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凱麗聽說杜小娟要將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時,她急瘋了。她的瘋表現(xiàn)在:第一時間躲到臥室給楊彬打電話,一連八個,可是對方無人接聽;她又給老楊打電話,讓老楊想盡一切辦法聯(lián)系楊彬。老楊似乎看到張凱麗紅腫的嘴唇與冒著青煙的發(fā)髻,她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家貓。他想得不錯,張凱麗從客廳到臥室,又從臥室到廚房,再從廚房轉(zhuǎn)回到客廳。杜小娟在梳妝臺前描眉。她對身體的所有部位都特別注意,這點倒像年輕時的張凱麗。梳妝臺是一個月前張凱麗給她買的,有些討好她的意思。臥室的門閃開一條縫,張凱麗從門縫看她。杜小娟心知肚明,她唱著小曲。張凱麗長吁一口氣,盡量使自己的心情保持一種平靜。可是外部似乎有種壓抑的氣氛一直在膨脹,她后退了兩步,身后是沙發(fā),她緩緩坐下。她的血壓有些高,動作快些、心情躁些,都可能產(chǎn)生不良的后果。
杜小娟是兩個月前來到他們家的。那陣子張凱麗剛迷上一件樂事:甩鞭。見者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退休的女人,跳個廣場舞,練個太極劍,跟著健步俱樂部圍著湖岸亂轉(zhuǎn),都可以理解??伤x擇這甩鞭的活。有人打趣問老楊,老楊哀嘆一聲,道:“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睆垊P麗甩鞭時,穿著長褲涼鞋,戴頂寬檐白涼帽,配寬邊四方鑲花墨鏡,胸間別一枚胸花。這枚胸花不簡單,她從局里退休,副局長說這不是普通的退休,叫“榮退”,局里給她舉行了一個大型的歡送晚宴。晚宴前,她登了臺,演了講。她的演講用了一個小時。后來有人說她講得聲情并茂,催人淚下。副局長將一枚精致的胸花別在她胸前,說這枚胸花是景泰藍工藝,象征了張副局長的颯爽英姿,也希望張副局長在退休后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
可是,她從這身裝扮來甩鞭,師父不同意了。師父讓他們站成一排,張凱麗很自覺地站在排頭,再看她身后,落下長長的一段。師父來回走了兩趟,上下打量了張凱麗幾回,最后,目光落到她身上,道:“你這是來旅游,還是參加宴會?”張凱麗說:“不旅游,也不參加宴會。”師父與眾人面面相覷,許久,師父細想,也是,人家是副局長,即便是退休了,這頭上的光環(huán)還是有的,怎么能與老劉、老張他們一樣?想畢,師父便不再挑剔,認真?zhèn)魇诩妓嚵恕?/p>
師父喚了一聲“起”,張凱麗的心臟與眉頭都緊蹙了一下,抖起長鞭舒展成一條長蛇,沒有響起。樹上的大鳥竟然“嘎”了一聲飛走了。張凱麗走了神,見大鳥飛得有特色,竟然像個滑翔機,隨后很快降落在十米外的青土上,畏縮著身子回頭向這里張望。“啪——啪——”,“啪——啪——”,師父清脆的響鞭聲果真比鳥聲爽快,打破了湖水與小城的寧靜。
張凱麗剛練鞭時,時常被鞭打。師父說,學(xué)鞭應(yīng)戒驕戒躁,循序漸進,由易到難,由輕到重,由短鞭到長鞭,由聲音較小變得聲音較脆。同時,練鞭時,鞭法清晰,步法穩(wěn)健,鞭隨身轉(zhuǎn),亦隨步換,收放自如,快而不亂。張凱麗雖謹記師傅教誨,但是長鞭出去,人家是縱打一點聯(lián)成線,可她卻縱打枝杈亂成麻;人家收到手中是一團,可她卻雜亂卷手無頭緒。
