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仇保興,原杭州市長、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部副部長,現(xiàn)國務院參事室參事。在1999年到2001年任杭州市代市長期間,他不顧自己“代”市長的官銜,全面鋪開杭州積攢多年的違建拆除工作。以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為杭州打開了全新的錢塘江時代,再建一個美麗杭州。他的經(jīng)歷是我國改革開放四十年的一個縮影,想要建設一個嶄新的中國,很多挑戰(zhàn)都是從未遇到過的,這就極其考驗決策者的素養(yǎng)和才能。是迎難而上,還是順水推舟,歷史和民心會述說真相。
我是1999年3月到杭州,2001年11月離開杭州的。這些年,中國變化很大,杭州也變化很大。有許多事情,既覺得非常遙遠,又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一樣。
一
當時,在世紀交替之際,杭州外部的競爭壓力很大。杭州朝什么方向發(fā)展?我有個非常強烈的愿望,就是要從傳統(tǒng)的以西湖為核心的西湖時代走向以錢塘江為軸心的錢塘江時代。
這步棋如果不走下去,空間合理布局就不能迎刃而解。后來的很多工作,實際上都是為促使城市中心從西湖時代走向錢塘江時代而展開的。只有邁進錢塘江時代,杭州在空間上才能合理拓展。圍繞這一戰(zhàn)略,我們采取了很多舉措。
第一步,在城市總體規(guī)劃方向上進行調(diào)整,就是要把錢塘江作為今后杭州長期發(fā)展的一個永久性主軸,思想要高度統(tǒng)一。
第二步,錢塘江邊的開發(fā)建設是低檔次的填空還是高品位的開發(fā)?當時錢塘江兩岸是城市的邊緣,一些先期建設的小區(qū)環(huán)境質(zhì)量非常差,幾乎跟棚戶區(qū)相似。我們把這個地方重新定位設計成杭州的錢江新城,城市未來的CBD(中央商務區(qū))。從這個角度出發(fā),錢塘江兩岸全部控制開發(fā),堅決實施“拆違復綠工程”,高標準開展錢江新城規(guī)劃設計。
第三步,拆除發(fā)展障礙。在新城市中心設計的過程中有—個彳艮大的問題,就是原來這里有—個熱電廠正在建設。這個熱電廠的規(guī)模很大,每年會產(chǎn)生嚴重的煤灰污染。該熱電廠是由當時很知名的香港大企業(yè)家投資的。這么大規(guī)模的熱電廠,國務院都已經(jīng)批準開工了,兩干五百多根樁已經(jīng)打下去了,設備也早已訂好了,等于說木已成舟了。如果這個廠建成投產(chǎn)的話,那整個錢江新城建設,或者說杭州城市走向錢塘江時代就成了句空話,因為該攔路虎正好處在錢江新城中心地帶。當時市政府常務會議專門就這個問題討論了一次,意見也不統(tǒng)一。
我認為必須要把它拿掉,不管花多大的代價,因為從長遠考慮都是合算的。但想不到的是,市政府好不容易作出這個決定,省政府又作了一個決定,這個熱電廠還要繼續(xù)上。
這是件兩難的事情。當時我認為這件事荊E爭取不可,因為這是關系到杭州城市未來發(fā)展生死攸關的問題。這座熱電廠正處在西湖時代走向錢塘江時代的戰(zhàn)略通道上,未來城市發(fā)展的中心點上。如果每年有一百萬噸煤運進來,幾萬噸的煤灰產(chǎn)生,周邊五六平方公里就會成為煤灰區(qū),這還能建什么城市CBD???在這種情況下。我到北京找國家計委努力爭取。他們聽了我的匯報以后覺得有道理,既然杭州要走向錢塘江時代,此事非解決不可。
國家計委表了態(tài),這個項目可以下。我想至今為止,這件事隋是我在杭州所有重大決策中做得最好,對長期發(fā)展最有利的一件事。
