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旭明
廣西師范大學 a.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區(qū)域實踐研究中心;b.馬克思主義學院,廣西 桂林541006
2020年這場抗疫斗爭對我國現行的社會治理體制既是一次大考,也是未來完善社會治理結構的一次契機。社會治理既是國家治理的基石,也是中國共產黨增強社會凝聚力和號召力的有力支撐。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加速轉型,多元性、復雜性、不確定性、網絡化、城市化等特征日漸突出,特別是面對社會利益格局調整、社會風險問題疊加、社會力量增能、公民權利伸張、發(fā)展共同體理念深入人心,過去那種以政府主導、行政管控、剛性整合、被動接受為主的社會管理體制顯然已不符合時代需求,單純依靠技術、制度更是無法有效解決深層社會問題。這就意味著中國共產黨在社會問題和系統(tǒng)上的“處理術”必須革新。在新時代的構境和場域轉化中,如何提升社會治理能力、塑造新型治理文明成為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實踐中的重大課題。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提出,“社會治理”取代“社會管理”既成為黨社關系構建的主要議題和話語,也是黨在社會建設領域改革理念的重要轉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治理和管理一字之差,體現的是系統(tǒng)治理、依法治理、源頭治理、綜合施策?!盵1]這一重要轉變將意味著治理主體從政府包攬向多元主體參與轉變,治理方法從行政管控向依法治理轉變,治理機制從表層現象治理向深層本質探究轉變,治理手段從簡單單一向綜合多樣轉變。實踐昭示,達到這樣的社會治理能力和水平并非易事,將面臨多元治理主體如何真正自愿協(xié)同、治理過程中個體主義和集體主義之矛盾如何化解、個體權利無限伸張如何適當收縮、社會自組織功能如何得到有效保障、治理話語的行政主義和壓力型管理色彩如何突破等現實問題。要解決好這些問題,就必須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建設責任共擔、利益相連、命運相依、價值共通的社會治理共同體。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完善黨委領導、政府負責、民主協(xié)商、社會協(xié)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科技支撐的社會治理體系,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2]。這是基于我國社會治理問題和期待而作出的戰(zhàn)略抉擇和積極回應,對夯實社會穩(wěn)定秩序、激發(fā)社會創(chuàng)造活力、化解社會風險危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歷史實踐表明,人類社會發(fā)展始終伴隨著公共性,共同體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方式和實踐。“人并不是以個體的人的形式而去實現自己的一切生活目標的,或者說,根本就不存在能夠獨自生存下去的個體的人”[3]356。馬克思也明確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盵4]135“人不是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4]1人類生產生活離不開交往實踐,只要有交往活動就必然會有社會關系,進而就會產生各種形式的共同體。也只有在共同體中,個體才能獲得自我確證和完善,才能獲得歸屬感和存在感。“自主性、自我決定的能力以及使其實現的條件,不能脫離共同體的相互作用。共同體仍然是產生信任、歸屬感,并使人類邁向已選目標、參與集體行動的重要組織形式”[5]。社會治理作為人類重要實踐活動,由于牽涉廣泛的合作行動、復雜的利益關系、公共價值理性等考量,更加需要共同體思維和意識的滲透性介入?!