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五題

文 郭宗忠

晨光的足跡

每天拂曉開始徒步，并不是有什么必須的程序。徒步，已經(jīng)不同于行走，在黎明來臨之前，大地與天空與萬物的變化，更有一種生命重啟的儀式。

我也如此在拂曉將自己重啟，為了不同于夜晚和昨天，有了面對新的一天的新奇有趣的事情的心境，有了面對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自然的依戀與追逐。

喜歡一個人徒步，一個人行走，路朝向了四面八方，不用計劃，不用和誰去商量，沒有了相左的意見，因而，一個人的徒步，是在向你喜歡的路徑和地方走去，每天開始一場不用思考，抬腿就走的自由。

出門走著，突然想起火器營橋下的遛鳥人和他們的鳥，然后，順著四環(huán)路的河邊，走到了火器營橋下。遛鳥人早早地三三兩兩提著或者挑著，或者用自行車、電動車帶來了自己的鳥，先靜一會兒，再慢慢打開鳥籠的圍布，然后，掛在自己固定的樹枝上。他們也開始脫了馬褂，像鳥兒一樣舒展著腰身。他們忙他們的，我閑適地走在樹林邊上，在他們偶爾的閑談里聽鳥觀察鳥，而我自己仿佛置身遛鳥人和鳥兒之外，作為旁觀者不動一點(diǎn)聲色。

陽光初上，穿過有著霧氣的紫葉李的樹葉間，陽光也附著上了紫葉李樹葉的紫色。鳥聲高高低低，畫眉鳥叫得最歡，生怕別的鳥搶了頭籌。它們在鳥籠子里跳得也最歡實(shí)。聲音靚麗，鳥也皮實(shí)，也許如此畫眉鳥才成為大部分養(yǎng)鳥人的首選。黃鸝鳥精致一些，鳥聲也有了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旋律。在各自擺開的掛在樹枝上的鳥籠里，一種鳥有一種鳥自己的表達(dá)，相同的鳥也叫出不同的心音，它們仿佛是養(yǎng)鳥人憋了一夜要說的話，只有在樹林里，這些鳥兒的歌唱與應(yīng)答，讓遛鳥人心里積郁了一夜的沉悶逐漸打開了心扉。

他們欣賞自己的鳥，即使小小的紅子，也喜歡的像心頭肉，生怕有什么閃失。它們一遍遍聽著細(xì)微變化的鳥聲，遛鳥人卻很少相互搭話，怕這些人之間交流的話語中，不經(jīng)意聽出不喜歡的話題，怕影響了溜鳥觀鳥的心緒。

和鳥兒對視的時候，你會隨著鳥兒的叫聲，靈魂也會云游到山中湖邊。每一聲鳥聲里，都有鳥兒講述的故事，它們見過的風(fēng)景，它們遇到的美好，它們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它們的喜怒哀樂，讓人對鳥沉思，想起自己的人生。

你不用和任何一個遛鳥人搭話，看完了喜歡的鳥聽完了喜歡的鳥聲，你隨意來隨時離開，連鳥兒們，你也不用道別，在鳥兒的世界里，用不著這么多拘謹(jǐn)和繁文縟節(jié)。

我離開遛鳥人與鳥兒的天地，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我隨意行走著，來到我喜歡的月見湖邊。打鳥人也已經(jīng)早早地來到了湖邊，他們在追蹤、尋找他們喜歡的鳥。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自己心儀的鳥，但是打鳥人有的是耐心，那些一個早晨提著相機(jī)到處行走的人，必定不是打鳥人。

打鳥人在打鳥時，我會取出一本書，在湖邊安靜地讀我的書，即使是再熟悉不過的打鳥人也不會去高聲喧嘩地寒暄，也僅僅在余光里打一個招呼，生怕嚇跑了鳥，打亂了打鳥人的心。打鳥人安靜地打鳥，而我安靜地閱讀，相安無事。鳥是打鳥人不期而遇的歡喜，而我在書里，也會讀出我的歡喜，然后合上書卷，心滿意足，契合了我心中久久不遇的風(fēng)景或者心情?？创蟮嘏c晨光，一切美好如斯。

