn)在，大院里一下子新添這些不曾見過的奇花異木，想象著它們開花結(jié)果的樣子，每個人心里都充滿了甜蜜的期待。

二

這批綠植中最幸運的要數(shù)一棵桂花樹，大伙商議后，將它送給了剛剛從崗位上離休的一位老人。這樣做，既表達一種敬意，也是一種托付。桂花樹是樹中極品，交給老人這樣德高望重又特別喜愛種樹養(yǎng)花的人侍弄，大家放心。

就這樣，老人與桂樹結(jié)了緣，結(jié)下了近30年的深厚情誼。

起初，老人并不看好這棵只有一人多高的樹苗，整株樹看上去枝丫稀疏、葉片泛黃、孱弱瘦削。比大拇指粗一點，顏色灰突突的樹干上，布滿了一圈摞一圈黑褐色的癍點，幾粒硬殼蟲卵格外顯眼。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老人覺得要調(diào)理好這棵體弱多病的桂樹，需要下一番工夫。又一想，既然接了手，就不能辜負了全院人的美意，一定將它種活、種好。

于是，老人不敢怠慢，找到了尚未離開單位的花木基地的園藝師傅，得知，這棵桂花樹可不是普通的樹種，是經(jīng)過雜交改良、提純復壯的大名鼎鼎的潢川金桂，可謂是桂花樹中的貴族。因為遇到了年前秋冬時節(jié)的嚴重干旱，加上基地管理方面的問題，才導致部分苗木出現(xiàn)了不該有的病灶。

初臨單位小院，桂樹細心地端詳著慈祥和藹的老人，又看看擺放在各個角落，錯落有致、欣欣向榮的樹木花草，慶幸離開了擁擠不堪的種植基地，來到了這個既熱鬧又有朝氣的新環(huán)境。

機敏的桂樹很快適應了這里，并從前來小院拜訪老人的社會各個階層人們的口中，以及同伴們“傳遞”的信息中了解到，老人不僅是個“有故事”的人，而且對種植樹木花草專注情深，是一個寬厚仁愛的好園丁。獲取了這些情況，心里僅存的出生名門的優(yōu)越感沒有了，自己暗暗立志，要成為“大家庭”的優(yōu)秀成員，在這里茁壯成長，為老人展現(xiàn)自己的精彩。

其實，身居大院“有故事”的老人，已經(jīng)將過去的非凡經(jīng)歷，封存在日常生活里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等諸多瑣事中。很少人知道，解放戰(zhàn)爭時期，孟良崮、淮海、渡江等戰(zhàn)役中拼殺出來的那些戰(zhàn)功卓著、一身榮耀的英雄人物群體里，眼前這個不事張揚的老人就是其中一員呢！同樣，很少人知道，新中國成立后，回到地方工作的老人，曾經(jīng)在幾個鄉(xiāng)鎮(zhèn)擔任過主要領(lǐng)導職務(wù)。但大院的人知道，老人前幾年是這個單位的負責人，坐著軍綠色的吉普車，沿著縣鄉(xiāng)公路、河流渠道，日夜為黨和人民賦予他的神圣使命而奔忙。目前，離休了，回歸家庭，老人一身輕松，過著自在隨意的日子。

遺憾的是，一生性格耿直，從不向困難屈服的老人，無論如何也奈何不了老伴的體弱多病。盡管多處求醫(yī)救治，最終也無力拯救結(jié)發(fā)妻子因病痛而逝去的生命。為此，老人痛苦不已。閑暇的時間，讀書看報，侍弄花草，打發(fā)著失去伴侶后的無聊時光。

為了讓桂樹盡快健康成長，老人下足了工夫。一次又一次打電話向林業(yè)部門的技術(shù)人員請教，親自跑到本縣的李家花園、迎河集等花木種植基地，討教治療桂樹常見病、疑難病的方法，索要種植桂樹的技術(shù)資料。在掌握培土、澆水、施肥、用藥等方面要領(lǐng)的同時，積累了管理、養(yǎng)護的實踐經(jīng)驗。

桂樹服帖老人的做法，從接受新的種植模式、治療方式、養(yǎng)護形式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溫暖和愛撫，忍著肌膚之痛和療傷之苦，配合著修剪打枝、藥物除病等療愈方法。短短幾個月，桂樹煥發(fā)了新顏，像是脫胎換骨、涅槃重生，灑脫出清新健碩、意氣勃發(fā)的流光容貌。

