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榮帆
(四川師范大學,四川成都610068)
于道泉、于式玉是中國藏學史上一對重要的學術兄妹。于道泉是新中國藏學的奠基人之一,一生致力于藏學、語言學、教育學、辭書學等多種學科的研究,成就斐然,季羨林評價他“學富五車,滿腹經綸”[1]。他著述不多,卻精品不少,他翻譯的《第六代達賴喇嘛倉洋嘉錯情歌》是英漢語界的翻譯典范,他主編的《藏漢對照拉薩口語詞典》對藏漢交流意義重大。他幫助北京大學、中央民族學院開設藏語專業(yè),為新中國藏語學科的創(chuàng)建貢獻良多,培養(yǎng)不少藏學研究人才,如王堯、胡坦、李秉銓、黃灝、陳踐等人。
于式玉以藏學名世,且擅長目錄學。她在拉卜楞地區(qū)生活并考察達四年之久,以理解同情的態(tài)度看待藏族人民的傳統(tǒng)與文化,細致入微地描摹了拉卜楞地區(qū)宗教、民俗及婦女的歷史與現狀,填補了當時藏族研究的一些空白。她的涉藏地區(qū)考察文章,經中國藏學出版社集結成冊,堪稱中國早期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典范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于式玉隨十八軍入藏,參與創(chuàng)建昌都小學、拉薩小學及藏文藏語訓練班,為涉藏地區(qū)現代化教育的起步打下堅實基礎。
中國藏學經歷了曲折發(fā)展的過程,于道泉、于式玉是管窺其變遷軌跡的重要參照。兩者歷經晚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歷史階段,既是中國藏學變遷發(fā)展的親歷者,又是見證者。
于道泉一生致力于藏學、語言學、教育學、辭書學等多學科的研究,尤以藏學為最。于道泉的藏學研究大致始于1925 年,因泰戈爾的引介,而跟隨鋼和泰學習梵文和藏文,進而步入藏學領域。1926 年,經袁同禮推薦,任職國立北平圖書館,負責搜集滿、蒙、藏文書刊。1928年,陳寅恪又推薦于道泉到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擔任助理研究員,整理藏文典籍。其間,與趙元任合作,翻譯出版了《第六代達賴喇嘛倉洋嘉錯情歌》。1934 年,負笈歐洲,拜學歐陸藏學名家,搜集域外藏學典籍。1949 年回國后,參與建設中華人民共和國藏學、藏語文專業(yè)。王堯評價“中國現代藏學研究是陳寅恪開的頭,于道泉繼其后開辟了中國藏學研究”。[2]此種“開辟”作用,更多地體現在對中國藏學發(fā)展的奠基上,一是大力搜集、整理海內外藏學典籍,為藏學研究積累資料;二是注重藏語、藏文的翻譯與研究,為藏漢交流打下基礎;三是推動中華人民共和國藏語學科建設和藏學人才的培養(yǎng),為藏學學脈延續(xù)儲備人才。
于式玉的藏學研究起步較晚,1938年,迫于日寇壓力,她隨同李安宅前往甘肅,在拉卜楞地區(qū)從事調查與研究,由此開始了藏學研究。她在拉卜楞地區(qū)待了4 年之久,與藏族同吃、同住,學會了藏語,也取了藏語名字——“央金拉毛”,以細膩的筆觸展現了拉卜楞地區(qū)的藏族宗教、民俗及婦女的歷史與現狀。蘇發(fā)祥評價李安宅、于式玉“關于拉卜楞寺及其周圍地區(qū)的人類學研究著述迄今仍然是安多研究者必讀的經典之作,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李安宅夫婦是20世紀國內安多地區(qū)研究的唯一人類學家?!盵3]1942 年,于式玉前往成都,在華西大學華西邊疆研究所任研究員兼及藏文資料工作。1943年,赴理番縣黑水地區(qū)考察,寫就多篇文章。1949 年,隨十八軍入藏,參與籌辦藏語訓練班、昌都小學及拉薩小學。1956年,任教西南民族學院,擔任藏學專修科主任、語文系副主任。1963年,被調往四川師范學院外語系任教。
按照王啟龍、鄧小詠對中國藏學研究的分期來看,即萌芽、創(chuàng)立、艱難發(fā)展、新生、沉寂、復蘇、繁榮、成熟等八個時期,[4]于道泉、于式玉的藏學學術軌跡與該分期基本吻合。兩人的學思道路,可以說是中國藏學轉型發(fā)展具體而微的例證,充分展現中國藏學在不同歷史階段的沉浮盛衰。