我會安靜地離開湖邊，走上稻田的田埂，稻子生長的過程，一天天回憶時又成為了故事。最初在金山寺邊上恢復(fù)的京西稻，一晃有了五六年的光景，從當(dāng)初的十余畝稻田，現(xiàn)在，在四五個公園里種植了達(dá)六七百畝。京西稻據(jù)記載已經(jīng)有千年的歷史，真正繁盛是從乾隆時，京西稻鼎盛時在玉泉山下、頤和園周邊，如六郎莊、萬泉莊、巴溝、西苑、大有莊、青龍橋、功德寺、北塢、藍(lán)靛廠等地種植，接近十萬畝。如今這恢復(fù)的京西稻田，成了人們觀光、認(rèn)知稻田耕作的一道風(fēng)景。

此刻，稻花飄香，稻浪流金，湖邊的稻田，山坡上的梯田，玉峰塔下的大片稻田，特別是在夏季的月夜星光下，一個人置身稻田里，清風(fēng)徐來，蛙聲陣陣，的確有一種“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意境。你會忘了身在何世何處，一樣的風(fēng)月一樣的心境，只是走了歲月，走了你突然想起了他的詩歌的那個詩人，逐漸你自己也會離開這樣的意境，待后人來時，也會站在你吟誦的夜晚，生發(fā)同樣的感慨。

我在稻田里走著，登上瞭望塔，看西山上的定都塔，看香山頂上的鬼見愁不過群峰之上的一個平臺，看百望山以及萬壽山之上的佛香閣，這些你曾經(jīng)游歷過的地方也在與我對視，再一次登臨遠(yuǎn)目，很多時候很多東西已經(jīng)不可預(yù)期。

在秋天的路徑上走著，秋風(fēng)一天天涼爽了起來。我不停地走著，每一個方向每一個地方每一條路徑都是我喜歡出發(fā)和到達(dá)的地方。一步步走在稻田的田埂上，走在桑樹和梓樹的小徑上，一切都是那樣讓人心馳神往。我會停下腳步，聽云雀的叫聲，我會蹲下來看秋天開放的每一朵花，每一朵花花開都是那樣不同凡常，你會安靜地面對萬物，喜歡每天到來的日子，這日子在我心里，不再是飄忽不定，它們也像一棵棵草一朵朵花，在路邊扎下了根。

我會對遇到的一切心存感激，小路漫漫，像極了人生的路徑，許多的路徑，不是所有的路徑都是你的，你要找到自己的路徑，走自己的路，聽鳥還是看花，更多的時候應(yīng)該隨心所欲聽從內(nèi)心，也許這正是人生的真諦。

父親河

從小在汶河邊長大，自然離不開水。離不開水，也就喜歡了水。

水的記憶是不用回憶的：古老的汶河一年四季在身邊，即使夢里也是她的身影。都說故鄉(xiāng)的河是母親河，長大后離開故鄉(xiāng)，想念故鄉(xiāng)想念母親想念汶河好像是分不開的。但更增加了一層想念的，是汶河更像是一條父親河。

初夏出生的我，襁褓之中就會被父親在夏天抱著去河水里洗澡，把從出生后的所有塵雜，一下子洗凈。在河水里，我好像回歸了自然，回到了皈依的靈魂里。生我者父母，而河流對我進(jìn)行了洗禮，我命運(yùn)里接受了河流作為精神父母存在心里，不用對河流頂禮膜拜，卻有著對第一次將身心整個融入水中的河流的再生之恩。

等腳步能夠走動的第二個夏天，會被父親牽著手去河里洗澡。走過蘆葦蕩邊上的小道，進(jìn)入沙灘時，沙灘被陽光曬得滾燙，我的細(xì)嫩的小腳丫是經(jīng)不住這樣的熱度的。父親會把我抱在懷里，或者扛在肩上。二三百米的沙灘，父親走過多少路多少橋的滿是硬繭的大腳板，一步一步，毫不遲疑地走在滾熱的沙子上，父親的肩膀和大腳板，那就是我立足的整個世界。在父親的肩膀上，看清澈的河水，看對岸的樹林，看河流來處的遠(yuǎn)山，看河流流去的方向，都有了另一種高度和境界，盼望著哪一天也像父親一樣強(qiáng)壯高大，走向遠(yuǎn)方，也能看到遠(yuǎn)處的世界。

