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秀 義
(遼寧師范大學 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憲法權利一直是中國憲法學研究的重點和焦點問題。目前,對憲法權利研究的一個重要趨向是對中國憲法典文本中的權利展開體系化研究。于此領域,張翔教授無疑是十分重要的學者之一,其“基本權利的體系思維”的重要學術目標是欲克服“當前的基本權利研究似有的‘破碎’與‘稗販’二弊”[1]72。在體系化的研究過程中,張翔教授借以實現體系化目標的重要學術資源源自德國基本權利教義學體系[1]74,其所獲得的體系化成果是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第33條和第51條為規(guī)范基礎或解釋中心,從價值和規(guī)范的內在聯系上統(tǒng)攝各個基本權利條款,從而形成了較為系統(tǒng)的基本權利體系[1]100-111。
對于學者們憲法權利體系化研究的學術努力,有理由表達贊許,因為通過基本權利的體系化構建,既有助于理解中國憲法權利秩序的總體特點,也有助于對具體憲法權利的規(guī)范內涵及其性質做出相對精確的解釋。但是,如果體系化的規(guī)范基礎過于狹窄,就可能出現體系容量不足的問題,這樣就會導致體量不相稱、“小馬拉大車”的結果。
比如,張翔教授在基本權利體系建構的學術努力中,盡管希望“對《憲法》第二章以及憲法中與基本權利相關的條款進行整體性的把握與建構,設計一個初步的、整體上理解中國憲法文本中的基本權利的解釋方案”[1]99,但在整合基點上卻選擇了《憲法》第二章中的第33條和第51條,并試圖將“總綱”中的“外國人與無國籍人的基本權利”也整合到以第33條和第51條為基點的框架之中[1]101-102。對于這種整合的理由,張翔教授認為“在國際化的大背景下,如果還恪守憲法文本的字面規(guī)定,而將宗教自由、人身自由、人格尊嚴等基本權利的主體僅限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無疑是荒謬的解釋”[1]101-102。在憲法學認知上,將在中國主權范圍內居住的外國人或無國籍人排除在權利主體之外當然是荒唐的,但問題的焦點并不在于是否認可外國人或無國籍人的權利主體地位,而在于通過怎樣的解釋方法才能達到承認其權利主體地位的憲法目標。其實,相關解釋方法就蘊含在中國憲法典的整體秩序及意義脈絡之中。首先,《憲法》第二章“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這一標題本身就已表明其規(guī)范和調整的主體對象是公民,“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條款也坐落在“公民”的規(guī)范語境之中。在這種情形之下,若擴大人權之“人”的主體范圍,就要突破“公民”的主體規(guī)范語境。那么,這種突破的規(guī)范理由何在?難道以“荒謬的解釋”這一價值斷言就可確證或證立這種突破?在筆者看來,無論以什么樣的理由都難以突破《憲法》第二章“公民”的主體規(guī)范語境。若在憲法學層面證立居住在中國主權范圍內外國人或無國籍人的憲法權利主體地位,首先就需要從整體性角度來闡釋憲法典,為達致論證目標而提供恰切充分的憲法理由。
既然關于外國人的憲法規(guī)范坐落在“總綱”之中,那么就需要首先在“總綱”中尋求相應的規(guī)范依據?!翱偩V”第32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保護在中國境內的外國人的合法權利和利益,在中國境內的外國人必須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于因為政治原因要求避難的外國人,可以給予受庇護的權利”,這條規(guī)范顯然針對了兩類外國人。
就居住在中國境內的外國人而言,需要追問的是,他(她)們因何理由而居住在中國境內?“總綱”第18條給出了明確、直接的規(guī)范理由,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允許外國的企業(yè)和其他經濟組織或個人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的規(guī)定在中國投資,同中國的企業(yè)或者其他經濟組織進行各種形式的經濟合作”。通俗地說,外國人之所以在中國境內應該享有權利主體地位,是因為你(指“中華人民共和國”)讓我(指“外國人”)來的!為什么中國會讓外國人來?從經濟角度來看,就是因為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實行開放的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從更寬闊的視角來看,憲法“序言”第12自然段的相關部分給出了更為真確的回答,即“中國革命、建設、改革的成就是同世界人民的支持分不開的。中國堅持獨立自主的對外政策,堅持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利、和平共處的五項原則,堅持和平發(fā)展道路,堅持互利共贏開放戰(zhàn)略,發(fā)展同各國的外交關系和經濟、文化交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梢哉f,憲法“序言”的這部分內容為在中國境內的外國人權利主體地位提供了更為宏大的憲法理由,尤其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提出,更是從空間上的世界和主體上的人類的視野為外國人的憲法與法律地位提供了超越國際人權的世界人權論證。由此出發(fā),似乎要比僅從憲法第二章“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中尋求規(guī)范依據更切合中國憲法典的規(guī)范邏輯和意義脈絡。如果這種論證是符合憲法文本邏輯的,那么其核心原因就是優(yōu)先使用了類型化的方法,而后才可能是體系解釋方法的使用。
就意欲到中國境內尋求政治避難的外國人而言,中國憲法的“態(tài)度”是可以給予其受庇護的權利。這種憲法選擇的直接規(guī)范依據是憲法“序言”第12自然段的相關內容,即“堅持反對帝國主義、霸權主義、殖民主義,加強同世界各國人民的團結,支持被壓迫民族和發(fā)展中國家爭取和維護民族獨立、發(fā)展民族經濟的正義斗爭,為維護世界和平和促進人類進步事業(yè)而努力”。事實上,這一內容蘊含了制憲權主體將政府和人民二分的思維:就政府而言,其可能因奉行帝國主義、霸權主義、殖民主義的政治策略,因而是反動的;就人民而言,會因反抗壓迫、進行正義斗爭而受到政治迫害,因而是需要團結和支持的。換言之,政府可能是非正義的,但人民可能始終是正義的,這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尋求政治避難的外國人可以給予其受庇護的權利提供了政治理由。
如果說張翔教授的體系化思路沒錯,但是體系化的基礎規(guī)范選擇及解釋方法尚有待商榷的話,那么,相關學者為了論證《憲法》第41條規(guī)定的政治自由,將第41條同第75條關聯起來的做法[2-3]就令人費解了。且不問所要論證的目標能否成立,僅問從第二章“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跳躍到第三章“國家機構”,這是憑借什么完成的?難道是這兩個條款中都包含與“說話”有關的語詞(1)《憲法》第41條中有“批評”“建議”“申訴”“控告”和“檢舉”的表述,第75條中有“發(fā)言”和“表決”的表述。?可問題是誰在說話?第41條規(guī)定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說話,第75條規(guī)定的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在說話。難道因為代表也是公民就可將這兩個條文聯通起來?對于這些疑問不可回避,否則,就會不當甚至錯誤地理解憲法不同部分權利的內涵,進而將其荒謬地關聯在一起。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中國憲法的“序言”“總綱”“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和“國家機構”都或隱或顯地包含著權利的內容。為了更連貫、有條理和較準確地理解中國憲法規(guī)定的權利(2)由于權利在憲法的各個部分中都有所體現,所以本文中筆者使用“憲法權利”一詞來總括憲法中的權利,這樣憲法中的“基本權利”即是憲法權利的下位概念。,首先不是急于選擇體系化的基礎規(guī)范,而是需要解釋憲法每個部分中憲法權利的基本內涵,以此洞察憲法權利體系化工作可能面臨的文本依據乃至約束。在下文中,筆者將首先以現行憲法的文本結構為依據,解釋三種類型憲法權利的內涵、特質及功能;然后,在結語部分試圖以權利類型為依據,提出體系化研究憲法權利的思路。
通觀現行憲法“序言”,著實難覓“權利”一詞。如果不是生拉硬拽地析出,而是將權利的內涵放置在“權力”與“權利”、“事實”與“價值”、“實證”與“應然”等關系框架之下來理解,那么,或可認為權利不僅存在于“序言”的敘事及論證脈絡之中,而且還承擔著特定的憲法任務。
順著“序言”的文本邏輯,至少如下表述蘊含了權利之意。