肮餐袆犹烊坏鼐褪桥c社會治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社會治理領域中,一切行動都是以共同行動的方式出現的……即使行動者以個體的人的形式出現,也是在分工—協(xié)作結構中進行的,所開展的也是一種作為協(xié)作行動類型的共同行動”[3]357。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體現了中國共產黨在社會治理問題上的高度理性自覺?!吧鐣卫砉餐w意指政府、社會組織、公眾等基于互動協(xié)商、權責對等的原則,基于解決社會問題、回應治理需求的共同目標,自覺形成的相互關聯(lián)、相互促進且關系穩(wěn)定的群體”[6]。這一組織化形態(tài)主要強化治理主體的多元協(xié)同、治理方法的系統(tǒng)綜合、治理方式的常態(tài)化、治理價值的趨同化、治理責任和風險的共擔、治理成果的共享。將社會治理納入共同體話語和思維,以共同體視角考量社會治理,是遵循社會治理規(guī)律的必然結果,是對構建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格局的積極回應,“不僅深化了社會治理方式的內涵與外延,更凸顯出治理的匹配聯(lián)動向利益與風險共享共擔的維度轉變,‘共同體’所凸顯的全方位互動較好地刺激與約束了治理主體在治理角色上的重塑、在治理方式上的架構轉變、在治理結構上的互嵌樣態(tài)以及在治理倫理上的觀念革新”[7]。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以前,面對有限的生存資源、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意識形態(tài)權威的號召,國家通過“單位制”“街居制”對社會形成了高度介入和全方位控制的管理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執(zhí)政黨在社會中扮演了總體性支配角色,國家權力滲透介入社會各個環(huán)節(jié)。執(zhí)政黨和政府在社會管理中占據絕對性話語權,社會成員和組織被統(tǒng)一納入單位制管理中,具有高度的依附性和歸屬感,能動性和主動性被壓抑和限制。社會問題解決和社會公共服務都是在單位組織框架內完成,社會力量和公眾的自主發(fā)展空間和自組織權利被限制和壓抑,話語力量也非常薄弱。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從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從總體性向分化性、從封閉僵化性向開放包容性社會轉型和變遷。隨著所有制和分配形式多樣化,利益需求多元化,社會組織和社會事業(yè)迅速發(fā)展以及民眾權利意識的高漲,無論是出于內在的創(chuàng)造性稟賦,還是出于改變生存質量的需要,相對對立的社會領域逐漸形成,社會力量和公民個體參與社會治理的訴求和呼聲日益強烈。過去那種黨和政府直接管控社會的模式已不再適宜,人們也不再把社會治理當成政府專利,而是積極伸張權利,打破社會治理中政府的壟斷性話語地位,保障自身知情權、參與權以及相應的價值體現和話語權威,彰顯社會存在感。正如西班牙學者奧爾特加·加塞特所描述的:“在那些先前只為少數精英人物所保留的地方,如今都出現了大眾的身影。大眾突然出現在世人面前,并且在社會上占據著優(yōu)越的地位……在社會的舞臺上,再也看不到嚴格意義上的主人公,取而代之的是合唱隊?!盵8]特別是隨著網絡自媒體技術快速發(fā)展和網絡問政的興起,各式各樣的虛擬平臺賦予公眾多中心、多源頭、隨機性的信息揭露和表達權,為社會大眾監(jiān)督政府、表達訴求、參與社會治理提供了方便快捷的輿論場。因此,在社會利益分化、社會關系網絡化和社會需求多樣化的時代,傳統(tǒng)權力本位秉性遭遇了現代權利本位指向的強烈沖擊,治理的去中心化態(tài)勢日益明顯,尊重、引導和培育社會動能走向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共同體已成不可逆轉之勢。此外,改革開放以來,資本邏輯的魔力吸引、城市化的加快、個體對單位的依附性降低,誘使社會流動加快,原先固定的物質和人力資源加速在不同空間移動,社會結構從單中心格局向網狀多點交織轉變,人們從事生產活動的交互性和相嵌性日益增強。而且隨著信息化和數據化發(fā)展,社會群體間的信息交換和流通變得更為便捷,群體性共同意見能跨越時空限制在瞬間聚集形成,這使得以往那種壓力型管理體制、簡單的線性管理思維、單一化和鴕鳥式管理模式、小范圍內的制度等管控難以奏效,必須走向跨界合作、協(xié)商共治的治理狀態(tài)。
