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雯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司馬遷的《史記》作為二十四史之首,對中國乃至世界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特別是自古以來深受中華文明澤被的鄰國日本,不僅較其他國家更早、更多地輸入中國典籍,其對《史記》的研究、模仿、應用等各方面的高度和普及度,也是其他國家無可比擬的,甚至可以說《史記》對日本文明的成立和發(fā)展都有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曾言“如同西方歷史之父是希羅多德,公元前1世紀完成的漢代司馬遷《史記》則是我們東方歷史的祖先”①吉川幸次郎《常識への反抗—司馬遷『史記』の立場》,《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筑摩書房,1984年。、“司馬遷的偉大史書《史記》,不僅是中國人民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更是具有世界意義的歷史學之偉大成就”②吉川幸次郎《『史記』と日本》,《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筑摩書房,1984年。
近代日本,傳統(tǒng)儒學隨時代變化轉(zhuǎn)型為東洋史學,并形成了時至今日仍在世界上有較大影響的東京文獻學派和京都學派。在此近代歷史學成立的過程中,日本漢學家對司馬遷《史記》的研究也有了飛躍性、本質(zhì)性進步。但在國內(nèi)積累深厚的《史記》研究中卻少有對這一現(xiàn)象有過關注或討論,所以本文選取京都學派數(shù)位有過《史記》研究的漢學家,從文學、體例、思想等方面梳理并挖掘他們的史學觀,并且通過與國內(nèi)研究的比較來窺探司馬遷《史記》對近代日本東洋史學的影響。
本文共涉及五位漢學家,其中內(nèi)藤湖南與桑原騭藏是東洋史學京都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屬第一代。內(nèi)藤湖南《中國史學史》是1919-1921三年間他在京都大學的講義錄,大致在1919-1921年的三年間,桑原騭藏的《〈史記〉解題》發(fā)表于1920年,所以二人的觀點是同期的。而宮崎市定、貝塚茂樹均是內(nèi)藤的弟子,屬于第二代;吉川幸次郎是第一代中國文學學者狩野直喜的弟子,是與東洋史學關系密切的第二代人物。貝塚茂樹的一系列《史記》論文年代分散于1940年代至60年代,吉川幸次郎的兩篇論文分別寫于1947年和1956年,宮崎市定《肢體動作與文學—試論〈史記〉的成書》寫于1965年,只有《〈史記〉を語る》較晚完成于1979年。
誠如魯迅膾炙人口的名句“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史記》的文學價值歷來都是被高度評價的。內(nèi)藤湖南主要從史學史角度評價《史記》,沒有特意點評其文學性,但他頻繁使用“天才”一詞,“可以說《史記》的著述首先離不開司馬談的計劃和董仲舒的思想,但是毫無疑問完成這部不朽大作,則不能不說憑借的是司馬遷其人的力量”、“《史記》完全不是那種單純適應時代需要而產(chǎn)生的作品,而是應司馬遷這一大天才的要求才得以誕生的”、“就當時來說,《史記》是司馬遷憑借自身天才所創(chuàng)作的特殊著作”等①內(nèi)藤湖南著、馬彪譯《中國史學史》第五章《〈史記〉—史書的出現(xiàn)》,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他對《史記》整體是高度贊揚的。