那天,她興趣正濃,因為她一連打出好幾個鞭花。這鞭花若落在老楊耳朵上,耳朵一定會開出一朵朵鮮花。有些夜影了,她收拾東西正要往家趕,老楊來電話了。他說:“楊彬回來了。”張凱麗心中歡喜,哪知老楊繼續(xù)道:“他還帶回來一個女孩,你快到酒店訂一桌酒席。”張凱麗反問:“怎么又帶回來一個女孩?”老楊生氣道:“我怎么知道!”張凱麗掛了電話,便給凱越酒店的劉老板打去了電話。劉老板還是那么熱情,依然稱呼她為“張局”?!案钡?,副的?!倍嗌倌陙?,張凱麗總是要解釋個沒完沒了,“退了,不能再叫‘張局’了?!眲⒗习鍤膺\神定片刻,道:“您依然是我們心目中的‘張局’。”張凱麗盡管輕搖頭,可心里卻美滋滋的。
楊彬不是第一次帶女孩回家。楊彬上大學(xué)時,曾經(jīng)往家里帶過兩個女孩。一個陜西臨潼的。在張凱麗的記憶里,那女孩有雙鷹隼般的眼睛,嘴大耳廓,身子骨像一塊鋼鐵;一個是江蘇南京的。長得小巧玲瓏,細皮嫩肉,一激動鼻尖總是要掛滿淚水。兒子對女人的審美總是要走兩個極端。老楊說,這種實驗性戀愛是可怕的。張凱麗明白他的意思,雖然他們結(jié)婚三十多年,她有些瞧不上他,但是老楊對待感情卻異常專一。也許她魅力無窮吧,張凱麗時時這般想。老楊年輕時當(dāng)過兵,曾經(jīng)在部隊上獲得射擊第一名,就是因為看了那枚獎?wù)拢瑥垊P麗才最終答應(yīng)嫁給這位剛轉(zhuǎn)業(yè)的年輕干部。那時,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剛結(jié)婚的新鮮感隨著時間流逝緩緩減退,這倒不要緊,最要緊的是老楊的榮譽感卻漸漸淡漠,隨之而來的是他的前途黯淡無光。不過他的酒量可以,副局長讓他做辦公室主任,他一做就是大半輩子。后來老楊又在工會當(dāng)了主席,組織個籃球比賽,發(fā)點紀念品,間接給大家弄點福利。退休了,他整日里躲在樹下和那幫老哥們下棋、打牌。
老楊說:“彬兒如果是個普通孩子倒沒什么,關(guān)鍵是要學(xué)歷有學(xué)歷,要相貌有相貌,這十全十美的人,區(qū)哪里找呀?!睆垊P麗每次聽老楊這么一說,都罵他狗嘴吐不出象牙。說也是,兒子長相上繼承了她張凱麗與老楊所有優(yōu)點——高個子,白皮膚,淺薄的絡(luò)腮胡,特別是微笑起來,那雙眼睛能迷倒?jié)M條大街的姑娘。楊彬今年30歲了,學(xué)的是工程力學(xué),是在讀博士。按理說,這楊彬是個理科生,不應(yīng)該感情細膩啊,難道這是根上帶來的?一次晚飯,她不解地詢問老楊。老楊有心思,正尋摸著一盤殘棋,被她這話挑了神經(jīng),腦海里瞬間憶起幾年前關(guān)于張凱麗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緊蹙了眉頭,將手中的碗筷丟在餐桌上,走出了家門。
2
接待杜小娟的酒席堪稱“皇家酒宴”。除了奇珍異獸,鮑魚、龍蝦、魚翅等應(yīng)有盡有。按照張凱麗的設(shè)想,哪個姑娘都會驚羨不已。誰知這位杜小娟的視線畫過一條弧線后,只是淡淡地笑一笑。這和之前兩個姑娘迥然不同:南京的那位女孩有些忸怩;臨潼的女孩則灑脫得有些過分,而杜小娟介于她們之間。這讓張凱麗認定杜小娟是一個有心機的女孩。她喚老楊“楊爸”,喚張凱麗“楊媽”。喚“楊媽”時,張凱麗愣了半天,杜小娟喚他第二聲時,她想糾正,看楊彬在給她使眼色,便悻悻應(yīng)聲了。杜小娟雖不屑這桌“皇家酒宴”,可她吃的卻不少,大半個鮑魚、大半個龍蝦進了肚,還能塞上其他山珍海味。后來,她給老楊說,老楊說:“能吃好啊,將來生他三四個崽子,我們家整日雞飛狗叫,省得那么冷清?!睆垊P麗的臉拉得很長,她說:“不行,只準要一個,我可沒有那么多時間帶孩子?!?/p>