第一,“序言”第5自然段中的表述“從此,中國人民掌握了國家的權力,成了國家的主人”(以下簡稱“表述一”);第二,“序言”第6自然段中的表述“廣大人民的生活有了較大的改善”(以下簡稱“表述二”);第三,“序言”第7自然段中關于國家根本任務的表述,諸如“堅持社會主義道路”“不斷完善社會主義的各項制度”“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治”(以下簡稱“表述三”);第四,“序言”第10自然段中關于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所能(應)依靠的力量的表述,諸如“全體社會主義勞動者”“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擁護祖國統(tǒng)一和致力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愛國者”(以下簡稱“表述四”);第五,“序言”第11自然段中關于國家與民族和民族間關系的表述,如“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已經確立,并將繼續(xù)加強”(以下簡稱“表述五”);第六,“序言”第12自然段中關于國家間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表述(以下簡稱“表述六”)。
“表述一”雖然使用了“權力”一詞,但這種使用本身包含了十分重要的權利內容。之所以這樣認為,主要是有兩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從學理層面看,權利本身就包含著權力的因素,或者說權利內涵的實現需要以自主權力的存在為先決條件。依詞典,權利的內涵是“被認為是與法律相一致的為某一行為或占有某物的自由,或者更嚴格地說,如果侵犯這種為某一行為或占有某物的自由,則將受法律制裁。在最一般的意義上,權利既包括以某種方式作為或不作為的自由(為法律所保護者),也包括迫使特定的人為或不為某一特定行為的權力(為法律所強制者)”[4]。權利之要義乃為平等的自由,但若在理論邏輯上論證享有這種自由的可能性,則需要賦予權利主體對抗外在逼迫甚至奴役的支配性力量,而這種支配性力量其實就是權力的基本內核。盡管霍菲爾德對“權利”和“權力”的區(qū)分立足于普通法律關系層面,但其區(qū)分的結果也可擴展適用到對“表述一”的解釋上?!啊畽嗔Α怀龅氖菣嗔碛姓咭雷约旱囊庵尽⑼ㄟ^單方面實施某種行為的方式改變某種事件狀態(tài)或法律關系的能力,與(權力)最接近的同義詞似乎是(法律)能力(ability),而與‘權利’概念最為接近者為‘請求權’(claim)?!盵5]其實,就國家的建構邏輯而言,一方面,建國的政治主體具有選擇本國制度模式的權利;另一方面,這種選擇的權利顯然需要以政治主體能夠擁有排除妨礙乃至壓迫的權力為先決條件。在這一意義上說,“表述一”盡管使用了“權力”一詞,但依然可以或可能抽析出權利的因素。
其二,從“序言”使用“權力”一詞的文本脈絡來看,仍可證明權力乃為權利的前提這一觀點。中國人民之所以能夠掌握權力、成為國家的主人,是因為“一九四九年,以毛澤東主席為領袖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各族人民,在經歷了長期的艱難曲折的武裝斗爭和其他形式的斗爭后,終于推翻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排除或推翻“帝國主義”這一外部障礙、“封建主義”這一內部障礙及兼具內外屬性的“官僚資本主義”這一障礙,中國各族人民才能實際享有建立新中國的政治權利。當然,建立新中國并不是目的,而是實現國家獨立、民族解放和民主自由的政治與憲法目標的手段。其中,民族解放和民主自由無疑是權利的另一種表達。
從權利與權力的關系角度來理解“表述一”,不僅能夠抽析與論證憲法“序言”內蘊著的權利的要素,而且能夠合理解釋“序言”的其他表述中權利之所以存在與享有的根由。比如,“表述二”雖然從實然層面指出了廣大人民實際享有了以生活為指向的權利,但不能認為廣大人民對權利的享有是即時性的,而是在應然層面對未來生活狀態(tài)的憲法期許與權利要求?!氨硎鋈敝小皥猿稚鐣髁x道路”“不斷完善社會主義的各項制度”“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治”等內容實際上賦予了人民以平等和自由為核心的一系列權利,如“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賦予了人民一系列的民商事權利,“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賦予了人民一系列的政治權利。“表述四”中的“勞動者”“建設者”和“愛國者”雖然具有較為濃烈的義務論色彩,但就各個階層的人民而言,顯然擁有基于自身的特點而選擇“勞動”“建設”和“愛國”等具體方式的權利?!氨硎鑫濉笔侵腥A民族團結的憲章,在此護佑之下,各民族享有著平等的權利。“表述六”是各個國家和世界人民團結的憲章,在此規(guī)約之下,國與國之間享有和平共處的權利(國權),世界人民享有主宰人類命運和同舟共濟的權利。殊為明顯的是,其他表述中的權利都是以“表述一”為先決條件的,尤其是以中國人民掌握了國家的權力為前提條件的。正是基于這一邏輯,筆者才使用了以權力為條件的“人民權利”這一表述。
如果憲法“序言”中果真存在著人民權利,那么更進一步的問題便是,人民權利的性質及功能為何?因為若不對此問題給出相對清晰合理的解釋,就不能呈現中國憲法權利的特點,也不能經由對權利的認識來展現中國憲法制度及憲法秩序的殊異之處。既然人民權利坐落在“序言”之中,那么通過對“序言”的解釋就會為解釋人民權利的性質及功能提供可靠的意義基礎。
從學界近年來對憲法“序言”的解釋現狀看,有多種解釋方式,概括起來主要有兩種解釋思路。一種是“文本—規(guī)范”的解釋思路,即試圖從“序言”中提煉出具有約束力的規(guī)范內涵。比如陳玉山博士從“國家根本任務”中解讀出“序言”的效力[6],陳端洪教授從“序言”中提煉出“中國人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社會主義”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三個“根本法”[7]。另一種是“功能—目的”的解釋思路,即挖掘“序言”的功能與目的。比如,強世功教授認為整部憲法的目的就是“創(chuàng)建‘人民共和國’”[8]93,而憲法“序言”則是以認可和確認的方式構成了人民共和國的高級法內容或背景[8]103。高全喜教授基于政治憲法學的視角認為,“八二憲法序言以及歷史敘事,蘊含著中國憲法的雙重政治憲法之結構,是一個復調結構,其中有關制憲建國與歷史正義的革命與去革命之憲法理念,是中國現行憲法的樞紐,是一個行進中的憲制機體,既殘留著舊制度的塵埃污垢,又孕育著新生命的勃發(fā)生機”[9]。喻中教授認為“中國憲法序言作為當代中國人民經過法定程序確認的‘中國論’,它主要體現為四對范疇:歷史與階級意識、統(tǒng)一祖國與統(tǒng)一戰(zhàn)線、多民族國家與民族關系,以及中國與人類命運共同體”[10]。
由于中國憲法“序言”的內容極為豐富與龐雜,學者們立足特定的學術立場對其做出各不相同的解讀實屬正常現象。但是,因為我們面對的對象是憲法(或憲法構成的部分),所以,解釋“序言”就不能脫離憲法存在的目的。如果不去區(qū)分憲法的類型而僅從憲法的一般規(guī)定性出發(fā),那么,憲法的首要目的及功能就是構造一個統(tǒng)一體或共同體[11]。既然憲法的目的是構造人民共和國,那么“序言”所擔負的憲法功能為何?如果沿著“序言”的文本邏輯探究就會發(fā)現,“序言”的根本目的及功能就是在特定的時空背景下實現政治主體的整合即對中國人民的一體化塑造。
如果將國家整合簡略地區(qū)分為人的整合、領土整合及連接人與人、地與地和人與地的制度整合,那么,“序言”的目的就主要在于人的整合。簡要說來,“序言”完成人的整合的邏輯主要包括如下環(huán)節(jié)。
第一,革命,既是政治主體整合的遺產,也是政治主體整合的動力。作為遺產的革命,其主要內涵是:“一是革命建國者接受臣民百姓‘效命’,達成政治契約;二是革命建國者‘受命’于皇天上帝,成為‘天子’,承擔和行使天下主權;三是天子‘賜命’,分封諸侯,建立國家體制;四是國家昭告‘新命’,改元更制,公示主權變更”[12]。簡而言之,中國古典革命的基本意涵有二:一是以有道伐無道,二是天下一統(tǒng)。因此,“序言”在進行政治主體整合時,必須面對及繼承作為祖制的革命遺產,或者說,這種內涵的革命就是人民共和國得以建立的歷史邏輯起點。因此,憲法“序言”第1自然段中的“中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具有光榮的革命傳統(tǒng)”就是對中國古典革命的確認與表達。作為動力的革命,是指在古典革命規(guī)約之下的現代革命,這種革命是在中西接通乃至對抗的背景下展開的,既是指辛亥革命也是指新民主主義革命。
第二,新民,既是政治主體整合的目標,也是政治主體整合的標準。作為現代性質的革命,顯然不能以舊式的臣民為主體,而是需要對其進行革命性的改造。改造的對象主要在于兩個方面:一是“民”在橫向上的一盤散沙狀態(tài),二是“官與民”或“人與民”在縱向上的區(qū)隔狀態(tài)(3)在中國傳統(tǒng)的主流話語里,廣義的“人”是指一切人,狹義的“人”是指士大夫及以上各階層的人,“民”是指下層大眾也叫“百姓”。參見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57.。擔負改造使命的主體主要是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思想的中國共產黨,其所依托的政體是 “國家對社會改造抱有強烈使命感,并把國家擁有符合社會改造需要的超凡稟賦作為執(zhí)政合法性基礎的政體”,即“革命教化政體”[13]。改造的邏輯就是在朋友—敵人及人民—敵人的政治區(qū)分框架下,以階級性、革命性和先進性為標準,將各個不同階層與不同民族的人整合到人民的政治系統(tǒng)之中[14]。經過改造,由中國共產黨所代表的一體化人民遂告形成,人民共和便成了國家的新形象與新形象的國家。從革命邏輯轉向革命、建設與改革邏輯,“人民”的范圍也隨之擴大,并且通過“序言”第10自然段得以劃定。