桑原騭藏也承認,“文學方面《史記》的巨大價值是古今公論,即使存在質(zhì)疑《史記》史學價值的人,但幾乎沒有質(zhì)疑其文學價值的人,《史記》之所以被世界愛讀,也是因為其文學更加出色”、“《漢書》作者班固亦一代文豪,但比之司馬遷未免遜色”②桑原騭藏《『史記』改題》,《桑原隲藏全集》第二卷,巖波書店,1968年。。桑原還例舉唐宋之后的大家如蘇軾、韓愈以及日本的賴山陽、齋藤拙堂等文人均崇尚司馬遷文章。貝塚茂樹的觀點也是如此,“《史記》作為文學作品也許比作為史學作品更加優(yōu)秀,因此確立了其經(jīng)典之地位?!雹圬悏V茂樹《史観の喪失—司馬遷の史學について》,《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中央公論社,1977年。
宮崎市定愛讀《水滸傳》,所以他將《李逵復辟羅真人》這樣的“肢體文學”拿來形容《史記》文學。他例舉《列傳》的描寫來分析司馬遷的文字運用,主要討論了極其口語化的說唱表達。宮崎認為司馬遷在撰寫《史記》的時候并沒有后人想像一般要寫成歷史著作,他只是在撰述人和事的時候采用了歷史著作的形式而已,司馬遷認為民間的口碑要保存,不僅是因為史實值得保存,也因為說唱這種形式本身具有保存價值,所以“雅俗未分,是《史記》的顯著特征之一”④宮崎市定《肢體動作與文學—試論〈史記〉的成書》,《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
吉川幸次郎作為中國文學專家自然擅長文學角度的剖析。首先他肯定“《史記》的文章是‘古今之名文’”,但《史記》的文學價值絕不僅僅止于司馬遷精彩卓絕的文筆。司馬遷想要描繪出人生百態(tài),在小說體發(fā)展遲緩的中國,司馬遷風格的歷史其實發(fā)揮了近代早期小說一般的功能,所以吉川認為,司馬遷不僅是史家之祖,還是此種“散文文學”的創(chuàng)始者。更進一步說,能夠達到西方近代小說一般思想性的古代中國文學即始于司馬遷《史記》的“史傳文學”。吉川引用《太史公自序》中孔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認為《史記》正是在此精神指導下完成的,司馬遷為伯夷、伍子胥等古代英雄作傳,也要為人類社會中無數(shù)的伯夷們、伍子胥們作傳,才是最“深切著明”的,因為司馬遷《史記》中想要表達的,畢竟是“對人的思索,對世界的思索”。
無論是吉川幸次郎從文學史等專業(yè)角度的評價,還是史學家們對司馬遷文采的贊美,《史記》的文學價值在近代日本學界是無可爭議的。
司馬遷著《史記》開創(chuàng)了紀傳體這一體例,為中國史家之首,后世正史全部采用紀傳體,歷代學者雖時常對該體例提出批判,但均認可司馬遷的開拓性。內(nèi)藤湖南從司馬遷編纂體例的精神出發(fā)認為司馬遷雖然采取了《春秋》之義法,但從《史記》整體來說全部都是他的獨創(chuàng),“既是記錄又是著述”?!妒酚洝犯鞑糠种?,內(nèi)藤著重提及十《表》,根據(jù)事件繁簡和清晰程度分別發(fā)明并制成《世表》《年表》《月表》作為史書是非常周到的,這顯示出司馬遷作為歷史學家的杰出之處。還有《世家》,針對后世有人非難《世家》體例無用的聲音,內(nèi)藤認為這正反映了司馬遷時代的諸侯王分封建國制度,對此妄加指責是不妥的,雖然確實存在后世看來的不妥之處以及史料的正確性問題,但站在當時司馬遷的立場上《史記》都是“進步的認識”。
桑原騭藏肯定如《史記》般的史書編纂是中國文明的一大光彩,他認為司馬遷開創(chuàng)紀傳體、設置十表八書、匯集古今佚聞、整理周邊異民族的古代記錄這四點是其史學方面的最大貢獻,但同時也存在體例不整備和記錄有誤差的缺陷。體例不整最明顯的例子也是老生常談的秦始皇之前不應入《秦本紀》、項羽、呂后入《本紀》有不妥之處、陳涉更是應歸入《列傳》等。應該說桑原騭藏這種史觀代表了近代以前中日史學界中的一批人,是歷來《史記》評論中的主要爭論點。與內(nèi)藤相比,桑原的史學觀明顯沒有當代看來的“進步性”。