張凱麗以為杜小娟呆上一兩天就會隨楊彬離開,哪知她一呆就是兩個月。她就像楊彬遺棄在家中的一件物品,臨走時囑咐這囑咐那,與杜小娟道不盡的纏綿,可一走,就了無音訊了。杜小娟打去的電話,楊彬也不接。她委屈地來找張凱麗,張凱麗安慰她說:“這孩子慣壞了,別說你的電話,他爹娘的電話不打十個八個也不應(yīng)答?!彼?dāng)著杜小娟的面打了電話,第一個無人接聽,第二個就關(guān)機了。老楊在書房研究棋譜,張凱麗喚他給楊彬打電話。老楊明白張凱麗的意思,開著免提:“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边@是什么情況,張凱麗換個手機號再打,依然如此。無奈,張凱麗只得給楊彬的同學(xué)打去電話。電話里吵吵鬧鬧,還有女人的聲音。楊彬這位同學(xué)叫張明,是理工大學(xué)的高材生,已經(jīng)申請到出國留學(xué)的機會,偏偏一封匿名信將他告到學(xué)院里。楊彬說這事的時候,張凱麗問信上寫的什么。楊彬滿不在乎地說,一個女人能寫什么。說的也是,都是年輕人的事情,誰還沒有年輕過。張凱麗想到自己年輕時,在大學(xué),那是有名的交際花,身后尾隨著一大批靚女美男。張凱麗感覺張明應(yīng)該喝了不少酒,他一會說楊彬在澳大利亞養(yǎng)考拉,一會說他跑到英國看足球了,再后道,楊彬只身一人去了大西北躲在防空洞搞核武器了。
“這算是垮掉的一代吧!”張凱麗給老楊說。老楊說:“垮掉不垮掉不敢說,最起碼他們都有些問題?!倍判【曷劼牐旖前l(fā)出“嘁”的一聲,隨后走進臥室,將門重重地帶上。張凱麗能感覺到門板、門楣以及門框被嚴重地撕裂。他們正不知所措,杜小娟又從臥室出來了。張凱麗稍微平靜的心一下子掀起波瀾,因為杜小娟給她一份醫(yī)院診斷書。她看得明白——杜小娟懷孕了。杜小娟的臉色不好看,她像一頭被激怒的小母羊,甚至說小母牛,“咩咩咩”“哞哞哞”喚個不停。
瞧你們的好兒子!
杜小娟應(yīng)該是一個有修養(yǎng)的女孩,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對了,張凱麗想起來了,她學(xué)的是師范專業(yè),將來應(yīng)該是當(dāng)老師的。懷孕了——張凱麗突然想起幾周前,杜小娟向老楊嚷著說想吃酸。老楊竟然屁顛屁顛從超市買來了葡萄、藍莓、獼猴桃、橙汁,還有各種說不上名字的酸零食。張凱麗剛從湖邊來,唱著小曲就進家門了。今天甩鞭有進步,師父當(dāng)眾夸獎了她。話鋒一轉(zhuǎn),師父又道,不過力道小了些。如何檢驗甩鞭的效果,就是勁道,準確,兇狠,像插入敵人胸膛的匕首。他之所以這樣形容,因為他是一位抗美援朝退伍老兵。張凱麗進門時,還想著甩鞭的要領(lǐng)。到了客廳,她見老楊從一側(cè)沙發(fā)上站起來,對面沙發(fā)上坐著杜小娟,不停地往嘴里塞著零食,眼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只托盤,里面是成山的葡萄皮。杜小娟看見張凱麗只是說了一聲“楊媽,回來了”,眼神卻始終盯著電視上一檔綜藝節(jié)目?!霸趺戳耍俊睆垊P麗還沒有換上拖鞋就問老楊,聲音雖小,力度卻大,像一把尖刀直抵他的脖頸?!斑€能有什么,小娟想吃酸。”“小娟”,他老楊喚得親熱。想吃酸,張凱麗立刻明白了。但是稍微一停頓,嘴里犯了嘀咕,不過她沒有說出聲來。眼神盯得老楊很不自在。
