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智, 廖述務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81)
傳統(tǒng)敘事學的研究向來關注人類關系網(wǎng)絡在時空中的演變。 而非人類的事物, 比如環(huán)境、 物件等則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視或著墨甚少。 國內(nèi)學界對文學敘事中“物”的關注大大增加。 這類研究大致可以分為三種: 考察“物”的社會、 政治和文化含義; 研究“物”與“人”如何交互來推進敘事; 關注“物”自身在敘事中的展現(xiàn)。 這類研究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在某種程度上將傳統(tǒng)敘事的關注點從“人”向“物”傾斜, 敘事學的研究范圍也有所擴大, “然而以‘后人文主義’的視角看, 這類研究還有欠缺, 因為它們的落腳點終究還是人類本身”[1]。
在西方學界, 受到“思辨實在論”這一哲學流派影響, 敘事學向“物”轉向的跨步驚人, 甚至有學者提出建構本體敘事學“剔除”人類, 還原“物”世界的豐富性和無限性。 瑪麗-勞拉·瑞安(Marie-Laure Ryan)在她的論文《人類化的物與怪異的物: 論物在敘事中的主動作用》中討論了具有物質(zhì)存在的非生命物在敘事中的主動作用。 瑞安不是從作者層面討論“物”的敘事策略作用, 而是以人對物件的體驗來闡釋物從人類關系網(wǎng)絡中逐漸逃離, 進而消除人和物的本體級差, 成為實在的物這一進程。 不過在其討論中, 物件的策略功能和體驗功能通常是不可分離的。 本文以瑞安的“物”敘事理論為基礎, 討論物件的體驗功能從人本中心敘事到物本體敘事的進程, 探究敘事學的理論旨趣。
瑞安在研究物的敘事作用時, 分別從作者角度和文本人物角度進行了論述。 兩種角度所揭示的物件敘事作用, 一是成為“情節(jié)中的齒輪”, 二是作為人物體驗而成為敘事主體。 瑞安對后者又細分為兩種, “第一種體驗將物件進行人類化, 從而挑戰(zhàn)思辨實在論的說法, 第二種則將物件看做非人類的代表, 從而支持思辨實在論的說法”[2]。 人類化的物件在人文中心的敘事文本中并不少見, 不少寓言故事把自然物和玩具人類化, 賦予它們?nèi)祟惖奶匦裕?它們有獨特的語言能力, 以作為情節(jié)推動者影響人物的行動或思想。 “它們也可以被賦予生命, 被描寫為具有靈性”[2]。 但這一類“物”其實質(zhì)仍然是人的延伸, 是人的語言、 思維、 行動能力向物的轉移, 物所具有的能力是人賦予并聚焦的, 并不具有主體性甚至本體性。 它們的活動范圍、 行為指向和意義都處在人的價值視域下, 是人類自身物理特性和生理特性投射的結果。 瑞安所說的人類化的物件與此相反, 不涉及人類特征的映照, 而“依賴于物件與擁有、 接觸、 制作、 使用或者喜愛物件的人類之間的轉喻關系”[2]。 這些關系是很多社會文化現(xiàn)象的基礎, 如遺物祭拜、 紀念品收藏、 戀物癖等。 在這樣的轉喻關系中, 物件的價值不在其本身, 而在于它所承擔的指向某個特殊群體或個人的關系。 收藏紀念品這一行為不表現(xiàn)收藏品的價值屬性, 而在于這個紀念品承載的與名人、 明星或者某個收藏家有特殊聯(lián)系的這種關系, 以作為一種文化資本或情感符號。 人對物件的體驗強調(diào)的是物件的社會屬性和文化內(nèi)涵, “物”始終處于語言和文化的表征之內(nèi), “物”成為人物關系因果鏈條中的節(jié)點。 從作者的角度看, “物”是策略工具, 其文化屬性和社會地位的象征引導人物行動, 如瑞安列舉的帕慕克小說《純真博物館》中的名牌包。 塞貝爾看中了一個名牌包, 克馬爾(塞貝爾的未婚夫)給她買了這個手提包, 可她發(fā)現(xiàn)這個手提包是假的, 作為上流社會的女性她不會留下假貨, 于是她讓克馬爾去商店退掉手提包, 由此克馬爾與店員福筍的聯(lián)系開始了, 后來他愛上了福筍。 對塞貝爾而言, 手提包是知名品牌的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的體現(xiàn), 她買下和退掉這個包是對手提包所承擔的社會地位的肯定和揚棄。 而克馬爾對手提包的體驗卻是因為它承擔了與店員福筍的轉喻關系。 手提包在這兒既是作者推動敘事的策略工具, 也是人物體驗的不同境況, 對塞貝爾來說是對物與社會聯(lián)系的體驗, 而對克馬爾來說則是對物的轉喻關系的體驗。 無論哪一種, “物”都無法成為主體, 無法與文本人物平等交流, 也無法彰顯物本身的物性, 即以主體的甚至本體的物存在。