隨著中國社會加快轉型和現代性不斷發(fā)展,人們在感受巨大的現代化福利的同時,也愈加感到這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和高度復雜性的社會狀態(tài),各種內源性和外源性風險相互交織、疊加叢生。人們愈加感到面對同一個生存世界和環(huán)境,彼此命運相同且深度依存,共生共在成為不可扭轉的價值共識,而且風險的潛伏、醞釀、爆發(fā)、裂變、消退等都涉及太多復雜因素,全部寄希望于單一的政府職能和服務,或依靠某一個力量的線性控制不可能完全防范和化解。換言之,政府能力的有限性、風險的復雜性以及共同的求生欲望、有尊嚴的生存追求使得聯(lián)合攻關、協(xié)商共建、協(xié)同發(fā)力、互補優(yōu)勢、共擔風險的合作治理成為發(fā)展趨勢。正如張康之教授所言:“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人的共生共在要求將人推上了不分個體主義還是整體主義的行動之中,把一切人——無論是以個體還是以整體形式出現——都推入合作行動過程中,使所有社會意義上的主體與客體都消融于作為行動者的現實存在中。”[9]因此,在風險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當今社會,將社會治理希望全部寄托于政府的慣性思維已成為過去時,政府不可能獨自去解決風險社會的諸多復雜性難題,必須將部分權力讓渡于社會,汲取民間智慧和力量,培育社會自我治理和防御能力,積極建構黨、政府、社會、公眾等多方力量協(xié)同共治的格局和主體結構。只有加強科層體制與社會自我治理的有效對接,向社會放權,各盡其責、同心同德構筑利益共贏、責任共擔的治理共同體,才能優(yōu)化社會治理結構,構筑聯(lián)防聯(lián)控的“防火墻”,厚植化解社會風險的優(yōu)勢。拋開或無視社會自我治理能量,不僅會加重政府治理的“疲憊度”,還會加大社會風險的擴散力和破壞度。
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發(fā)生轉化,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期待日益強烈,不僅是對高質量的物質性和精神性需求越來越高,還對民主法治、公平正義、社會承認、共享發(fā)展等有著高漲訴求。這不僅會激發(fā)他們參與社會治理、提升獲得感和尊嚴感的訴求及主觀能動性,還會不斷加劇社會治理的復雜性、多元性、互動性。在這種背景下,一方面必須尊重人民主體地位,保障社會大眾和組織通過合法渠道表達利益訴求,搭建平等對話的協(xié)商機制和平臺,讓社會領域不同主體的利益都能以正常的公共利益的實現方式得到滿足;另一方面,要深刻明白政府供給服務能力的有限性,單純依靠或過于依賴政府不僅會加大治理成本,還難以達到最優(yōu)治理效能,而且難以滿足人民群眾多樣化和高質量的利益需求。因此,必須重視市場化和社會化力量,激活社會資本及其動能,發(fā)揮社會力量的自我組織和自我服務潛力,引導各類市場組織合法參與社會服務,協(xié)同構建黨委、政府、企事業(yè)單位、社會組織、社區(qū)組織、社會公眾之間互聯(lián)互通和互商共建的合力機制,形成共同謀劃治理方案、共同參與治理實踐、共同貢獻治理智慧、共同承擔治理風險、共同評價治理成效的網格化治理格局。這樣才能匯集民智民力,促使社會治理變得更有活力和成效,人民群眾的多樣化和高質量需求也才能更好更快地得到回應和解決?,F實中一些關涉群眾利益的公共政策法規(guī)出臺,很多都是來自基層或網絡社會力量的率先推動,最后上升為頂層戰(zhàn)略設計。這就說明社會元素的參與性治理、體制外“自治力”和體制內“行政力”的配合融通,是提升社會治理效能、增強人民群眾幸福感和獲得感的重要動力。從這個意義上說,促使社會治理行動與共同體理念聯(lián)姻是深刻把握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必然結果。
