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香裊裊

張港

望子沒有用眼睛，只憑借味道，淡淡清清的味道，就到了奎爺家。他一路踢著石頭，想著心潮澎湃的大事。到奎爺家還用什么眼睛，整個高三復習都是在奎爺家度過的。是奎爺自己跟望子父母說的：“要不，就讓望子到我那兒住，我那兒安靜?！蓖泳偷娇鼱敿覐土暳?。每天，奎爺輕手輕腳，拉開門進來，上指指燈，再指指爐子下邊，又環(huán)視一遍望子的書，就回自己屋里睡了?？鼱斠蛔?，望子就蹲下拿鉤子從爐膛下的草灰里，耙出幾個土豆。土豆熱熱的，這是望子的夜宵。其實，望子并不餓，他只是饞土豆的味道。

望子抬頭，奎爺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奎爺跟從前不一樣了，他對望子上瞅下瞅，手拉著房門，讓望子先進。

“我說望子，你這可是上北京，你這可是念大學?！笨鼱斠贿M屋就蹲下，拿鉤子從爐膛下鉤出草灰，隨后出來一個灰土豆，土豆一滾，輕塵飛揚?？鼱敯淹炼箯淖笫秩拥接沂?，在爐蓋子上輕輕摔摔，再吹上幾吹，掰成兩半?！班邸钡囊幌?，一股白氣冒出，一股香氣冒出，那是蒿子灰的清香?？鼱斶f一半給望子，另一半放炕沿上，說：“這可是上北京，這可是念大學?！敝钢缚簧系臅?，“這——全得拿走了？”奎爺看望子吃得香，吃得眼睛小了，他說：“要是用不上的，留下也中，反正屋子空得很?！?/p>

“嗯嗯，”望子讓土豆燙得說不成話，“用不上?！?/p>

奎爺樂了，他極少這樣樂。說著就上手摸那些書——他頭一回碰書?！俺裕?，還有。到了北京，好吃的多，就沒這個?！笨鼱斢帚^出一個土豆，又鉤出一個土豆，又鉤出一個土豆，總共地上有四個土豆。

燙土豆在望子嘴里左邊挪右邊，望子吃成了黑嘴巴，他伸手抓炕沿那半個。這時，弟弟風風火火跑來：“哥，爹喊你！”

“就去就去，喊什么喊。”望子嘴上嗚嗚著。

“不遲，吃夠了?！笨鼱斠舱f。

“村長來家了，他要跟你說話?！钡艿苷f。

奎爺抓住了望子伸向土豆的手：“麻溜的，快去！”拿手巾擦了望子的黑嘴巴。

“我去去就來，奎爺。”

望子去了就沒有回來，村長囑咐，娘囑咐，爹囑咐，鄰居囑咐，一一聽過，他就得上車了。

學校吃的是食堂，學生可以選擇飯菜。有一次排隊打飯，望子突然想奎爺了。眼前是：一只燙手的土豆，從奎爺?shù)挠沂秩拥阶笫帧ｎD時，他什么也不想吃了，什么也沒有味道，他想家，想奎爺。

假期終于到了，可以回家了。

家里沒有什么變化，可是奎爺?shù)募覅s不見了，奎爺住進了樓房。望子看奎爺?shù)男录?，他驚訝了：自己留下的書，整整齊齊擺在床頭，按書本的大小，像是依高矮排列的兵?？鼱斃狭嗽S多，磨磨叨叨：“村里不讓燒蒿子了，說是污染環(huán)境?！笨鼱?shù)綇N房端來一個盤子，是電烤箱出來的土豆，咦——奎爺會用這個。望子吃，奎爺看。望子嘴上不說心里說：差了，沒有蒿子灰的香氣。奎爺看了半天，說話了：“不如蒿子灰里烤的，對吧？”

回到學校，和同學擼串。望子首先叫：“來烤土豆！”店里的東西，哪來的蒿子灰味，望子吃得很不爽。他想到了奎爺?shù)碾娍鞠渫炼埂獩]有蒿子灰香，那也比這個強。望子又想家了。

想到極致，他趁沒人，偷偷擼一把榆樹錢兒，背過身嚼。榆樹錢兒，甜甜絲絲，略有家的味道。望子一個人，跑到鐵道邊，看著遠遠的直直的鐵軌，傻傻站著。他想好了，一到家，就吃奎爺?shù)碾娍鞠渫炼埂?/p>

望子鋪開被褥，然后蹲下，用鉤子從爐子底下鉤出一只土豆，土豆燙著手，他輕輕剝?nèi)テ?，一次只剝一小塊，一邊吹，一邊剝。然后一掰，一股熱氣，帶著蒿子灰的清香，裊裊上升。望子上去就是一大口，燙得他“啊”的一聲。望子醒了，這是個夢。

望子看一下表，記下這個時間：5月23日2點25分。他總是感覺，這個時間發(fā)生了什么。

又到假期。家里人說，奎爺看是不行了，說不出話了。

“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就是5月份，23號半夜吧。他一個人在家，摔了一下?！?/p>

望子狂奔到奎爺家。幾個人圍著奎爺，奎爺招招望子，指指角落。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那里竟然是一只斑斑駁駁的舊鐵爐子，竟然有一堆捋得溜溜順順干透的青蒿子。

“老爺子是糊涂了，住樓房還弄這個?！比巳诉@樣說。

“奎爺沒糊涂，誰說奎爺糊涂！奎爺心亮著。”只有望子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