記憶中，父親最后一次將我抱起來，應(yīng)該是我六七歲時夏天的一個中午。母親蒸熟了倭瓜蔥花花椒花生油的大包子，父親從外面回來，進(jìn)堂屋門一下抱起來兩三歲的弟弟和我。那印象深刻，一直在頭腦里存在，家的溫暖，家的真實(shí)，只有母親這蒸熟了包子的氣息，父親抱起我和弟弟時堅硬的胡茬扎著我們臉龐時的感覺，永遠(yuǎn)存在著并陪伴我的一生。

長大離開了家，再回來時，想念故鄉(xiāng)想念父母，和父母相見卻不知道了怎么去表達(dá)。再后來成了軍官，和父親的相見，開始用敬禮和握手表達(dá)對父親這個1955年第一批義務(wù)兵的敬意。等著父母走路蹣跚了，每次相見，除了敬禮握手，自然增加了對父母的擁抱，像小時候父母擁抱著我們，讓父母也感覺有了依靠。

小時候依偎在父母身邊，天大的委屈也會云消霧散，父母就是我們的天我們的地。他們好像突然就老了，回家或者離家，給父母一個擁抱，這也讓他們羸弱的身體和期待的心感受到兒子的強(qiáng)壯高大，也讓他們不再擔(dān)心什么困難和有了依靠。

從初夏去河邊洗澡，一直洗到秋天蘆葦花開的時節(jié)，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蘆花如此充滿誘惑。我們會鉆進(jìn)蘆葦蕩，扯下一個蘆花，然后，緊跑著跟上父親的步伐。父親在小路上走向河里，像一座山，卻也有汶河的寬闊，也有著河水的溫情。我們在河水里瘋玩夠了，父親會給我們搓遍全身，把玩泥巴的手洗干凈，用肥皂給我們洗頭，讓我們閉上眼睛，早一點(diǎn)睜開了眼，眼睛會被肥皂水腌得生疼；洗我們的胳肢窩時，我們癢得扭來扭去，卻逃不出父親有力的大手。洗得干干凈凈，穿上衣服回家去，仿佛卸掉了身上的許多泥土，輕松了許多，回家就會吃上母親熬好的綠豆粥、燉豆腐、炒雞蛋、蘿卜絲、還有拌豆腐絲。抄起一個煎餅，卷上菜，早已餓得慌神地咬上一大口，那種浸潤著愛的飯菜之香，讓我們滿口生津。那房梁上的燕子們抻著一排頭，看我們弟兄四個吃飯香噴噴的，也饞得小燕子們忘了嘰嘰喳喳，等著燕子媽媽爸爸捉來了螞蚱和小蟲，喂給小燕子們時，它們也是那樣的狼吞虎咽的愛的幸福。

能夠和伙伴們?nèi)ズ舆呄丛璧臅r候，才知道沙灘有多熱。我們赤著的腳，被沙子燙著跑得飛快。跑不了幾步就得到沙灘上的小楊樹等矮小的灌木叢垂下的陰影里躲一會兒。其實(shí)，整個沙灘上，哪里的沙子都被烘烤的炭燒一樣熱，只是一種心理安慰而已。然后，又飛快地朝著河水奔跑。沙子松軟，兩三百米的沙灘，并不像平地路跑得那樣輕松，越跑越累，得跑跑停停十多個樹影下，才能跑到了河邊。小腳丫被燙得生疼，然后，邊跑邊脫掉了短褲，短褲朝沙灘上一扔，就一頭扎進(jìn)河水里。

河水也被毒毒的日頭曬得滾燙，不過，相對沙灘，還是舒適了很多。泡在水里，頭頂?shù)亩救疹^就讓它毒熱吧，泡著身子，頭扎進(jìn)水里，頭和臉?biāo)芰艿?，也減掉了太陽的熱力。

這時候最喜歡的，是大片大片白云涌來，白云如山巒層疊，而云的四周卻鑲著一道金邊，煞是好看；還有變換色彩的彩云，一絲一縷的彩云，讓我們明澈的眼睛裝滿瑰麗，心里卻裝滿幻想和憧憬。我們在河水里仰躺著，只露出鼻孔和眼睛，對一朵一朵的云癡迷。多年以后，想想那樣的時光，好像一切都似夢幻，那是童年最美的時日，永遠(yuǎn)不再重臨?，F(xiàn)在河邊的沙子被城市建設(shè)挖的只剩下泥潭，還去哪里尋找童年盛事？