構建社會治理共同體已成時代發(fā)展之勢,但快速的社會轉型及其引發(fā)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格局變化,給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帶來了不可小覷的考驗與挑戰(zhàn)。
公共精神品質和責任意識是社會治理共同體的價值內核。改革開放以前,由于可分配資源有限和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社會的利益格局比較簡單和穩(wěn)定,再加上國家權力對社會的剛性整合和嚴格控制,整個社會結構的同質性和總體性尤為突出,呈現出“機械共同體”特征。改革開放以來,單位制逐漸解體,特別是隨著城市化加速推進、市場競爭機制合法化確立、商品經濟迅速發(fā)展、社會流動加快、社會賦能機制不斷完善,單位人對單位的依附性和退讓性逐漸減弱,依托單位結構形成的公共性和共同體生活慢慢被稀釋。雖然這在人的主體發(fā)展、個性彰顯、社會活力創(chuàng)造等方面展現正向價值,但也促使整個社會出現了個體化和原子化的現象,“個體自身成為再生產單位”“每一個人的生涯都從預定的命數中解脫出來,并為人們自己所掌握”[10],行動自主化、價值個體化、結構松散化現象日益明顯。社會原子化的典型特征就是“社會微觀單元孤立化的傾向、鄰里關系的疏離、基于社區(qū)認同缺失基礎之上的社會聯(lián)結的弱化、個人與國家間社會聯(lián)結的弱化、植根于社會組織關系弱化基礎之上的社會規(guī)范失靈”[11]。也就是說,社會聚合紐帶松弛,人與自然、社會以及人際關系疏離,個體性與公共性矛盾加劇。隨之而來的是私人領域優(yōu)先并置于公共領域之上,價值個體主義興盛,價值去權威化、去中心化、去公共化突出,自我判斷、自我抉擇、自我審美風靡生活,公共價值理性遭遇淪落和落寞,個體意識碾壓共同體功能,功利性價值擠壓超越性價值。一些人“不僅處于躁動不安之中,而且都在懷疑社會存在的基礎,懷疑他們的真理的有效性和他們的規(guī)范的可靠性”[12]。這種“與共同體價值疏離的結果,使得一切從個體偏好和自由意志出發(fā),確保自身利益優(yōu)先性和最大化成為社會生活的基本信條,包括社會在內的一切共同體形態(tài),只是理性、自由、獨立個體的一種被動的機械的‘聚合’”[13]。與此同時,責任倫理也遭遇沖擊。在個體主義刺激下,自我中心主義膨脹,對自己負責、自我權利保障、自我利益維護被無限拔高,對他人負責往往不再被當作一種倫理和道德必需,集體責任感和神圣感也變得淡化。這些問題對今天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構成嚴峻挑戰(zhàn)。社會治理共同體是利益、責任和價值共同體,需要價值共識、公共德性、公共價值信念和精神境界的支撐,需要責任意識、思維、實踐的支持。公共價值理性和責任倫理是社會治理共同體的內核,社會治理共同體是公共性品質和信念的承載。如果沒有普遍和一致的道德價值共識,沒有對責任崇高性的敬畏,沒有建立在公共價值理性和公共品質基礎上的共生共存意識,各種明哲保身、冷漠抗拒、佛系無為的社會心態(tài)就會加劇滋生。如此一來,就不可能有共建共治共享社會系統(tǒng)的能動性和主體性,也難有自愿合作參與公共事務的深厚動力以及應對共同社會風險的強烈自覺,社會治理共同體也將是一個遙不可及和虛無縹緲的懸想。
信任既是互助合作的基礎,也是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的關鍵。一個社會的信任鏈是否穩(wěn)固,直接關系到這個社會是否有凝聚力和共同體感。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從一個相對穩(wěn)定有限的熟人社會進入到流動性和分化性突出的陌生人社會。這一深刻變遷給社會信任造成全方位的考驗。在傳統(tǒng)相對封閉的熟人共同體社會,人與人之間依靠情感而非契約規(guī)則建立了范圍有限但比較穩(wěn)固、深層和長期的信任關系。這種情感宰制多來自“大家都來自同一祖先,共享同一文化和遵循同一種禮儀的認同感和歸屬感,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守望相助、禮尚往來等的行為強化”[14],但隨著現代化推進,特別是伴隨著資本邏輯侵蝕、個體主義對情感共同體的沖擊、功利性取向的蔓延,人們津津樂道的熟人信任鏈遭到削弱,熟人之間那種可以不假思索的信任開始式微,利益衡量和取舍日漸搶占人際關系空間。