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明杰自己也說不出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汽車的。從提拔為副局那天?天地良心,那時只顧高興,感覺一塊金元寶撲通砸頭上,半天還懵懵地,不知道咋回事。后來他哭了,喜極而泣。當(dāng)然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找到個沒人的地方抱頭痛哭。步入天命之年,兩鬢染霜,心早如清茶淡水。有一天,組織部門突然通知他座談,接著就是一系列考核,很快任命下來了。人生就是如此操蛋。
蘇明杰腦袋想破也想不通,這個副局咋就砸在了他頭上。一沒跟班站隊,二沒托關(guān)系找人。不想追求進步,工作也就那么回事了。再說,年齡到了晉級紅線,基本已不在考慮之列。按照官場潛規(guī)則,他這人早已“哈哈”了。偏偏這個“哈哈”變成了所有人嘴里的“嘖嘖”,以為他藏得深,扮豬吃老虎哩。蘇明杰心里說,要是能吃老虎,年輕時就吃了,干嘛扮豬呢?有這想法的人才是豬。想是想,蘇明杰還是找到了在組織部工作的小老鄉(xiāng)蘇天揚,向他打聽內(nèi)幕。蘇天揚說:“局委職位調(diào)整都是常委會決定的,屬高度機密,我怎么會知道?”但他又說“組織部長不是你老領(lǐng)導(dǎo)嗎,何不向他打聽打聽?”蘇明杰一驚:“老領(lǐng)導(dǎo),誰?。俊碧K天揚說:“楊成軍,這你都不知道?”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蘇明杰尷尬一笑,拍拍他肩說,逗你玩哩,改天請你喝酒。
要是讓人知道蘇明杰的老領(lǐng)導(dǎo)當(dāng)了組織部長而他竟然不知道,在這個五線小城一定會成為家喻戶曉的笑談,可他就是不知道。年輕時,蘇明杰也有一肚子想法,欲要一朝成名天下知。為此,明面上工作沒少做,暗地里也下了諸般工夫??上看螞_鋒陷陣,總是鎩羽而歸。年事漸長,更兼多次碰得頭破血流,隨著悠悠一聲長嘆,泯滅了一顆雄心。自此兩耳不聞窗外事,與官場那一團亂麻再無半分糾葛。
蘇明杰夫婦膝下僅有一女。妻子汪霞經(jīng)營個小超市,天天早出晚歸的,教育孩子應(yīng)當(dāng)是他的事,但閨女生得百般伶俐,不用操心,就順順利利讀了個雙一流大學(xué)。蘇明杰把業(yè)余時間放在了研究菜譜上,上下班路上,甚至工作的間隙,他都在揣摸他的菜。他上網(wǎng)搜索各大菜系、各種名小吃,按照配比、步驟,依葫蘆畫瓢,一段時間下來,各種菜均做得像模像樣。他請那幾個還在一起玩的朋友喝酒,再不去飯店,買好了菜,親自下廚。朋友一嘗,都說比什么什么宴做好吃,說得他一張油漬麻花臉笑成了菊花。
蘇明杰試探著給楊成軍打了個電話,說這么多年沒見老局長,特別想念,老領(lǐng)導(dǎo)要是不忙了,可不可以讓他去看望一下。楊成軍笑呵呵地說:“小蘇啊,你來吧?!薄靶√K”倆字聽得蘇明杰眼圈兒一紅,差點掉下淚來。楊成軍其實不比他長幾歲,但人家是局長,局長叫他“小蘇”是理所當(dāng)然的。剛上班時,大多數(shù)人都叫他“小蘇”,可惜現(xiàn)在“小蘇”變“老蘇”了。蘇明杰帶了兩條煙、一聽茶葉,用包裝著,身上揣著一張卡。