第三,人民共和國,既是對中國主權內政治秩序的設定,也是對國際間與人類總體秩序的謀劃。就主權內部秩序而言,“序言”是通過“人民是國家的主人”“國家的根本任務”“完成祖國統(tǒng)一的大業(yè)”“統(tǒng)一戰(zhàn)線”“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等表述來刻畫與設定的。若對這一秩序做出更為具體的說明與展現,人民共和國包含了三重意涵:一是由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所構成的領導與被領導的二元主體結構,這是中國憲法秩序的最為殊異之處(4)按照馮仕政教授的解釋,在革命教化政體的框架下,國家的權力既不是民眾根據某種法理授讓給國家的,也不是國家通過暴力僭取的,而是民眾因衷心佩服國家超凡的德才稟賦而自愿服從的結果。因此,國家與民眾的關系既不是代表與被代表的關系,也不是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系,而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基于這種關系,國家有權對民眾進行教育和改造,使之認清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放棄一己之私和一孔之見,服從國家所代表的全民整體利益和根本利益。參見馮仕政.中國國家運動的形成與變異:基于政體的整體性解釋[J].開放時代,2011:78.若做更簡略的概括,這種秩序就是一種“家”秩序,或者說是一種共同體式的秩序。至于這種“家”同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有何本質上的不同,以及同現代性原理有何關聯,并非本文所要討論的主題。;二是由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行為和人民的勞動、建設及愛國等行為所構成的復合型的動態(tài)秩序;三是由以國家的根本任務為牽引、以祖國統(tǒng)一、統(tǒng)一戰(zhàn)線和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為支柱、以廣大人民的生活改善為旨歸的目標定位。就國際間與人類總體秩序而言,核心有兩個:一是從中國看國際,體現在“序言”中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二是從世界與人類看中國,體現在“序言”中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其中,謀劃的重心在于和平和進步。
第四,確認和規(guī)定,既是制憲者對日常秩序的決斷方式,也是對日常秩序的安排方式。“序言”最后一個自然段經常被學者解釋,但無論怎么解釋,“確認”和“規(guī)定”這兩個語詞是繞不過去的, “確認”了什么又“規(guī)定”了什么?很清楚的是,“確認”是對已發(fā)生的事件或已取得的成就的再表達與再反映,“規(guī)定”則是為了實現確認的內容而做出的具有創(chuàng)制性、構成性性質的憲法規(guī)范安排。經由這種安排,中國憲法秩序具有十分明顯的二元性特征,這一特征在“總綱”中體現得最為充分(后文對此會做詳盡闡述)。
以中國共產黨為整合的核心,“序言”完成了政治主體整合即人民的誕生及維續(xù)。在政治主體整合的視角之下,人民權利的性質及功能就會得到更為清晰的透視。
人民權利是對政治主體整合成果的政治宣誓與規(guī)范表達。至為明顯的是,沒有對“人民”這一主權主體的成功塑造,人民共和國就缺少了最基本的主體根基。人民權利在理論上就是人民意志,而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因里,“充分表達‘人民意志’,并非是由作為個體的每個人都以政治介入的方式直接表達意志,而是需要最堅決的且始終起推動作用的部分即共產黨人作為代表來表達意志”[15],這就是人民權利的雙主體結構。
人民權利是包含積極義務內容的積極權利,積極義務的核心內容是人民對中國共產黨所奉行的意識形態(tài)及對政治中國的籌劃的積極認同及政治付出。這在“表述四”中體現得尤為充分,“表述四”中使用了諸如“勞動”“建設”“擁護”和“致力于”這樣的表達。這些表達都蘊含著在堅守社會主義基礎上的積極有為之意,以勞動為例,閻天博士認為勞動是實現憲法五大價值(即生計、民主、平等、光榮和效率)的重要手段[16]。就“序言”中的勞動而言,其凸顯的是對民主、平等、光榮和效率四大憲法價值的手段性作用。換言之,這里的“勞動”不是實現個體生存目標的手段。事實上,這種基于義務的權利規(guī)定及論證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
人民權利既是具涵蓋性的統(tǒng)攝架構,又是具可分性的運行架構。所謂涵蓋性,意指人民權利的總體性和整體性。也就是說,在中國主權范圍內,所有階層和民族的行為都可歸結或統(tǒng)攝于人民權利的名義之下,所以,人民權利的涵蓋性就是政治主體整合的宏觀框架。但涵蓋性不能代替人民權利的具體行使, 人民權利需要具備可分性及可實現的特點。從“序言”第10和第11自然段的表述來看,人民權利的區(qū)分單元及實現機制有二:一是階層,如“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這樣的表述。二是民族。以階層為單位,可從職業(yè)或行業(yè)等層面對整體人民做出區(qū)分,進而為其設定相應的權利行使軌道,最終成就支撐社會主義的力量聯盟;以民族為單位,在對人類學意義的民族做出區(qū)分的基礎上,以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憲法修辭及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塑造了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憲制結構[17]。
人民權利是開放性的權利體系。這種開放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就人民權利的中國性而言,相對于人民權利的總體性或整體性,其在可分性層面上呈現開放性:就階層而言,當單一的政治標準被諸如經濟與財富、教育經歷、職業(yè)、社會資本等綜合性標準所取代時,新的社會分層或社會階層即會大量涌現[18],這樣就使得原有的階層外延呈現出極大的開放性,同時新的社會階層必然會有新的政治及利益訴求,進而使人民權利的整合功能面臨新的考驗。另外,從“序言”對權利的表述來看,雖然并不存在個體公民或國民的表述,但在人民權利的實現過程中,諸如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等體制機制的運行最終必然要由個體公民或國民來承擔,這就在最終承擔者層面使得人民權利始終需要對公民個體開放,當然這種開放性最終要由憲法其他部分來做出安排。就人民權利的國際性乃至世界性而言,其開放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中國人民的權利與其他國家人民的權利的互通與共存,這樣就使得中國人民的權利具有面向國際的開放性;二是如果從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看,在堅守人類文明底線的基礎上,中國人民的權利內涵及實現方式既要面對世界或人類呈現自身的特色,又要面對法治文明的共性檢討自身存在的問題,實際上就是立足于“中國——世界——中國——世界……”這種循環(huán)往復的開放性。
在憲法“總綱”中,權利之意主要以如下四種方式得以體現。第一,以權利的具體形態(tài)呈現權利之意。如,《憲法》第13條第2款規(guī)定 “國家依照法律規(guī)定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和繼承權”;《憲法》第17條第1款規(guī)定“集體經濟組織在遵守有關法律的前提下,有獨立進行經濟活動的自主權”,這種規(guī)定集中體現在經濟制度中。第二,以概括的賦權方式體現權利之意。如,《憲法》第16條第1款規(guī)定 “國有企業(yè)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有權自主經營”,其中的“有權”當然是有權利之意,但究竟是何種權利,還需要通過后面的“自主經營”一詞來確定。在這一意義上,筆者將“有權”稱之為“概括賦權”。第三,以權利的本質體現權利之意。如,《憲法》第4條第4款規(guī)定“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fā)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都有保持或者改革自己的風俗習慣的自由”。自由乃為權利的本質是學界通識。所以,這一條款便體現了以權利本質呈現權利之意。第四,以職權或權力反射權利之意。以這種方式體現權利之意的基本邏輯是:先概括性地設定國家的職權或權力,或者說先設定國家要完成的事務;若將職權或權力或事務投射到相對方或受益方,就可以理解為個體公民享有國家所提供的服務或保障之權利,其語法結構就是以國家為主語,或者說,國家是施為的能動主體。如,《憲法》第19條第2款規(guī)定“國家舉辦各種學校,普及初等義務教育、職業(yè)教育和高等教育,并且發(fā)展學前教育”。辦教育是國家的職權,或是國家需要完成的事務,相應地,接受教育或接受教育服務乃為個體公民的權利。