而且,隨著公共政策日益靈活、社會開放程度不斷加深、現代性流動加快、職業(yè)依附性弱化,人們習慣于“趕集式”的空間穿梭,各式各樣的匿名陌生人出現在交往環(huán)境中。與陌生人聚集共居、與陌生人打交道、享受陌生人服務、為陌生人提供服務成為人們的生活常態(tài)。陌生人社會面臨的顯著難題就是信任困境。與熟人社會不同,陌生人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多是“一面之緣”和“泛泛而交”,或是為了達成某種利益共贏而形成的暫時合作關系,這就注定著無法形成高度信任?!安灰湍吧苏f話”“逢人只說三分話”成為人們一種潛在的心理暗示。在城市,外來流動人員被一些本地人當作“異客”排斥,甚至被當成風險源?!霸谑袌鼋洕母锼鶐淼牟环€(wěn)定、不確定時期內,城里人經歷了犯罪率的上升之后,他們很容易將自己的沮喪導向新來的外地人。流動人口在空間上的移動以及他們顯而易見的無歸屬感幾乎在整體上被等同于一個潛在的犯罪分子群體”[15]。雖然現代社會通過制定各種制度規(guī)章和法規(guī)細則來規(guī)范陌生人的交往行為,期望以契約理性來維護社會信任,但往往受制度設計漏洞、非制度化行為侵蝕、理性經濟人思維等影響,制度搭建起來的信任關系隨時會因為利己主義、功利主義、工具主義等價值思維的滋擾而面臨被破壞的風險?!霸诟叨葌€人主義的社會——由于缺乏共同體生活,人際之間的相互交往和互信關系處于較低的水平——個人自主性和各種選擇機會反而可能受到局限,因此,人們若要獲得幸福感也就相對更為困難”[16]。由此可知,陌生人社會面臨著沉重的信任難題,注定合作治理的不易。此外,社會轉型期的一些社會問題和矛盾,如權力腐敗、財富分配不平衡、公共安全隱患、危機處理能力欠缺等不斷呈現,也致使社會信任危機加劇。往往一個官員的腐敗、一個公眾人物的失信失范、一件產品的不合格、一件事情的處理不當,就誘變?yōu)閷σ粋€群體、一個組織,甚至是對文化傳統(tǒng)和制度設計的不信任??梢哉f,社會變遷中涌現出復雜的信任困境,對今天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形成嚴重掣肘。缺乏信任,社會聯(lián)結機制就脆弱,人們合作的情感、愿望、動力就缺失。就算是面對共同的風險,人與人之間的合作往往也是淺層的局限于眼前短暫利益的協(xié)作,難以形成責任和風險共擔的命運相依意識。社會治理共同體必然是建立在高度的情感和道德信任基礎上的利益、責任和命運共同體,而社會信任鏈一旦出現裂縫和斷點,對構建社會治理共同體必然是一種強力離散。
社會治理共同體要求社會公眾和組織等社會力量自愿、積極地參與社會治理,并以高度的責任心去守護社會活力和凝聚力,這就必須高度重視參與機制的建立健全,否則社會力量不僅難以真正參與社會治理,還會減弱參與治理的積極性,甚至形成“愈挫愈沉”的消極佛系心態(tài),加大社會價值對立和撕裂的風險。客觀來說,我國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以己為中心”、社會自主性欠缺、公共意識內生不足的社會樣態(tài),再加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較長一段時間又呈現強國家—弱社會、政治整合取代社會整合、政治權力全面滲透管控社會領域的模式,“使公民長期只能被動地進行一種群眾動員式參與,而且即使是這種被動式的參與,也多為政府在面對某種臨時性任務時所激發(fā)出的暫時性行為,尚未制度化。這種非制度的、被動式的參與不僅降低了治理的有效性,而且會影響社會多元主體治理結構的實質達成”[17]??陀^來說,我國社會性力量作為社會主體參與社會治理的“先天不足”比較突出,而且公眾參與的無序化、非制度化、非理性化因素普遍存在。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社會利益分化和社會分層加劇,以及公民權利意識覺醒和社會自組織能力日益增強,我們黨在社會管理、社會協(xié)商等領域不斷建章立制,推動社會力量合理合法參與社會治理機制不斷創(chuàng)新和改進,但與人民群眾的期待以及社會發(fā)展形勢相比,社會力量參與社會治理機制的短板仍然明顯,真正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共建共治共享治理格局的社會參與治理機制尚未成熟和定型。