更喜歡的是洗澡時突然來了暴雨，那雨水打在河面上，打在臉上，感覺那是水的天下。我們還是泡在河里，不愿離開，即使閃電雷鳴，好像也是打擾不了我們在河里的樂趣。只是大人們擔(dān)憂不已，在村邊的河壩上喊著催著回家。這樣的暴雨，不用多久，河水就會暴漲，沖壞了岸邊的莊稼和瓜屋子，河里就會漂下了瓜果和鵝鴨。我們在河邊看洪水襲來，有時候就會偷偷地避開大人，到河流下游，去洶涌的洪水里撈回西瓜與甜瓜，然后在水里洗一下，伙伴們就分開來吃。母親看到我們會急得大喊大叫，回家時快要挨上幾巴掌時，父親會站在中間給擋住了。父親知道，他也是這樣過來的，一個男孩子，沒有風(fēng)里雨里，河里浪里的折騰，一輩子也沒有出息。

以后，每次探親回家，放下行李，就會去河邊，即使河流已經(jīng)面目全非，滿目瘡痍；即使河水已經(jīng)腐臭不堪，漂著污漬，我依然在河邊走著，將童年的河流覆蓋住這一切，相信河流有一天會回到我的童年，像父親能原諒我們會犯錯誤一樣，河流能沖刷掉一切，河流能洗禮一切，河流的寬厚，正是父親寬厚的心。

如今，河流在規(guī)劃，清淤和修建攔河大壩，蓄水建成生態(tài)湖和濕地，留出沙灘，再次種上蘆葦。

不期待童年還會回來，但愿河流永遠(yuǎn)有童年，讓一代代孩子們，生活在童話里，留下美好記憶。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

三月春風(fēng)熹微，杏花桃花爆出骨朵之前。楊樹上的楊花，春天的旗語一樣，標(biāo)識著春天真的到來了。

楊花是家鄉(xiāng)最普通的花，說是花，賞花的人是不會看它一眼的。只有在農(nóng)村，它才是農(nóng)人們心里的花，是和他們一樣樸素樸實(shí)無華的花，是和農(nóng)人們有過生死之交、給予農(nóng)人們生命的花。因而在農(nóng)人的眼里和心里楊花是富貴花是幸?；ㄊ切疫\(yùn)花。

那時候在農(nóng)村，很少有桃花杏花，更別說其他像現(xiàn)在養(yǎng)在家里溫室里的、各種千姿百態(tài)、艷麗無比的花卉了。

因而，在農(nóng)村，當(dāng)春風(fēng)一縷，最早在大地上出現(xiàn)的，就是楊樹上的楊花，楊花遠(yuǎn)遠(yuǎn)地看是灰不溜秋的一樹，它們不選擇春暖花開的時令，不選擇長在誰家屋前屋后，還是樹林里，只是根系感覺到了大地內(nèi)部的春潮涌動，只是感覺了春風(fēng)的絲絲縷縷，哪怕會有倒春寒再返身回來，大雪紛飛，而楊花也會堅信春天必然來臨，它們的花束也會熱烈地披掛滿樹枝，像披掛上陣的將士，只有前行，沒有退縮與畏懼。

我喜歡這樣的楊花，喜歡這春天的第一個報春者，這是一個季節(jié)、一年真正的開始，讓每個人看見了楊花就看見了春天，看見了一年的希望。

楊花一旦奔放，喂牛的大伯就會整理牛套和牛鞭，敲打閑了一個冬天的馬車。大伯知道，楊花掛滿樹枝，大地就開春了，土地融化，農(nóng)耕就要開始了，生產(chǎn)隊里的套牛犁地，馬車運(yùn)糞，都需要提前做好料理。