既然“總綱”中存在權利,那么,如何理解及解釋諸種權利的性質及功能就是不可回避的學術問題?;诘湫托钥紤],在后續(xù)的論證中筆者將主要以經濟制度條款作為理解與解釋的范例。若要相對精準地理解經濟制度中的權利,首先需要對“總綱”做一整體與宏觀的透視,以為解釋經濟制度中的權利奠定可靠的規(guī)范基礎。若要理解“總綱”的內在邏輯及憲法功能,有兩個需要遵循的線索:一是“序言”最后1個自然段中的“確認”和“規(guī)定”;二是“總綱”中的第1條和第2條。如果將“確認”理解為反映已存在的,將“規(guī)定”理解為創(chuàng)設以前未存在的,那么,就可以將“確認”和“規(guī)定”理解為“總綱”設定具體憲法秩序的兩種方式。由此,以確認方式形成的條款即是調整性規(guī)范,以規(guī)定方式形成的條款即是構成性規(guī)范。盡管在宏觀上明確了確認和規(guī)定的內涵,但具體所指仍然不夠清楚,而“總綱”的第1條和第2條則回答了這一問題。第1條主要包括國體和根本制度兩項內容,就這兩項內容來說,已經在“序言”中存在,所以第1條就是調整性規(guī)范;第2條的內容主要規(guī)定了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即通常所說的政體(5)對于作為政體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筆者有不同的認知與解釋,核心要點就是:中國憲法典規(guī)定了兩種“國體”,一是以執(zhí)政黨為核心的國體,二是以人大為核心的國體。限于篇幅,這里不再展開,詳盡論證可參見韓秀義.人民政協(xié)本體意涵的憲法學闡釋:以“一體二元三維”為框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45-104.和人民參與國家事務和社會事務的方式,而這兩項內容在“序言”中并不存在,所以第2條就是構成性規(guī)范。既然第1條是調整性規(guī)范,那么這種規(guī)范必然含有“序言”的基因。如前所述,“序言”的憲法功能在于整合,在于對整體性政治秩序的維護,并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所以,可以認為“總綱”中調整性規(guī)范的憲法功能也是如此,只不過在調整范圍上有極大的擴展。既然構成性規(guī)范意在創(chuàng)設未有的事務,那么,最為關鍵的問題是依據什么理念及原則來創(chuàng)設未有之事務。按照蔡定劍先生的解釋,第2條中所包含的人民主權是以自由的契約為觀念原型的[19]142-143,因此,相對于第1條的真理性代表,第2條所蘊含的則是自由公民的委托。正是基于對自由公民及契約關系的肯定,在現行憲法的文本結構中,才將“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置于“國家機構”之前[20]355。
確認和規(guī)定、調整性規(guī)范和構成性規(guī)范以及執(zhí)政黨和人大的二元并立,就是“總綱”的基本邏輯,亦是筆者所反復強調與論證的中國憲法的二元性特征。將這種二元性視角運用到對“總綱”中經濟制度的理解,便會驗證這種視角所具有的妥當性,也能理解中國憲法中經濟制度復雜性之所在。
“總綱”的第6條至第18條是關于經濟制度的規(guī)定。對經濟制度憲法內涵的理解,不僅關涉憲法解釋方法,而且關涉諸如民法對土地、國有企業(yè)等重大問題的規(guī)定。按照調整性規(guī)范與構成性規(guī)范的劃分,可以認為第15條尤其第15條第1款“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理解經濟制度的分水嶺。很顯然,“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一條款乃為構成性規(guī)范。在邏輯上,如果沒有關于市場經濟的憲法規(guī)定,相應的民商法規(guī)范就不能合憲地存在。如此,即便實際生活中存在著民商事交易行為,也時刻存在著遭受法律制裁的危險。正是因為“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構成性規(guī)范,所以,“總綱”所設定的經濟制度就可分為兩個部分:第6條至第14條是以調整性規(guī)范為主的經濟制度(以下簡稱“經濟制度Ⅰ”),第15條至第18條是以構成性規(guī)范為主的經濟制度(以下簡稱“經濟制度Ⅱ”)。
就經濟制度Ⅰ而言,其核心內容是對中國共產黨所奉行的社會主義經濟綱領或意識形態(tài)的確認。若理解究竟確認了什么,解讀第6條的內容就是十分必要的,因為這一條款可謂經濟制度Ⅰ的“天眼”。第6條第1款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基礎是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即全民所有制和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社會主義公有制消滅人剝削人的制度,實行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以下簡稱“經濟制度Ⅰ第1款”);第6條第2款規(guī)定“國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fā)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以下簡稱“經濟制度Ⅰ第2款”)。
僅從文義角度看,經濟制度Ⅰ第1款確認的是馬克思式的社會主義,而不是列寧尤其不是斯大林式的社會主義。因為按照馬克思的理論關懷,雖然其反對占有性個人主義和自由個人主義,但并不反對“個人”這一概念,而是持有財產既是社會的也是個人的理論主張,綜合起來就是共生性個人主義和共生性個人所有制。換言之,馬克思強調的是個人與社會不可分離的共生關系[21]。至于中國共產黨所奉行的實際理念及實踐模式為什么會轉向蘇聯模式,學者多有討論,但最根本的原因是當時中國的革命和建設除蘇聯模式外,無處模仿與借鑒[22]34-75。蘇聯模式在經濟制度上就是國家所有制或政府所有制[23]。在蘇聯模式之后,又經歷了“追尋趕超”和“文化革命”式的社會主義[22]76-179,其結果已是眾人皆知,無須贅述。
經濟危局逼迫領導人調整對社會主義的認識思路,最重要的成果就是黨的十三大做出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重要論斷。因此,經濟制度Ⅰ第2款實際上就是對這種現實的確認。隨著對中國經濟問題認識的深化,面向經濟問題的政治空間日益開放,并且這些成果在前四次憲法修改中都得到了體現。需要指出的是,在1988年、1993年、1999年和2004年憲法修改中,1988年憲法修改共有兩條,全部涉及經濟制度的內容,且都集中在經濟制度Ⅰ中;1993年憲法修改共有9條,涉及經濟制度內容的有5條,其中涉及經濟制度Ⅰ的有2條,涉及經濟制度Ⅱ的有3條;1999年憲法修改共有6條,涉及經濟制度內容的有3條,且都涉及經濟制度Ⅰ;2004年憲法修改共有14條,涉及經濟制度內容的有3條,且都涉及經濟制度Ⅰ。2018年憲法修改沒有涉及經濟制度的內容,故不做統(tǒng)計。在四次憲法修改中,涉及經濟制度的共有13條,其中涉及經濟制度Ⅰ的有10條,涉及經濟制度Ⅱ的有3條。也就是說,確認邏輯支配了對經濟制度的調整。具體而言,中國經濟制度的變革,首先是在基本理念上打破意識形態(tài)方面“姓資姓社”的禁錮,對社會主義、經濟制度、計劃經濟、商品經濟、市場經濟之間的關系定位進行發(fā)展和重新詮釋,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進而進行制度變革[24]。對于這種制度變革,與其說是憲法邏輯,不如說是政治邏輯;與其說是以構成性規(guī)范為導向的規(guī)制邏輯,不如說是以調整性規(guī)范為導向的控制邏輯;與其說是以保障權利為目的的治理邏輯,不如說是為了加強國家整合的統(tǒng)攝邏輯。
正是因為主導經濟制度Ⅰ的是政治邏輯,所以,從經濟制度Ⅰ的功能角度才可以解釋這樣一些問題:一是為什么將財產問題規(guī)定在經濟制度中,而不是規(guī)定在“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中?二是為什么對社會主義公共財產使用“神圣不可侵犯”這樣的表述,而對私有財產卻沒有使用相同的表述?三是既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已經明確地規(guī)定在憲法中,那么,黨和政府為什么還要經常性地出臺保護市場經濟運行及公民合法財產的政策文件?對于這三個問題,實際上可以共同運用二元性的邏輯來加以解釋。
如前所述,以確認為指向的調整性規(guī)范即經濟制度Ⅰ是憲法“序言”功能的具體展開,這樣,經濟制度Ⅰ就應繼續(xù)發(fā)揮國家統(tǒng)合的作用。從國家學的角度看,“國家是一種控制特定人口占有一定領土的組織,因而:(1)它不同于在同一領土上活動的其他組織;(2)它是自主的;(3)它是集權的;(4)它的各個部分相互間存在著正式的協(xié)作關系”[25]34。把對國家學的實證性認識轉換為憲法學術語,就是要為自主性的權力設定憲法主體,就是要為集權確定范圍,就是要為正式的協(xié)作關系安排憲法機制。從中國憲法的設置來看,在自主性權力主體的設定上,執(zhí)政黨和人大都為憲法主體;在權力范圍的確定上,奉行中央主導;在整體與部分之間關系的憲法機制選擇上,堅持單一制。經由這些基礎性的制度安排,最高權力主體便能完成國家整合的憲法目標,其中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發(fā)揮著關鍵性的整合作用。就經濟制度的整合作用而言,經濟制度Ⅰ殊為重要。與政治制度緊密相連的經濟制度Ⅰ主要通過社會主義公有制主導和滲入全國性或區(qū)域性的經濟網絡中,以實現經濟統(tǒng)合的目標。為了保證對經濟領域事務的主導權,憲法并未把財產(權)問題規(guī)定在公民的基本權利中,因為既然是公民的基本權利,那么行為的主動權就在邏輯上為公民個體所掌控。而以確認邏輯規(guī)定在經濟制度Ⅰ中,就使主導權為執(zhí)政黨或國家所掌控,從而減少甚至消除統(tǒng)合或建設進程中的諸種障礙。這種意圖在“八二憲法”產生過程中體現得頗為顯著。比如在關于土地所有權問題的討論中,方毅曾說道:
這兩種所有制(指的是國家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引者注)的矛盾日益尖銳和嚴重。國家企業(yè)、事業(yè)要發(fā)展,要用地,而土地有限,郊區(qū)和農村土地歸集體所有,變成了他們向國家敲竹杠、發(fā)洋財的手段。一畝地索要上萬元,靠賣地生產隊可以安排社員一輩子、三輩子過好日子,不需勞動了。草案雖然規(guī)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買賣”,但他可以變相賣地,提出交換條件,如給他辦工廠,招收農民當工人,包養(yǎng)到死,矛盾發(fā)展到武斗,你蓋他就拆??茖W院蓋房用地,付了三次錢,國家財政開支成了無底洞?,F在國家征地比登天還難。而農民自己蓋房,卻大量占用好地。郊區(qū)農民自蓋旅館的很多,有的大隊不種地,單靠出租旅館,賺大錢。這樣下去,富了農民,窮了全民,矛盾越來越尖銳。我國礦藏發(fā)現較少,發(fā)現了要開采就與農民發(fā)生矛盾,要花很大的代價,限制了國家的發(fā)展。因此,建議土地一律歸國家所有,集體只有使用權[20]404。
盡管國家所有和集體所有同屬公有制,但當時的意見還是對其要做出重與輕、優(yōu)與劣的區(qū)分。由此,如何看待公有與私有之間的關系便不難推論。在經濟制度Ⅰ中,使用“社會主義公共財產神圣不可侵犯”這一表述,就是一種基于確認邏輯的必然。只不過,其中的原因不能從權利的角度進行挖掘,而應從經濟整合的功能角度做出理解,甚至可以這樣認為,盡管在經濟制度Ⅰ中存在著“權利”的字眼,但這里的權利并不具有平等規(guī)范的意味,而只可能具有功能區(qū)分與利益差別體現的作用。
隨著1993年“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一條款的入憲,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經濟制度的存在形態(tài)和功能指向。因為市場經濟必然強調主體地位平等、營業(yè)自由、權利保障及自主責任,這些要求也必然改變國家或政府的行為邏輯,其中一個重要體現就是從計劃經濟向加強經濟立法和完善宏觀調控的轉變。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
我國自1988年9月起才正式使用“宏觀調控”一詞,因而它在此前的憲法中從未出現,只是在1993年憲法確立“市場經濟條款”時,才對其一并作出規(guī)定。當時的重要理論共識是:現代市場經濟就是“有宏觀調控的市場經濟”,因而在《憲法》第15條第1款規(guī)定“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礎上,必須加上“完善宏觀調控”作為第2款,從而體現市場經濟與宏觀調控的有機結合,使市場經濟的運行與國家的調控目標形成緊密關聯。與此同時,“完善宏觀調控”的重要前提是“加強經濟立法”,需要通過經濟立法來不斷完善宏觀調控,實現宏觀調控的法治化。因此,對宏觀調控方面的各類經濟職權,需要加強法律約束,并將其置于法治框架下[26]。
易言之,因為“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一條款所具有的構成性特征,所以才需要以此為規(guī)范基礎實行法治框架下的宏觀調控。但是,為什么在強調法治化調控的同時,黨和政府會經常性地針對市場經濟的維系發(fā)文呢?解釋這一現象的關鍵點在于如何理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社會主義。只要從確認的邏輯出發(fā),將社會主義作為調整性規(guī)范來看待或定位,就意味著以事實或強力支配著規(guī)范,就意味著經濟制度Ⅰ主導著經濟制度Ⅱ。換言之,只要立足點不是基于法治化的職權劃分,而是基于宏觀性的經濟統(tǒng)合乃至國家整合的立場,就為黨和政府以政策文件形式介入經濟制度Ⅱ提供了政治理由。
基于對“總綱”的文本邏輯、經濟制度構成(經濟制度Ⅰ和經濟制度Ⅱ)及具體問題的闡析,就可以解釋“總綱”中權利的性質及功能。筆者從作為制度統(tǒng)合的權利的角度對“總綱”中的權利性質及功能加以抽象與概括,簡要內涵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基于政治理想的政治性。憲法中的權利或權力都具有一定的政治性特點,對此恐怕無須多論,但在如何規(guī)約政治內容的方式上則存在著差異。如果以憲法規(guī)范的方式對相應的政治內容進行表述,那么就是可以做出合憲與否評價的憲法政治;如果以政治理想的方式賦予政治內容以先進性特征,那么就是可以做出善與惡、先進與落后評價的道德政治。就“總綱”中的權利而言,其是以社會主義為存在基礎的,而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野中,社會主義相對于資本主義無疑具有先進性。所以,“總綱”中的權利便也具有了基于政治理想的政治性質。內在于政治理想、外在于憲法規(guī)范,就是“總綱”中權利的基本特征。
第二,基于國家整合的控制性。正如蔡定劍先生所描述的,“我國自1954年憲法開始就有總綱的規(guī)定,這是因為我國憲法是中國共產黨人領導中國人民進行長期的革命和斗爭的產物,它帶有廣大勞動人民向舊的統(tǒng)治者發(fā)布政治宣言的性質,因此,它必須將革命勝利的成果以法律的形式記載下來,即政治上當家作主,經濟上擺脫剝削,要建立什么政權,實行什么經濟、社會、文化政策,等等這些需要以總綱這樣一些原則性的條文表現。這些內容也是我國憲法‘社會主義原則’的根本體現。現行憲法沿襲了五四憲法的這一形式。從現行憲法的規(guī)定看,總綱的內容概括起來主要確立國家制度、社會制度及其基本原則”[19]135。這些內容都是對憲法“序言”的具體化,都發(fā)揮著統(tǒng)合國家或塑造一體化國家的作用。如此,權利當然發(fā)揮著統(tǒng)合的功能,因而具有了控制性。
第三,基于國家認同的義務性。國家整合需要公民認同。這一憲法要求必然反對以權利之名行分離之實。為了阻止權利可能具有的分離傾向,“總綱”中便設置了許多帶有義務性質的條款,如“總綱”第24條規(guī)定“國家通過普及理想教育、道德教育、文化教育、紀律和法制教育,通過在城鄉(xiāng)不同范圍的群眾中制定和執(zhí)行各種守則、公約,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國家倡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提倡愛祖國、愛人民、愛勞動、愛科學、愛社會主義的公德,在人民中進行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和國際主義、共產主義的教育,進行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教育,反對資本主義的、封建主義的和其他的腐朽思想”。這一規(guī)定就是馮仕政教授所說的革命教化政體的直接體現。這一規(guī)定的核心主旨是鍛造新民,而民之新是思想觀念之“新”,在行為上的表現就是要控制權利的個人化傾向,以使行為指向充滿著向心力和認同感。因此,對權利的義務負擔進行解釋,必須要與社會主義結合在一起[27]。
從文本結構看,“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和“國家機構”屬于不同的章節(jié),因此,分別解釋權利應是恰當的。但若深入到這兩章內容之中,就會發(fā)現所規(guī)定的權利具有共性即規(guī)范性和行動性,所以,對這兩章的權利做出一并對待就具有了邏輯與意義上的合理性。當然,權利的內容及目的指向會有所差別,在論證中也會區(qū)別對待,以呈現其中的不同之處。
就“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中的權利而言,首先需要說明的是,表達權利的憲法條文具有較為純粹的規(guī)范性。換言之,對規(guī)定基本權利的憲法條文可以運用憲法關系框架直接做出改寫或再表述。比如,《憲法》第33條第3款規(guī)定的是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對這一規(guī)定可以直接按照憲法關系的構成要素做出改寫:憲法關系的主體是“人”(按照上下關聯關系,這里的“人”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和“國家”,其中,人是權利主體,國家是義務主體;憲法內容就是人享有人權,國家負有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義務;憲法關系的客體是國家應實施的尊重和保障行為。雖然相關用語諸如“人權”“尊重”和“保障”還需要更精細的解釋,但這種規(guī)范結構已可以用來作為指引和評價的規(guī)范依據,同時,相關主體也可以此作為行動的規(guī)范標準。
雖然對“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中的權利的規(guī)范屬性不需過度闡釋,但是諸如以下問題還是需要再反思和再考量的:一是證立權利的理論基礎是什么?二是平等的憲法屬性是什么?三是勞動和受教育為什么既是權利又是義務?四是支撐公民主體地位的權利內容為什么不完整?