見了面,蘇明杰把煙和茶葉掏出來。楊成軍笑著說:“人家都是提前跑官送禮,你這是事后人情?。 碧K明杰紅了臉,邊掏銀行卡邊說:“一切全仰仗老領(lǐng)導(dǎo)操心,這是一點心意?!睏畛绍娔樧兞耍骸靶√K,你讓我犯錯誤嗎?要這樣,我就送客了?!碧K明杰尷尬地站那里,進退不是。楊成軍說:“把卡收起來,我們說說話?!弊潞螅瑮畛绍娬f:“小蘇啊,你跟著我那會兒,一直鞍前馬后的,我能不曉得你的心思?可惜那時我正受人排擠,挪的位置不理想,等于打入了冷宮,哪還有能力替你說話?這事一直在我心里擱著,這次動人,我就想到了你?!?/p>
這話蘇明杰信一半。楊成軍幫他是真,但肯定有原因,真有心幫,那么多次人事調(diào)整,咋沒出手呢?后來坊間傳言,黨委、政府可能有些矛盾,政府呈上的名單有幾個在常委會否了,書記讓組織部重新擬定人選,楊部長不輕不重地選了幾個人,真就過了。
蘇明杰相信,傳言未必空穴來風(fēng)。
二
蘇明杰有近三十年騎齡了。開始踩一笨重飛鷹,手頭寬裕后改為飄逸鳳凰,后來進步為輕盈的賽車兒,人半趴在車把上,姿勢不雅,卻省勁。電動車普及后,汪霞曾力勸他買輛電動車,再不用脖子伸得老長去蹬。蘇明杰嗤之以鼻。滿大街烏泱泱的全是電車族,其身份不言而喻。賽車兒則隱誨許多,或曰低調(diào),或曰運動,一下區(qū)別出來。再比如回老家,騎一電動車,載著老婆孩子,寒磣!而一家三口,各騎一賽車兒,再飾以運動服、太陽帽,那是風(fēng)景。
職司副局后,蘇明杰依然度過著賽車兒人生。有時上下班碰著劉局的車像條漂亮的鯊魚從身邊無聲滑過,他也會下車,禮貌地招手致意。劉局小他五六歲,正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對他倒還尊重,有時稱他“老蘇”,有時“蘇局”。劉局的車玻璃會徐徐滑落,頭探出來:“蘇局,該換車了。他說:“騎車鍛煉身體,蠻好的?!避嚧吧先?,車子稍稍一躍,飄然遠去,留給他的是一股冒黑煙的難聞的尾氣。
令蘇明杰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是,有一次,他騎行在街上,身旁嘎地停下一輛車,車窗搖下,一張黑臉笑咪咪地湊過來:“老同學(xué),去哪兒,送你一程?!碧K明杰自然清楚這張黑臉的主人是姚發(fā)旺,搞電焊的,兩間破破爛爛的屋子,里外亂扔著鐵角、鋼管和各種零件,空氣中一股鋼鐵焦糊的臭味。倆人高中同學(xué),蘇明杰看不上他的。但這鳥居然成有車族了。真是戲劇人生啊!蘇明杰說:“鳥槍換炮了,啥時候弄的?”姚發(fā)旺說:“開兩年了?!碧K明杰說:“發(fā)了?”姚發(fā)旺說:“湊合吧?!迸R走,又把頭伸出來:“有事言一聲,老同學(xué)用車,一句話?!避囎叩脹]影兒了,那張小人得志的黑臉還在眼前鮮亮。蘇明杰忽然氣惱起來。他不知道生誰的氣。悶頭蹬一陣車,車頭一調(diào),兀自騎行起來,車速高得像賭氣。
