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綃紅
我曾在1996年寫了《最初發(fā)表〈論持久戰(zhàn)〉英譯稿的雜志》一文,刊登在《世紀》雜志1996年第1期。如今這套Candid Comment雜志連同它的中文姐妹版《自由譚》月刊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影印出版了?;仡櫘敃r我發(fā)現(xiàn)這本雜志,到爭取其影印出版的過程,有許多巧合,也有其必然性。
我家兄弟姐妹多,我是個不受關注的老三。小時候唯一印象深的是爸爸有個住在弄堂口的外國朋友叫項美麗,因為她常常抱著只猴子來我家玩。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和爸爸那個時候在合作辦抗日雜志!
1982年我先生夏照濱從鄰居楊苡先生家?guī)Щ亍缎挛膶W史料》第一期。他高興地說:“黨的實事求是政策現(xiàn)在要落實到文學史的研究方面來了!”他翻開一篇《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的重大建設》說,“你看!《資料匯編叢書》提到各個文學社團,有新月派、論語派等,還有許多作家名字——”他一一細數(shù)。媽媽在旁聽了一半,長久未顯的笑靨涌上面頰,她說:“這下有望還你爹爹文壇聲譽了。”
我和楊先生也熟,她建議,不妨請我媽媽寫篇回憶邵洵美的文章,在南京師范學院的內部刊物上發(fā)表。她說,現(xiàn)今知道邵洵美的人太少了!不多久,媽媽拿出一篇文稿,題目是《憶邵洵美》。原來她早就動筆,在默默無語中回憶過去、梳理往事。她說,“我寫了三十萬字日記(事實上是回憶錄)”。《憶邵洵美》是這些回憶錄的一點摘要。
媽媽是認真的。對于爸爸過去從事的文學活動和出版事業(yè),她并不十分了解,特地詢問跟爸爸合作編輯《論語》的林達祖和書店的職員王永祿。文章中有這樣一段:“八一三以后,他主編抗日宣傳月刊,取名《自由譚》,又出版了外文版Candid Comment,是借重項美麗的幫助,在租界上的印刷廠印的。兩種雜志都是大開本,印外文的還用了銅版紙呢!但每種只出了幾期,因日本人威脅干涉不準印刷,就只得停辦?!贝宋目谀暇煼秾W院《文教資料簡報》1982年第5期。這件不尋常的事是我第一次聽說。
一天,楊先生又傳來喜訊,她讀到《文匯月刊》里董鼎山的文章《項美麗的傳奇人生》。其中說,Emily Hahn(項美麗)仍在New Yorker雜志社任專欄作家。
那是1988年,患著重病的媽媽住在我家。媽媽是晚清大臣盛宣懷的孫女、邵友濂的孫媳婦,曾經家財萬貫,這時手邊只有一只蛇皮袋,裝著她的衣物和珍藏。她當即翻出四張照片。我認出那是項美麗的寵物長臂猿“密爾斯先生”的照片。她吩咐我寫封信寄給項美麗。媽媽和項美麗離別已整整50年。
1989年經過漫長的等待,我收到了來自英國的回信。原來項美麗回倫敦休假,收到轉了一大圈的信,她無比驚喜。然而很遺憾,媽媽沒有等到她的回信。她們兩人同生于1905年,但媽媽早走了8年。
1989至1994年,我與項美麗書信往來數(shù)十封。她從自己的作品中挑出幾本寄我,包括她的暢銷書半自傳體小說China to Me(《我與中國》)。她說,里面記載了許多她在上海的故事。我仔細閱讀China to Me,尋找爸爸的影子。書中談到爸爸1935年與項美麗合作出版中英雙語刊物Vox(《聲色畫報》),出版了3期即停刊。因為這本畫報是半本中文、半本英文的編輯體例。她的友人C.V.Starr說,讀者買你一本書,不會只想看半本;何不出版中英文兩本雜志呢?果然,1937年爸爸和項美麗合辦了姊妹刊:爸爸的Free Speech(《自由譚》),項美麗的Candid Comment。
1935年,海倫(項美麗姐姐)、邵洵美、項美麗、謝壽康在南京中山陵