尋求證立公民基本權利的理論基礎,至少有兩個可行的途徑:一是學者對基本權利屬性的理論證明;二是憲法典條文所蘊含的規(guī)范原理。
就學者的理論證明而言,其實無非有兩條道路:一是天賦論;二是人賦論。所有的天賦論主張可能都會在自然法那里得到解釋和闡明,相關憲法學者的論證也正是依循此種邏輯與思路而展開的。比如林來梵教授認為,“基本權利的固有性觀念與‘前國家’、‘超國家’性質的觀念是密切聯系的。后者指的是,在國家存在之前這種權利就存在了,而且它在道德哲學上比國家具有更高的地位,國家即使產生了,也要保護這些權利”[28]303。這種觀點無疑屬于“強”或“厚”意義上的論證,這種論證賦予了基本權利原生性和優(yōu)先性特質,對于基本權利的證立充滿著理論力度。
筆者無意對這種自然法式的論證方式做出否定評價,但需要指出的是,關于基本權利的論證還有其他的理論思路,這些思路對于證立中國憲法中的公民權利同樣可以起到相應的支撐作用。王海明教授認為,一切權利都只能依據于貢獻并按貢獻進行分配[29]171-172。這就是貢獻論,也是人賦論。為了避免積極的道德義務否定權利自身的后果,王海明教授對“貢獻”做了二元劃分,即基本貢獻和非基本貢獻。所謂基本貢獻,就是每個人在締結社會中所做出的一切貢獻,這種貢獻不僅是最基本、最重要的,而且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相同的[29]172-173。所謂在締結社會中所做出的一切貢獻,首要的就是指每個人在社會聯結中不相害。換言之,只要社會中的個人履行了不互相傷害的義務,就應當視為對締結社會做出了基本貢獻。在這個意義上說,享有基本權利的理由或門檻是極為底線性的文明要求(6)事實上,這種關于權利成立的論證頗為符合中國人的關系原理及心理直覺。如在實際生活中,人們常用“我欠你的嗎?”這一表達來回應他人的主張或要求,其潛臺詞就是:只要我不欠你的,我就不對你承擔義務,你就不能對我主張權利;反之,若你欠了我的,我則對你享有權利。如果把“你”替換成“社會”,那就意味著若我對社會盡了義務,我就有向社會主張權利的確實理由。這種論證更具證立權利存在與享有的力度,也可能更容易為中國人所接受。。所謂非基本貢獻,就是指在做出了基本貢獻(付出)或社會存在的前提下,每個人因為個人能力的不同、機遇的有無等因素而對社會所做出的有差別的貢獻[29]178-179。非基本貢獻是以社會的秩序化為前提而做出的,同時,也是由個體的自由選擇所做出的積極貢獻。就王海明教授的貢獻論而言,只要有貢獻(付出),就必須享有權利。這種主張對義務方提出了嚴格的要求。另外,王海明教授雖然是在社會領域做出論證的,但根據其“國家就是擁有主權或獨立自主的社會”[25]32的觀點,貢獻論也是可以適用于國家和公民之間的關系的。
與王海明教授的理論論證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可能就是張恒山教授提出的由義務先定論、權利主導論和權利設定無害論所構成的“三論”。在權利與義務的產生、起源上,張恒山教授主張“因為每個人承諾遵守初始義務規(guī)則、履行原生的、基本的義務,所以享有權利”[30]387。這就是義務先定論的基本內涵。在具體的權利與義務關系中,張恒山教授主張“每一個主體以原生權利為意志行為的依據,通過權利的運用而創(chuàng)設新的權利和義務,所以,這是以權利為中心的交往關系。只有在這種特定的人與特定的人的個別交往中,我們才可以說權利的行使起著中心和支配的作用”[30]388,這就是權利主導論。無論是義務先定論還是權利主導論,都包含著權利。在張恒山教授看來,對權利的設定必須堅持的標準之一就是無害性原則,即“被設定的權利必須是無害的,即對他人、對社會、對國家都不具有危害性,否則,被設定為權利的行為就是不合理的”[30]388,這就是權利設定無害論的基本內涵。
無論王海明教授的貢獻論還是張恒山教授的“三論”,實質上都是人賦論。相較于自然法的理論論證,人賦論在論證權利起源問題上具有鮮明的義務論特點,這可能是一種“薄”式論證;在論證具體權利行使問題上具有權利優(yōu)先或主導的特點,這可能是一種“厚”式論證;在通過法律規(guī)范調整個體行為上,人賦論堅持權利與義務關系的平衡性,奉行無害性標準,這可能是一種“厚”式論證。
筆者之所以引介兩種較為典型的人賦論主張,基本用意是,只要達到證立權利的目的,選擇何種理論模式或許并不是重要的。如果把理論模式同憲法典條文結合起來,就更能體認人賦論在中國憲法中的地位與作用。
《憲法》第33條第4款規(guī)定“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權利,同時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蔡定劍先生對這一條款持有一種批評的立場,他認為“在憲法理論上講權利義務的一致性是錯誤的,是對憲法精神的誤解,憲法是人民給政府制定的,不是政府給人民制定的,憲法上大談權利義務的一致性,很有些為民定憲法的味道”[19]217。對憲法精神的堅守是憲法學人的基本底線,但這一條款所規(guī)制的并不是國家與公民的關系,而是以任何公民為對象,調整的是“我”與“我”、“他(她)”與“他(她)”或“你”與“你”之間的權利與義務關系。簡言之,就是自己與自己的關系。用貢獻論的主張來解釋,就是以自己的貢獻來證立自己的權利;用義務先定論的主張來解釋,就是在遵守一般性義務規(guī)則的前提下享有權利。這其實就是關于權利的自我證明,也是一種正當性證明。顯然,這是對公民的較高要求。而《憲法》第51條則從另一方向做出了調整,第51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這一條款調整的是“我”與“他(她)”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這種關系是具體的、動態(tài)的,是以自己與自己的關系為邏輯前提的。如果每個人都能以自己與自己的關系作為行動準則,那么,就不會出現損害他(她)人權利的現象。如前所述,正當性論證是一種較高標準的論證,如果曲高和寡,那么在行使權利的過程中,損害他(她)人權利的行為就可能會有較高的發(fā)生概率,所以,第51條采取了包含無害論理論內涵的合法律性標準。這一標準很顯然降低了公民對行為理由的自我證明要求,而只是要求以他(她)人權利為參照系的合法性證明。
通過對相關憲法條文的分析,可以獲得這樣的結論:在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的文本脈絡上,并沒有為自然法式的理論論證留下空間,實際上以人賦論為論證的理論依據;經由規(guī)范分析方法所獲得的結論,已經揭示了擴展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中的人權范圍所面臨的規(guī)范語境乃至特定理論論證方式的限制。
限于篇幅,對前文所列舉的后三個問題,筆者將做簡要的解釋。關于“平等”的憲法屬性定位,實際上也涉及對基本權利的規(guī)范分析。按照林來梵教授的歸納,學界對平等的性質主要有三種定位或認識:一是原則說,二是權利說,三是兼具原則和權利的雙重性質說,并且認為雙重性質說屬通說[28]379。如果把平等定位為基本權利,就意味著平等權同選舉權、言論自由等位于同一邏輯序列。但是哪一項基本權利不具有平等的屬性呢?如果平等是所有基本權利的屬性,那么,將平等定位為基本權利就會導致對分類標準一致性的破壞,這就如同將人、男人和女人置于同一分類標準之荒謬一樣。其實,無論是平等還是自由,都不宜將其定位為基本權利,而應定位為憲法權利原則。這一原則首先是制憲主體對權力機關的價值要求,其次是對設定具體憲法權利的規(guī)范要求。就平等而言,其是對憲法權利外部條件的要求,諸如主體地位平等、權利與義務內容統(tǒng)一、實現權利內容的機會平等。在這一意義上,筆者將平等原則視為外部性的分配原則。就自由而言,其是對憲法權利內在本性的要求,諸如免于強制或奴役、自主行動等。筆者將自由原則視為內在性的行動原則。正是平等和自由原則的雙重作用,既可在客觀條件上保證公民基本權利的平等性,也可在主觀上賦予公民自主行動的空間及可能性。同時,公民對平等原則的訴求更多地涉及立法的品質,因而具有較為濃烈的政治意味;公民對自由原則的訴求則更多地涉及實踐中權利邊界的界定,因而具有較為明顯的規(guī)范指向。
