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末年,黃河逐漸結(jié)束了東漢以來八百年相對安穩(wěn)的局面,進入河患多發(fā)期。到了北宋時,河患尤其慘烈,167年中,河溢河決的年份有73個,河道4次遷徙,加重了積貧積弱的國家形勢。
為了維護王朝統(tǒng)治,北宋一直將治理河患作為基本國策。在長期與河患斗爭中,當時的人們積極探索,繼承和發(fā)展已有的河工技術(shù),使得我國古代的河工技術(shù)逐漸走向成熟。在技術(shù)進步的同時,涌現(xiàn)出不少治水經(jīng)驗豐富的水利專家。沈括在被譽為“中國科學史上的里程碑”的《夢溪筆談》中記錄了一位水利專家高超“合龍門三分長?!钡墓适?。
據(jù)《宋史·河渠志》記載,北宋慶歷八年(1048年)“河決商胡埽,決口廣五百五十步(宋代五尺為一步,每尺約合今31.2厘米,550步約相當于858米)”。決了堤的洪水吼叫著向北沖出了一條新的河道,淹沒了莊稼即將收獲的田地,沖毀了無數(shù)村鎮(zhèn),直逼當時的陪都北京大名府,嚴重威脅著王朝的安全。商胡堵塞工程非常艱巨,決口很長時間都沒有堵住。朝廷派了鹽鐵副使郭申錫前往主持封堵商胡決口。
一般堵口工程,先從兩頭筑堤向中央推進,這時困難還不太大。隨著戧堤的逐漸進占,兩頭距離越近,決口越來越窄,過水斷面隨之變小,而水流則越來越湍急。待到將河床束窄到一定寬度形成了龍門,到最后,把龍門的兩端連接起來,叫作“合龍門”,這是堵口工程成敗的關(guān)鍵,也是工程最困難的地方。
在當時,“合龍門”是用“?!眮矶氯??!败!笔俏覈糯鷦趧尤嗣裨陂L期與洪水斗爭中創(chuàng)造的一種堵河決口的器材?!逗庸て骶邎D說》一書中記載:“埽即古之茨防,高自一尺至四尺曰由,自五尺至一丈曰埽?!弊钤缯劦酱姆缿?yīng)用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齊國稷下先生慎到,他說:“法非從天下,非從地出,發(fā)于人間,合乎人心而已。治水者,茨防決塞,九州四海,相似如一,學之于水,不學之于禹也?!笨梢娷T谒系膽?yīng)用有著悠久歷史。
通俗來說,埽就是用秸稈、土、石頭等卷成的大圓捆。做法是把秫秸、樹枝、葦草等鋪很厚的一層,用碎石泥土做心,卷成一大捆,再用竹索緊緊地捆住。為了便于牽挽,打卷時,中間放若干比埽更長的心索,使兩頭都有牽繩。由于埽的體積龐大,一般需要“丁夫數(shù)百或千人,雜唱齊挽”,才能移動。
經(jīng)過緊張施工,終于到了堵塞決口的關(guān)鍵一步——“合龍門”了。當時龍門長六十步(即口門順水流方向的長度,約合94米)。郭申錫組織采用規(guī)范規(guī)定的“整埽塞決”方法整體施工。施工人員做成六十步的長埽,然后推入龍口。但由于龍口狹小,水勢相當猛烈,而埽身太長,一放下去,還來不及沉下就被沖走了。洪水依舊從龍口中奔流出去,在場的人都心急如焚,卻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就在這時,一個具有豐富實踐經(jīng)驗的水工高超站了出來。他認為:“埽身太長了,不容易把它壓到底,起不到斷流的作用,反而將繩纜都拉斷了??梢园蚜降拈L埽分成三節(jié),每一節(jié)長二十步,彼此之間用繩索連接起來。施工時先下第一節(jié),等到它沉到水底時候,再依次下第二節(jié)、第三節(jié),就能堵塞龍口了?!备叱岢龅姆止?jié)作業(yè)方法是有科學道理的。因為他從實際出發(fā),對各種方案進行了分析、比較,才得出分節(jié)作業(yè)比一次作業(yè)優(yōu)越的結(jié)論。有人對此提出了異議,認為這個方法不可行,二十步長的埽,不能一下子阻斷水流,白白使用三節(jié),耗費增加,仍然無法堵塞決口。高超很有信心地解釋說:“第一節(jié)埽下水后,自然不能堵塞水流,然而勢必可以削弱一半水勢,壓第二節(jié)埽就省力多了。兩節(jié)埽壓下去后,盡管沒有截斷水勢,也不過是小漏了。等到再下第三節(jié)埽的時候就相當于是平地施工了。等第三節(jié)埽處理好了,前兩節(jié)埽自然會被淤泥淤塞,用不著多費人工了。”