三

時光不經(jīng)意間流過，一晃兩年，老人院子里的桂花樹體態(tài)優(yōu)美，枝繁葉茂，長成了四米高的健壯大樹。

國慶、中秋雙節(jié)來臨之際，已經(jīng)有四年齡的桂樹，披著一身泛著墨綠色油光的葉片，歡快地搖曳著苒枝，向老人展示成果來了。抬眼望去，整個桂樹的枝丫間被擠擠挨挨、密密麻麻的桂花簇擁，檸檬色的花蕾、金黃色的花朵、小米粒樣的花蕊競相展示迷人的風采。間或幾片落下的花瓣，也不甘隨風飄逸，肆意地釋放著柔美的姿態(tài)。桂花怒放，沁人心脾，小院彌漫著濃郁醉醺的金桂花香。老人望著第一次開花就綻放如此光芒的桂樹，絲絲欣慰如嘴抿醇香的美酒，快意全身。

當然，最開心的是，桂樹初次開花的季節(jié)，老人把兒女們召集在小院里，當著眾人的面，將一位近六十歲的善良女性接迎到家中，宣布從此由她替代逝去三年的老伴，和她領(lǐng)證結(jié)婚，攜手晚年的生活。

那一夜，皓月當空，花香四溢，久違了的歡聲笑語蕩漾在小院。親密戰(zhàn)友來了，老同事來了，大家一起慶賀老人的雙喜（花開、再婚）臨門！老人情不自禁，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喜悅，拉著再婚老伴的手，來到桂樹旁，動情地說，我要讓它每年都這樣，為你、為大家開著這么鮮艷的花！

四

花開花落，歲月更替。桂樹，除了長高長大外，每年都似乎有意識地將花期拉長。別的桂樹還在孕育花蕾的時候，老人院子里的花早早開了十天左右。盛花期后，花的顏色由檸檬色變成金黃色直至謝落的時間，也推遲了很多天。細算起來，整個花期將近四十天。于是，老人孩童般炫耀，逢人便夸他家的桂花開得如何好如何長。那份開心感染了好多人，人們聞香而動，小院不乏人氣。

小院溫馨如斯，卻擋不住集鎮(zhèn)開發(fā)建設(shè)的強勁勢頭。院子要拆，桂樹面臨再次移栽。好在安置的新居就在同一個大院。老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必須聘請專業(yè)的園藝師傅為他移植心愛的桂樹。移植當天，老人起了一個大早，神情肅穆，指揮著施工，看到工人不得不將部分根系鏟斷時，心疼地滿臉通紅，憋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應當說，移栽非常成功。老人住進了小巧雅致的新院，只是院內(nèi)空間無法容納桂樹，只能栽種在院外。按照老人開門見樹的意見，桂樹就種在朝東的院門正前方五米處。

新的生長環(huán)境比原來好得多，桂樹享受著陽光的全方位照曬，毫無遮擋、近距離接收水塘氤氳的水汽等優(yōu)越的條件，不僅沒有因這次移栽受到任何影響，反而可著勁瘋長。不幾年，變成了一棵健壯偉岸的大樹，樹干有小盆口粗，三層樓高，樹冠能夠覆蓋方圓七八米。

木秀于林，桂樹正值風華。如俊俏挺拔的少男、婷婷婀娜的少女，自然有眾多的目光集聚，大院的桂樹漸漸成了街鎮(zhèn)居民的熱門話題。

花開時節(jié)，一樹花香，十里芬芳，滿大街香氣撲鼻，慕名觀賞桂樹的人來了。目睹那些吟詩作畫、拍照留念的人群，聽到一片嘖嘖稱奇聲，老人喜樂陶陶;聞香、拾撿落花的來了，老人慷慨地笑臉相迎;爬高折枝的來了，老人極力勸阻，煩躁不已;最惱火的是，幾個樹販子三番五次來到門前，要買走這棵桂樹，出價兩萬、三萬，甚至更高。老人一改溫和的面孔，情緒激動，高扯著嗓門，呵斥著讓他們離開，出再多的錢也買不走樹。

明的不行，就來暗的。月黑風高的夜晚，幾個人試圖乘著老人入睡，實施偷樹計劃。但他們低估了老人的心智，也低估了老人的勇氣。斗智斗勇，對方敗下陣來，最終放棄念頭。但老人在護樹的過程中，一不小心跌倒在樹旁，得導致大腿骨骨折，并因此落得殘疾，生活質(zhì)量從此大打折扣。

五

樹下，老人坐在輪椅上，有時候靜靜地躺在搖椅上。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桂樹張開巨大的傘狀樹冠，提供著清可絕塵的蔭涼。桂花盛開的節(jié)氣，緩緩地釋放著久已習慣的馨香，老人半睡半醒，在均勻的鼾聲里，夢回過往，徜徉在那些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現(xiàn)實生活無法復原的場景物境中。