社會主體意識未得到足夠重視,一些政府官員習慣于官僚本位主義,過分沉湎于官方能力自信,不信任社會力量。民眾和社會組織表達利益訴求和參與社會治理的渠道常遭遇行政和人為壁壘,行政力量與社會自組織力量之間的張力依然突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中的“李文亮事件”,其背后就反映出社會自組織治理機制的短板。民主協(xié)商實踐存在形式化、虛空化、儀式化、標簽化等現象,而且集體偏好易被個體意志淹沒,協(xié)商結果與政策實際執(zhí)行之間往往存在張力。一些地方政府受困于保護主義、狹隘政績觀、大局觀缺乏等思想限制,在重大事件上遭遇跨界、跨地區(qū)合作治理難題。行政權力過多干預市場和社會運行的現象依然難以斷除,市場主體和社會力量依賴政府的慣性意識難以消散,“長此以往,健全有效的社會自治系統(tǒng)難以形成,而政府本身的可能‘失靈’又無法維持‘全能型治理’的功能,促使政府為客觀存在的社會矛盾、社會治理風險和社會治理成本‘埋單’”[7]。一些基層社區(qū)對數字和技術治理過分迷信和機械化執(zhí)行,忽視民眾的價值思維和文化習慣,結果反而降低治理效能,“如果僅倚重‘用數字說話’的單一標準,那么治理行為本身就會被數字裹挾。各種信息平臺在給人們帶來便利數據服務的同時,也使社會不得不在無形之中接受數字的威權,價值理性所倡導的‘真善美’在冰冷的數字計算和弱約束的虛擬機算器網絡運行中變得撲朔迷離”[18]。社會公共服務機制有待完善,例如,我國目前養(yǎng)老服務中政府、市場和社會的分工不夠清晰,各地自主探索養(yǎng)老服務呈現“碎片化”政策,而且民間投資養(yǎng)老服務有限,打破行業(yè)界限、全面開放和放寬養(yǎng)老服務供給市場迫在眉睫。此外,慈善服務中存在“善門難開和難進”“善心被體制扼殺”“善心被亂用”的尷尬,志愿服務中“服務時間難長久”“服務評價難確認”“服務理念不深入”的難題,都暴露出當前我國社會治理中社會參與機制的短板。這些短板不利于社會力量參與社會治理的主體性身份認同,對社會意志轉化為社會治理效能形成障礙,不利于社會治理共同體建設。
治理共同體既需要各治理主體在權責清晰的基礎上積極主動參與社會事務治理,又需要建立可靠的體制機制保障各治理主體的治理意愿和治理效果得到優(yōu)質實現。
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要改變政府中心主義思維,讓更多的社會力量以主體身份參與到社會治理,以社會協(xié)同、公眾參與彌補政府治理的不足及失靈,使治理權威建立在政府與社會協(xié)同互動的基礎之上。這就要摒棄政府與社會二元對立的思維,堅持以社會為本位,立足于社會根本性利益,形成尊重、信任和引導社會的自覺,創(chuàng)造社會伸張權利和有序參與社會治理的條件,汲取社會參與的有益智慧,承認社會的存在與價值,“對每一個社會成員平等公民身份給予嚴肅肯定,對每一個社會成員生存與發(fā)展的尊嚴給予全面維護,對每一個社會成員享有獨立自由平等的權利給予充分認可,對每一個社會成員在平等交往中創(chuàng)造和實現的價值給予積極承認”[19]。只有這樣,社會力量參與社會事務治理的主動性和積極性才能有所保障。如果政府在社會治理中習慣以自己為中心,不僅無法維護好社會公共利益,還會加大社會矛盾、裂痕和對立,如此一來,社會協(xié)同和公眾參與社會治理的基礎就會喪失。在實踐中,政府要厘清權責邊界,尊重社會和市場的作用,積極培育社會動能,鼓勵、引導、規(guī)范社會自組織治理,把社會事務的支配權更多地讓渡給社會,深入推進政企分開、政資分開,形成擔當社會事務的權責統(tǒng)一的社會性主體,賦予社會更多的身份認同和權利認可,增強社會治理活力,凝聚社會治理同心圓,杜絕以政代社的行為;要建立健全社會利益分配機制,在堅持做大“蛋糕”的同時,切好“蛋糕”,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增強社會成員共享發(fā)展的共同體感,增強社會成員信任度,強化合作治理的物質和情感基礎;創(chuàng)設和搭建多樣化的靈活載體平臺,聽取和尊重社會意見,暢通社會主體利益表達和訴求渠道,健全多元化民意表達機制,完善社會情緒宣泄和疏通的制度化機制,及時將社會意見和表情納入頂層設計,并形成以公共利益維護為導向的政策法規(guī);要豐富和優(yōu)化制度供給,以有效的制度設計和監(jiān)管確保社會主體能真正參與社會治理,實現權利和意志表達,遏制僵化型制度框架痕跡以及官僚主義、形式主義、人治化、自由裁量權過大等非制度化行為,讓社會主體性和社會權利得到制度化保障。通過牢固以社會為本位的理念,激發(fā)社會大眾的政治認同以及責任意識、公共意識、參與意識,從而夯實社會治理共同體的基石。