于道泉、于式玉皆屬五四時期的學生輩,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使其知識結構呈現新舊雜糅的面相。兩人從小都受過傳統(tǒng)私塾教育,及至青年,負笈海外,汲取新知,于道泉留學歐洲,于式玉東渡日本,成名后又都講學海外。兩人既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又有西方學科的知識結構,與李安宅、李方桂等治藏學者相仿。
兩人極具語言天賦。于道泉掌握的語言,涵蓋藏、蒙、滿等十多種。其中,藏語系跟隨鋼和泰、雍和宮喇嘛學習而成,因掌握藏語而翻譯藏文典籍,編輯藏漢辭典。于式玉則自學藏語,進而開展涉藏地區(qū)調查與研究。這種由藏語而入藏學的治學門徑,又與劉立千等藏學家類似。
兩人的藏學研究方法實則代表了當時治藏學者的兩條研究路徑。于道泉側重文獻,由編譯、整理藏文典籍入手,進而兼及藏族歷史、社會、宗教等,頗似吳豐培的治學理路。于式玉則以田野調查入門藏學,深耕拉卜楞地區(qū)四年之久,延及宗教、民俗、婦女等領域,與任乃強、黃奮生、謝國安、李有義等藏學家田野調查起家類同。
于道泉、于式玉的治學理念又近乎一致,勤于事功而疏于著述,將學術研究與實際運用相結合。在西藏和平解放之際,于道泉意識到將藏語人才的缺乏。因此,他一方面在北京大學、中央民族學院開設藏語專業(yè),培養(yǎng)應用型藏語人才,并幫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籌設藏語廣播節(jié)目,傳播藏族歷史、文化;另一方面,努力編纂藏漢詞典,推動藏漢交流。早在任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期間,于道泉就認識到自己感興趣的“乃是編寫藏文詞典,因為它對研究藏族的語言、歷史是迫切需要的”,也切身體會到“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在自己面前擺著許多自己非常想看的書而自己又無法看懂”。[5]抱著這種信念,他一直想完成未競之業(yè),最終,在合力之下完成《藏漢對照拉薩口語詞典》,為后人研究和學習藏語提供便利。之后,于道泉又發(fā)明了數碼代音字規(guī)則,為藏漢文翻譯機械化的實現提供可能。
同樣的,于式玉也秉持致用的學術旨趣。在拉卜楞,于式玉看到藏族生活貧困艱苦,思想上也與現代社會脫節(jié),她認為,我們有責任幫助藏族,應對他們施以教化,灌輸現代知識,增強經濟生產能力,以帶領藏族提高生活水平。[6]其間,于式玉創(chuàng)辦了拉卜楞女子小學,親自教學生現代生活知識。1950年,于式玉隨十八軍入藏,任十八軍研究室研究員,為解放軍入藏充當智庫角色,并先后參與創(chuàng)辦昌都小學、拉薩小學及藏文藏語訓練班,為學生、學員親自授課指導。
于道泉的學術成長離不開學界師友的扶掖與支持。泰戈爾、鋼和泰是其進入藏學領域的引路人,陳寅恪又影響其藏學研究,傅斯年推薦其留學歐陸以開拓藏學研究國際視野,趙元任訓練他的少數民族語言,許地山則激勵了他的學術之路。他還跟隨法國漢學家雅克·巴考(Jacques Bacot)學習藏、蒙文,與法國著名女藏學家拉露(Marcelle Lalou)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又與著名漢學家、藏學家西門·華德(Walter Simon)同為倫敦大學的同事。此外,他與李安宅、季羨林、蕭乾等過從甚密,又與袁同禮、李方桂、馬學良、吳豐培等學者多有交集。
于式玉在民國邊疆民族研究或藏學領域也有豐富的學術交流網絡。她與李安宅常為顧頡剛在北京、成都寓所的座上賓,[7]她還受到耶魯大學人類學系主任歐茲古(Osgood)教授的賞識和幫助??箲?zhàn)中后期,于式玉供職華西大學華西邊疆研究所,與任乃強、謝國安、劉立千、玉文華、黃明信、陳宗祥等共處一所,日常聯(lián)絡應屬不少。又與眾多從事邊疆民族研究的學者,如林耀華、聞宥、李方桂、蔣旨昂、鄭象銑、徐益棠、柯象峰、黃文弼等同處華西壩,交流在所難免。