回到家,蘇明杰對汪霞說:“我駕校報名了?!蓖粝家荒樐涿睿骸皥笊睹??學(xué)車啊。你行?老胳膊老腿的?!蓖粝家荒槺梢?。蘇明杰說:“嫌我老,不行了?”汪霞說:“不要臉?!碧K明杰拍拍肱二頭肌,沒拍出脆聲,用手一捏,那疙瘩硬肉早軟了。想說什么,沒說出來。汪霞哂笑:“你行。一夜行幾次,還是幾夜行一次?”蘇明杰說:“主要沒那興趣了?!遍T一響,把自己關(guān)在了書房。
靜下心,蘇明杰才清楚,學(xué)車不是心血來潮,這念頭早他媽埋伏在大腦里了,找到個合適的機會,就兩眼發(fā)光,迫不及待地撲出來。他報名的是君山駕校。校長他認識,他讓校長幫他找個好教練。蘇明杰落到了楊教練手里。
楊教練技術(shù)好,軍隊老轉(zhuǎn),是駕校的金牌教練。據(jù)說,他門下考生,還沒有補考的。楊教練軍人風(fēng)格,對學(xué)員要求嚴,倆眼一瞪像鈴鐺,高聲大嗓不說,動不動就罵人。
開始,楊教練還客客氣氣的,讓他先學(xué)科一。這是蘇明杰的強項,雖然腦子有些銹蝕,但死記硬背的能力還在,很快他就讓教練幫他約考,且一考即過。楊教練差點對他刮目相看。
進入科二學(xué)習(xí),蘇明杰的拙笨就突顯出來。他一書生,最不擅長動手,家里修個開關(guān)、插座,都得汪霞來。楊教練讓他手扶方向盤,腳踩離合上,又告訴他車打著后,腳要慢慢放開離合,同時,左轉(zhuǎn)要打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打右轉(zhuǎn)向等等??墒?,除了方向盤,蘇明杰什么都不知道。楊教練耐著性子給他講第二遍,但一啟動車,他腦子就緊張成一盆糨糊了。楊教練雖是金牌教練,可不會循循善誘,他只會大聲罵人。他沒罵蘇明杰,只是眼瞪著他,粗聲喘氣。蘇明杰讀出了他眼里的怒火,無端想起遠遠近近五六任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生氣也瞪眼,一瞪眼,他就心慌,害怕災(zāi)禍降頭上。年輕時那段時光,真是如履薄冰,令人心驚膽顫。
楊教練越生氣,蘇明杰越做不好。蘇明杰越做不好,楊教練越生氣。蘇明杰給楊教練拿了兩盒軟包中華,楊教練接住了,又給他扔身上。蘇明杰忙陪著笑臉裝他兜里。
三
駕駛證到手,蘇明杰立馬把買車提上議事日程。
這證拿到手真不容易。為學(xué)車,他專門請了年假。直到年假結(jié)束,楊教練都沒敢?guī)退s考,他感覺蘇明杰就是一根斷路的電線。楊教練從沒碰到過這么難教的學(xué)生,他都想撂挑子了。難道他的一世英名要斷送在蘇明杰手里?他希望蘇明杰知難而退??商K明杰足夠堅強,楊教練眼里伸出的巴掌把他臉烀腫了,他都沒放棄。草長鶯飛三月天,春光無限美好??蓷罱叹毮樕蠀s常常冒汗。他甚至懷疑自己的教學(xué)能力,頹廢地推門下車,軟中華一口吸短一截,卻沒品出半點滋味。蘇明杰被扔在車上。結(jié)果,奇跡發(fā)生了,少了楊教練的威壓,那點行車技術(shù)很快融會貫通,蘇明杰推檔松離合,汽車馴服了,動作舒展柔緩,爬坡、轉(zhuǎn)彎,張弛有度。楊教練想不通這究竟是他媽怎么回事。
