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霜冬
(廣西大學 廣西南寧 530004)
自殺作為一個存在的社會問題,其定義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并未得到統(tǒng)一認可。1996年埃米爾·迪爾凱姆在《自殺論》對自殺作出定義,即行為人在認識且能理解自殺行為結果的情形下,仍自愿以積極或消極的方式促使死亡結果的發(fā)生[1]。我國學界中有觀點將其分為情緒性自殺和理智型自殺兩類,也有基于刑法層面的自殺從主客觀方面分為故意和非故意的觀點,域外相關立法也采用這一分類。[2]
自殺條款是人身保險合同中常見的條款之一,適用于人壽保險,因自殺不屬于意外,故排除保險公司的意外險責任范圍。然而學界對自殺條款鮮少有深入的認知,更多地停留于被保險人自殺屬于免責條款的研究中。從《保險法》第四十四條自殺條款的字面意義上理解,給付條件是被保險人死亡的保險,購買保險后被保險人自殺的,在保險合同成立或者復效兩年內保險公司有權不予賠償,但需要退返現(xiàn)金價值;而兩年后則必須賠付,若被保險人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則不受兩年的時間限制。
我國現(xiàn)行立法并未對自殺的界限有所規(guī)定,因而會極大地引發(fā)因被保險人過失行為造成的自殺是否適用自殺條款的糾紛。而臺灣地區(qū)的保險法明確了故意自殺的概念,如此既能避免過失自殺的問題爭論,又可將意外風險造成的死亡區(qū)分在外,進一步明晰自殺概念的主觀因素。
一般而言,被保險人自殺是指被保險人在精神狀態(tài)自由時故意結束自己生命,[3]就當前法條理解,只有四項要件同時滿足時,保險公司才能行使拒絕給付保險金的權利。其一,主觀層面上被保險人具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意圖。對于如跳樓、服毒等主動方式了結自己生命的自殺行為較易認定,但對于被保險人因患精神病無法完全辨認或控制自己行為而自殺身亡等其他情況是否屬于該合同條款的自殺存在爭議,因而諸多學者便就自殺是否有故意或過失之區(qū)別進行論證。對此筆者持贊同意見,即行為人主觀上必須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意愿,該行為屬于明知故犯的個人行為,自殺者對其自殺的行為造成的后果有清楚的認識,因而若行為人主觀上沒有自殺的故意,只是由此過失意外導致死亡的,如只是借助安眠藥助眠卻不慎死亡、失足等意外導致的死亡因主觀上缺乏對自殺的認識因素和自愿因素不應屬于免責的范圍。關于被迫結束自己生命行為的自殺,除了一般脅迫的情形外,現(xiàn)處于網(wǎng)絡社交環(huán)境下的有些顛倒是非實施的網(wǎng)絡暴力,甚至直接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給行為人以威脅致其自殺的,筆者認為前者不受免責條款限制,后者中若脅迫者的行為并未達到一定的嚴重程度,如僅涉及到單純辱罵導致被保險人自殺的屬于免責范圍,但若情節(jié)嚴重惡劣的法律可以考慮納入保險公司給付保險金的范疇。其二,客觀層面上被保險人采取了足以致其死亡的行為。被保險人雖然實行了自殺行為,但采取的方式并未達到能夠死亡的程度則不符合該條件,如選擇從一樓跳下,服用的毒藥劑量不足等行為。其三,生理層面上被保險人已經(jīng)死亡,且與自殺行為存在因果關系。被保險人雖然具備前述兩個條件,但并未達到死亡狀態(tài)的也不是免責條款的前提;此外死亡原因并非因自己行為而是其他原因造成的并不能認定為自殺,即被保險人死亡的直接原因為其客觀上的自殺行為所致,如有自殺的自我意愿卻在被搶救途中因車禍等事件致死的顯然不是自殺引發(fā)的直接結果。其四,主體身份上被保險人自殺時不能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具體而言,被保險人自殺時的身份不應是不滿八周歲的未成年人及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否則保險人仍需擔負給付保險金責任,當然未成年人的死亡額度受國家法律的限制。通過比較美國的標準,結合Mutual Life ins.V.Terry 案[4],根據(jù)被保險人訂立合同時有無自殺意思能力為判斷尺度,即不僅涵蓋其不能明白該行為的后果狀況,還包括知其行為將導致死亡但無法理解其中的道德因素、性質、影響以及受不可抗拒的精神病刺激的情形。