瑞安并沒有停留在“轉喻關系”這一層面上, 而是進一步討論了物的主體性。 “福筍去世后, 克馬爾繼續(xù)收集物件, 但現(xiàn)在他的動機不再是物件與福筍的關系, 而是收集物件本身的快樂, 還有那種身處一個收集者群體的歸屬感?!盵2]克馬爾的歸屬感與收集物件本身的快樂是“物”的主體性與“轉喻關系”的混合。 “物”本身吸引著克馬爾去福筍家一次又一次“偷盜”, 他沉醉于這種快感, 福筍去世后, 物不再承擔自身與福筍的轉喻關系, 克馬爾也沒有停止。 此情境中, 克馬爾的收集欲望和快感來自主體的“物”與克馬爾直接建立的關系, “物”本身吸引著克馬爾。 這段關系的兩端只有物和克馬爾, 兩者處在一種交融的自足世界, 從而與外界隔離。 此時, “物”的主體性被充分展現(xiàn)。 一方面, “物”直接作用于人物, 影響甚至決定人物的行動。 另一方面, 克馬爾的收集行為本身是對“物”的主體性的觀照, 是物的存在屬性。 物的形狀作為審美客體與作為審美主體的克馬爾發(fā)生交融, 隔絕這兩者以外的其他事物, 在這個審美時空里, “物”逃脫了人類化、 社會化、 關系化、 工具化的宿命。 然而, 克馬爾并不僅僅作為一個審美主體與物聯(lián)系, 同時他還享受著融入收集者群體的一種歸屬感, 歸屬感的背后是“物”作為被收藏品所建立的文化圈層共有的文化趨向和價值認同。 在這一點上說, “物”的主體性并沒有得到凸顯, 它仍然是人類文化的附庸和情感載體。
瑞安列舉的另外一個例子是薩特的小說《惡心》。 “惡心感發(fā)作之前, 羅康坦與物件之間的關系還是頗為積極的, 這種關系很大程度上產(chǎn)生于觸摸和控制物件帶來的快感”, “但是有一天, 他在水洼里看到一張紙片, 他想拾起紙片, 但紙片居然拒絕了”。[2]羅康坦一開始只是把“物”當作取悅自己的工具, 在觸摸和控制中得到快感, 驅(qū)使羅康坦行為的不是物件本身, 而是自己的控制欲, “物”僅僅作為工具把這段關系連接起來, 此時的“物”是沒有主體性可言的。 然而, 從敘事策略來看, “物”在人的行動層面引導和促使了人物行為的發(fā)生, 即“物”的敘事作用不是作為主體的物以其自身的力量來推動敘事進程, 而是作為工具, 這與前文的手提包在本質(zhì)上并無二致。 唐偉勝說: “在敘事研究中, 考察‘物’扮演的主體功能可以讓我們突破以往‘文化之物’的象征模式, 去考察敘事如何再現(xiàn)‘物’的力量, 凸顯‘物’的施事能力, 講述‘物’自己的歷史和故事, 尤其是‘物’在敘事中扮演的積極作用。”[3]當“物”拒絕了羅康坦的觸摸時, “物”的主體地位徹底展現(xiàn), “物”不再是有用的工具, 而是作為人類意志之外的有“生命”的主體改變了人的行動, 它們變得積極起來, “物”有了自己的行動力量, 作為交流主體拒絕了另一主體羅康坦的意志。
“敘事中的‘物’除了文化表征和有力量的行動者功能之外, 還可被描述成具有獨立于人類理性的本體性?!盵3]哈曼認為, “物”具有獨立于人類的實在性, 但是與之前的“天真現(xiàn)實主義”不同, “物”的實在性是無限引退的, 因此不可能被完整把握。 “對于‘物’, 我們只能把握它的外顯特征, 或者它給我們的感覺, 這樣, ‘物’與其外顯特征之間, 以及‘物’與它給我們的感覺之間必然存在距離?!盵1]作家能夠利用此距離贊詠“物”的無限豐富性, 渲染“物”的神秘甚至恐怖。 瑞安在援引薩特的《惡心》時, 對羅康坦產(chǎn)生的對“物”的痛苦和厭惡感作了敘事分析, 她認為這種感受是對“物”本身的實在性的彰顯。 羅康坦試圖用語言去找到他對事物恐懼的緣由, 卻始終不成功。 在思辨實在論的觀點來看, “物”的物質(zhì)實在性是超越人類語言和文化表征的, 只能通過想象而非理性抵達, 羅康坦的這一行為不可能有結果。 但是, 在看到公園的栗樹根時, 羅康坦獲得了啟示, 薩特通過敘述人物獲得啟示這一事件來展現(xiàn)“距離”, 羅康坦盡管不能說出存在是什么, 卻能說出意識到存在后是個什么滋味, 栗樹根在承擔敘事功能改變羅康坦人生軌跡的同時, 成為與羅康坦等同的具有本體地位的存在。 羅康坦與栗樹根所處的這段時空中, 栗樹根的外顯特征與它給羅康坦的感受和存在的距離被薩特顯現(xiàn), 使得讀者得以窺見獨立于人類理性的物質(zhì)實在性, 這種實在性對羅康坦的沖擊是巨大而怪異的, 使他產(chǎn)生了自己是多余人的荒誕感受。 