現代社會治理不再是單靠行政命令推進,“是‘調和’而不是‘支配’‘壓制’‘排斥’,即在承認個性、尊重多元的基礎上通過溝通、對話、協(xié)商、妥協(xié)等方式整合社會利益,形成利益共識,達成社會契約”[19]。如此一來,協(xié)商治理必然成為社會治理的重要工具和程序。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旨在期望參與社會治理的行為主體在自愿平等和互利共贏的基礎上形成合作共同體,在這個過程中,民主協(xié)商不可或缺。協(xié)商治理以公民理性合法參與為基礎,是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和群眾路線在社會治理領域的真實體現,不僅體現了國家對社會、公民和市場的賦權,還體現了中國共產黨擴大群眾基礎和鞏固階級基礎的政治智慧。協(xié)商治理是現代民主政治的產物,促使公民和社會組織平等、合理地表達意見,在民主討論、民主決策、民主商議的基礎上提高行為主體參與社會治理的內在動力,“民主協(xié)商所包含的文化底蘊和優(yōu)良傳統(tǒng)”[20],培育了公民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公共德性,并最大限度地凝聚治理共識和形成集體性價值偏好,從而提高了公共治理決策的科學性。協(xié)商治理的顯著價值就是激發(fā)人們關心和參與公共事務的主動性,促使不同社會階層群體之間形成寬容信任與合作互惠機制,并養(yǎng)成以規(guī)范化、程序化、制度化方式解決利益沖突的行為習慣??梢哉f,協(xié)商治理是合作治理、參與治理、協(xié)同治理的實踐彰顯。在具體實踐中,要規(guī)范和完善政黨協(xié)商、政協(xié)協(xié)商、社會協(xié)商、團體協(xié)商、行業(yè)協(xié)商、社區(qū)協(xié)商、應急協(xié)商體制機制,保障協(xié)商主體地位平等,確保協(xié)商程序和過程的正當透明,增強社會組織和公眾參與協(xié)商的意愿;敦促落實協(xié)商結果,提升協(xié)商結果和政策執(zhí)行的統(tǒng)一性,確保協(xié)商的真實性和有效性;要堅持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發(fā)動群眾自覺參與公共事務治理,深入群眾做好政策出臺前的情況摸底和調研論證,匯集民智民意民力,針對公共決策形成廣泛的討論和共識性意見,緩解政府治理壓力;要借助現代大數據技術、網絡技術和相關“智慧平臺”建設,因地制宜地拓寬協(xié)商形式,提高協(xié)商效率。通過完善協(xié)商治理機制,提高社會治理的民主化、社會化、協(xié)同化,推動共建共治共享,從而助力社會治理共同體建設。
建設人人盡責的社會治理共同體必須培養(yǎng)社會行為主體的公共性品質和精神,遏制個人主義價值的過度泛濫。公共精神是社會治理主體多元互動、平等協(xié)商、共擔風險的價值支撐,是抵御和消解原子化社會個體工具主義和社會聯(lián)結機制困境、超越狹隘自我的精神力量,是社會要素有機結合、相融相嵌、共生共存的精神紐帶。這種“以公共意識為引領的價值觀,要求主體自覺從公共存在維度和作為群體成員的視角進行自我定位,確立公共的、群體的價值追求和評價體系。在實踐活動中,具體表現為主體從作為社會、國家和人類一員的角度自我審視,自覺將個人價值追求、價值實現、價值評價與維護社會、國家和人類的公共利益聯(lián)系起來并為之奮斗”[21]。一個社會如果缺乏公共性文化基因,那么社會成員必然缺乏共識性和普遍性文化認同,歸屬、共享和共同體意識必然淡化。在實踐中,我們要在全社會大力厚植公共精神文化基因,讓公共性內化為社會品行,因此要在全社會大力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筑牢公共美德和價值理性。