大伯嘴含著一只祖?zhèn)鞯挠褡斓暮禑煿?，不影響手里楔打犁鏵和各種農(nóng)具，那種嫻熟和自然，那種勤勉和自覺，是出自內(nèi)心的一份淳樸與本分。

從前大伯給地主家扛活，打短工當(dāng)長工，翻身做了主人，大伯歲數(shù)大了，被分配在牛棚里喂牛。那種感恩生活的幸福感，只有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磨難和歷練才有所體會。大伯看著生產(chǎn)隊里的牛，這些牛從前可只有地主家里才有，如今，這些牛是大家的，是生產(chǎn)隊里的，也有自己的一份，生產(chǎn)隊里的牛就是自家的牛一樣，大伯全身心放在牛棚里，起早貪黑鍘草喂牛，半夜三更還要起夜喂一次牛，讓牛膘肥體壯，好等待第二天這些牛起勁地拉著馬車，拉著犁鏵和耙勞動。只有這樣，大伯嘴里的玉煙嘴吸起來才更得勁。

楊花報春，也給那時春天饑荒里的人們以充饑。聽父親說，他小的時候，一到開春，家家戶戶家里都見了缸底，爺爺去世的早，奶奶一個人拉扯著倆兒一女，捉襟見肘。

幾歲的父親從小就承擔(dān)起了打草、挖野菜的事。大一點(diǎn)的大伯和姑姑，他們要勞動，澆地、運(yùn)糞、播種和收割?；氐郊依?，飯桌上有奶奶蒸的薺菜團(tuán)子果腹，已經(jīng)是很知足的事了。

薺菜也不是天天有的，就是春天的曇花一現(xiàn)。然后，楊花慢慢長了出來，從萌出骨朵，到像彩蠶一樣肉嘟嘟的到處飄飛，這個階段都是可以采摘充饑。

楊花接濟(jì)的這段日子，生活還算是寬松的。楊花苦澀，但在水里煮過，然后浸泡一夜后，苦味消失了很多，攥干后放在籠屜上，上面要是撒上一層玉米面，或者一點(diǎn)碾碎的豆面，蒸熟了，也算是那時的美味。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在采摘，哪里有這么多楊花，楊花還沒有長大，孩子們就爬樹采摘，把楊樹禍害得傷痕累累，樹枝有時候都掰斷了。生活先顧得一時，誰還顧得了明天明年。

那些榆樹，不但榆錢擼得光禿禿的，到最后，榆樹皮也被扒得豁齒獠牙，一個年年饑餓、沒有存糧的年代，人們天天是饑腸轆轆的。

奶奶說，晚春最難熬，等麥子剛灌漿，實(shí)在沒有吃的時候，把青麥穗割回家，壓碎，流出的青汁煮一點(diǎn)粥度日，也是無奈之舉。家家戶戶都這樣，誰也幫不了誰。所以大爺就常年給地主家扛活，當(dāng)長工打短工，夜里再侍弄自己家里的一點(diǎn)旱澇不保的鹽堿地，一年下來，扛活或者自家地里的幾斗糧食，怎么能維持了一家人的生計！

一輩輩苦了多少年。很多人在春天活活餓死，有大人有孩子草草地埋在了墳地里，那些飄在墳頭上的靈幡，真像悲愁交加時枝頭飄飛的楊花，觸景生情，悲從心起。

父親說起這些往事，忍不住用手背擦著眼角。那些過去的日子，真的像一道道鞭子抽打在人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小時候，到了楊花時節(jié)，我們就爬到楊樹上，摘下楊花，母親做一頓豆面蒸楊花給我們打牙祭。豆面裹住了楊花，再澆上香油以及其他配料，成為生活里的一種美食。而從前，再泡多久的楊花，也去不掉那份苦澀與粗糲，僅僅是為了生存的一種無奈。

在樓下，與身邊的八九十歲的老人談起新冠肺炎疫情，他們都是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拇指，政府迅速決策，火速救援，免費(fèi)救治患者，采取各種措施防控，最終使疫情得到控制。他們說，要是在舊社會，發(fā)生這么大的疫情，社會秩序會混亂，物價飛漲、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本來春天就是無以為繼的季節(jié)，很多人會走上乞討、賣兒賣女的絕境……

聽著這幾位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和災(zāi)荒的老人講述，我真的感覺對舊中國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有了深刻理解。如今，我們的黨和政府，讓老百姓過上了好日子，面對任何艱難困苦，勇于為人民擔(dān)當(dāng)和犧牲，我們的白衣天使迎著災(zāi)難而行，這種戰(zhàn)天斗地的豪情與奉獻(xiàn)，正是一顆顆赤膽初心。