這杜小娟剛來時還真不錯,她主動攬活。張凱麗見人家在庖廚忙碌,自己未免難為情。老楊在一旁瞎趁,這可了不得,“露一手,讓你楊爸楊媽嘗嘗。”張凱麗看著老楊這張綻開的恬不知恥的笑臉,很是厭惡,不過她不說,單對他使一惡毒的眼神,就夠老楊喝一壺的了。張凱麗打個下手,刷鍋,刷盆,擇菜,洗菜。杜小娟將案板放在廚臺上,案板上放著一塊五花肉。她右手握刀,左手輕按肉,問張凱麗:“楊媽,您是想吃紅燒肉,還是尖椒炒回鍋肉?”還沒等張凱麗回答,老楊在餐廳說:“要不都來一份,讓我們嘗嘗‘御廚’的手藝。”說是打下手,實際上,也沒有什么可做的,除了將杜小娟做好的菜端到餐桌,便沒有什么了。晚上,他們圍坐一起。老楊興奮得要喝杯酒,他沒有征求張凱麗的意見,這讓張凱麗很惱火,但是她明白,現(xiàn)在她要給足老楊面子的。老楊先叨了一塊紅燒肉,細咬了一口,隨后,嘴角、眉梢、眼睛,甚至整張臉皮都露出更加厚顏無恥的笑容。張凱麗特討厭他這種賤樣,杜小娟不吃,她說看著他們吃。張凱麗吃了一口,果真不錯。本市幾乎所有酒店,她都逛過,或者說吃過,還真不及這杜小娟做的紅燒肉地道。杜小娟讓她嘗嘗尖椒炒回鍋肉,她也嘗了。辣得有味道,一口下去,這胸膛、心臟都要冒出熊熊烈火來。這種吃法,用不到一個月,各種病都出來了。
3
“關(guān)鍵是為什么要生!”張凱麗充滿疑惑的哀求口吻似乎根本沒有贏得杜小娟的同情心。她翻了一下白眼,上下嘴唇輕抿了一下。張凱麗聞到她的口紅有一種特殊的茉莉花香,她也喜歡這個牌子?!盀槭裁匆??”張凱麗面對杜小娟再次提出的這個問題頓時語塞,是的,人家將孩子生下來,總要有個原因吧——因為愛情?別逗了,這是一個充滿物質(zhì)的時代,放到幾十年前,也許還能騙取一兩個頭腦簡單的小女孩芳心。事情如何解決,從杜小娟健康的角度,從一個小生命來到世間的緣分角度,從他們楊家補償?shù)慕嵌取瓘垊P麗說了很多。應(yīng)該說,從她去年退休到現(xiàn)在,她好久沒有說過那么多話。以前在局里,郝局長在說話之前很有禮貌地請她講幾句。她也絲毫不客氣,鏗鏘有力,旁征博引,把以前的工作條分縷析,歸納總結(jié),把最近和以后的工作分條析理,大概念下設(shè)小概念,大三點套小三點。這樣下來,相當(dāng)于一個小時的會議,留給郝局長也許就二十分鐘的時間。后來,李副局長在郝局長的授意下終于找了一個機會提醒張凱麗,然而她卻說:“我是常務(wù)副局長,方方面面的工作哪需要郝局長親力親為,一切交給我就行了,女人嘛,細致。”
但處理此事,面對這樣一個小姑娘,她竟然束手無策。她很不高興,約略著有些失望。鞭也懶得甩了,只覺得每日煩悶,呼吸困難,后來干脆臥病在床。杜小娟呢,整日里精心打扮,穿著花枝招展,也不在家里吃飯了。她是要表明一種態(tài)度,一場無硝煙的戰(zhàn)爭。當(dāng)然,張凱麗與老楊早已商定,不給予答復(fù),先殺殺她的威風(fēng)再說。哪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們似乎根本不是這杜小娟的對手,特別是張凱麗。張凱麗覺得自己快瘋了,杜小娟那雙并沒有多少神采的眼睛,在她身上飛快地一瞄,她感覺就像高倍數(shù)的閃光燈“嘩”地一閃一樣,將她照得像透明似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杜小娟對張凱麗的疑問似乎感到可笑,她的回答讓張凱麗除了失望,還有些許的傷心,“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楊彬在躲著我,想把我們娘倆甩掉。他癡心妄想,這點小把戲,是老娘我玩剩下的。瞧瞧他那副德行,博士生,這是笑掉大牙!”
她這么一說,張凱麗本不好追問什么,后來還是忍不?。骸翱晌矣X得,你們還是挺般配的,他是一個單純的孩子,沒有你想得那般……”
“單純,這個世界上有單純的東西嗎?”