通過梳理兩人的學術網絡,有利于更加立體地展示兩人的學術交流往來,推動民國藏學或邊疆民族研究學者群體的構建,進而探究人類學、民族學史上的“學派”問題。畢竟,于式玉就是李紹明宣稱的人類學“華西學派”的一員。
早在1960年代,于道泉的研究即已有之。曾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高級記者的張小平介紹了于道泉的傳奇人生,認為他是“我國近代最早學習藏文和研究藏族文化的學者之一,也是我國近代史上第一個把才華橫溢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歌譯成漢文和英文的人”。[8]及至1983年,于道泉主編《藏漢對照拉薩口語詞典》的出版,進一步凸顯其學術貢獻與地位,一些介紹性的文字逐步出現。1985 年,王堯介紹了其師于道泉的人生履歷及其編纂的《藏漢對照拉薩口語詞典》的特色。[9]照那斯圖,李恒樸主編的《當代中國民族語言學家》也編有于道泉的介紹條目。
1992 年 4 月 12 日,于道泉逝世,享年 91 歲。是年8月,《藏學研究論叢》第4輯專門刊發(fā)了親友學生的九十祝壽文章。此后,相關的追思性、介紹性文章、詞條不斷。如,王堯追憶了其對中國藏學研究與教學的貢獻。[10]王邦維《于道泉先生小記》刊載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紀念文集——《新學術之路》。[11]耿予方認為于道泉對于藏語研究和教學的貢獻在于通過翻譯倉央嘉措詩歌傳播藏語和藏族文化,編纂藏語詞典,專研藏語等少數民族語言教學與翻譯方法等。[12]此外,《中國語言學年鑒》《中國少數民族史大辭典》及《中國翻譯詞典》也都編有于道泉條目。
需要指出的是,20世紀90年代以前有關于道泉的研究,大都處于或介紹或追思的層面,直至2001 年王堯編著的《平凡而偉大的學者——于道泉》一書的問世,標志著于道泉研究開始進入研究階段。該書包含序言、著述、傳略、年譜簡編、紀念文章、書札選刊六部分,第一次詳細完整地梳理了于道泉的人生軌跡和學術歷程,且較為全面地輯錄了親友學生的緬懷文章。同時,還收錄了于道泉已刊、未刊的相關文章、書信等。因此,與其說此書是于道泉的傳記,毋寧說是于道泉研究的資料匯編。
之后,有關于道泉的研究越來越得到學界關注,概括而言,大體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藏學領域,二是翻譯學領域。
在藏學研究與教學領域。王堯論述了于道泉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藏學的貢獻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學科建設與人才培養(yǎng)方面,在北京大學東方語言西開設藏語專業(yè),為國家培育大批藏學專門人才;二是藏學研究方面,為國立北平圖書館收集少數民族語文圖書,編撰藏文辭典;三是藏學實際應用方面,幫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籌備藏語節(jié)目。[13]王川指出,于道泉的藏學研究成績一定程度上受到陳寅恪的影響,一方面于道泉的藏文、蒙文等語言的學習受到陳寅恪的指導,另一方面,陳寅恪曾將其舉薦給鋼和泰、傅斯年、胡適等人,并在日常生活、職業(yè)規(guī)劃上給予適當幫扶。[14]王啟龍、鄧小詠也認為,于道泉在研習梵語、藏語和日常生活中受到鋼和泰的幫助,且進一步指出,于道泉和鋼和泰是亦師亦友,是鋼和泰不可替代的重要助手,不僅幫助他口譯,還協(xié)助其搜集研究材料,譯文發(fā)表。[15]白林海指出,于道泉本《倉洋嘉錯情歌》中對重大疑難字詞的注釋是這部作品的一大特點,所采用的注釋方法在中國藏學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16]