[5]故而學者主張意思能力說,認為自殺屬于事實行為,應根據(jù)被保險人自殺的狀態(tài)判定,如其自殺的意思能力、目的,考慮精神狀態(tài)的情形程度;另有學者主張應在現(xiàn)有基礎上增加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標準,否則對這一部分主體過分苛責了認知能力,或者參照刑法中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認定標準加以衡量。筆者認為兩種觀點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值得借鑒,鑒于《民法典》將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年齡標準降至八周歲,但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對自殺行為的性質及后果認知能力尚不足,在此依據(jù)上依照刑法標準更符合實際,同時應將其智力心理因素納入判斷標準。
抑郁癥自殺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容回避的話題,對于已擁有保險保障卻因抑郁癥引起的自殺是否屬于保險人的免責范圍問題也存在較大爭議。抑郁癥在醫(yī)學上是一種以持久的心境低落狀態(tài)為臨床特征的神經(jīng)性疾病,屬于精神類疾病,身患抑郁癥的病人嚴重時會出現(xiàn)自殺觀念及行為。有觀點認為判斷抑郁癥患者是否自殺需要分析其是否具備自殺的主客觀要件,即不僅要認識到并且自愿選擇死亡同時客觀上實施了直接導致死亡的行為。筆者認為,若被保險人是抑郁癥患者,其自殺行為是由于抑郁癥病理因素導致的,也可以理解為其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且這種行為并不具有騙取保險金的目的,那么即使合同成立未超過兩年,保險人也理應進行賠付。但在保險合同簽訂時,若抑郁癥患者未陳述自己有抑郁癥的病史,程度足以影響保險公司作出是否正常承保決定的,則保險公司可以提出未如實告知的抗辯。
雖然自殺條款是人身保險條款中的免責條款,但不能否認其存在的合理性。學界對于被保險人自殺應否給付保險金的問題長期留有爭論,反對者認為如果給付保險金,客觀上默許了自殺行為和誘導出不良后果,背離誠信原則和人道主義精神;此外,反保險欺詐作為保險法的基本原則之一,對人身保險的被保險人自殺行為派生出特殊法律效力。支持者主張被保險人死亡后,受益者或其繼承人是無辜的,應該獲取保險金的撫慰。因而在兩種意見的折中之下,保險行業(yè)形成了兩年的理賠期限規(guī)定,從心理學層面而言,被保險人若是在兩年前就有計劃自殺的,那么滿了兩年后其自殺的可能性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淡化,相較于總體這類情況比例還是較少,抑或是自殺行為可能并非投保時的計劃而是購買保險后因各種原因發(fā)生的,一概拒賠并非公平,會對保險業(yè)的發(fā)展起到阻礙,因而有兩年的緩沖期控制故意的行為,其設置的立法意圖是有理的。
保險的本意是為了在不可預測的事故發(fā)生時給予保障,但自殺是人為的故意行為,賠付概率大于意外事件,若不設置限制條件,投保人或被保險人可能因為賠償金而走上自殺騙保的道路,滋生道德風險,無形中加大了保險公司的賠付概率,違背保險原理。因而為了避免自殺條款被濫用規(guī)避騙保風險,設立一定的時間賠付門檻平衡投保人與保險人之間的關系確有必要,將風險約束在可控范圍內的同時也能抑制自殺動機,體現(xiàn)了尊重生命的態(tài)度,在另一種程度上保護被保險人的生命??v觀其他國家,大多對自殺都做了期限設置,即超過保險合同生效后一定期限內所發(fā)生的自殺行為的,保險人擔負給付保險金的責任。
自殺本應在保險業(yè)務中被拒絕,而未將自殺剔除保障行列是出于人性化考量??梢园l(fā)現(xiàn)自殺條款限定下的人身保險產品更易被保險消費者接受,若完全拒絕對自殺者的保險賠償有失公允,如有人在購買保險之初并未有自殺動機但之后因各種原因產生輕生念頭,如果簡單地對自殺進行責任免除、拒絕賠付顯然與其并無騙保動機相矛盾。自殺作為社會常見但非普遍現(xiàn)象,況且保險業(yè)可以將自殺率納入整體死亡率,進而將成本分攤至社會,因為保險公司的可保風險必須是偶發(fā)的,不能被人為地擴大,這樣的風險才符合大數(shù)法法則和概率;自殺行為一般是由于個人的沖動和非理性原因激發(fā)的,當被保險人在合同成立兩年后自殺,可以推斷出訂立保險合同時其不存在自殺動機,也就不構成騙保的主觀意圖。若對非為圖謀保險金而自殺的人拒付保險金,加之被保險人的死亡,則會給家屬造成精神和金錢上的雙重打擊,此種情況下保險公司若給付保險金就著實發(fā)揮了保險經(jīng)濟補償?shù)淖饔?,符合人身保險保障受益人或被保險人親屬的目的,退一步而言,即便兩年的時間仍未打消被保險人自殺的初衷,保險金也在一定程度上慰藉自殺者家屬。