蘇明杰開始研究車的品牌、型號,常常撅著屁股,在電腦前一趴幾小時。汪霞質(zhì)疑買車的用途。汪霞不用上班,蘇明杰距單位也不過三里。蘇明杰說:“回老家不行嗎?去你娘家要我們坐11路公交?”總之,蘇明杰鐵了心了。
蘇明杰很快熟悉了車標(biāo),劉局的車是帕薩特,而姚發(fā)旺開的只是區(qū)區(qū)一個寶駿。他的車當(dāng)然不能超過帕薩特,但也不能掉價到和姚發(fā)旺一個層次。各種比較權(quán)衡之后,他選擇了紅旗H5,車型大氣,車身圓潤,國產(chǎn)品牌顯得謙虛,行業(yè)老大又充滿霸氣。
一上車,蘇明杰才曉得自己心理素質(zhì)不過關(guān),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老害怕出事??绍嚾有^(qū)里,與錦衣夜行何異?開車其實就為炫耀。蘇明杰清楚這是窮人心理。蘇明杰出身農(nóng)村,爸媽都是老實農(nóng)民,苦筋巴力供他上了大學(xué),原指望他能光宗耀祖,誰知上班后他一直不溫不火,直到爹娘遺憾躺入地下,祖墳依然沒有冒出青煙。
心一橫,蘇明杰把“紅旗”開出了門,開始慢得像蝸牛,順著路往前爬。他頭上汗珠有黃豆大。適應(yīng)后,腦門上的黃豆沒了,蝸牛也變成了一匹腳步清脆的優(yōu)雅皂馬。一個月后,“紅旗”飄向人流密集的市中心。
一次開班子會,他散了一圈兒煙后,開始咬陳局耳朵。劉局說:“老蘇,有情況?公開公開嘛!”蘇明杰說:“領(lǐng)導(dǎo)不是一直關(guān)心讓換馬嗎?最近我牽回一匹。”班子里就蘇明杰一人沒車。劉局說:“就是嘛,你一個人廉政,顯得大家都腐敗,到底騎上了。哪天牽單位,大家?guī)湍憧纯囱揽??”蘇明杰說:“那就牽出來溜溜?”
改天,蘇明杰開著車上班了。大家圍著車看。其他人都是合資車,只有他是國產(chǎn)的。陳局說:“蘇局,就你愛國?。 碧K明杰說:“合資車是咱工人做的,交稅也是交給咱政府。大家都愛國。我只是支持民族品牌。”
有了坐駕,蘇明杰才感覺和一幫副職平起平坐了。
暑假期間,各條線的工作都有半年例行檢查。蘇明杰有意把老家所在縣的檢查安排在了星期天。閨女早拿證了。他囑咐閨女先開著“紅旗”回老家,他坐單位的車到縣城。這種檢查是走馬觀花式的,縣里一幫正副職陪著。中午吃了工作餐,夕陽燈籠般高掛枝頭時,他們到了最后一站——蘇明杰老家蘇集。
一幫人走走站站。村支書蘇道全幾次想說話,蘇明杰都有意冷落他。蘇道全臉上訕訕地。按輩分,蘇明杰應(yīng)該叫蘇道全哥。蘇道全是人精,在村里經(jīng)營幾十年了。蘇明杰讀大學(xué)后,蘇道全對他家還是挺照顧的??商K明杰就像扔出去的炮仗,啞了。蘇道全以為把他看透了,再不理會,甚至蘇明杰爹娘葬儀,他都沒露個面。
檢查很快結(jié)束了??h局馬局長說晚飯安排在了凱頓酒店,星期天,領(lǐng)導(dǎo)也在辛苦,工作結(jié)束了,怎么著也得洗洗滿身灰塵。蘇明杰一臉為難:“今天就散了吧,我老婆孩子在老家,晚飯我就在老家對付?!碧K道全趕緊說:“馬局長,今晚我做東吧,家里一只羊,兩歲了,味道正美?!瘪R局長看看蘇明杰。蘇明杰說:“羊老貴,道全哥舍得?”蘇道全說:“蘇局長是寒磣我吧!”