在翻譯學領域。主要集中在于道泉《第六代達賴喇嘛倉洋嘉錯情歌》的文本解讀。王啟龍認為,于道泉的英文譯本于1930 年出版,此譯文字斟句酌,譯文準確,保持了原詩的風貌,再加上趙元任的國際音標注音,在國內外備受矚目。[17]高波則進一步指出,倉央嘉措的“情歌”本是“道歌”,于道泉把這些詩歌定名為“情歌”,以及對倉央嘉措的“情僧”定位,對后來起到的導向作用非常明顯。[18]另有不少學者,比較研究于道泉譯本與其他譯本的特點、貢獻等。榮立宇比較了倉央嘉措詩歌在早期的四個譯本,認為于譯本開創(chuàng)了倉央嘉措翻譯之先河,其意義已經超出了詩歌翻譯本身,直接影響了曾緘的七言譯本和劉希武的五言譯本,早期倉央嘉措詩歌僅在京蜀兩地少數知識分子階層中傳播,并未引起全國的注意,為其后在漢語文化圈的如日中天奠定了基礎。[19]索朗旺姆認為,于道泉譯本的主要特點是多采用直譯的翻譯方法,譯文用詞簡潔、句式完整、通俗易懂、可讀性強,但是,由于過于強調原文內容的重現而非風格和形式的重現,導致其缺乏詩歌的韻味。[20]陳煒舜則細化了曾譯本與于譯本之間的區(qū)別,比較了曾譯本與于譯本在句數之增減、句序之調整、句法之更易、排偶之解散、比喻意象之替換及典故之增加的特色。[21]白林海、王啟龍強調,于道泉的翻譯思想既秉承了良好的語文學理論方法,又源于自己長期的翻譯實踐,并在翻譯實踐中得到了驗證。[22]
此外,還需特別提及白林海的研究,其博士論文《于道泉評傳》是第一篇系統(tǒng)完整研究于道泉的文章。該文考述了于道泉的生平事跡與求學經歷。同時,又闡述了于道泉在中國藏學、語言學、詞典學、翻譯學、佛學和教育學領域的研究與貢獻,指出其在中國藏學史上,甚至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具有一定的重要地位,[23]既有人物傳記的屬性,又不失學術研究價值。
與于道泉研究相比,于式玉研究起步相較更晚,及至20世紀80年代末才有相關介紹文章。張慶有簡述了于式玉的生平經歷和在拉卜楞的歲月,并梳理了其論著目錄。[24]
1990 年12 月,中國藏學出版社出版了《于式玉藏區(qū)考察文集》,李紹明認為,該文集有三個顯著特點,一是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各民族團結是貫穿該書的主要思想,二是揭示當時邊疆社會問題,指出其根源在于人民的無權和當局的忽視,三是對藏族的文化、習俗進行了深刻分析、填補了當時藏學研究的一些空白。[25]周群華也認為于式玉對邊疆社會的實地研究填補了歷史空白,增進了民族友好和團結。[26]此后,劉冠群、王先梅、鄧壽明等人敘述了于式玉與賀龍隨十八軍進藏前后的相關情況。①
2002 年,中國藏學出版社出版《李安宅、于式玉藏學文論選》,將夫婦二人藏學文論合編一冊,有助于利用李安宅研究的熱度來帶動于式玉研究,甚至,還可推動二人的比較研究。湯蕓認為,于李兩位學者的文章,文風與論述重點各有不同,視角各有特色,李的關注點主要在宗教,于則側重于宗教、民俗、藏族婦女,兩人都堅持“文化相對論”理論,認為藏族的文化和人民,不再是野蠻的文化和民族,而是依托一定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而形成的文化形態(tài),體現出他者與自我的不斷對比與調適。[27]2008年,高云昌較早論述了于式玉的邊疆教育思想,指出其邊疆教育思想注重實地研究與實踐,進而形成“知始出于行”的邊疆教育思想。[28]
2011 年,汪洪亮梳理了于式玉與李安宅的人生軌跡和學術歷程,認為于式玉在生活上為李安宅分擔了大部分家務,使其得以全力投入學術研究,在學術上利用其語言天賦為李安宅開展邊疆研究提供重要支持。[29]該文是第一篇較為全面論述于式玉的文章。此后,汪洪亮又對于式玉的生平事跡及學術成就進行了逐年排比[30],為深化于式玉研究做了基礎性工作。汪洪亮還梳理了于式玉藏學研究的西北、西南及海外三個場域,認為其藏學研究的核心價值觀中的“全體大用”表述,實際就是論證和構建中華民族整體性。[31]宗喀·漾正岡布和蔡文君從寺廟僧人、民歌民俗、藏族婦女及習慣法四方面闡述了于式玉對拉卜楞及周邊游牧地區(qū)的考察,并對于式玉文章中難以辨識的部分概念進行考訂與詮釋。[32]另外,汪洪亮目前已編輯整理《于式玉文集》,同時正在撰寫專著《才情未盡與蠟炬成灰:〈于式玉自傳〉的整理與研究》。這將極大推動于式玉人生與學術的全面研究。