楊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飛落之后，大地上花開艷麗，田野里莊稼萌綠，人民祥和地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春光。

我突然聽到了子規(guī)的啼聲，想起了“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這句詩。這子規(guī)的啼聲里不再是李白借用楊花寄托離情，而是祖國歷盡寒冬始是春的珍貴。

湖邊雨思

湖邊的雛葦鶯開始鳴叫時，細(xì)密的春雨逐漸消停了。遠(yuǎn)處不時傳來了雷聲，雷聲突然從沉悶變得響亮得讓人錯愕不已時，夏天就來了。

夏天的雨在雛葦鶯的巢上壓過來，壓彎了蘆葦，黑沉沉的，是一下子就籠罩而來的一種黑暗。大雨將至，白晝突然變成黑天，這種現(xiàn)象突如其來，不容任何的質(zhì)疑，黑沉沉的云低低地壓過來，大風(fēng)飄搖著萬物，天搖地動的感覺，讓人來不及收拾晾曬的衣服，來不及關(guān)上窗戶，風(fēng)和雨就鋪天蓋地地貫通了南北通透的房間。

大雨驟至，雨聲浩浩蕩蕩，有了一種占領(lǐng)一切的陣勢。

我喜歡這樣的暴風(fēng)雨，這暴風(fēng)雨是夏天這個季節(jié)的性格，這樣的季節(jié)在湖邊看雨聽雨，喜歡雨水打穿了竹亭，貫穿了四面亭。沒有地方避雨的園子才叫園子。在夏天，只有雨是不用掩飾的，從不聽從天氣預(yù)報，從不給人做準(zhǔn)備，那樣率性那樣純真，像大地上奔跑的赤子，從稻田跑到荷塘里，從山坡上跑到樹林里。那站在稻田里唯一的一棵樸樹，那樣自在地與雨融為了一體。樹葉和枝條隨風(fēng)隨雨飄搖，卻保持著樹干的堅韌。還有那根攀爬在樹上的凌霄花，依然在雨里綻放，也如打開了心靈，保持的那份含蓄，在雨中才袒露內(nèi)心洋溢的姿勢，濕淋淋的凌霄花，有了淋漓盡致的愛的瘋狂和熱烈，如此攝人心魄。

雨中湖水眼看著漲浮，湖中間水深，湖水還是清澈，湖邊的水變得渾濁了，由于暴雨沖刷了堤岸與稻田的泥土。荷葉上的雨好像天空敬給大地的酒，又被湖水一飲而盡。

鳥兒藏身在了何處，大雨里鳥兒也像我一樣欣喜若狂吧！鳥兒爸爸媽媽也許在擔(dān)憂鳥兒能否承受了這初次經(jīng)歷暴雨，能否不被交錯的電閃雷鳴所驚嚇。但是小小的雛鳥也會感到驚奇吧，會從鳥媽媽的翅膀下伸出頭看瓢潑大雨。像我們小時候雨下得越大，越會跑到雨里，雨水打濕了衣服，那是多么暢快淋漓。你在老家的家廟門前的房檐下看似是避雨，其實(shí)是在看雨?？从曛谐靥晾锏暮苫?，慢慢被雨水淹沒，只剩下水底里的一片綠。

雨中的往事一晃就是三四十年，雨中的日子，不用思想和思考，只是看著雨，劈天蓋地的，柔聲細(xì)語的，彩虹中點(diǎn)滴的，沒有云彩的響雷與飛雨。

而童年，在場院里的夏夜，星光燦爛，銀河里船帆爭渡，舟楫往來，那樣的情懷，那樣的星夜與神往，遠(yuǎn)處的閃電，陪你乘涼的大爺稱那是旱地閃，是露水雷，閃電一耀一閃，在漫天星光里更是意想不到的神奇。還有那些意想不到的流星，它們在你意想不到的星空里出現(xiàn)，又瞬間消逝，留下的一道道光，無限浩瀚的星空，無限的神秘和奇跡，都在你的心里慢慢由好奇變成了對大自然的敬畏。