貝塚茂樹認為司馬遷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其實是“王朝編年體的《本紀》和著名人物傳記的《列傳》兩大要素相結合的復合型歷史記錄”。這種形式的長處是可以通過廣泛收集史料將歷史全面式呈現(xiàn)?!妒酚洝烦恕侗炯o》和《列傳》,還有各諸侯國年代記錄的《世家》和諸侯國年表系譜的《表》,以及表現(xiàn)分門別類的文化史或制度史的《書》,所以《史記》并不是單純的政治史,而可以從文化史角度全面體現(xiàn)人類社會的歷史?!妒酚洝分蟮恼分卸嗲啡薄侗怼泛汀稌?,就沒有了文化史的功能而墮落為政治史,所以《史記》這種史書具備綜合史的功能①貝塚茂樹《史観の喪失—司馬遷の史學について》,《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中央公論社,1977年。。但同時紀傳體也有其缺陷,即復合型記述分散各處使讀者不能對一個事件或時代有整體了解,所以《漢書》之后的正史易流于末流紀傳體,但《史記》因為司馬遷杰出的個人才能而沒有出現(xiàn)這種缺陷。
宮崎市定首先認為司馬遷作為歷史學創(chuàng)始人有著與孔子相比肩的地位。他對司馬遷創(chuàng)設《表》和《書》予以高度評價,特別是關于經(jīng)濟政策的《平準書》。還有司馬遷將周邊異民族的記錄也納入《列傳》,為后世保存了珍貴的史料。宮崎從史學邏輯角度論述項羽和呂后問題,認為把二人寫入《本紀》更加有利于讀者理解史實,“這樣的改寫其實是很新的”。至于《史記》或紀傳體被后人詬病,宮崎的觀點是“無論本紀、世家還是列傳,都是他自己設立的體例,如何運用完全是他的自由,體例的設立應當是為了記述的便利”,但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進步,“后代人基于當世的考慮改變歷史的書寫方法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時人“深信后代的想法絕對正確,并站在這一立場上批判古人,非難司馬遷《史記》的體例不夠徹底,那就不能不說是愚不可及的行為了”②宮崎市定著、馬云超譯《宮崎市定解讀〈史記〉》,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宮崎與內(nèi)藤的立場相似,認為《史記》在體例方面最起碼在當時的時代是先進的、幾乎沒有缺陷的,反而是后人總是站在自己時代的角度一味去挑剔才是應該被批評的。
關于司馬遷著述《史記》的思想以及他在《史記》中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歷來眾說紛紜,畢竟思想抽象無形。內(nèi)藤認為《史記》是司馬遷“在形式上雖說繼承了司馬談的事業(yè),但在思想內(nèi)容上則應該說是對董仲舒思想的完成”。在精讀重要的《太史公自序》后內(nèi)藤得出的觀點是,面對壺遂的疑問,司馬遷的回答“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是“稍顯謙遜而且就漢代之事的種種評論也是盡可能予以了隱諱的表達的”,這也與司馬遷當時因辯護李陵而獲罪、現(xiàn)實情況的不得已有關。司馬遷的思想體現(xiàn)于《史記》各處,內(nèi)藤一一指摘分析,如《列傳》“有著承認個人能力的特色”,司馬遷承認個人能力的社會作用,同時針對天子如何進行統(tǒng)治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史記〉を語る》中文版名為《宮崎市定解讀〈史記〉》,第三章“本紀—中國的辯證法”和“世家—政權割據(jù)的力學”集中體現(xiàn)了宮崎史觀的特點?!八抉R遷的辯證法是一種力學,在力學中,實力者必須根據(jù)其實力進行評價”、“司馬遷具有一種在對立中產(chǎn)生新政權的史觀,并為鮮明展現(xiàn)這一史觀而在本紀的書寫中頗下功夫,我將他的史觀命名為辯證法……他書寫本紀的目的,只在于追求時間推移背后流動的力學”、“司馬遷將封建制度理解為一種力學的必然產(chǎn)物”、縱向力學,那么世家就可以說是統(tǒng)治平面的橫向力學了”。