在憲法對基本權利的規(guī)定中,唯獨對“勞動”和“受教育”做出了既是權利又是義務的憲法安排。為什么做如此安排呢?蔡定劍先生主要基于國家和社會的需要解釋了這種安排的原因[19]245-247。這種解釋當然有道理,但這種解釋的文本邏輯何在呢?按照彭真的說法,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的規(guī)定,是“總綱”關于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制度和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原則規(guī)定的延伸[20]471。如前所述,“總綱”的核心功能是對“序言”的制度化,發(fā)揮著國家整合的作用。這樣,國家整合的因子在公民基本權利中仍然要得到反映與表達。也就是說,所有的公民基本權利在邏輯上都要擔負國家整合的功能。但為什么只針對勞動和受教育做出這樣的規(guī)定呢?這種規(guī)定是否包含著更普遍的憲法意義?《憲法》第42條第3款對“勞動”的義務內涵做了規(guī)定:“勞動是一切有勞動能力的公民的光榮職責。國有企業(yè)和城鄉(xiāng)集體經濟組織的勞動者都應當以國家主人翁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勞動。國家提倡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獎勵勞動模范和先進工作者。國家提倡公民從事義務勞動”。這一義務性規(guī)定已經包含了遠遠超出通常所理解的勞動的內容。顯然,這里的“勞動”不再具有生計性和被迫性,而是基于特定政治結構與經濟結構[31]的主動性(主人翁態(tài)度)和神圣感(光榮職責)。特定的政治結構就是憲法典所確認的國體,特定的經濟結構就是憲法典所確認的公有制。因此,公民所承擔的勞動的義務就具有了公民基本權利的基礎規(guī)范的特點及功能。換言之,在解釋諸如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言論自由等基本權利時,勞動義務所包含的主人翁地位都會發(fā)揮基礎性的制約和引導作用,從而使基本權利的行使沿著公共需要的軌道展開。如何保證勞動義務中的主人翁地位恐怕是一個難題,在我國憲法制度上除了確認公有制這一制度保證外,另一個辦法就是展開對國民的公民化教育,這就是對受教育做出義務規(guī)定的緣由。在這一意義上,受教育義務就是成就公民的憲法“裝置”,甚至成了塑造“人民”這一政治共同體的根本途徑[8]115。
如果對勞動義務和受教育義務的解釋符合憲法文本邏輯,那么也就可以進一步解釋公民的基本權利中缺少財產權內容的原因所在。按照西方古典經濟學的論證邏輯,勞動本身就包含著財產及財產權的內容。但馬克思基于對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剖析,他認為,正是因為勞動與占有的分離導致了勞動力所有權和資本所有權的分離,從而導致了資本對勞動的壓迫。為了解決勞動的主觀條件(勞動能力)和客觀條件(勞動資料)的分離,就需要改變勞動資料的私人化所有,于是社會所有即公有制就成了革命性的政治與經濟措施[31]。因此,關于勞動的客觀條件就不宜規(guī)定在以公民主體性為要義的公民的基本權利之中,而只能規(guī)定在“總綱”中,更明確地說,只能規(guī)定在經濟制度Ⅰ中。通過這種憲法安排,就會使普遍性的社會占有成為一種“硬性”事實,這樣便能克服勞動與占有的分離之弊,避免資本奴役勞動的制度可能性。
雖然國家機構中的權利也具有相應的規(guī)范特性與行動品質,但較之于公民的基本權利,國家機構中的權利實現的能動主體并不是通常所說的公民而是國家機構或公職人員,權利行使的目的雖然包含公民權利實現的成分與意味,但更直接的目的在于權力主體嚴格履行法定職責,從而使公權力的行使更有效率與質量。比如《憲法》第74條規(guī)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非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會議主席團許可,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閉會期間非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許可,不受逮捕或者刑事審判”;《憲法》第75條規(guī)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各種會議上的發(fā)言和表決,不受法律追究”。這兩個條款賦予了全國人大代表相應的人身特權和言論特權,之所以這樣規(guī)定,是因為全國人大代表的職業(yè)身份使然,也是全國人大的法定職權使然。再如,《憲法》第139條第1款規(guī)定“各民族公民都有用本民族語言文字進行訴訟的權利。人民法院和人民檢察院對于不通曉當地通用的語言文字的訴訟參加人,應當為他們翻譯”。就各民族公民都有用本民族語言文字進行訴訟的權利而言,雖然可以認為這種權利乃是憲法“總綱”中規(guī)定的“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fā)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的體現[19]409,但設定這種權利的直接目的則是保證司法活動的順利進行乃至司法效率的實現,由此才能理解《憲法》第139條第1款規(guī)定的核心用意。同時,提供翻譯顯然是司法機構的積極行為,而訴訟參加人則處于領受權力給付或受益人的地位。
如此看來,雖然可以將公民的基本權利和國家機構中的權利以作為規(guī)范和行動的權利做出概括和抽象,但在具體的規(guī)范基礎和權利指向方面則存在著十分明顯的區(qū)別。因此,試圖將這兩種具體的權利統(tǒng)一在同一基礎規(guī)范之上,可能是忽視了兩種具體權利之間的差別。
無論如何,《憲法》第二章和第三章中的權利皆具有較為純粹的規(guī)范屬性,與國家和社會的常規(guī)化治理密切相關,或者說其就是支撐國家和社會治理的核心憲法規(guī)范。也許正因如此,學者們大都將這部分權利作為研究的核心。但是,第二章中的“勞動”和“受教育”同“總綱”乃至“序言”存在著密切的聯系,這樣就使得作為規(guī)范和行動的權利也要承擔相應的統(tǒng)合功能,進而對權利行使的方式與限度產生政治性影響。
依據中國憲法文本的篇章結構,提煉出“人民權利”“作為制度統(tǒng)合的權利”和“作為規(guī)范與行動的權利”三種權利類型,在形式上可以說是一種沒有太多學術含量的學術操作。但是,如何依據憲法文本的結構及意義脈絡在實體上闡明這三種權利類型的性質及功能,則體現了不同學者對待憲法文本的立場及解釋方法的選擇,對此,難免存在學術分歧。就對待憲法文本的立場而言,筆者認為在關注公民個體權利保障的同時,更要強調中國憲法的國家整合功能,進而將中國憲法視為“團結憲章”[32];就采用的解釋方法而言,筆者尤其強調對中國憲法的整體性解釋方法及歷史解釋方法,同時也使用了一定的立憲資料,相對詳細地解釋了每一種權利類型的特質及功能。
如果對這三種權利類型特質及功能的解釋有著文本上的依據,并且三種權利類型存在著性質及功能上的差別,那么,試圖以其中的某一種權利類型作為規(guī)范基礎來統(tǒng)合其他兩種權利類型,恐怕是困難的,也會導致本文開篇就提出的“小馬拉大車”的后果。如果單一化的體系思維有其弊端,那么在邏輯上就需要一種復合型的思維來加以應對。具體到中國憲法文本,可能就是一種如何解讀的問題。