一般情形下,自殺免責期間于保險合同成立時起算,但當保險合同復效時,法條規(guī)定自殺免責期間從復效日起重新計算。保險中的復效是基于原合同效力的重新恢復而不是訂立一個新合同,如此即使被保險人復效目的是依憑自殺騙取保險金的想法是簽訂合同后產生的,并不是訂約時的自殺謀錢念頭。[6]由于投保人沒有如期繳費而且超過了寬限期導致保單失效的,如果在兩年復效期內,投保人提出要恢復保單,保險公司應當在其健康告知滿足要求的情況下予以恢復,但是自殺的兩年免責期要重新計算;若自殺行為發(fā)生在合同復效之日起兩年內,則不承擔賠償責任,反之則要進行賠償。然這與設置自殺免責期間制度的目的在邏輯上沖突之處,將自殺免責的起算點自復效之日起無疑延長了法定的期限,更傾向于對保險人的保護。美國學者曾言復效并沒有形成新的保單而是讓原保單重新生效,認為保單的自殺免責期間應從原保單簽發(fā)日而非從復效日起算[7],故而有觀點主張復效保險合同中的自殺免責期間無需另行起算,否則對被保險人和受益人不利。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由于當前社會人們的誠信意識尚待提高,為了打擊自殺騙保的行為,現(xiàn)階段仍有必要保留該規(guī)定。
在審判實踐中,舉證責任是被保險人自殺爭議案件的重要問題。《保險法》第四十四條中關于合同約定以被保險人死亡為保險金的給付條件、被保險人死亡時間超出合同成立或復效之日兩年的、被保險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待證事實顯然屬于保險金請求權利人的證明責任范圍,而根據(jù)民事訴訟舉證原理,即誰主張誰舉證原則,我國法條規(guī)定保險公司應就被保險人自殺承擔舉證責任。
在關于自殺案件的保險索賠實務中,保險公司勝訴的案例并不多見。[8]除了自殺原因的復雜性等諸多因素的作用,法官在認定時會因保險人難以舉證被保險人自殺的直接證據(jù)、保險受益人施加的壓力以及法官自身的同情心理,導致在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更多地根據(jù)間接證據(jù)形成心證,判決的說服力受到質疑,故而法官對于該類案件的認定較為保守,多以保險人提供的證據(jù)不足為由不予支持。[9]
由于自殺大多具有隱蔽性和突然性,被保險人通常會在隱秘環(huán)境下采取行為且常不為外界察覺,這顯然要求司法實踐中保險人擔負更大的責任,一般該類案件的賠償金額較大,對保險人而言也是巨大的考驗,完全由保險人舉證是否合理值得思考。比較域外國家的做法可以發(fā)現(xiàn),在美國的壽險判例中一般由受益人擔負有關意外死亡的舉證責任,而日本的壽險賠償采用受益人與保險人分擔的方式承擔是意外死亡還是自殺的證明責任[10]。筆者認為,基于自殺的特性,保險人不可能親眼見證,因此掌握的證據(jù)可謂有限,在面臨高額賠償金的情況如果保險人不能舉證也是存在很大風險,所以雙方都應該舉證,舉證責任被分攤則可以使得承擔公平化。我國民事訴訟中采用優(yōu)勢證據(jù)規(guī)則,即高度蓋然性標準,然而考慮到直接證據(jù)的難以取得,可以在實踐中進行變通,結合被保險人的生活環(huán)境、工作狀況、經(jīng)濟情況等多方面綜合判斷。需要注意的是,被保險人死亡時,家屬要及時通知保險公司并配合調查,甚至進行必要的尸檢確定死亡原因,因被保險人生前的遺囑或其他證明文件一般掌握在受益人或被保險人的繼承人手中,應當注意證明妨礙規(guī)則的運用。
綜上所述,自殺條款的出發(fā)點為利益平衡的視角,在被保險人濫用保險規(guī)則外自殺死亡的保險人需要承擔賠償責任,在維護社會秩序與保護保險受益人間尋求平衡。而關于證明責任分配問題,一方面鑒于自殺證據(jù)的困難性需要權衡二者的利益和舉證能力,另一方面注重雙方舉證的可操作性。期待隨著我國未來《保險法》的修改和發(fā)展,人身保險合同中的自殺條款規(guī)定也將日臻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