簡單來說其實就是司馬遷是根據(jù)實力來評價歷史人物的,最好的體現(xiàn)就是《項羽本紀》。而《呂后本紀》的出現(xiàn)既是實力的體現(xiàn),也有司馬遷敘事方法的高明之處。宮崎還將儒家的“仁”解釋為“自由”。學界公認《史記》最精彩的部分是《列傳》七十卷,而精彩之處除了司馬遷璀璨的文筆之外更有“太史公曰”的褒貶,從這些褒貶中宮崎解讀出司馬遷的精神世界,“司馬遷手頭的資料里收集了大量的前代名士,要說其中他最尊敬怎樣的人物,那就是完全的自由人。不屈服任何權威,不敗給任何誘惑,依據(jù)自己信念行動的人,就是真正的自由人,也正是孔子所說的仁人”、“司馬遷之所以能夠身臨其境般的熱情訴說過去,正是因為他回到了原本的自由人的立場,忘卻現(xiàn)在,一心只想為后世之人娓娓道來”。宮崎巧妙地找尋出司馬遷與孔子、史家與儒家的共通點并將其結合?!八抉R遷的立場是一分為二的。其一是遵守孔子的教誨,從后世尋求知己,因此他的行為不能辱沒他作為儒家學徒的身份……司馬遷還有一個立場,那就是繼承孔子、成為像孔子那樣的歷史學家”。
貝塚茂樹認為司馬遷具有與尚古史觀相對立的發(fā)展史觀,但遺憾的是他僅僅將發(fā)展史觀推進至萌芽狀態(tài)。各個時期的風俗和政治無法適用于后面的階段,這種發(fā)展史觀也許稱為進步史觀更加妥當。至于《史記》中為何沒有明確體現(xiàn)出發(fā)展史觀,貝塚也從《太史公自序》中找出了答案,他認為放棄了最初承襲《春秋》及其訓導式的歷史記述,而找到了忠實于歷史事實并客觀記錄這一新的寫作方式,就此《史記》從經(jīng)學《春秋》中分離開來并誕生了史學,但《春秋》的影響及其歷史哲學還是由內(nèi)而外地投影在司馬遷史學之中。與內(nèi)藤的“天才”、宮崎的“力學”不同,貝塚茂樹的《史記》評價中充斥著“命運”論。首先他認為《史記》法語譯者沙畹對中國史學的總結不精確,特別是“這樣的著作是非個人化的, 以至于我們讀到作者應該是親歷者的事件時, 都有理由追問, 作者是以他本人的名義記敘的呢, 還是只是抄錄了一些后來已經(jīng)失傳了的材料?如果我們熟悉中國文獻的建構方式, 如果作者沒有正式聲明在表達自己思想, 我們幾乎都可以采信第二種假設”①譯文選自沙畹、馬驥:《沙畹之《司馬遷〈史記〉導論》:評介與摘譯》,《國際漢學》2017年第2期。等認知。《本紀》部分也許確實簡單枯燥、“非個人化”,但這絕不意味著司馬遷對世人的命運完全沒有同情,《本紀》中被壓抑的個人情感在《列傳》中噴薄而出,他充滿了對歷史人物的同情和共感,這是沙畹沒有注意到的重大失誤,貝塚甚至認為司馬遷創(chuàng)造出《列傳》的契機來自于對筆下人物深深的感動?!八抉R遷在這兩部分(《本紀》與《列傳》)中以對命運問題的省察為契機,在內(nèi)部有深刻關聯(lián)并形成緊密的文章構造”。但是后世史家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因此有了很多各部分孤立、枯燥無味的史書②貝塚茂樹《司馬遷の史學に於ける運命の問題》,《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中央公論社,1977年。。
那么司馬遷的“歷史意識”即史觀來自哪里?貝塚認為始于對“天命”的疑問。司馬遷的認識中,歷史的發(fā)展動向與單體個人的努力完全不相關,二者是絕對性關系即歷史為主宰,然而歷史的大方向也并非盲目的而是有其主流的方向,這個大方向雖然與個人意識無關,但卻是通過個人的努力、決定、判斷、行動等具體實現(xiàn)的。例如漢朝四百年的傳承其實與項羽和陳勝、吳廣等人的努力有關,歷史的前進方向在陳勝、吳廣身上最先體現(xiàn)出來,二人死后其意志由項羽繼承下去,直至劉邦,終于完成了被歷史賦予的使命③貝塚茂樹《中國史學史における『史記』》,《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中央公論社,1977年。。