老人一會兒囫圇著言語，一會兒一臉驚恐，四處張望著問“這是在哪里”，一定是夢到了戰(zhàn)場上的慘烈場面;有時候，“呵呵”地嘟囔著，微笑寫在臉上，一定是回到了立功受獎、生兒育女、舉家和順的場面;有時候，嗚咽低吟，滿臉淚痕，那一定是在思念高堂雙親及為他添兒育女的恩愛妻子。

家國天下，工農(nóng)商學兵等，這些都是老人的關(guān)注！央視一套的新聞、七套的軍事農(nóng)業(yè)節(jié)目是老人的專屬頻道，每晚都要看著這些節(jié)目才能安然入睡。老人也特別牽掛幾個兒女們的家事，隔三差五讓老伴打電話詢問情況，希望他們好好工作、家人平安。

老人在操心已是青壯年的幾個兒女的同時，情感的天平漸漸地往孫輩們身上傾斜，時常掰著指頭絮叨著，哪個考了學、哪個參加了工作、哪個結(jié)婚成了家、哪個有了孩子。每分享過子孫們的喜訊，都會慷慨地包上一個大大的紅包相送。

那一年，去歐洲學習的外孫看他來了，特意給姥爺帶回來幾聽啤酒，老人開心地說：“歐洲啤酒好！”臨別之際，望著晚輩漸漸遠去的背影，抑制不住難分難舍的心情，急切之下，喉嚨里的痰上涌堵塞了聲道，一句含糊不清的“啊嚎”，算是對晚輩的再次祝福和有聲的告別。事實上，這真的就是祖孫之間的最后一次別離。幾年后，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外孫，沒能陪伴姥爺走完最后的人生旅程，也沒能回國參加姥爺?shù)脑岫Y，這一切，成了不可彌補的遺憾。

皓然白首的老人還經(jīng)歷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徹心扉的刺激。二女婿因病英年早逝，噩耗傳來，老人頓時癱坐在了地上。一連幾天，反復念叨著“怎么會這樣”的話語，不吃不喝，長夜無眠。那幾天，大院的天是灰暗的，老人的心冰涼苦澀，仰望天際，流下渾濁的老淚。

走出陰影，老人依然保持堅強樂觀的心態(tài)，他要與命運抗爭，讓人生的軌跡延伸拉長。桂樹也暗自加勁，老人健康長壽一年，自己也要長高一尺。

生命在延續(xù)，故事在書寫，他們彼此心領(lǐng)神會，盡情地沐浴陽光雨露，吐納清新氣息，共同述說人和樹的精彩傳奇。

六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鞭D(zhuǎn)眼間，花開花落又是幾個春秋，老人八十有七。耄耋之年，久臥床榻，身體極度虛弱，命若云絲。醫(yī)院專家建議不再住院治療。明眼人都知道，老人時日不多。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長期臥床的老人面色紅潤，思維明顯地清晰起來，堅持讓人用輪椅把他推到桂樹下，深情凝視高大的桂樹后，向家人說：“這樹好??！”隨即潸然淚下，哽咽難言。難道這就是回光返照，老人在向桂樹作最后的道別嗎？陰影籠罩在全家人的心頭。

中秋節(jié)前夕，秋高氣爽，晴空萬里，萬木蔥蘢，花果飄香。桂樹再一次抖擻精神，催生不計其數(shù)的檸檬色、金黃色的桂花，再現(xiàn)濃郁遠溢、香飄滿街的盛況。

星空如洗，皎潔寂靜，老人安詳離世。

那一夜，悲憫的桂樹心碎了，和著凄婉的哀樂，將滿樹怒放的花瓣變成繽紛的花雨，凌空飛舞。老人居住的屋頂、小院、靈堂、布幔、花圈，還有吊唁的人的頭上、身上，都掛滿了金色的落花。

凌晨，靈車在一片哭聲中漸行漸遠。桂樹無力喚醒老人逝去的生命，無法挪動毫無氣力的悲痛身軀，只好拼盡最后精神，顫動著身子，將僅有的幾朵桂花連同葉片上的淚珠一同揮灑在凄婉的晨曦里。

七

世間的情誼，有開始就有結(jié)束。桂樹難以接受與老人共同演繹了26年的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彼此相守已是習慣，惺惺相惜久成依靠，未來的那份寄托哪里找尋呢！

沒有老人陪伴守護的日子，桂樹空虛寂寥。從此，緘默不語，耷拉著葉子，身子和靈魂都被掏空了似的，無精打采地守護著再無人影的小院，微風中將渺遠的思緒飄向天國，以期與老人無聲地邂逅……

作者簡介：

李新義，男，漢族，河南省信陽市固始縣人，長期從事機關(guān)文秘和公文寫作，作品多次在省部級報刊、媒體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