讀到這里,我馬上寫信請她告訴我Candid Comment的內容。很快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寄來了郵件,那是收藏項美麗出版物和手稿的Lilly Library的朋友寄來的Candid Comment 1至7期的目錄頁復印件。我翻了一下,在第3期目錄里看到一篇Prolonged War,by Mao Tse Tung。此文連載4期。我明白那是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的英譯,這令我驚訝得幾乎喊出聲來。我立即請她再把第3期完整的復印件寄給我,確實是《論持久戰(zhàn)》的譯文。
1995年,我將這個訊息寫成文章投寄《世紀》雜志,即《最初發(fā)表(論持久戰(zhàn))英譯稿的雜志》一文?!墩摮志脩?zhàn)》的譯者Shih Ming,我譯為士敏??龊笥凶x者評論:“Shih Ming即‘失名’,是楊剛的筆名,蕭乾知道。”我頗為愧疚,便求助于楊苡先生。楊先生告訴我蕭乾先生的地址。蕭乾答復了我并把我請求更正的信轉給《世紀》雜志。編輯部破例在第3期刊出了更正。我把Candid Comment譯為《公正評論》。蕭乾說:“譯為《直言評論》更合適?!?/p>
是天意吧,上蒼賜我機會獲得有關此文的資料和細節(jié)。我爸爸原時代圖書公司的職員王永祿來南京看望我們,他是張光宇兄弟、葉淺予等漫畫家辦《時代畫報》時書店里收錄的四個學徒之一。爸爸接手《時代畫報》時,王永祿是向爸爸拜師的,其后一直是爸爸辦出版事業(yè)的忠誠助手?!耙弧ざ耸伦儭睍r,《時代畫報》???,邵洵美獨自出版抗日快報《時事日報》。王永祿幫他收集資料、送印、發(fā)行。“八一三”事變后,邵洵美偕同項美麗秘密出版中英文抗日雜志《自由譚》和Candid Comment,這些工作也是王永祿經手辦理的。他是我家的老友。他說那是1938年,上海租界還沒有淪陷,但日偽勢力已經滲透進來。爸爸編的抗日雜志叫《自由譚》。項美麗編英文版。工作地點就在項美麗的家——霞飛路1826號。當時他常到愛多亞路大美晚報館印刷所送印編好的雜志,不需付費,因為大美晚報的老板C.V.Starr是項美麗的朋友。雜志的一部分英文稿件是住在項美麗家的一位女士楊剛翻譯的。哥哥邵祖丞補充說,楊剛是中共地下黨員,譯的是毛主席的《論持久戰(zhàn)》。后來印成了單行本。王永祿笑著說:“單行本印了500本,大部分由地下黨取走,剩下的是秘密送出去的。你爸爸開著項美麗的汽車,到霞飛路、虹橋、外灘一帶外國朋友家門口。車停下,我急忙下車,把書塞進信箱,轉頭上車,再到另一家?!眿寢屪C實她在項美麗家見過這位戴眼鏡的楊小姐。她翻譯的文章由爸爸校對后送印,秘密發(fā)行,對象是在上海的外國人。
1995年,紐約人雜志社的同事為項美麗舉辦九十大壽派對,她邀請我去紐約曼哈頓家里小住。她離開上海時我還是六七歲的娃娃,這時我已經63歲。她拿出一抽屜舊照片任我翻拍。除了回憶她跟爸爸合作寫小說《潘先生》、合作翻譯沈從文的小說《邊城》,合作辦《聲色畫報》之外,當年秘密出版抗日雜志自然是我們交談的主題之一。她說:“楊小姐身體不好,常常服藥。她翻譯期間有時和洵美討論,我只是看看語法,洵美為她潤飾潤飾。那篇Prolonged War的序言是洵美翻譯的。”我問,是誰介紹楊剛住在你家?她說“不是洵美”??上М敃r我沒有追問。我跟她最后一次見面時,她忽然拿出Candid Comment第8期。那天有其他客人,我沒想到拿下樓去復印。
1995年,回國不久,我先生夏照濱病故。1997年,項美麗接連兩次跌倒也離開了人世。我牢記媽媽的囑咐:“有人要寫邵洵美。我已經寫好了。再寫,就寫他關于文學方面的。”我一次次從南京到上海,鉆進圖書館,沿著媽媽回憶的資料(那些爸爸所辦的刊物),尋找爸爸的文章;又從刊物里看到別人文章中提到的刊物去尋找爸爸的文章?!蹲杂勺T》是必找的。那天在上海圖書館接過創(chuàng)刊號的一刻,我愣住了。不僅是封面上日機轟炸百姓的木刻畫對我的強烈刺激;目錄下面印著的兩行字也敲擊著我的心——編輯人項美麗、出版人項美麗。我知道1937年上海淪陷,租界已成孤島,中國人想辦報刊而不受敵偽審查,往往借洋人的名義;但如此白紙黑字地印上自己的姓名,難能可貴!這是項美麗慨然掩護編輯邵洵美免遭厄運之舉。我知道當年《大美晚報》印刷所一度被搗毀,《大美晚報》編輯朱惺公寫抗日文章,遭到日偽暗殺。項美麗真敢擔當!我媽媽是個明大義的人,自是珍惜項美麗維護正義的真誠友情。怪不得媽媽一直在期待她!找到合作辦抗日雜志的項美麗,就能鑒證爸爸辦抗日刊物的史實;找到她,也就能找到英文雜志Candid Comment。《自由譚》版權頁上印著“Candid Comment的中文版,愛多亞路21號Post Mercury co.(大美晚報館)發(fā)行”。