吉川幸次郎贊揚《史記》是真實社會寫實的“進步的歷史”,高度贊揚司馬遷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④吉川幸次郎《『史記と日本』》,《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筑摩書房,1984年。。他認為前述內(nèi)藤所謂的謙遜之中其實也顯示出司馬遷的自負一面。這種自負情緒下,司馬遷的寫作態(tài)度有兩個明顯特征,一是關注所有的人和史實,二是嚴密辨別事實和非事實然后舍棄后者。與貝塚一樣,吉川也認為司馬遷是具有進步史觀的史家,也不具有“下降史觀”。但與貝塚不同的是,吉川雖然也認為司馬遷非常重視記錄個人的挫折,也在考慮不可知“命運”的干預,但他終究不是命運論者。司馬遷敏銳地察覺個人的挫折其實是命運之外的東西,吉川將此稱之為“常識的暴力”,是指通過集團活動來催生進步的人類因為是集團所以存在著無反省的共通意識,這就是常識。這種所謂的常識會壓迫逸出常識之外的個人,使其遭受挫折。按照這個思路理解,首篇《伯夷列傳》的時代常識是暴力革命,而伯夷反抗這個常識,因而自滅。吉川解讀司馬遷的結論就是,史家決不能屈服于常識的暴力,因為常識之暴力而遭遇不幸的人在異時空的朋友即史家①吉川幸次郎《常識への反抗—司馬遷『史記』の立場》,《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筑摩書房,1984年。。
參考《史記》學者張大可的研究,《史記》與《漢書》的比較在中國已成為一門比較學,從古至今,歷代史家主要從文字、體例、風格、思想這四方面進行討論比較。唐代以前的主流是揚班抑馬,如班固父子的“史公三失”及《漢書》的正統(tǒng)地位,如唐代劉知幾《史通》對《史記》的諸多批評。至宋明馬班評價幾乎等同,如朱熹、王若虛等人揚班抑馬,呂祖謙、鄭樵等人揚馬抑班。清代有了揚馬抑班的趨勢,顧炎武、王鳴盛、章學誠等人的評議,學術成就很大。近代以后,梁啟超、朱自清等人也都有評論,建國后以白壽彝與施丁的研究影響為大,二人均認為雖然兩部史書各有長短,但在創(chuàng)造性尤其是思想精神領域,終究還是《史記》更符合社會主義唯物史觀,“如果對比言之,馬的民主性精華突出一些,班的封建糟粕性明白一些”②張大可《略論馬班異同的內(nèi)容與發(fā)展歷史》,《渭南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其實早在1920年代,內(nèi)藤湖南就曾經(jīng)說過“(司馬遷)著述的真意長期以來也未能被人所理解。雖然,這在宋以后才逐漸變得分明起來,至清朝基本得到理解,但是即使在今天也很難說已經(jīng)得到了足夠的理解,尤其在日本,學者對《史記》的意見更是淺薄而不足取的”。他的論斷精準且超前,對中國史學史和《史記》研究的理解超越了同期的中國學者。而且內(nèi)藤的結論與唯物史觀標準下的評判是一致的。
再來看史漢比較。內(nèi)藤認為班彪、劉知幾等人對《史記》或司馬遷的非難源于對其思想的不夠理解,“無論怎么說《漢書》不及《史記》是沒有疑問的”、“在記事的取舍方法與直書事實之間自然地流露善惡的筆法上,班固遠不如司馬遷。而且,班固以后的史家又尚不及班固”③內(nèi)藤湖南著、馬彪譯《中國史學史》第六章《漢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不僅如此,與《史記》相比,《漢書》等后世史書則更多單純羅列事項,止于記錄,疏于義法,由此導致了文章和史法的衰敗。弟子貝塚茂樹曾回憶“內(nèi)藤先生教誨……(歷史發(fā)展的理法)根源在于司馬遷的《史記》④《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あとがき》,中央公論社,1977年。。所以,內(nèi)藤湖南其實是典型的揚馬抑班派,這在他的《中國史學史》第六章《漢書》一節(jié)表現(xiàn)得很明顯,他頻繁引用鄭樵、章學誠等人的觀點指出班固和《漢書》的問題,認為嚴重到“就連劉知幾那種為《漢書》作辯護的人,也在重要問題上不得不抨擊《漢書》”。