還有學者關注于式玉的早期實地考察。田利軍分析了李安宅、于式玉對川西北及德格土司頭人的調查,指出其調查具有涉及面廣、重點突出、政府支持的特點,他們的調查不僅觀察細致入微,還有高屋建瓴的分析,但其調查也存在局限。[33]郭一丹指出,于式玉從女性的視角來觀察邊疆社會,對宗教、風俗、民間文藝的實地考察,填補了很多研究空白,對中國邊疆事實的考察做出了范例。[34]
綜上所述,目前學界對于道泉、于式玉的研究尚處起步階段,雖有一些成果問世,但從中國藏學或邊疆研究的人物研究來看,對于兩人的研究又稍顯滯后。既有的研究多集中于兩人“人生史”的梳理,注重形而下的敘述,缺少形而上的闡發(fā),且較少涉及兩人的多學科學術成就及其學術思想,幾未旁及兩人的學術交游及日常生活。
第一,加強核心史料的解讀。這種解讀體現在兩方面,一是文本本身的解讀,于道泉研究較多使用的材料是《第六代達賴喇嘛倉洋嘉錯情歌》《平凡而偉大的學者——于道泉》,于式玉研究則主要集中在《于式玉藏區(qū)考察文集》《李安宅、于式玉藏學文論選》,在繼續(xù)使用這些材料的基礎上,還應發(fā)掘較少使用的其他文本,如于道泉的《達賴喇嘛于根敦珠巴以前之轉生》,[35]《乾隆御譯衍教經:藏文原文及滿漢譯文三體對照附??庇洝?,[36]《譯注明成祖遺使召宗喀巴紀事及宗喀巴復成祖書》,[37]以及其他文章。二是文本之外的解讀。我們不僅應關注于道泉、于式玉所刊文本的內容、思想、特點等,還需要將他們作品的內在理路和外在語境結合起來,如《第六代達賴喇嘛倉洋嘉錯情歌》《藏漢拉薩口語詞典》的成書背景、原因、編寫過程及影響,于式玉邊區(qū)考察文章的背景、過程、學術地位,等等。
第二,注重關聯(lián)史料的搜集。梳理兩人的學術交流網絡,查閱與之有交往學者的傳記、日記、書信、回憶錄中關于道泉、于式玉的記錄。如,《陳寅恪集·書信集》有于道泉的記述,僅見于王川《陳寅恪與藏學研究》提及,于式玉曾在華西邊疆研究學會做過《有關西藏婦女現狀》的演講,[38]于式玉研究者卻未注意。再以兩人求學、工作軌跡為線索,重返現場,田野調查,齊魯大學檔案、中央研究院檔案應有于道泉的記載,中央民族大學的檔案館可能有于道泉在“整風”“反右”“文革”中“交代”和“報告”。同樣的,華西大學檔案、亞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聯(lián)合董事會檔案(Archives of the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 in Asia)中肯定有于式玉的記錄,而西南民族大學、四川師范大學的檔案館也保存著于式玉的有關文件。
第三,重視稀見材料的輯佚。搜集、整理、出版于道泉、于式玉的未刊稿、佚文,如王堯收藏的于道泉書札,白林海手上的《于道泉日記》和未刊稿,任志林存有的《于式玉自傳》,宗喀·漾正岡布獲贈的于式玉信札及后人回憶,汪洪亮掌握的有關于式玉的自傳、報告,若將其編成文集或全集出版,將有利于推動于道泉、于式玉研究的縱深發(fā)展。
第一,注意研究角度的多維性。一是既要研究他們的藏學成就,也應關注他們在其他領域的貢獻。于道泉、于式玉皆有多學科研究的背景,藏學固然是他們成就最高的領域,卻不可因此而遮蔽他們學術思想的多學科化面向,否則,就容易落入見一斑而不見全豹的窠臼。因此,我們既要繼續(xù)研究他們在藏學領域的貢獻,還得發(fā)掘他們在其他領域的作為,如于道泉在佛學、語言學、教育學,于式玉在文獻學、目錄學、教育學等。二是既要關照他們的學者身份,亦不可忽視他們作為人的屬性。兩人作為后世公認的著名學者,必有其優(yōu)秀的學術品格。同時,他們也是歷史進程中鮮活的個人,有其獨特的性格特點,也有學術之外的日常生活。于道泉與傅斯年為何分道揚鑣?僅僅從政治信仰分析或許不夠,恐怕還與兩人的性格脾氣有關。作為接受新式教育女性的于式玉,為何甘愿放棄事業(yè)轉做賢妻良母?單以犧牲、奉獻精神來概括,也還不夠全面。而學術之外,兩人的日常生活又是怎樣的?這都有待繼續(xù)發(fā)掘。這就提示我們應“走進人物的心靈,去發(fā)現史料之外的歷史”[39]。