張凱麗只得跟著笑笑,坐在沙發(fā)上的身子蜷縮得更加瘦小些。
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杜小娟更加肆無忌憚,早出晚歸,甚至有時候,她會酩酊大醉,她將張凱麗的家當(dāng)成了賓館。籠罩在張凱麗四周的空氣充滿了火藥味,直到老楊說他跟蹤了杜小娟,發(fā)現(xiàn)她根本不像懷了身孕,整日里混入芙蓉酒吧,與幾個狐朋狗友勾肩搭背。芙蓉酒吧,那是個什么地方,張凱麗自然知曉。她從床上爬起來,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叫囂道:“一定要下逐客令,無論她有無身孕?!蹦闹藭r她的電話響了。張凱麗發(fā)現(xiàn)顯示的是楊彬。她很急切地叫嚷,電話里楊彬極不耐煩地制止了她,隨后問:“杜小娟走了嗎?”張凱麗說:“沒走!”楊彬第二句話都沒有,就把電話掛了。
還能說些什么!張凱麗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當(dāng)天晚上,她喝止住要進入臥室的杜小娟,說:“這不是你杜小娟的家。”杜小娟怔在那里。張凱麗早有思想準備,即便要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她也毫不在乎,她是經(jīng)受過考驗的。年輕時,她就與一個違法分子搏斗過,受了點傷,為此,她還受到省級特別嘉獎。杜小娟沖張凱麗吹著酒氣,嘴角輕佻。張凱麗知道這場戰(zhàn)爭馬上要開始,她已經(jīng)準備了一天,打下了完整而全面的腹稿。哪知杜小娟冷笑道:“我就知道你們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
“你說什么!”這杜小娟竟然說她張凱麗不是正經(jīng)人。她怎么就敢斷定張凱麗不是個正經(jīng)人?說遠了,張凱麗任執(zhí)行局辦公室主任的時候,七點鐘到單位,將副局長房門打開,坐在副局長的皮椅上思考半晌,等到了七點半,她就開始拖地板,擦桌子,將一側(cè)的飲水裝置打開。她知道副局長會在七點五十準時到辦公室,副局長喜歡一到辦公室先清嗓子,然后喝一杯清茶。于是,張凱麗準備了一杯溫?zé)岬陌组_水,旁邊是清淡的綠茶,茶葉不多,有幾個浮在水面,像游動的魚,二十分鐘的時間,足夠達到副局長剛好需要的溫度。副局長老了,皮膚松弛,有點口臭。她給副局長建議,喝綠茶,可改變貧血,預(yù)防癌癥,抗衰老,清口臭。副局長被她侍候得服服帖帖。副局長退休的時候,還沒有“榮退”儀式,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頓飯,不過那頓飯也是她張凱麗張羅的。局里并沒有打算,請這位局長到場,請那位科長出面。副局長握著張凱麗的手,輕點了幾下,道:“想認干爹嗎?”張凱麗嗲聲嗲氣喚:“干爹哩,干爹?!彼念^直往副局長的懷里鉆,屁股還扭動了數(shù)下,直把副局長那顆梗塞一半的心臟撩撥得像大河一般澎湃。哪曾想,一個星期后,這位副局長住進了醫(yī)院,幸好搶救及時,留下來半條性命。第二任副局長喜歡喝紅茶,張凱麗專門與來自武陵桐木的一位小姑娘建立了長期的合作關(guān)系。這款紅茶叫金駿眉,茶外形細小緊密,伴有金黃色的茶絨茶毫,湯色金黃,入口干爽。這位副局長長她五歲,喝茶時,喜歡閉上雙眼仔細輕抿,一股馨香直入肺腑,睜開眼睛的時候,望著張凱麗微笑。不過,第二任副局長沒得善終,因為原單位受賄案東窗事發(fā),牽連到他。張凱麗歡喜,她認為總算有了機會,由主任可以升任副局長。哪知又來了第三任副局長,這位副局長喜歡聽拉魂腔。張凱麗專門到古城蘇家劇社搞了兩張票,周末開車載著副局長聽到二半夜,只把副局長歡喜得樂不可支,每天嘴里都要唱:“大路上來了我陳世鐸,趕會趕了三天多?!毕肫饋頄|莊上唱的那臺戲喲,有一個唱的還真不錯。頭一天唱的“三國戲”,趙子龍大戰(zhàn)長坂坡。再看人家張凱麗,也會趁上兩句:“大門里走出來梅翠娥。石榴開花紅似火,翠娥頭上插一朵。十七八閨女她把花來戴,小媳婦戴花人笑我……”不過,這位愛聽?wèi)虻母本珠L也是晚節(jié)不保,僅半年,也是因為原單位出了經(jīng)濟問題,他被立案偵查,至于結(jié)果怎樣,張凱麗懶得過問,因為她坐上了那張酥軟的寶座。盡管張凱麗天生是侍候人的主,不過她再不正經(jīng),也從來沒有突破底線,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
4