當面對中國憲法典文本時,學者通常有兩種解讀視角:政治憲法學者傾向于“正著讀”,規(guī)范憲法學者傾向于“反著讀”。所謂“正著讀”,在文本上就是以憲法“序言”為起點,在權利類型上就是以人民權利為主導;所謂“反著讀”,在文本上就是以國家機構和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為起點,在權利類型上就是以作為規(guī)范與行動的權利為主導。實際上,正著讀是一種建國性質的政治視角,這種解讀視角的優(yōu)勢在于強調人民權利的統(tǒng)攝性和一體中國的優(yōu)先性,可能的缺陷在于,如果對人民權利的政治性不能做出合理的規(guī)制,就會壓制公民權利的成長,或者說,可能會使人民政治壓制乃至替代公民政治。反著讀是一種治國性質的規(guī)范視角,這種解讀視角的優(yōu)勢在于強調作為規(guī)范與行動的權利的優(yōu)先性,強調憲法的規(guī)范性,可能的缺陷在于,其內涵由于缺少中國共產黨的元素而將中國共產黨置于規(guī)范約束之外,這就與依憲治國的方略有所出入,同時也不能在規(guī)范上提出如何對待中國共產黨憲法地位的方案。在整體對待中國憲法典的前提下,在微觀上筆者主張中間突破的解讀視角,即以“總綱”為基礎規(guī)范,向“左”即是以憲法“序言”為核心的人民政治與人民權利,向“右”即是以憲法第二章和第三章為核心的公民政治與公民權利(7)這里的“左”和“右”指的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左”與“右”,而是指憲法典的文本結構及具體所指。。
對于經由中間突破的解讀視角所形成的解釋結論,筆者曾經做出過詳盡的討論,并將之概括為“一體二元三維”解釋框架,其核心要點包括:“一體”指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一政治組織體或政治有機體;“二元”是指以執(zhí)政黨為核心的政治主權系統(tǒng)和以全國人大為核心的治理主權系統(tǒng);“三維”是指分析與解釋憲法問題的多重視角與方法[33]。雖然在憲法學界持有這種觀點的學者并不多,但其他學科的學者則有類似討論,如徐俊忠教授在解釋中國憲法中權利保護之網的特色時指出:
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國家,可以也應該接納必要的消極權利,但不應該滿足于這樣的權利體系。我們看到,作為社會主義中國的憲法,為人民撐起的權利保護之網,是涵蓋了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所構成的體系的。一方面國家賦予公民一系列帶有消極自由性質的權利,不斷擴大社會成員的自由度;另一方面國家主動承擔各種公共品的供給,向社會成員提供走向美好生活的教育和引導,更重要的是國家大力度向社會成員,尤其是廣大的勞動群眾,提供有關經濟、社會、文化方面權利的條件支持,這構成了社會主義國家公民權利體系的一個重要特色。除此之外,中國憲法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公民權利體系,還有著權利與義務之間的平衡要求。這一平衡,讓自由止于任性,讓義務成為美德而促進自由成為一種可持續(xù)的常態(tài)。這種平衡是社會建構健康的“群己關系”所必需的平衡,是繼承中華民族守望相助美德和體現社會主義基本價值的要求[34]。
徐俊忠教授之論包含了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的二分,同時也強調了積極自由和義務美德的重要性和保障性。與兩種權利類型相對應,實際上也隱含著兩種不同的權利保障主體,即代表社會主義制度的中國共產黨(“善”道德)和由公民所型構的人大(“法律權利”)。當然由于論題所限,這種論證在實體觀點上傾向或著重于中國共產黨的一面,即筆者所說的政治主權系統(tǒng)。肖濱教授在回應景躍進教授的“三體政治學”時,構建了“一體雙權”的中國政治學分析框架,其基本內涵包括:“一體”是指現代國家共同體以主權獨立、領土完整、國族一體等為核心的一體格局和統(tǒng)一狀態(tài)?!半p權”包括民權和國權。“民權”有三層意思:在整體意義上,“民權”乃是指人民主權,其為共和邏輯的根本體現;在部分意義上,“民權”也指作為中華民族之組成部分的少數民族的合法權利和權益;在個體意義上,“民權”則指公民權利?!皣鴻唷奔磭覚嗔?,包括政權和治權[35]。事實上,只要將肖濱教授論證中的民權和國權做出“權利—權力”式的對應改寫與分類組合,就可能是筆者所提出的政治主權系統(tǒng)和治理主權系統(tǒng),而其所說的“一體”實與筆者所說的“一體”同義。孫向晨教授在討論“形塑現代中國價值形態(tài)的基礎”這一問題時,提出了“雙重本體說”。其中,一個本體是“個體為重”,其體現了現代文明的核心價值;另一個本體是“親親為大”,其體現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核心價值[36]。價值的雙重本體當然也體現了二元思維,也是立足于現代國家立場及現代性原理對現代與傳統(tǒng)的二元應對。
如果把“一體二元”思維運用于中國憲法權利的體系化研究,結合筆者的中間突破解讀憲法的思路,那么概要性的設想可能包括:
第一,在體系化基礎規(guī)范選擇上,首要的就是要滿足一體中國的維系。檢視中國憲法典文本結構,“總綱”部分最為恰切,主要理由包括:一則,“總綱”包含了中國共產黨和全國人大兩個極為根本的憲法主體,這樣,總綱就在憲法制度上發(fā)揮了重要的媒介和連接作用;二則,“總綱”確立了政治權力結構、國家的根本制度和重要制度(諸如民族關系、法律體系、經濟制度、教育制度、行政區(qū)劃、軍隊領導體制),這些制度內容實際上就是對一體中國的憲法安排;三則,“總綱”蘊含了以民族、階層和家庭為核心的諸種小共同體和以個體公民為核心的現代性法權主體,能夠與政治權力結構形成確定的互構關系,也為處理“善”和“正當”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基本的憲法制度模式;四則,“總綱”所包含的內容既具基礎性又具開放性與延展性,這樣,就為人民權利和作為規(guī)范與行動的權利提供了相當廣闊的法律形成空間。當然,以“總綱”為基礎的法律還要經受“總綱”所蘊含的憲法目的的審查。
第二,以基礎規(guī)范為根本依據,中國憲法權利的體系化有兩條路徑(即所謂的“二元”)可供選擇。一條路徑就是以“總綱”中的調整性規(guī)范為依據的人民權利的體系化路徑,另一條路徑就是以“總綱”中的構成性規(guī)范為依據的作為規(guī)范與行動的權利的體系化路徑。具體應該怎樣體系化不是本文討論的核心,但在宏觀上可以說明的是,人民權利體系化的核心就是如何安排各種小共同體與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一大共同體的中國共產黨之間的權利與權力關系,這是一個十分繁難的問題;作為規(guī)范與行動的權利體系化的核心就是如何規(guī)制公民與國家機構的關系,于此方面學者討論甚多,而張翔教授的體系化思維亦屬此列。
第三,兩種體系化權利之間關系的憲法安排,可以說又是中國憲法權利體系化研究面對的艱難問題。比如,如何處理共同體和公民之間的關系?如何在中國共產黨和人大之間形成科學合理的憲法連接?如何按照憲法的要求立體化地解釋黨規(guī)黨法和國家法律之間的關系?因為在一定的意義上說,兩種權利體系分屬不同性質的話語體系,若界定不清、安排失準,就會造成制度緊張和觀念錯亂(8)已有學者對附著于農地之上兩種制度(社會主義性質的保障制度和市場—產權制度)的緊張關系做出了具有實證性的解釋,詳見黃家亮,鄭紹杰. 集體產權下農民的土地觀念及形成機制——基于定縣米村的個案考察[J].開放時代,2020(3):86-88.。
雖然本文無力更明確、更詳盡地討論中國憲法權利體系化研究所面對的具體問題,但想要指出的是,相對于中國憲法權利類型的復雜性,企圖以單一化的體系思維來構想中國憲法權利的體系構造,恐怕是偏頗的,也可能是無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