想念那樣的日子，想念那樣的時光，一張破席子，一把破蒲扇，大爺?shù)墓适屡c慈愛，大爺煙窩里閃爍的星光一樣的記憶，都是如此美好，如此簡單，都在我的生命里成為了愛與陽光與星光給予的大美。

那樣的夜晚沒有雨，那樣的夏夜再溽熱也忘了熱，只有大爺講述的故事，講述的星空的詩意與神秘，都是一個人世間里美好的向往，讓你愛美崇善，沒有私心與虛偽，沒有功名與利祿，沒有得與失的智慧與警示。

一切順?biāo)熳匀?，一切恰到好處。有雨無雨，只有在故鄉(xiāng)，在親人身邊，一切都如此刻眼望著湖中的小黑水雞，它們天真無邪，它們圍繞著黑水雞媽媽一樣快樂的日子。

等長大了，你變得小心翼翼，有雨無雨你都會帶著傘，生怕雨滴打濕了新買的鞋子衣服，生怕泥水濺在了身上，你也逐漸忘了那些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往昔。

逐漸，我又喜歡了雨水，那是卸下了心靈包袱的又一次放飛吧！經(jīng)歷了許多的事端之后，經(jīng)歷了許多人生的風(fēng)雨之后，只有大自然的雨，才真正給你心靈洗禮，讓你去掉所有的塵囂，讓你還原成赤子。

我喜歡安靜地在湖邊的起云亭里迎接雨，看云從西山涌起，大片的黑沉沉的云，又一次鋪天蓋地，大地需要一次新生。所有的物種，都在感恩著雨水的賜福，蒙恩這雨水無私的給予，看似風(fēng)猛雨烈，而這雨像嚴(yán)父慈母，它們愛萬物在心里，只是奉獻(xiàn)，從來不需要大地的回報。

我也喜歡在湖邊的竹亭里聽雨，細(xì)細(xì)密密的雨，它們也是雨的一部分，婉約寧靜，浪漫抒懷，它們在竹亭上匯在一起，你接住的雨滴，就是一串串美好穿成了美好的回憶。

雨水也似月光，它們不屬于你，而你卻在它們無私的愛中，學(xué)會謙卑，學(xué)習(xí)感恩。

站臺朗讀

對我來說，朗讀也許能改變?nèi)松?/p>

現(xiàn)在回頭看看，我從小應(yīng)該算生性孤僻。雖然生長在四個孩子的家庭，父親風(fēng)趣，母親善良，弟兄們親和，但是骨子里卻有個自己的獨(dú)立王國。

那時候除了和伙伴們玩，很多時候，我自己去河邊，去沙灘，去樹林，割草或者拾柴，只有與自然在一起，心情才是放松的愉快的；只有這些鳥聲、青草、鮮花、小魚，以及淅淅瀝瀝的小雨和孤孤單單的小徑，才是我小小生命里的樂土。

與自己相處，那個從小路上割草歸來的孩子，并沒有因?yàn)閯诶?，就會少割或者偷懶，沉甸甸的草筐背著回家時，那是自己對自己的一份獎勵。

下雨了，就會去家后面水井旁的家廟門前，坐在前出廈的家廟門下的石臺上看雨，看大雨落在池塘里，落在荷葉上；越是大的雨，越是雷聲與閃電，越喜歡這自然的神奇。

伙伴們會在沙子上摔跤，滿頭滿身的沙子，他們一個個赤背上陣，我卻獨(dú)自在觀看，很少參與到這激烈的游戲里。上學(xué)了，同學(xué)們都在打籃球，我喜歡拿一本書，去樹下讀書，那時候大哥在煤礦上，買回來高爾基的《我的大學(xué)》《在人間》。雖然不能完全看懂，但是對這本書卻格外珍惜。

我默默地讀，讀在心里，怕讀出聲被人笑話，也會害怕自己聽到自己的聲音。

即使當(dāng)了學(xué)習(xí)標(biāo)兵，老師讓我在課堂上領(lǐng)讀，我也是不敢發(fā)出太大的聲音。性格里的柔弱使然，這好像是難以改變的事。