這兩天,張凱麗都沒有去甩鞭,甚至連湖邊也不愿意去??慈思依蠗钜廊痪奂菐团朴言陂艠湎潞岛?。她頗瞧不上將金子般的時間花費在打牌、麻將與手機上的人們,以前如此,現(xiàn)在依然如此。她對老楊年輕時的那種崇拜早已蕩然無存,平時,也懶得管他?,F(xiàn)在,張凱麗正望著夜晚發(fā)呆。她猛然感覺這夜晚為何如此慘白。她懷著好奇的心情,來到陽臺打開窗戶。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滿天飛舞著薄霧,天上看不到一顆星星和月亮。一眼望去,馬路上一片白茫茫,車來人往的,只聽見聲音,看不到人和車。馬路邊的路燈和以往相比,光線暗淡多了,好像被白色的輕紗籠罩著,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像是進入了人間仙境。對面的光明大橋一到晚上都會亮起,一排排的彩色霓虹燈,還有維納斯大酒店的樓頂也會亮起明亮的探照燈??墒撬鼈兌急浑鼥V朧的霧遮住了,讓她欣賞不到它們的美麗。
正彷徨時,師父打來電話,問為何不來甩鞭。張凱麗說為兒子的事情憂愁。師父說,小的時候擔(dān)心他的成長、他的學(xué)習(xí),長大了擔(dān)心他的婚姻、他的健康,老了呢,你還能照顧到嗎?師父說的是,張凱麗哀嘆不斷。師父說,他就不這樣,兩個兒子沒有像樣的工作,靠打點零工養(yǎng)活家庭。辛苦是他們的事情,作為父母,干著急也沒有辦法。張凱麗知道師父困難,她曾想拿出一部分資金資助他上大學(xué)的孫子,可是人家斷然拒絕。他說,野雛不能振翅,怎能飛上高空。張凱麗明白他的意思,話如此說,事如何圓,怎么都可以,又都不可以,凡事落到自己身上,一切都不能如愿。放下電話,她又望著窗外發(fā)呆。
這是白夜吧!滿蒸籠霧氣締造的白夜,這霧氣無色無味,可是它直鉆人的五臟六腑,也許血液里早就被人家侵占了。小時候,她總認為夜晚是漆黑的,白色的亮點是鄉(xiāng)村的燈、夜鳥們的眼睛。晚上出門,面對漆黑的天空與原野,充滿了無盡的恐懼。若腳下躥出一只不安分的小動物,能將她嚇得半死?,F(xiàn)在,被困在混凝土的框框里,雖然不害怕了,但像一只只在市場上被宰割的雞鴨。困頓后的瞬間,又不禁對無窮無邊的鄉(xiāng)村黑夜充滿無盡的遐想。她有些窒息,她找不到很好的解決辦法!
昨天傍晚,這位杜小娟姑娘終于提出要求,她說,只要給她二十萬,她就離開這個家。張凱麗立刻就答應(yīng)了。而老楊還惦記著杜小娟肚中的孩子。這也很正常,他們一塊打牌的所謂的狐朋狗友沒少拿“未來”笑話他:“有學(xué)歷又怎么樣,給你玩?zhèn)€斷子絕孫?!睘榱诉@話,老楊整日里哀聲嘆氣。給張凱麗一說,張凱麗嘴上強勁,罵人家祖孫十八代??伤目?,楊彬整日將天南海北的女孩往家里領(lǐng),與他共枕眠的不少,同船渡的到底是哪個?楊彬每次帶姑娘來,她總是要找機會詢問楊彬,這是不是最后一個?楊彬也總是回答,是最后一個。
張凱麗做事雷厲風(fēng)行,當(dāng)即讓老楊到銀行取二十萬。她不用轉(zhuǎn)賬,她要看著杜小娟望見這二十萬時那雙炙熱的眼睛,感受她顫抖如麻的心臟。哪知老楊將鼓鼓囊囊的皮包放在杜小娟面前,杜小娟緩緩站起,只是瞟了一眼,左手托著她的行李箱,右手像一個鉤子,并沒有使出多大的氣力。她走時不像來時有禮貌,點頭哈腰,走時是安靜的,默默的,嘴角毫無表情,像從賓館走出,走向遠處的高鐵站。擔(dān)心她的安全,這倒沒有必要,人家似乎從來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張凱麗與老楊目瞪口呆。還是張凱麗有個心眼,她想做個偵探。這一做不要緊,差點將她氣個半死。杜小娟出了小區(qū)門,在等出租車,張凱麗躲在花叢,生怕被她發(fā)現(xiàn)。出租車還沒有來,杜小娟接了電話,她說:“一家人都是“傻缺”,二十萬,我們姐妹得做多少年?!睆垊P麗只感覺頭腦發(fā)懵,幸好旁邊有棵菩提樹,她喜歡這棵菩提樹,每次出小區(qū),到湖邊鍛煉,她都要撫摸它的軀干,遠望它繁密的樹葉。
