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群
木芙蓉
蘇東坡有詩云,“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和陳述古拒霜花》),說的是錦葵科木槿屬植物木芙蓉。木芙蓉又叫拒霜花、芙蓉、木蓮,是秋天最晚的花。然而,在我的江南老家,夏末秋初的八月就可以看到木芙蓉開花了。
木芙蓉有單瓣的,也有重瓣的?;ㄐ团c它的近親木槿類似,但比木槿花色嬌艷。葉形也美,是寬大而油綠的掌狀。枝干疏朗有致。明代文震亨的《長物志》一書說,“芙蓉宜植池岸,臨水為佳”,著實觀察細膩、總結到位。我見到的木芙蓉,有種在庭院的,有栽于綠化帶的,但最有韻致的屬河邊湖畔的。芙蓉照水,水光瀲滟,花更艷,水更柔,說不出的溫柔情致。
早就知道木芙蓉有“貴妃醉酒”的姿色——同一朵花,一日可三變,早晨雪白,上午染上粉紅,中午以后紅色更艷?;ㄉ兓?,就像貴妃的臉頰,因不勝酒力,由白皙一點點變得緋紅。民間稱之“三醉芙蓉”,或“弄色芙蓉”,贊美其“曉妝如玉暮如霞”??茨拒饺貢r,回回心藏期待——這次遇見時,它是否已酣醉呢?
木芙蓉不僅是極具觀賞價值的自然之物,還有許多美麗的傳說,如宋真宗的大學士石曼卿化身芙蓉花神之說,又如木芙蓉花精填完詩人王昌齡一半詩稿,于是詩人終其一生愛上了月下水中看到的木芙蓉花精影像的綺麗故事。最有名的,是成都的別稱“蓉城”的由來?!叭爻恰钡摹叭亍奔慈∽浴澳拒饺亍?。作家阿來在《成都物候記之芙蓉》中說,蓉城的傳說有兩個版本:一說“龜畫芙蓉”,成都初建城時,地基不穩(wěn),屢建屢塌,后來出現(xiàn)一只神龜,在大地上匐行一周,其行跡剛好是一朵芙蓉的圖形,人們依此筑城,“蓉城”由此得名;再一則說“芙蓉護城”,五代十國時,后蜀國君孟昶為保護城墻,命人在成都城上遍植芙蓉,每當秋天芙蓉盛開,“四十里芙蓉如錦繡”,成都便從此名為“蓉城”。阿來還在這第二則故事后補充寫道,成都人還更愿意相信,孟昶之所以選擇用芙蓉防護和裝點成都, 是受其王妃花蕊夫人的影響——這位花蕊夫人喜歡賞花觀花,她在郊游時,發(fā)現(xiàn)了這傲寒拒霜的芙蓉花,非常喜愛,孟昶為討其歡心,才在成都遍植芙蓉。
花神花精的傳說固然神奇,君王美人的故事也的確動人,然而,此類題材似不免俗套。在我讀到的木芙蓉故事中,最驚艷的,是唐代才女薛濤的一項獨創(chuàng)——薛濤箋。據(jù)傳,唐代時,浣花溪的百花潭邊有許多造紙作坊,才女薛濤家就住在造紙作坊旁。這位才女既才思敏捷又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她竟跑到造紙作坊,親自督導,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成了薛濤箋。這種箋只深紅一小幅,卻顏色花紋精巧鮮麗。薛濤用它寫詩,與元稹、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人唱和,還專用來寫“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這樣的情句,可謂旖旎風雅之極。
薛濤箋流動著浣花溪的水光,它的紋理來自木芙蓉的皮,它的胭脂紅來自芙蓉花的汁,它散發(fā)著草木的氣息,蘊含著植物的生命、天地的造化和才女聰慧靈動的心思。遺憾的是,科技發(fā)展,歷史向前,有些東西也許注定退讓消散。
蒼耳
蒼耳是20世紀80年代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們難忘的童年記憶。在我的印象中,一到蒼耳成熟的季節(jié),男孩女孩們整天都在“打仗”。先是儲備彈藥,彈藥就是渾身長滿刺的蒼耳。一頭扎進草叢中,直到“彈藥”裝滿了口袋,心里就不慌了。接下來是各種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交鋒:有正面交戰(zhàn)的,兩幫人直接用蒼耳互相投擲,那場面堪稱槍林彈雨。有背后偷襲的,趁對方不注意一把拖住其后背衣領,把蒼耳灌進衣服里去。有暗中布雷的,潛入對方“營地”,把蒼耳裝進文具盒、書包,或者放在凳子上等人來了一屁股坐下。還有慘烈的肉搏戰(zhàn),逮到“敵人”后將其按倒在地,抓一大把蒼耳揉到他頭發(fā)上。蒼耳一旦纏上頭發(fā)就很難摘,這位伙伴保準弄得蓬頭垢面風度盡失,心理脆弱一點的當場就哇哇大哭了。
有蒼耳的童年是多么可惡而美好啊!但對于蒼耳來說,它們可不是在玩游戲,事實上,它們正在進行一場生命的旅行——借助孩子們惡作劇的游戲,讓自己走到遠方,尋找合適的土地,靜靜地躺下,等待來年新的萌芽。這個過程是一場冒險,旅途中充滿了不確定性,但種子的信仰具有偉大的力量,它們中的一部分終將神奇地完成使命。
與童年的“蒼耳大戰(zhàn)”一樣,蒼耳的冒險之旅同樣令我著迷。用梭羅在《種子的信仰》中的話說,“我對秋季散發(fā)出的每一項這般冒險的命運或成功都非常著迷”“這不僅是秋日的預言,也是未來春天的預言”“每一種植物都能在每一粒種子里重生。每一天是創(chuàng)造日,也是再生日”。這是多么細膩的觀察、詩意的描寫和哲學的洞見啊!