但要注意的是,內(nèi)藤并不僅僅是狹隘地、因自身喜好而揚馬抑班,也沒有一味貶低《漢書》,他的本意是想借史漢比較而引出后世對司馬遷史觀理解錯誤的問題,“自古論及《漢書》缺點的很多,其實那都不僅僅是班固的問題,而應該說是后代史家的通病,要言之,后代的史家始終都沒能充分理解司馬遷治史的主張”。后世史書墮落的原因在于“司馬遷的通史變?yōu)榱税喙痰臄啻?,史書的撰寫方法亦為之一變,又加上都依照了班固模式,也妨礙了史家自身特點的發(fā)揮”。
宮崎等人也涉及到了史漢比較。與內(nèi)藤從史學史角度褒《史記》、貶《漢書》不同,宮崎市定是從史學和文學兩方面評價,只是“從司馬遷的《史記》到班固的《漢書》,不單是通史到斷代史這一形式上的變化,還關系到更加本質(zhì)的變化。如果先說結論的話,這就是:從文章上來看,《漢書》不如說是退步了,但從歷史著作來看,則《漢書》確實取得了進步”①宮崎市定《肢體動作與文學—試論〈史記〉的成書》,《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中),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但這絕不意味著他與其師相反是在揚班抑馬,其中心思想很簡單,即司馬遷使用的民間故事非常精彩從而造就了《史記》的高度文學性,但相應作為史料的可信賴度因此降低了,而《漢書》修改得比《史記》更簡潔甚至無聊,反而科學性的歷史顯得更可信了,所以宮崎的心境也是有些矛盾的。雖然宮崎認為《史記》雅俗未分,《漢書》是君子式的典雅文章,但從宮崎對班固的整體評價中,比如他“作為貴族的自覺”、光大漢王朝的儒學國策、撰寫當代史的感激之情等等,以及班固雖然對司馬遷尋訪的市井史料嗤之以鼻但又多加采錄等,從解說的字里行間能體會出宮崎更加傾心于《史記》。
概括而言之,文字方面,京都學派的諸位漢學家均沒有糾結于兩部史書字數(shù)的多少,而是高度贊揚司馬遷的文筆及《史記》的文學成就,認為它高于包括《漢書》在內(nèi)的所有史書。司馬遷善用的市井俚語讓《史記》雅俗共賞,是中國史傳文學的鼻祖、小說的先驅(qū),而班固崇尚典雅精簡因此《漢書》止于羅列史料,讓歷史記錄更加嚴謹?shù)攘Υ鬁p。體例方面,《史記》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通史雖然后來顯露出不及斷代史的弊端,但在司馬遷的時代是先進的、先驅(qū)的,后世的某些批判因為沒有站在司馬遷時代立場思考,所以是過于片面的、不甚合理的。思想方面,在明確了司馬遷個人著通史和班固官方著斷代史這巨大差異的背景下,內(nèi)藤等漢學家們站在“域外”、“非階級論”、“非社會主義思想”的立場上,盡力對兩部史書作出了超前的、具有高度的研究和評論。
再回到司馬遷和《史記》,如正文所述日本漢學家在評議其史學史地位、史學觀、治史方法時,是各有重點、各有傾向的,但共通之處也比較明顯,就是以司馬遷的個人經(jīng)歷和時代背景來看,承認《史記》雖然存在史料運用或可信度等今天看來仍值得商榷的問題甚至明顯的錯誤,但司馬遷開創(chuàng)的史學體例、歷史觀、思想精神在他那個時代都是史家的巔峰。無論是命運論還是常識論,各史家對《史記》不同看法都是在上述觀點基礎上的各色解讀。歷來史家爭論不休的《項羽本紀》《呂后本紀》《陳涉世家》等問題,京都學派漢學家們從不同角度對司馬遷的史觀和寫法表示理解和支持,內(nèi)藤還說出陳涉入世家的原因在于“承認了其對人民有功德”,充分體現(xiàn)出他與社會主義唯物史觀殊途同歸的進步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