蘇道全真把羊殺了,做烤全羊。敬酒時,蘇道全一口氣喝了六大杯,喝得臉熬白。大家莫名其妙。見蘇明杰沒說話,便都裝聾作啞。
四
蘇明杰開啟了有車模式。雖然不足三里,他也每天開車上下班。
一天下午,張局打他電話:“蘇局,晚上有安排嗎?”張局是區(qū)局一把手,同蘇明杰走動不勤。蘇明杰說:“張局有何指示?”張局說:“借倆膽,我也不敢指示領(lǐng)導(dǎo)。不忙了,屈尊到小弟這里喝兩杯?”蘇明杰說:“主題?”張局說:“沒啥主題,領(lǐng)導(dǎo)不是新置了座駕?大家伙想給您鎮(zhèn)鎮(zhèn)。當(dāng)然,這是由頭,主要想同領(lǐng)導(dǎo)團結(jié)團結(jié)。”蘇明杰清楚,以前自己雖忝列正科,但已是明日黃花,張局這些縣、區(qū)局一把手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見面不過點個頭而已。沒想到自己修成正果,這些人臉上不好看,借機套個近乎。蘇明杰曉得,自己升職純屬意外,那就一笑泯恩仇吧。他說:“要鎮(zhèn)車,也是我做東,怎么能破費張局?”張局說:“我安排,領(lǐng)導(dǎo)埋單?!碧K明杰說:“好,晚上我一定到?!睆埦终f:“說是鎮(zhèn)車,但今晚有一規(guī)矩,所有人都不帶車?!?/p>
蘇明杰自然不會聽他的。飯人家安排了,酒一定得自己帶。他家里還沒存酒,就跑超市買了一箱劍南春塞后備箱。到飯店一看,區(qū)、縣六個局的局長都在,便知道預(yù)謀好了。桌上赫然擺著三瓶五糧液,這讓蘇明杰有點臉紅。他說:“我這酒害羞了。”大家便都有點尷尬。王局是唯一的女性,她走到蘇明杰身邊,把一個厚厚的紅包塞他口袋。蘇明杰要客氣。王局說:“這是我和你蘇局的一點私人關(guān)系,他們幾個可都沒看見。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蘇明杰不好再推拒。王局說:“那……誰的三瓶五糧液少了,下次多帶幾瓶。這次呢,咱就喝領(lǐng)導(dǎo)的酒。”蘇明杰說:“今晚不醉不歸。”
蘇明杰的生活又枝繁葉茂起來。工作,應(yīng)酬,迎來送往,忙得顧頭不顧尾的。菜譜是研究不了,甚至在家吃頓飯都難。領(lǐng)導(dǎo)、同事、同學(xué)、朋友……原先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找來了,各種名目的聚餐前仆后繼。車也成了配合他演出的道具。需要喝酒的場合,絕不帶車;有些勉力應(yīng)付的酒局,開車去,車成了拒酒的靈丹妙藥。不過,蘇明杰似乎很享受,隱約感覺到,自己一直企盼的不就是這熱火朝天的生活?他也看清了自己,并非真正喜歡狗日的菜譜,別人做好了,香噴噴地等著你吃,不好嗎?
出道晚,看著頗老道的蘇明杰,在官場其實還是個雛。一次開車,就差點開出事故。那次到縣局檢查,因事發(fā)突然,局里沒車可派。蘇明杰開著“紅旗”出了門。接待他的李局眼里露出一絲驚訝。中午吃飯時,李局說:“蘇局,我到局里取一份文件,能不能借你的寶駒一用?”蘇明杰沒多想,就把鑰匙撂給他。檢查完往回返時,感覺哪里不對,往后座一瞅,多了一個黑色塑料袋。蘇明杰掂過來,解開一看,整整齊齊碼著五沓人民幣。他的心撲通亂跳。他記得李局給,他說想爭取一個項目,蘇明杰答應(yīng)幫忙了,而自己這次單槍匹馬前來,肯定讓他產(chǎn)生了誤會。
蘇明杰承認自己心理素質(zhì)不過關(guān),開個車都頭暈,干得成啥大事?最主要的,他不想烏紗剛戴頭上就被擼下來。他腦子高速旋轉(zhuǎn),這錢怎么處理。他迅速下車買了一筒茶葉,掏出茶葉,把那五沓錢塞進去。返回縣局,車也沒下。他給李局打電話,讓他下樓。搖開車窗,他說:“李局,你看我這記性,特意帶了一聽茶葉給你的,咋就忘車上了?!备舸鞍巡枞~筒扔了出去。