種子借助風、陽光或動物的力量而遠行,梭羅還觀察到有的種子在冬天溜過河面上的冰到達對岸。蒼耳,借助孩子們的游戲走向遠方,去完成生命的延續(xù),闡釋一顆種子的意義。也許,與花朵和果實相比,種子才是植物最美麗的一段生命歷程?;ǘ淦G麗花期卻短暫,果實代表成熟,但也會腐爛萎縮,而脫離母體完成冒險之旅的種子,卻能讓植物得到永恒。
蘆葦蕩
十月,薄暮時分,天津東北部的七里海蘆葦蕩,蒼蒼茫茫,看不到邊。我從公路下來,踩著鋪滿了松脆蘆葦秸稈的地,繞過堆得高高的金黃色蘆葦垛子,找到了一個似是通往蘆葦蕩深處的豁口。這個豁口像細窄蜿蜒的河道,在密不透風的蘆葦蕩中開出了一條隱秘的水路。水看樣子不深,我撿起一塊小石頭,用力投向水中。蘆花叢中一陣騷動,大群鳥雀驚起,振翅嘶鳴,又頃刻間消失,只剩下秋風吹過蘆葦時發(fā)出的颯颯聲,低沉悲壯。
說到蘆葦,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詩經(jīng)》中的《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即為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禾本科植物蘆葦。先民賦予蘆葦“蒹葭”二字,音形兼美,帶給我們古雅詩意的想象。然而,在天津七里海濕地這一帶,到處是蘆葦,一眼看過去,無比遼闊,無比曠野,一頭扎進去,又密不見日猶如迷失。
這讓我首先想到的,是作家孫犁在《白洋淀紀事》中對蘆葦蕩的描寫。蘆葦蕩是抗戰(zhàn)兒女天然的藏身屏障,孫犁在《白洋淀紀事》中寫,葦子“狠狠地往上鉆,目標好像就是天上”,夜晚的大葦塘“陰森黑暗”“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來的樣子,到這樣的深夜,葦塘里才有水鳥飛動和唱歌的聲音,白天它們是緊緊藏到窩里躲避炮火去了”。日本人“從炮樓的小窗子里,呆望著這陰森黑暗的大葦塘”,提防有人給隱匿在其中的游擊隊送補給,卻什么也看不清。
因孫犁的名作,人們熟知白洋淀的“大葦塘”,而很少有人知道,七里海的蘆葦蕩也曾同樣譜寫了智慧英勇、悲壯慷慨的抗日之歌。夜晚,我們全家坐在北方的大院里,聽奶奶(我先生的奶奶,天津七里海人,曾組織當?shù)氐目谷諎D救會)講述那些在抗戰(zhàn)歲月中的故事,耳邊仿佛還響著傍晚在蘆葦蕩中聽到的颯颯聲。
蘆葦稈直葉韌,可用來編葦席、扎笤帚,還可作為建筑材料,日本人入侵時,將其列為重要的戰(zhàn)爭物資。那時,日本鬼子鉆進蘆葦蕩,割伐后整船運出。就怕鬼子不進蘆葦蕩,進了正好收拾他們。我們的游擊隊員隱匿在蘆葦蕩中,神不知鬼不覺就把鬼子的運輸船點著了,燒得鬼子哇哇大叫、聞風喪膽。
日本鬼子在河岸兩邊重要地段修建了炮樓,日夜監(jiān)視著蘆葦蕩。我們的游擊隊員也不能一直藏在里面,遇到需要人員轉移的時候,就由一個隊員裝扮成當?shù)毓限r(nóng),在蘆葦蕩中搖著一艘載滿西瓜的小船,船底下藏著要轉移的人員,每個人嘴里插著一根兩頭通的蘆葦稈子,稈子一端伸出水面,讓船下的人呼吸到水面的空氣。運瓜船經(jīng)過日本鬼子的炮樓時,鬼子嘴饞,吆喝瓜農(nóng)拋一些西瓜到岸上。瓜農(nóng)順應著拋了,可總是拋不準。不少西瓜掉進了水里,漂浮在水面上。這時候,隱藏在船底的游擊隊員每人頭戴瓜皮帽,嘴里仍舊咬著蘆葦稈子,混在漂浮的西瓜中順流而下。
戴著西瓜皮帽嘴里插著蘆葦稈子泅在水里混在西瓜中逃過鬼子的封鎖線,聽起來似乎充滿傳奇浪漫的色彩,然而,真的這么容易和“好玩”嗎?其實不然。奶奶說,鬼子也精明,懷疑起來就往水里放槍,打碎西瓜,有時候,打到的也是我們的游擊隊員。戰(zhàn)爭沒那么容易,更不好玩,只有殘酷。大家靜默了。月華如水,傾瀉在我們身上,也傾瀉在無邊無際的蘆葦蕩中。一次,我又去了蘆葦蕩。秋風吹過蘆葦,發(fā)出低沉悲壯的颯颯聲,似也在向抗戰(zhàn)中的英雄兒女致敬。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