當時我們采取了幾個措施:第一,工程全部停下來,斷電斷水。第二,組織人馬,分成四個小組解決問題。設備在哪里訂貨,就到哪個廠家去跟他們談賠償。第三,通過賠償,收回土地。當時實際賠償了四億元,但是土地收回改變用途以后,還增值了15億元。這是個很重要的決策,為未來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第四步,杭州大劇院坐落在什么地方?這很重要。我記得當時個別省領導的意見是大劇院要擺在西湖邊上,認為這樣利用率高,而且給城市中心增加了人文景觀。但我認為大劇院的風格和西湖是格格不入的,因為這個大劇院是一個法國建筑師設計的,是一個玻璃殼透明結(jié)構(gòu),哪怕位置跟西湖有點距離,也是不恰當?shù)摹N骱錆M東方的古典美,在旁邊突然擺上一個超現(xiàn)代的玻璃殼,景觀無法協(xié)調(diào)。再加上西湖景觀每一處都是歷經(jīng)千年精雕細琢的,突然擠進去這樣一個閃亮的龐然大物,這是對江南傳統(tǒng)園林文化的沖擊,效果將很糟。所以我下定決心把大劇院建到錢江新城去。
第五步,錢江新城以什么樣的面貌面市?按照哈佛大學設計學院設計的方案,錢塘江兩岸樓宇高低錯落、功能互補交融,而現(xiàn)在兩岸的單一功能高樓太多,對水面空間壓得太近。
這主要由于錢塘江兩岸的建設有些操之過急。城市規(guī)劃建設應是在緊要的地方留白,大量地留白,在規(guī)劃中留有彈性空間,給未來發(fā)展留有余地,這是城市規(guī)劃學科與生俱來的科學理念和原則。
功成不必在我,可能五十年、一百年后有人填空,這個填空構(gòu)成的景觀才可能是最好最美的。急急忙忙填空,造成了錢塘江兩岸早期就涌現(xiàn)出大量的空置辦公樓,也使得景觀的多樣_生與協(xié)調(diào)性沒有很好地體現(xiàn)出來。
第六步,撤市建區(qū)。圍繞以錢塘江為軸心建設新城的戰(zhàn)略還是成功的,蕭山、余杭撤市建區(qū)形成合力,特別是蕭山撤市設區(qū)使兩岸能共同圍繞錢江新城開展城市建設。否則,兩岸仍會把錢塘江作為備自的城市邊緣。當時這個概念上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二
除了上述的調(diào)整之外,杭州城市發(fā)展空間戰(zhàn)略上的調(diào)整與實施過程中最重大的決策無疑是“大拆違”。
我是1999年3月份調(diào)到杭州的,2月份市人代會已經(jīng)開過了,所以我當時還是代市長,我這個代市長要“代”近一年時間。我發(fā)現(xiàn)杭州許多單位、個人都可以蓋違法建筑,幾乎所有的公共建筑建成之后,臨時工棚全部改成了店面。
我當時下決心要把這些違法建筑都拆掉,但很多人勸我等代市長的“代”字去掉以后再拆。我認為,當時違法建筑增加很快,正是高潮期,每年增長約200萬平方米,推遲一年等“代”字去掉再拆,就要多拆200萬平方米,各方面的矛盾和損失會更大。我在當年4月份就部署了這件事,下決心進行“大拆違”。
當時我們拆的第一座違法建筑,就是某政法機關蓋的三星級飯店綠晶飯店。當時我們?nèi)ゲ鸬臅r候,他們連家具都沒搬,而市政府公告已經(jīng)貼出半個月了,告訴他們要拆除,這是違法建筑。當我們把吊車啟動,開始扒屋頂了,里邊的負責人才跑出來,說:“你們真拆?。俊?/p>
這是很典型的案例。法治的公平社會不能讓強勢者或違法者侵占公共空間,因為公共空間是最廣大群眾的利益所在,如果誰都可以占有,那作為公共空間提供者的政府如何代表最廣大民眾的利益?決不能讓這些挑戰(zhàn)法律的違法者占便宜,這是社會公平的應有之義。
當然,“拆違”的方法也比較巧妙。以前拆違法建筑都是領導下決心,然后執(zhí)法隊伍偷偷地去把它拆掉。我認為政府辦事須公告在先,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城市規(guī)劃法》公告明示:違法建筑坐落在哪里,面積多大,并通知違建者自己拆,如果自己不拆,到一定期限后我們幫助他們拆除。如果拆錯了,政府賠償。違法建筑公布以后,拆除完全是公開執(zhí)行的。第一批違法建筑在電視臺、報紙公布了以后,15天內(nèi)自己不拆除的,政府來拆。同時,還設立了一個專門的舉報電話,聽取群眾舉報他們住宅周邊的違法建筑。違法建筑被拆的人有種心理,既然我建的違法建筑被拆了,就積極地舉報周邊他人的違法建筑。這樣“拆違”的“同盟軍”就越來越壯大了,越來越多的群眾被發(fā)動起來參與拆違。一浪接著一浪,一波接著一波,拆除違法建筑活動就推開了,到后來就成了—個群眾的自發(fā)運動,擋不住,停不了。