回到市局,蘇明杰一分鐘不停,著手辦理李局項目的事。通過此事,蘇明杰看到一點官場水的深淺,后背一身冷汗。剛好組織部抽調(diào)人員駐村,配合開展精準(zhǔn)扶貧工作。蘇明杰主動報名,做了駐村第一書記。他給蘇道全打電話,說他們局有駐村任務(wù),讓蘇集爭取他們局進駐。蘇道全道行深,稍一用力就促成了此事。駐村期間,蘇明杰爭取資金為村里修了兩公里生產(chǎn)路,建了十座橋涵,打了六十口機井,修繕了教學(xué)樓。這為他在蘇集贏得了口碑。清明節(jié)回家上墳,通往他家墳地,多出一條水泥路,雖不寬,但刮風(fēng)下雨無礙了。他投之以桃,蘇道全回了個李。
五
年終表先,單位、個人均獲得了駐村先進。為單位爭得了榮譽,劉局很高興,專門設(shè)了慶功宴。班子成員挨個敬酒,一高興,蘇明杰喝大了。早上起來,頭還隱隱作痛,看看周圍環(huán)境陌生,才記起醉酒后被安排到了酒店。想想昨晚的酒,似乎沒喝多少,咋就醉得一塌糊涂?而再回憶喝酒的細節(jié),竟恍恍惚惚不大清晰。是酒后短暫失憶嗎?以前從沒這情況,到底歲月不饒人啊。
正胡思亂想,枕邊手機咿咿呀呀唱起來。摸過來一看,是高中班長閆鵬飛。閆班長在電話里嚷:“你咋回事,打幾次電話不接?”蘇明杰說:“喝大了,酒店躺著呢。有屁快放?!遍Z班長說:“同學(xué)聚會,你被選入籌備組了,有沒有空參加?”蘇明杰一激靈,余酒全消,能進籌備組的,在這小城,哪個沒點能量?忙說,“有空,一切聽從閆班長安排?!遍Z鵬飛說:“好,等我電話,我們幾個先碰碰頭,擬出活動方案?!?/p>
高中同學(xué)上次聚會還要追溯到N年前。那次聚會是胡晉陽發(fā)起的。當(dāng)別人都在為生計奔波時,胡同學(xué)已經(jīng)掘到了第一桶金。胡晉陽沒讀大學(xué),卻裝備了一個聰明的商人大腦。最初,他背著一臺電機滿大街推銷;摩托車風(fēng)靡時,他租了兩間門面賣摩托;汽車一興起,他搖身一變,成了汽車經(jīng)銷商。而那時,蘇明杰還在單位夾著尾巴做人呢。說實話,蘇明杰很排斥胡晉陽發(fā)起的聚會,那純粹是他一個人的舞臺??伤植辉妇芙^,誰讓他對崔娜那般癡情呢?他想看到崔娜。
崔娜屬于好看又聰明的女孩。一頭柔順的長發(fā)披在肩上,兩只眼睛撲閃撲閃的,把蘇明杰的魂勾跑了。高中三年,差不多都是蘇明杰考第一,崔娜考第二。蘇明杰拼了命學(xué)習(xí),別人都認為他用功,只有他清楚,他有一大半工夫是為崔娜下的。他多想拉一拉崔娜白皙修長的手,可每次還沒和崔娜目光相接,他都怯怯地躲開了。他恨自己的怯懦。他想,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那時或許就有膽量向崔娜表白了??墒谴弈纫部忌狭舜髮W(xué),他那點農(nóng)民的自卑又跑出來作怪,最終,他連和崔娜合一張影的勇氣都沒凝聚出來。
大學(xué)畢業(yè),蘇明杰背著行李灰溜溜地回了老家。想不到崔娜也回來了,分配在母校教書。他潛入路邊偷窺過她幾次。崔娜騎一小巧二六斜梁自行車,頭發(fā)高高地挽在腦后,脖頸細長白亮,穿一紫色大擺裙,越發(fā)的風(fēng)情萬種。蘇明杰又自慚形穢起來。滿腹心事,卻沒敢向別人吐露一字。每次介紹對象,他都一口回絕。他說不出自己在等什么。一次聚餐,有人說崔娜結(jié)婚了。蘇明杰心一揪,像被誰狠狠捅了一刀,嘀嘀嗒嗒流下血來,說不出的疼。他似隨意地問:“嫁的誰???”“他們學(xué)校的老師?!碧K明杰真想抽自己幾個耳光。在機械廠上班的汪霞恰好此時出現(xiàn),面沒見,蘇明杰就說行。結(jié)婚五年,機械廠倒閉,汪霞下崗。
想到很快就會見到崔娜,蘇明杰心轅意馬起來,又有了初戀的感覺。有“副處”墊底,再不會像過去露怯了吧。
為了迎接此次同學(xué)聚會,蘇明杰專門跑到理發(fā)店。頭發(fā)花白,額前一片開闊,只能借理發(fā)師的妙手讓它回春了。放得發(fā)霉的西裝也被他找出來,他甚至還打上了領(lǐng)帶。開著車,他不自覺看向副駕,想像著崔娜坐那兒會是怎樣的一種美妙。
他踩著點來到預(yù)定酒店。門前竟黑壓壓停著一堆汽車。但似乎沒幾輛比他的“紅旗”硬朗。只有胡晉陽那輛大奔扎眼。
有同學(xué)在導(dǎo)引,推開門,看見一群陌生中年大媽。正要退出去,有人喊,蘇明杰,還不快滾進來!不是高中那幫狐朋狗友是誰?