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既內含私人領域道德準則,又凸顯公共領域價值尺度和道德規(guī)范,催生信任、參與、共享、責任、秩序、普惠、奉獻、擔當等公共品行。讓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轉化為社會公眾的價值和行為自覺,有助于抵御個體主義和工具主義膨脹,形塑公共生活領域倫理規(guī)則,弘揚公共責任感和社會公德,培育以集體利益、社會利益和國家利益為皈依的公共價值取向。此外,政府要充分保障公民行使各項合法權利,通過政策激勵、制度保障、利益感召等鼓勵社會公眾積極參與社會公共事務,并不斷增強這種參與的獲得感、幸福感和尊嚴感,努力減少“看客”“看門人”“搭便車”“冷漠無為”等公共品行缺乏的不良現象。同時,加強社會組織體制改革,加大去行政化力度,給社會組織身份和程序“松綁”,強化社會組織服務功能,激活社會組織參與社會治理的動能?!鞍l(fā)達的社會組織是橫平個人主義與社群主義之沖突,‘稀釋’集體行動困境的重要力量。構成社會組織的各種自治性社團培育了其成員合作和團結的習性,培育了公共精神”[22]。通過積極向社會放權和賦能,保障社會組織和公眾的正常需求和功能,為厚植社會公共意識提供支撐。此外,公共精神養(yǎng)成離不開教育,各類學校要將公共精神教育納入教育全過程中,在家庭教育、家風教化、社會教育中都要注重公共精神的融入。通過全方位的顯性和隱性教育,塑造公民的社會責任意識和公共美德,培養(yǎng)更多具有公共品行和道德責任的現代公民。只有全社會形成濃厚的公共精神氛圍和公共價值理性,社會治理共同體才有合格的主體支撐。
隨著市場化推進和社會流動加快,雖然深化“放管服”改革、還權于社會、購買社會服務、推動社會自我管理、激活社會動能已成為共識,但行政權力不愿不想放手、政府對社會力量的信任缺乏、固化的權力邊界意識、社會對政府的慣性依賴思維等現實境況仍然存在,阻撓了多元主體協(xié)同共治的社會治理格局。再加上現有治理中存在的“一刀切”“運動式”方式,挫傷了基層社會群眾和社會組織參與社會事務的積極性,使得優(yōu)化社會治理結構和機制成為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的必然選擇。一直以來,科層制思維在社會治理領域的運用較為普遍,雖然保證了穩(wěn)定和特定目標的需要,但也暴露出過度依賴行政權力、忽視差異、僵化執(zhí)行、弱化社會參與、降低應急能力等窘境。社會治理共同體要求社會、公眾與政府一起協(xié)同承擔社會治理重任,顯然完全依靠現有的科層制已無法適應這一要求?!盎诙嘣黧w協(xié)同之上的社會治理,更加不可能仍然保持科層制結構不變,與其相適應的組織結構必然是網絡型的。網絡型結構可以滿足治理的以下一系列要求:決策主體多元、去中心,信息網絡通暢,動態(tài)的自組織、自適應、自協(xié)調”[23]。從一定意義上來說,網絡化治理適應了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共同體的客觀需求。它強調多元治理主體間要形成協(xié)商、互助和合作的關系網絡,重視平等交流、互助互幫、開放包容、共建共治共享。其扁平化的再組織思路,讓不同歸屬的個人和組織實現溝通和互動,將不同的主體、資源、信息連接起來,實現社會資源共享和公共價值增值的目的。這一治理結構對科層制的超越就在于它實現了管控型到服務型、單中心到多中心、被動接受到主動參與的轉變,能確保多元主體在平等互信、民主協(xié)商、信息共享、價值共通、責任共擔、成果共享的基礎上參與社會治理,在兼顧普遍性的同時,還尊重了社會差異性,促進了精細化和精準化治理,避免了“一刀切”和“一竿子到底”的治理難題。同時,網絡化治理超越了利益合作范疇,將價值共識、情感認同、道德信任作為合作的根本動力,這有助于厚植公共精神,并形成穩(wěn)固且常態(tài)化的合作治理意識??傊?,網絡化治理契合今天多元性、分化性和流動性突出的社會結構,為形成人人參與、人人盡責、人人共享的社會治理共同體提供了結構支撐。因此在實踐中,要將網絡化治理思維運用到社區(qū)治理、單位治理、區(qū)域治理、應急管理中,在強調黨委領導和政府負責的同時,吸納社會力量平等參與,快速達成共識,并建立相應的信任協(xié)作和反饋協(xié)調機制,從而確保治理同心圓和無縫對接,防止治理真空、失靈和畸重畸輕,提升治理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