家里只有四個男孩，和女孩更是不知道怎么打交道，小學(xué)時，對我印象不錯的兩個女孩，雖然前后桌，卻從來不敢搭話。記得有一個晚上，下學(xué)后，母親讓我去推碾，把那些地瓜干壓碎，作為豬飼料。我的兩個女同學(xué)看到了，過來想幫我推碾，我卻不知道怎么來面對這場景……

即使當(dāng)了兵，開班務(wù)會，心里有很多感慨，發(fā)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而很多戰(zhàn)友都能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這種不敢說話發(fā)言的心態(tài)讓我非常尷尬。

當(dāng)兵后，五湖四海的戰(zhàn)友們在一起的生活，也沒有改變我心里住著的那個小小的封閉的自己。

當(dāng)兵后第二年春天，我買了一本《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詩選》。因?yàn)樵趲煓C(jī)關(guān)當(dāng)打字員，早晨天蒙蒙亮就去西邊的站臺讀書，經(jīng)過了師長政委的紅磚墻灰瓦的平房，路對面是通信營的營房，這是一條水泥鋪成的路，然后直通那個軍用火車站臺。

快到站臺時，有一棵粗大的橡樹，應(yīng)該比軍營早些年月。夏天一樹碧綠，常年一樹鳥鳴，秋天會落下結(jié)實(shí)的橡子。

走上站臺，一年幾次來往的小火車，讓站臺常年處于安靜的等待里，仿佛是“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的一個標(biāo)志。

我當(dāng)兵的那年春天，戰(zhàn)友們輪戰(zhàn)回來，我就在這歡迎的人群里，渴望著也有一天從這里出發(fā)去輪戰(zhàn)、去參加戰(zhàn)斗，完成一個軍人的使命和責(zé)任。

可惜半生戎馬生涯，也沒有實(shí)現(xiàn)這一愿望，遺憾嗎？也許吧。但是，一個軍人能感受到武圣說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國家和平無戰(zhàn)事的年代，無疑是幸運(yùn)的，這也是人民的福祉。和平本來就是軍人的期望，如果祖國需要，作為軍人義無反顧的決絕是永存心間的。

每天清晨，我都會帶著《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詩選》《裴多菲詩集》等幾卷書，在那個安靜的站臺上，開始朗讀那些激情的詩歌與美文，這讓我心潮澎湃，這讓我心地澄明。

鐵道邊上的洋槐樹開花了，一樹云霞，芳香馥郁；旁邊的果園里的蘋果樹也開花了，仿佛鋪在大地上的春水……紫花地丁、婆婆丁、薺菜花等花草長滿東北這片肥沃的土地。即使站臺圍墻外的荒涼的山坡上，各種野花也開始侵占這無人涉足的領(lǐng)地。

四季的風(fēng)雪雨霜，也擋不住我每天走向站臺的朗誦。朗誦，是我與自己的對話；朗誦，也是我與自然的一種無以表達(dá)的心心相印。

然后，我考入軍校，在宿舍樓下的一小片樺樹林里朗讀；然后，我在軍藝的那片棗樹林里朗讀；然后，我在采風(fēng)走過的所有地方朗讀……朗讀風(fēng)、風(fēng)景和日月星辰，朗讀生命對自然的熱愛。

然后，我把朗讀與表達(dá)在不知不覺間渾然一體，好像我的內(nèi)心也被打開了，心里那個一直躲藏在角落的不言不語的自己，也逐漸走出了心間，高聲朗讀自己的人生。

我走上講臺，走上會場，走進(jìn)直播間，各種訪談，我從心里開始了自信與自然的朗讀，這朗讀里就有了我的站臺、我的樺樹林、我的棗樹林、我的疾駛的列車和祖國大地的美好與富饒、人生與世界的開闊與神奇，那一卷一卷朗誦的書，就會娓娓道來美與自然的故事，就會呈現(xiàn)出繽紛多彩的愛與故事。

如此，我從內(nèi)心里感激朗誦，那在站臺上朗誦的事過去了三十多年，但是從那時起養(yǎng)成的朗誦習(xí)慣一直保持了下來。

今晨，我在菜園邊的沙地上朗讀歌德的《浮士德》，重溫舊卷，卻是人生繁復(fù)的大劇不斷展開的大美：你一翻開珍貴的羊皮紙古籍，整個天國就會降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