當然,這其中也有許多利益的沖突,這是難免的。對改變大家都會拍手叫好,但改到自己頭上就不好了。最典型的是,我畢業(yè)后曾留在杭州大學物理系光學實驗室當助教三年,有一大幫同事和同學。開始拆違法建筑的時候,他們都寫信為我叫好:杭州必須要有鐵腕拆違,必須要這樣治理,否則的話,我們這個城市就亂了、衰了。后來浙江大學校園也開始“拆違”了。浙大對“大拆違”的貢獻是巨大的,因為浙大合并后有四個校區(qū)。當時華家池校區(qū)的周邊一圈全是臨時建筑改成的商店,每年的租金收入就有四千多萬元,但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鄉(xiāng)規(guī)劃法》,這些都是違法建筑。浙大統(tǒng)統(tǒng)把它們拆了,并全部建成了綠化帶,透綠后景觀很美。雖然浙大當時的經(jīng)濟損失很大,但整個校園的形象完全改變了。之后,浙大自己組織了一個“拆違隊”,專拆校園里面的違法建筑。原來許多教授、講師在校園內(nèi)隨意搭建棚屋養(yǎng)雞、養(yǎng)鴨,甚至養(yǎng)豬的都有。校園拆違,首先就是把鴨棚、雞棚給拆了。他們就寫信給我,有抱怨的、有不滿的,反正完全是同一拔人,開始時叫好,后來喊糟。由此可見,只要觸犯到自己的利益,人人都不痛快。
任何改革總體上是一片叫好,但是到了具體的單位和個人,產(chǎn)生一些利益沖突,也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個體利益、局部利益、全體人民的利益跟長遠利益、整體利益之間還是有不同之處的,這是常識。但是看問題、做事情都要把眼光放得長遠一點,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以后,民眾怎么看這個問題。要是老是想著那幾張選票,想著一時的叫好,老是考慮自己的位子,是做不好事情的。
三
在杭州,最難的事情就是我們作任何的決策都會涉及原有的利益所得者。
這些利益所得者,不是個人,而是一些強大集團,要處置這些人的利益,難度非常大。我印象最深的是河坊街的改造。河坊街從拆改成保,是我主持市政府工作的第一項重要決定。我在杭大讀書的時候也去過河坊街,我認為這是杭州的寶貝。當我決定要把它保下來的時候,當時的副市長陳繼松眼淚當場就流出來了。因為他是拆遷指揮部的指揮長,現(xiàn)在要就地改成保護指揮部的指揮長,這個轉(zhuǎn)變多大?。?/p>
當時有三撥人反對,一是個別思想保守者。因為原市政府決定要拆河坊街的,當時河坊街上的樹已經(jīng)被砍光了,人也搬光了,土地也分光了,不能說改就改呀。二是已獲得河坊街開發(fā)權(quán)的六家房地產(chǎn)公司。這六家房地產(chǎn)公司都是有背景的,它們已經(jīng)把地分走了,現(xiàn)在要將它們到手的利潤取消,當然有抵觸。三是原來的住戶。原來的住戶雖然沒有房屋所有權(quán),但是他們習慣長期住在西湖邊,如果將河坊街保下來,他們就要離開河坊街住到別的地方去了。但是兩年半以后,河坊街開街,這些不滿就煙消云散了。
回溯這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四十年,每一項成就和失誤都衡量著當?shù)貨Q策者的素養(yǎng)和才能:是注重長遠利益,還是注重眼前利益;是追求整體利益,還是追求局部利益;是著眼于打基礎,還是著眼于形象工程;是迎難而上,還是順水推舟……歷史和民心會述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