第二,運用周邊視角。歷史人物的思想和活動形成于一定社會情境和時空環(huán)境中,我們不能光看于道泉、于式玉的所思所言所為,還應兼及同時代的其他學人對他們的看法,否則,就會陷入就人論人,就事論事,就著作論著作的慣性思維,如此才能整體認識于道泉、于式玉生平思想及其在近代學術轉型中的角色。一方面,我們應該加強于道泉、于式玉與同時代藏學家、其他領域學者的比較研究,學界已有于道泉與陳寅恪、傅斯年、趙元任、許地山及于式玉與李安宅的論述,還可進一步加強于道泉與李安宅,于道泉與于式玉等的比較研究。另一方面,聚焦具體論域,比較于道泉、于式玉與其他學人的不同看法。如于道泉與趙元任對藏語的發(fā)音、翻譯的研究,于式玉與李式金、羅伯特·??送郀?Robert.B.Ekvall)對甘南地區(qū)的研究等,以此來展現具體問題中不同學者的不同看法。
第一,引入全球史觀劉新成指出,全球史觀的核心在互動,即“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人群通過接觸,在經濟、政治、文化等多重領域實現的互動”。[40]于道泉、于式玉都有海外求學與講學的經歷,且聞名海外,這就要求我們從全球視野下去認識于道泉、于式玉。既要挖掘他們的海外求學、講學經歷及對其今后藏學研究的影響,還應探討他們與海外藏學家的互動聯(lián)系,以及他們在海外藏學領域的地位。甚至,我們還應從當時的世界局勢中去把握他們的人生選擇,如于道泉、于式玉為何會選擇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回國,這固然有愛國因素、政治立場的影響,可能還與他們在國外獲取的有關中國局勢的認識有關。
第二,知人論世:從研究對象到研究路徑。羅志田曾談及以“知人論世”來拓展人物研究,[41]之后又進一步闡釋此觀點,指出“所謂人能弘道,道亦弘人。一個人未必能代表一個時代,但一個時代確實可能因為某個杰出人物而得到表述,某一個人也可能因為時代的重要而引人注目,并在時代被弘揚的過程中表現自己”。[42]換言之,時代的某些特征與某些人物之間存在相互表述的關系??梢?,人物既可作為研究對象,也可作為研究媒介。誠如張?zhí)^的“從研究對象到研究路徑”,將人物的言說或活動看成一種線索、媒介、切入口或參照物,以此來觀察人物所處時代的政治、社會、學術狀態(tài)。把人物作為一種研究視角或研究路徑,就可以由微觀通向宏觀,使人物與時代相連,與社會相依,不但可以呈現時間之流程,而且可以展現空間之構成,并可使歷史的靜態(tài)與動態(tài)融為一體。[43]
于道泉、于式玉那一代的知識分子大部分具有相同的人生軌跡,自幼受傳統(tǒng)教育熏陶,青年或成年后則接受新式教育。在民族主義大潮裹挾下,那一代的知識分子或多或少會與政治發(fā)生聯(lián)系,又不可避免地要在政治與學術之間做出選擇。因此,我們可以以于道泉、于式玉作為觀察他們所處年代的媒介。通過兩人的藏學研究歷程來審視中國藏學的現代轉型,通過于式玉對待家庭、工作及學術的方式來看同時代女性知識分子的人生與學術選擇,以于式玉在華西邊疆研究所的工作與交往來觀察“華西學派”的人員構成、思想特點,以于式玉隨十八軍入藏來窺探同時期知識分子對解放軍入藏的態(tài)度,以兩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所受的遭遇來了解知識分子面對政治迫害的處理方式和復雜心態(tài),等等。這樣就可以顯示現代藏學研究者社群之形成與分化,可知曉一時期學術史的發(fā)展,展現特定環(huán)境下的新舊之爭與政學糾葛,甚至可以重新認識重大社會運動乃至整個歷史的發(fā)展,也就是所謂的由“知人”而“論世”。如此,于道泉、于式玉研究的范圍將獲得極大擴展。
注釋:
①詳見劉冠群.《康藏情況報告》>和幾位藏學專家[J].文史雜志,1997,(5);王先梅.五十書行出邊關,何懼征鞍路三千——憶李安宅、于式玉教授[J].中國藏學,2001,(4);鄧壽明.賀龍為解放西藏請教藏學專家[J].四川黨史,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