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語·辨惑

［西漢］陸 賈

夫眾口毀譽，浮石沈木。群邪相抑，以直為曲。視之不察，以白為黑。夫曲直之異形，白黑之殊色，乃天下之易見也，然而目繆心惑者，眾邪誤之。

秦二世之時，趙高駕鹿而從行，王曰：“丞相何為駕鹿？”高曰：“馬也?！蓖踉唬骸柏┫嗾`邪，以鹿為馬也。”高曰：“乃馬也。陛下以臣之言為不然，愿問群臣。”于是乃問群臣，群臣半言馬半言鹿。當(dāng)此之時，秦王不能自信其直目，而從邪臣之言。鹿與馬之異形，乃眾人之所知也，然不能別其是非，況于暗昧之事乎？《易》曰：“二人同心，其義斷金。”群黨合意，以傾一君，孰不移哉！

人有與曾子同姓名者殺人，有人告曾子母曰：“參乃殺人?！蹦阜娇?，如故，有頃復(fù)告云，若是者三，曾子母投杼踰①垣而去。曾子之母非不知子不殺人也，言之者眾。夫流言之并至，眾人之所是非，雖賢智不敢自畢②，況凡人乎？

（原文據(jù)中華書局1986年版《新語校注》）

【注釋】

①踰（yú）：翻越。

②自畢：弄清究竟，堅持到底。

【譯文】

眾人之口毀謗和贊譽的力量，足以讓石頭漂浮、讓木頭下沉。在一群歪風(fēng)邪氣的人壓抑之下，正直的可以說成是彎曲的。如果看見了卻不深入細(xì)致考察，就會不分黑白、顛倒是非。正直和彎曲的形狀不一樣，白色和黑色的顏色顯著不同，這本是天下普通人都很容易看清楚的事實，但是如果眼睛還是看錯了，內(nèi)心還是犯糊涂，這是被許多奸邪之人誤導(dǎo)的緣故。

秦二世的時候，趙高駕著一頭鹿隨從二世出行，二世問他說：“丞相為什么駕著一頭鹿呢？”趙高說：“這是一匹馬??！”二世說：“丞相錯了，把鹿當(dāng)作馬了?！壁w高說：“這確實是一匹馬?。∪绻菹抡J(rèn)為我的話不對，希望陛下允許我問一問群臣?！比撼贾幸话胝f是鹿，一半說是馬。在這種時候，秦王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只能聽從邪臣的話。鹿和馬外形不同，這是普通人都了解的事實，但一國之君竟然不能辨別其中的是非，何況是面對那些本身就昏暗不明的復(fù)雜事務(wù)呢？《周易》里面說：“兩個人同心合意，其鋒利程度能把金屬切開。”如果很多人都有結(jié)黨營私以傾覆政權(quán)的想法，哪一個國君能做到不會被他們所蠱惑呢？

有一個和曾子同名的人殺了人，有人去告訴曾子的母親說：“曾參竟然殺人了。”曾子的母親這時候正在織布，聽了這句話并不為所動，織布如故。過了不久又有人來這樣告訴曾母，如此再三，曾子的母親終于扔掉手中織布的機(jī)杼，翻墻逃跑了。曾子的母親并非不了解一向孝順仁義的兒子不會殺人，但是因為說的人太多了，也不能不信。可見如果流言一起蜂擁而來，本來是普通人都能輕易辨別的是非，即便是智者也不能弄清究竟，堅持到底，何況是普通人呢？

【簡析】

陸賈編《新語》十二篇，旨在為劉邦總結(jié)前代治亂得失，語言通俗易懂，舉例眾所周知，邏輯環(huán)環(huán)相扣，觀點發(fā)人深省。比如本選段陸賈即以“指鹿為馬”“曾參殺人”兩個著名故事來警醒劉邦眾口毀譽導(dǎo)致顛倒黑白的嚴(yán)重惑亂。尤為可貴的是，陸賈借此將大臣結(jié)黨營私奪取君權(quán)與殘害賢良結(jié)合起來，過渡極為自然，故事和道理雖然都人所共知，但陸賈四兩撥千斤的總結(jié)陳詞卻能令人讀來深受啟發(fā)、警策非常。如果眾人誤導(dǎo)，即便智者也會糊涂，令讀者很快想起“三人成虎”的著名故事。正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流言、謠言、謊言一旦重復(fù)多次出現(xiàn)，蠱惑人心的力量就會非常強(qiáng)大。對于國家領(lǐng)導(dǎo)來說，阿諛逢迎、毀謗誣陷的言行一旦蜂擁而至，也必定難以明察秋毫、秉公獨斷。無論是作為普通百姓還是國家領(lǐng)導(dǎo)，要避免被眾邪所惑，最根本的是“做事謀始”，不要讓自己置身于眾邪之中，時刻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來警醒自己如何與人相處結(jié)交，否則，一旦置身其中，必定難以自主，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