坐下后,蘇明杰一個一個辨認,到底沒認出崔娜。這幫女人,臉上涂著厚粉,但皮膚的油光和彈性沒有了,衣服倒比人鮮亮。
為了避免認錯人的尷尬,籌備組專門安排了自我介紹環(huán)節(jié)。一個圓胖女人站起來,說她叫崔娜。蘇明杰嘴張得老大,仿佛一只蒼蠅飛進去,惡心得要吐。
午飯時,蘇明杰把自己灌得爛醉。按照活動方案,下午要爬一座小山,晚上住宿酒店,為的是有仇報仇,有恩報恩。蘇明杰酒醒時,樓層空無一人,一眾人大概爬山去了。他招呼也沒打,逃似的出了酒店。他有點后悔,自己咋會熱衷于參加這狗屁同學(xué)聚會呢!
六
半年后,閆班長又來電話,說是看看胡晉陽去。蘇明杰問:“胡晉陽怎么了?”“胃癌晚期?!碧K明陽“咯噔”一聲,仿佛一失足從萬丈懸崖跌落,心臟半天還沒歸位。
又半年,一眾朋友出席了胡晉陽的葬禮。據(jù)說,為了和癌癥作斗爭,胡同學(xué)花了三百多萬。有錢如何?到底沒能挽留住生命。一時,心情都有些灰暗,真如萬馬齊喑。蘇明杰似乎突然間明白一個道理,什么腰纏萬貫,什么高官厚爵,生命才是第一位的!
此后一段時間,蘇明杰敏感多疑起來。一次胃疼,懷疑要步胡晉陽同學(xué)后塵,嚇得不輕。趕緊到醫(yī)院做一全身檢查。所幸一場虛驚,但也查出了氣管壁粗糙、血壓血糖血脂三高、脂肪肝……一大堆毛病。這才知身體已脆弱不堪,遂遵醫(yī)囑、牢記各種注意事項。再有名目繁多的約酒,真心懼怕,能推便推了。汪霞也成了驚弓之鳥,夜幕降臨,就于超市門前,拉出音箱,召集一幫大媽,嘣嚓嚓,跳起了廣場舞。
蘇明杰第一次對著“紅旗”心塞起來。好久沒摸車了,上下班習(xí)慣了步行,微微出一點細汗,舒服。閨女研究生畢業(yè),入職某國企。蘇明杰電話打過去:“閨女,參加工作了,爸把‘紅旗’送你吧?!遍|女不買賬:“你那‘紅旗’像戰(zhàn)艦,我才看不上呢,爸留著自己用吧?!?/p>
漂亮的“紅旗”已薄薄積了一層塵土。沒辦法,蘇明杰只得買了一件車衣,小心給它穿身上。
作者簡介:
呂剛要,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漯河市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奔流》《河南文學(xué)》《漯河文學(xué)》《渤海風(fēng)》等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