這種人物體驗還原了“物”的本體性, 獨立于人類文化象征和語言之外的“物”不再是人類化的“物”, 而是非人類的代表, 與人類意志主導下的一廂情愿的聯(lián)系徹底決裂, 不再替人發(fā)言。 在文本中, 人和物同時成為本體存在, 物的存在屬性和人的存在屬性享有同等地位。 唐偉勝在總結建構本體敘事學的角度時提到一個角度, 即平等之“物”, 他引用了博格斯特的“列舉”或者“清單式本體書寫法”這種“只列舉不解釋的方法類似哲學, 會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物”[1]。 這樣, 敘事中萬物不能處于任何具有統(tǒng)攝意義的視角中, 人類只是諸存在之一, 混雜于其他存在, 并與其他存在發(fā)生關聯(lián)。 但是, 這種關聯(lián)不是以人類意志為主導的, 而是平等的, 這種關聯(lián)是偶然而絕非某個意志主導下的必然結果, 與亞氏的因果鏈條相左。 瑞安引用《純真博物館》里克馬爾建立的一個“物”的博物館來表明這種人、 物平等關系的體驗, 展示他收集的物品的天真。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 克馬爾與“物”的聯(lián)系僅僅是發(fā)現(xiàn)它們、 收集它們, 在文本中這些物件不起到任何敘事策略的作用, 它們與克馬爾接下來的行動并無關聯(lián), 它們堅持成為自己, 在克馬爾的想象中按照它們自己的個性“站位”, 它們講它們自己的故事, 而不是克馬爾與它們的, 或者福筍與它們的故事。 不過, 在收集物件的過程中占據(jù)主體地位的仍然是克馬爾, 事件的動因也是克馬爾被這些物件的內(nèi)在特性所吸引。 此時, 克馬爾對物件的體驗所表現(xiàn)的只是物件在這一聯(lián)系中的主體性, 是物件自身的某種存在屬性對克馬爾的召喚, 物件展現(xiàn)了它的“生命力量”。 然而, 究其根底, 這種展現(xiàn)是克馬爾審美想象意志的轉移, 并非“物”自覺自愿或偶然地與克馬爾發(fā)生關聯(lián), “物”的敘事地位充其量是主體的。
瑞安最后還列舉了一些“物”的屬性, 這些屬性在克馬爾對“物”的體驗中存在, 而在羅康坦那兒是沒有的。 她比較了羅康坦的物質(zhì)觀和克馬爾及帕慕克的物質(zhì)觀, 在比較中能夠看出克馬爾或者帕慕克的物質(zhì)觀。 克馬爾對“物”的體驗是把物人類化到主體化, 再到對其本體性的窺探和認知的過程, 在認識到“物”性之后, 他看到了其中蘊含的美。 而羅康坦卻從中感覺到厭惡, 羅康坦對“物”的體驗從作為工具再到實在的“物”性, 既沒有人類化, 也沒有在知覺到“物”性之后克服存在之痛。 從本體敘事學的角度看, 帕慕克筆下的“物”性, 一直有人類意志的參與, 即使最后克馬爾建立了博物館, 試圖讓“物”講述自己的故事, 可建設博物館又是基于兩個相互矛盾的意愿: 用物件來講故事和展示物件的天真, 物的本體性與功能性交織。 而在薩特筆下, “物”的存在性卻實實在在脫離人的思維, 人和物都是本體世界的普通一員, 無所謂人文中心主義的必然聯(lián)系或因果邏輯。 羅康坦的存在體驗“與‘物關心人類’這個意識是最不沾邊的”[2]。
與本體敘事學視域下的敘事所不同的是, 瑞安所論述的人的物件體驗“著眼于人類之外, 同時不否認敘事從本質(zhì)上講是來源于人類, 聚焦于人類”[2]。 因此, 瑞安的物敘事研究是傳統(tǒng)敘事學向“物”的轉向, 其研究向度雖支持思辨實在論, 但與思辨實在論影響下的本體敘事學所提倡的萬物平等或沒有人類的“物”世界仍有差異。 而“清單式書寫”等敘事方式下的本體敘事學意在消除文本中任何主導意志, 使文本中各成分的關聯(lián)處于偶然狀態(tài), 從而打破傳統(tǒng)敘事學中人本中心的因果鏈條, 摒除敘事對象之間的本體級差。 敘事學的物轉向是敘事學在新時期研究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使敘事學的研究范圍進一步擴大, 突破了傳統(tǒng)敘事學對“物”的敘事作用的粗淺認知, 看到了“物”在敘事中的主動作用, 以及“物”作為敘事主體對人本中心的挑戰(zhàn), 甚至提出了建構本體敘事學來想象沒有“人”的本體世界, 擺脫人類的中介作用。 不過, “物”對于敘事來說雖然重要, 但是“單純依靠物質(zhì)性本身是無法維持敘事興趣的”[2]。 本體敘事學誠然看到了物本體的敘事意義和重要性, 但這樣一種哲學話語似的敘事文本, 很可能會導致文本美學價值的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