哥哥告訴我:項美麗辦Candid Comment,經叔平先生曾做過她助手,經叔平是我小叔叔的同學。1997年我到上海參加圣約翰大學全球校友會,遇見經叔平,后來跟他通信。他回信說:“我是晚上下學后到項美麗家里,幫她看看清樣做做打字工作。在Candid Comment上有過我寫的兩篇文章,有一篇是翻譯的關于延安抗大的。我在1980年訪美時曾去New Yorker雜志社看望過項美麗。當時她還在著作新書。很高興知道她還健在。你與她通信時請代我向她問好?”
1999年,我赴美參加兒子的畢業(yè)典禮,隨帶半箱文章復印件,準備在美國的半年里抽空閱讀整理。不料孫兒出生,我在芝加哥一呆5年,寫成了《我的爸爸邵洵美》一書。2005年在上海書店出版。2008年及2012年出版了邵洵美作品集,共9卷。讓他用自己的文字說話:文章是自己寫的。豈是魯迅先生所謂的“捐班”!
上海圖書館的民國書刊收藏很豐富,爸爸出版的刊物幾乎齊全,然而Candid Comment沒有入藏。上海圖書館的張偉先生是最早研究邵洵美的學者之一,他提出影印出版抗日兩刊的建議。上海圖書館藏有第1至7期的《自由譚》,我手里有Candid Comment的光盤,是家人幫我去印第安納大學Lilly圖書館制作的;然而只有l(wèi)至7期,第8期呢?項美麗已故20年,我又不知她女兒Carola(卡羅拉)在哪里。
天助我,輾轉聯(lián)系到了卡羅拉,原來她遵照母親的叮囑,把Candid Comment第8期珍藏在家。明白了我影印出版兩刊的計劃,她很樂意參與,兩次影印了Candid Comment第8期郵寄給我。然而出版資金何來?所幸昔日的邵洵美研究者王京芳向其所在單位新聞出版博物館(籌)提出影印出版兩刊的建議,得到了館領導的支持,獲得出版基金。這就解除了我們的后顧之憂。為了介紹兩刊,我請卡羅拉和張偉寫了序,作為比較了解兩刊由來的我,義不容辭也寫了一篇較詳細的前言。2017年,我已經85歲,撲在電腦前通讀這7期《自由譚》和8期Candid Comment。
抗日兩刊是姐妹版,開本相同,1938年9月1日創(chuàng)辦,《自由譚》月刊共7期。英文版頭5期按時出版,到第6期開始就無法按時出版了。項美麗在China to Me里談到中文版應當多于英文版。然而我們在國內多個圖書館尋找,只發(fā)現(xiàn)7期。
《自由譚》是邵洵美一人編輯,后期一度請林達祖幫忙??吹贸鏊麨橛⑽陌嬉渤隽舜罅?。項美麗是位作家,但畢竟編輯工作不在行,要借助邵洵美。兩本刊物的“插畫”頁幾乎一樣,圖片說明的英譯自然靠邵洵美。項美麗每期連載的History of Ancient China(《中國古代史》)應該是邵洵美用英文口述了供她成文。兩刊的專欄相似:中文版有“自由譚”及“譚助”專欄,英文版有Of Possible Worlds(世事漫談)及Zakoska(拼盤),二者在閑言瑣語里分析事例,陳述觀點,報道新聞。
1995年,邵綃紅(左)與項美麗、卡羅拉在項美麗家中合影
在英文版從第3期開始連載4期Shih Ming(失名即楊剛)譯的毛澤東的Prolonged War《論持久戰(zhàn)》尤為重要。我在1996年的文章中已作說明。