這段日子甚是難捱,張凱麗發(fā)現(xiàn)自己走路都有些發(fā)飄,好像沒有重量似的。老楊陪她到醫(yī)院檢查,抽了血,做了腦電圖,做了CT,大夫說沒有任何問題,也許是最近睡眠不足,精神壓力過大。大夫沒有給她開藥,更談不上治療,只是建議她多運動,爬爬山,劃劃船,騎騎山地車。張凱麗想,這精神壓力危害還是夠大的,也知道癥結(jié)在哪里,恐怕短時間無法解決。她感覺她的眼睛有些苦澀,像陰霾的天空籠罩住枯朽的自己,將以后的生活滋養(yǎng)在濡濕的苔蘚之中,突變出各式苦楚的癌細胞,任周圍相識之人的蔑視,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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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凱麗與老楊要做一次旅行,目的地就是兒子楊彬所在的城市——北京。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楊彬的導(dǎo)師,他是一個很有名望的學(xué)者,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博士后,是國內(nèi)大學(xué)重金邀請回國的,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帶的學(xué)生,前途都非常光明。老楊每年都拜訪他兩次,隨行的車上拉滿地方特產(chǎn)。老楊說這些拿不出手,張凱麗卻說他:“老冒了不是,大城市都興這個,人家導(dǎo)師從美國來,什么山珍海味、珍奇異獸沒吃過,單這山里的貨色是稀罕物?!崩蠗盥爮垊P麗的,算聽了一輩子。張凱麗沒有給導(dǎo)師打電話,她覺得那樣沒有禮貌,并且很多話不是一兩句就能說清楚的。張凱麗找了小張做他們的司機,退休前,小張就給她開車。說是小張,年齡只比她小五歲。小張早就不給領(lǐng)導(dǎo)開車了,小張說,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開車上班,不像以前。這話有貶的意思在里面。張凱麗直接就說過去:“如果我會開車,你早就下崗了?!毙埪牫鰪垊P麗生氣了,趕忙堆上好話。
楊彬的導(dǎo)師一改往日對他們的客氣,沒有讓他們落座,他滔滔不絕地叫嚷起來。張凱麗用的是“叫嚷”二字。他戴著寬邊眼鏡,眼鏡后是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楊彬曾經(jīng)給張凱麗說起見到導(dǎo)師的感覺,他說:“那雙眼睛能看透大到宇宙,小到微子,并且能將所有的物質(zhì)建立起一種龐大的復(fù)雜關(guān)系,因為這種關(guān)系在某種沖突或者場合下,會突然出現(xiàn)某種變化,無論是物理變化,還是化學(xué)變化,甚至?xí)l(fā)生爆裂。”導(dǎo)師說:“楊彬整日去酒吧與一些女子鬼混,你們知道嗎?他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年輕人,他的一篇論文在國際雜志上發(fā)表后,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凱恩教授,對他的研究課題很感興趣,想跟楊彬就其中的合作事宜交換一下意見。凱恩教授說,一旦合作成功,也許將來會對整個工程學(xué)領(lǐng)域帶來深刻的影響?!彼フ覘畋颍瑮畋虍?dāng)著他的面說,他討厭科學(xué),討厭這所死氣沉沉的大學(xué)。張凱麗明白楊彬,就差說討厭這位導(dǎo)師了。導(dǎo)師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隨后更加憤慨地說:“以前真不該將所有的心血都用在他的身上?!彼{說:“如果楊彬不與他聯(lián)系,不能回到實驗室,就將他除名?!睆垊P麗與老楊輪番給導(dǎo)師道歉,希望他高抬貴手。
從導(dǎo)師家出來的時候,張凱麗險些摔倒在花園里,幸好身旁有老楊。張凱麗問幾點了,老楊說晚上七點鐘了。張凱麗猛然想起,他們剛才安排小張住下就已經(jīng)六點鐘了。老楊見張凱麗狀態(tài)不太好,于是喚她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張凱麗哀嘆幾聲后,逡巡四處,道:“北京也和我們小城一樣,到七點鐘,還沒有黑下來的意思?!崩蠗钫f:“北京是個不夜城,我們那座小城市是比不了的。張凱麗說:“都一樣,你看,夜空都是白色的?!痹诔錆M白色的霧霾中傳來廣場舞的音樂聲,應(yīng)該不遠。張凱麗說去看看。她不是一個湊熱鬧的人,要不,她也不會去甩鞭。
“還有什么辦法?”張凱麗問老楊。她很少針對某些問題詢問老楊,即便是生活上的瑣事。
“回爐,也許是最好的辦法?!崩蠗顢v扶張凱麗的手,牢牢地,這讓張凱麗感覺到一種踏實。這種踏實,她從來沒有過。
“回爐?!”張凱麗無奈地搖頭,“小時候太寵他了,除了學(xué)習(xí),其他的事情都沒有做好。”
“我們是不是要到酒吧去一趟?”