高超提出的施工革新方案,道理講得透徹,具體做法也交代得很清楚,在場的人都連連點頭稱是??墒秦撠煻驴诠こ痰目傊笓]郭申錫卻是一個老頑固,根本聽不進去。合龍門一經(jīng)開始,就要不分晝夜,一氣呵成,絕不允許半路稍停。因此他仍然是堅持使用已經(jīng)被實踐證明不可行的法子。結(jié)果,不分節(jié)的六十步長埽下水后又被急流沖走了。這時,龍口不但沒有合龍,反而愈來愈寬。朝廷發(fā)了怒,一下子就把他的職務(wù)給撤了。
當時在北都做留守官的賈魏公,是一個思想開明,同時關(guān)心水利工作的官員。他聽了高超的建議后,感覺很有道理。他暗地派了很多人到?jīng)Q口下游的地方去打撈被急流沖下來的長埽,回收了許多秸稈、竹索等材料,然后又組織了人馬,最終按高超設(shè)計的方案實施,順利地堵住了商胡決口。
這個“高超三分長埽合龍門”的故事,在沈括的《夢溪筆談》中只有一段不到300字的記載。除此之外,高超其人其事在正史和地方志中找不到任何記載。
對于這個“孤證”,后來不乏學者對其提出了質(zhì)疑。如水利史專家周魁一在《水利的歷史閱讀》一書中曾這樣寫道:“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列舉了慶歷中堵塞商胡決口的實例和水工高超的三節(jié)下埽法的創(chuàng)新。不過有關(guān)三節(jié)下埽法的具體實施情況不詳。沈括關(guān)于此事的記載,某些事實也有待澄清?!?/p>
具體有哪些事實需要澄清,周老沒有提到。但是沈括在文中提到了一件大事——商胡決口與堵口、兩個人——郭申錫和賈魏公,為我們史海鉤沉提供了線索。下面圍繞這“一事兩人”,結(jié)合《宋史·河渠志》《續(xù)資治通鑒》《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及《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等相關(guān)史料,還原一下歷史。
首先要說明的是,商胡堵口不是發(fā)生在慶歷年間,而是發(fā)生在北宋嘉祐元年(1056年)四月壬子朔,同時這也不是一次成功的堵口。商胡決口是北宋時最大的一次黃河決口和改道,也是黃河史上的大決口、大改道。當時水流向北“經(jīng)北都(即北宋陪都大名府)之東至于武城,遂貫御河,歷冀、瀛二州之域,抵乾寧軍(治所在今河北青縣),南達于海”。
朝廷面對滔天泛濫的洪流,于丙子日,也就是決口后的第三天,“遣權(quán)發(fā)遣戶部判官事燕度行視澶州決河”,于七月份“遺內(nèi)臣往河北、陜西、河東、京東、京西、淮南六路,勘誘進納修河梢芟”。隨即“是月,金持衛(wèi)親軍馬軍副都指揮使郭承祐為澶州修河都總管,尋以知澶州”,同時“又命三司戶部判官燕度同知澶州,兼管勾河口事”,而后“翰林學士宋祁、入內(nèi)都知張永和詣商胡埽,視決河及覆計工料”。經(jīng)過實地勘測,預(yù)計堵塞決口所用的工日約為10426800日:若役使兵夫104260人,則“計一百日修塞畢”,估算所用制埽物料梢芟約為1800萬。由于工程量浩大,而國庫實在無法支撐堵口的巨大投入而暫時作罷。后雖屢次準備大舉興工,卻都猶豫不定。一直到了北宋嘉祐元年(1056年),也就是決口8年之后才下定決心堵口。
本次決口還有一個大的影響就是開創(chuàng)“兩流”之爭的先河。宋徽宗時代的一個叫任伯雨的諫官,評價宋代治理黃河得失時毫不客氣地指出:“河為中國患,二千歲矣。自古竭天下之力以事河事者,莫如本朝。而徇眾人偏見,欲屈大河之勢以從人者,莫于近世?!闭菑倪@次治理黃河開始,大臣意見開始不統(tǒng)一,分為東流派和北流派。
賈昌朝、李仲昌等人主張東流,他們一方面認為黃河北流淹沒大片土地,受影響最大的都是“取財用以饋軍師者”;另一方面黃河是拱衛(wèi)首都開封的天塹,“恃此大河,內(nèi)固京師,外限戎馬”,現(xiàn)在“旁流散出,甚有可涉之處”,為京師安全埋下了隱患。而翰林學士歐陽修、河北轉(zhuǎn)運使周沆等北流派,則反對東流,認為違背自然規(guī)律,主張沿著北流方向,整修河道,新建護堤,疏通河道。周沆奉詔行視后,斷言“此役若成(指塞商胡、開六塔河),河必泛濫,齊、博、濱、棣之民其魚矣”。結(jié)果周沆所言一語成讖,商胡堵口釀成了一場慘重的人為災(zāi)難。
再來看這兩個人。郭申錫沒有參與商胡堵口,工程主持人是李仲昌;賈魏公無助于堵口,且在堵口失敗后,扮演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角色。