那個時候我家剛從楊樹浦逃到租界,爸爸的時代圖書公司一夕之間化為烏有,家庭沒有任何收入,全靠媽媽典賣家私。日本人一再命說客來糾纏,爸媽決不走那種“發(fā)財?shù)穆贰薄5洚數(shù)你@石首飾到期無錢贖還,媽媽說:“少了這裝飾,又何損我的顏色?”那時生活如此拮據(jù),何來出版資金?是同情中國人民遭受日本侵略和殘暴迫害的外國朋友無償?shù)闹С?。正義無國界,來華的作家朋友從戰(zhàn)地帶回的照片和資料,身邊目睹的現(xiàn)況,加上聽英國記者Timperley(田伯烈)提供的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暴行,使項美麗沒有和她的朋友們那樣在八一三后離開上海,她無畏地協(xié)同邵洵美創(chuàng)辦抗日雜志。這抗日兩刊是邵洵美和項美麗自發(fā)出版的。媽媽的回憶錄里寫道:“凡是愛祖國的人,都起來抗日。洵美算一個吧!他是埋頭苦干,自己編輯。他沒有找群眾的力量;又不找組織;但也無組織來找他,也無群眾來看他。日本人容不了他,故下了命令要暗殺他……”
這第三期的封面很特殊,我在1996年初次介紹的時候有誤解?,F(xiàn)在我仔細地閱讀這期的“世事漫談”,項美麗說得很清楚。她惋惜這位16歲夭折的愛爾蘭混血天才畫家Paddy O’Shea。他精心為此刊封面畫的是:日本耀武揚威地在大地肆虐,等著吧,牛頭馬面正在準備捉拿它們到陰曹地府去!
1935年左右,盛佩玉(中)、項美麗(右)與林徽音(左)合影
2019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影印出版的Candid Comment書影,內有《論持久戰(zhàn)》英譯文
1997年11月14日經叔平復信邵綃紅
關于是誰介紹楊剛隱蔽在項美麗家的問題,加拿大作家Taras Grescoe在其Shanghai Grand(《項美麗與海上名流》)說到是Agnes Smedley(安妮·史沫特萊),他對我承認是猜的。我覺得Edgar Snow(埃德加·斯諾)更有可能。因為同在這段時期,爸爸在《中美日報》發(fā)表《訪華外國作家系列》10篇。這些外國作家記者都是項美麗的朋友。其中提到斯諾夫婦的就有4篇??梢娝麄兣c項美麗的交情不淺。斯諾是去過延安的。周恩來把翻譯《論持久戰(zhàn)》的任務托付與他較為可能。望識者指正。
2015年8月我弟弟邵小羅無意中看到中央臺播放紀念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的節(jié)目:8集大型紀錄片《東方主戰(zhàn)場》第3集“浴血堅持”。他瞥見爸爸的照片。原來是報道上海民間有邵洵美和項美麗辦的抗日雜志Candid Comment發(fā)表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的英譯文,邵洵美出版了單行本。電視臺還制作了隱隱約約邵洵美秘密散發(fā)那本書給上海的外國朋友的視頻。這正是我1996年寫的《最初發(fā)表〈論持久戰(zhàn)〉英譯稿的雜志》的內容。
這個紀錄片讓我明白這套抗日雜志不僅是紀念中美兩國幾位正義人士合作宣傳抗日的友誼,更是不容忽略的歷史文獻。兩刊中的圖片照片文章是實時實地記載的抗日史實。那是中國人民不應忘卻的慘痛歷史。我們無心中收集到的兩刊,如今到了必須讓人們看到其真容的時刻。
2018年我病倒了。一連住院四次,三度病危。在新聞出版博物館領導的支持下,影印兩刊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責任編輯楊何林。為了使兩刊完美重現(xiàn),編者王京芳向美國Iilly圖書館重新索取了英文刊的高精度掃描件,增加了出版說明、序言、目錄、索引凡例和篇名索引以及編者生平和照片,全都有中英文,我感激在心。
香港讀者孫詠虹、孫永剛姐弟對邵洵美十分崇敬。他們設計制作了邵洵美的木刻像和項美麗畫像,做成藏書票,添加了興味,使兩刊更具有歷史和現(xiàn)實交融的意義。我深深感謝。
2019年年底兩刊印制完畢,制成兩種款式:精裝合訂本,與散裝珍藏本。我翻看前輩冒著危險秘密出版的抗日兩刊終于穿上新裝重現(xiàn),心頭無比激動與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