“地址?”
老楊手頭握著一張紙條,張凱麗想起是導(dǎo)師給他留下的,她又想起導(dǎo)師對楊彬的嚴厲警告。
他說,導(dǎo)師似乎是個不講情理的人。張凱麗說,正是因為這種不講情理,才能看出他對楊彬極度失望,或者說絕望吧。
他們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就找到了這座酒吧。這座酒吧在大學(xué)城后的一個拐角處,內(nèi)部環(huán)境清幽淡雅,絕沒有他們想像般的嘈雜與混亂。張凱麗心想,如果是自己,在郁悶、勞累或者無聊的時候,到這里喝杯咖啡,聽聽輕音樂,找個陌生男子跳一段浪漫的舞蹈,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張凱麗說:“這里沒有什么的!”老楊環(huán)視四周說:“是啊?!?/p>
也許是一個假象,混亂還沒有開始!他們找了一個距離舞池很遠的雅間就坐。這里視線較好,坐在雅間任意一角,都可以對外面一覽無余。張凱麗說累了,她一坐下,整個身子就像一灘泥向下垂,似乎沒有可支撐的柱體。因此她掙扎了一下直了直身子,可是很快整個身子還是控制不住向下垂。老楊在喚服務(wù)員,他說要些甜點,糖不要太多,但是不能沒有。再要一杯咖啡,一杯橙汁。咖啡要清淡些,太濃會讓人產(chǎn)生膩歪的感覺。老楊竟然如此細心,他嘴角流著笑。張凱麗好久沒有正眼看老楊了,這一看,她竟然感覺老楊比以前俏了。老楊穿一件很得體的襯衫,來北京的時候,這件襯衫還是她專門到商城購買的。她心里顫了一下,隨后竟然笑出聲來。老楊問她笑什么。她說沒什么,但是還是想笑。張凱麗吃了一些甜點,她的手輕柔而細膩,隨著她的輕柔與敏感,她注意到這個雅間的布局:復(fù)古格調(diào)的咖啡館沉浸在朦朧的燈光中,仿古文化石砌成古舊風(fēng)的墻體,純實木打造的餐桌和座椅纏繞在一起,配以柔軟的紫色小抱枕,棗紅色的窗簾,斜面的頂棚以多變的結(jié)構(gòu)樣式將木質(zhì)展現(xiàn)出別致感。吃了一些食物的張凱麗抱著小抱枕斜靠在木椅上,正要再次端詳老楊。哪知外面有一段奇怪的對話,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同時老楊也緊蹙了眉頭。
“彬兒?”
“不要說話。”張凱麗將食指放在嘴邊。
“二十萬,都拿到了。”是杜小娟,她很興奮的樣子,“夠我們花一段時間了?!?/p>
“你沒有讓他們產(chǎn)生懷疑?”另一個女孩的聲音。
“沒有,你知道嗎?他爸媽真傻!”杜小娟咯咯咯笑出聲來。
老楊徹底惱了,他似乎明白了這所有一切。他罵了一聲,正要起身去找楊彬。張凱麗的身體像彈簧一般彈到老楊身邊,她說,不行,這樣彬兒會很難堪。老楊不停搖頭,胳膊也在不住擺動。他還要掙脫張凱麗。張凱麗一把抓住老楊的衣襟,她倒笑了。她的笑有些媚態(tài)。老楊呵斥她:“你還笑,都是你慣的!”張凱麗再次示意他小聲,哪知旁邊竟然沒有任何動靜了。老楊要出去,張凱麗不讓。她要打前站,于是躡手躡腳走出去了,正巧看到楊彬拉著兩個女孩向酒吧外而去,右邊是杜小娟,左邊是一個陌生的高挑女孩。杜小娟緊緊握著張凱麗極為熟悉的那個皮箱。
作者簡介:
張子,原名張國華,中學(xué)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9年被評為棗莊市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山東省第五批簽約作家。在《十月》《長城》等各類雜志發(fā)表小說共約200萬字,詩歌100多首。出版有長篇小說《大運河風(fēng)云》《魯鎮(zhèn)》《耳順》《美猴王》《玻璃女》《三日蟬》《夜行人》等。長篇小說《魯鎮(zhèn)》獲省獎?!洞筮\河風(fēng)云》已與北京東方明輝影視公司簽訂協(xié)議,獲廣電總局立項。2022年將拍攝大型電視連續(xù)劇?!兑剐腥恕肺宀?50萬字被網(wǎng)站買斷,簽訂影視協(xié)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