在《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一書卷四十七中,有《再修澶州決河》一節(jié),詳細記述了修復(fù)商胡決口的始末。經(jīng)過筆者統(tǒng)計,其中提到有名有姓同時兼有官職者共有37人之多,但其中并不包括郭申錫。郭申錫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宋史》中有他的傳記,其他史料也記錄了他的事跡,但所有史料均未提到他曾參與商胡堵口。反倒記載他在商胡堵口失敗后,在次年奉詔巡視治河,與共同巡視的河北都轉(zhuǎn)運使李參意見相左。后來因為參奏李參結(jié)黨不實,在北宋嘉祐三年(1058年)被貶到了滁州。
賈魏公,就是上文提到主張東流的賈昌朝。他是北宋宰相、訓詁學家、文學家、書法家,在歷史上有較高聲譽。北宋天禧元年(1017年),賜同進士出身,任為國子監(jiān)說書。宋仁宗朝,歷任天章閣侍講、參知政事、樞密使、同平章事、判大名府等職,累官至左仆射、觀文殿大學士、判尚書都省,封爵魏國公,因此后人也稱他為賈魏公。
賈昌朝是堅定的東流派,主張“興葺黃河舊堤,引水東流,漸復(fù)故道,然后并攏橫垅、商胡二口”。當時有一個叫施昌言的官員“議塞商胡決河,今復(fù)故道,與賈昌朝不合,故徙之”。不知道是不是賈昌朝故意借助權(quán)勢打擊觀點不一致的施昌言。李仲昌也是東流派,但他的意見與賈昌朝不完全相同。他主張就近將黃河水引入六塔河,通過這條分水河道再流入橫垅故道(橫垅故道指的是商胡決口前黃河下游流經(jīng)的河道)。
賈昌朝、李仲昌二人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使得朝廷在決定此事時,不知采納誰的意見好。蘇轍在《歐陽文忠公神道碑》中寫道:“河決商胡,賈昌朝留守北京,欲開橫垅故道,回河使東。有李仲昌者,欲導(dǎo)商胡入六塔河。詔兩府、臺諫集議。陳執(zhí)中當國,主橫垅議。執(zhí)中罷去,而宰相復(fù)以仲昌之言為然?!边@里提到的宰相指的是富弼。有了宰相的支持,李仲昌的觀點占據(jù)了上風并開始堵塞商胡決口。
“嘉祐元年四月壬子朔,李仲昌等塞商胡,北流入六塔河,溢不能容,是夕復(fù)決,溺兵夫、漂芻茭不可勝計?!备鶕?jù)各種史料記載可以確定,商胡堵口工程的現(xiàn)場指揮是李仲昌。這次堵口失敗后,對當事人的懲罰是很嚴厲的,“修河者皆謫”,如“懷恩流潭州,仲昌流英州,施昌言、李璋以下再謫,蔡挺奪官勒?!?。
在這中間,賈昌朝還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借著堵口失利,打擊異己,要動搖支持李仲昌開六塔河的宰相文彥博、富弼。他暗地里指使內(nèi)侍劉恢“密奏六塔水死者數(shù)千萬人,穿土干禁忌,且河口岡與國姓御名有嫌,而大興鍤畚非便”。幸虧當時受詔辦理此事的吳中復(fù)號稱“鐵面御史”,他頂著巨大壓力,親自去現(xiàn)場核實,發(fā)現(xiàn)動土的是趙征村而非御名(宋仁宗名為趙禎),六塔河口沒有崗勢,避免了打擊面進一步擴大。
堵口失利還造成了一個惡果,“由是議者久不論河事”,治河成為當時社會輿論的雷區(qū)。結(jié)果是,在北宋元豐三年(1080年)時,陳祐甫說:“商胡決三十余年,所行河道,填淤漸高,堤防歲增,未免泛濫?!?/p>
為什么沈括在這則簡短的記錄中留下這樣多的疑問呢?
《夢溪筆談》一書是沈括晚年的著作,一般認為作于1086—1093年間。此時距離商胡決口和堵口已經(jīng)過去了三四十年時間了。筆者推測由于堵口失敗后社會上很久不敢議論這件事情,導(dǎo)致沈括掌握的真實材料實在有限。在商胡堵口時,沈括恰好初入仕途,先后任海州沭陽縣(今江蘇沭陽)主簿、代理東??h(今江蘇東海)縣令等。意氣風發(fā)的沈括小試鋒芒,整治沭水,“疏水為百渠九堰,以播節(jié)原委,得上田七千頃”。當時他留心水利,對于商胡堵口技術(shù)創(chuàng)新一定有所耳聞,并留有印象。再后來,沈括曾“疏溝瀆,治廢田,以救水患”,并察訪兩浙農(nóng)田水利,對水利工作是熟悉的。他清楚這項技術(shù)創(chuàng)新的重要意義,因此在晚年時付諸筆端記入《夢溪筆談》,為后人留下了寶貴記錄。其用心良苦,盡管有所疏漏,但仍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