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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蹚不過的馬家河

    2021-12-22 08:39:59馬舉
    參花·青春文學 2021年12期
    關鍵詞:四爺大爺

    臘月二十六一大早,老娘就催我回村上墳。老爹說:我今年身體不好,叫這病鬧得一臘月沒敢出門,村里我就不回了,你全權代表我。以后一年一年我老了,這就是你的營生了。養(yǎng)兒養(yǎng)孫為啥?不就是活著給接濟口吃喝,死了給上個墳嘛……

    上墳的東西,老娘早準備好了,她做這營生趁手得很,落不下步數。三份兒,分別裝在三個紙箱里,我查點了一下,有酥皮點心、蘋果、香蕉,還有一小碗供菜。那供菜做得精致:坐底的粉塊豆腐、倭瓜全是過了油的,上頭披著細紛紛、綠油油的海帶絲,海帶絲上撒著幾朵蔥花兒,隔著保鮮膜都能聞到蔥花、胡麻油的香味。

    說實話,我對我奶奶的印象已經模糊了,我爺走時我十來歲,已經記事了。臨走的時候,我爺眼看著一口氣,就是咽不下去,急得干瞪眼睛,張口出氣,眼睛瞪得像鈴鐺:“能走了,能走了,爺爺走了以后,你給爺爺把那幡子扛得硬硬的?!贝謇镲L俗,長輩走了以后,幡子是孫子扛的。有孫子咋也好說。要是沒有孫子,村里看吹打的人會撇嘴:哎呀呀,啥也好,就缺個扛幡的!那死人沒面子,活人臉上也吃架不住。我爺人高馬大,手巴掌也大,他親我親得厲害,動不動就把我放在手掌上舉高高。還給我取下個“小馬駒兒”的小名兒,后來念書時,我二大爺馬二娃給我把那個“駒”字改成了舉人的“舉”。

    哎,這人啊,不能長命百歲,就想著通過栽根立后來延續(xù)這點血脈。人人說“栽樹瞎地,養(yǎng)兒撩氣”,可沒個兒女,孤獨寡相,有啥意思呢?就拿這上墳來說,祭奠的是死人,實際也是提醒著自己,從哪里來,最終到哪里去。

    從城里出發(fā),開車一個多小時就瞭見村前的那條河,過河,進村,上村背后的那道梁。在爺爺奶奶的墳上擺下供品,我說:“爺爺奶奶,過年呀,給你們送年貨來了。山高林密,不敢燒紙上香,衣服、錢垛子收攬上,該花就花,該穿穿上?!?/p>

    跪完爺爺奶奶后,我來到了二大爺墳前。想到去年這會兒,我還和他喝了頓酒,這會兒卻埋在這土疙瘩底下了。二大爺這輩子可真窩囊,我塌崖似的給二大爺跪下,心口緊焐焐的難活。

    去年,我是臘月二十八回的村。

    我們村叫馬家河,一村大多都姓馬。這些年來,村里人家大都搬遷了,攏共剩下十幾個老人,若是后山下來一群狼,怕是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這十幾個人中就有我二大爺。二大爺自小看好我,這多少年的慣例——年根下不論多忙,不論遲早,我是一定要回來看望他的。我知道,過了二十三,他就一天天等我回來呢。

    那天剛進院,就聽見二大爺在家里和誰說話,我沒敢貿然進去。

    “看我烏玉音親的,乖的,多會兒也是圪虎虎在我懷里窩著,看那身上綿乎乎的,看那臉盤盤粉突突的,糯米牙齊生生的,小嘴嘴一噘一朵花……”

    哎呀媽呀,烏玉音啥時候來的?人家那炮筒脾氣的老漢沒了嗎?娃們同意不?真是越老越沒調了!

    烏玉音臉盤粉突突的時候我沒見過,我見她的時候,已經老得沒看頭了,臉皺巴巴的像一團搌布,一嘴假牙,嘴張得稍微大些,假牙就和牙床分家了。然后,老人嘴角一抿,舌頭一頂,牙就上去了。

    “你看,你看!海桃子,我又說你呀,數你霸道哩,老是沒個夠……再不要去人家三老漢家了,再去我楔斷你的腿,咱家是沒吃的還是沒喝的,你上人家家里托嘴(蹭吃)?三老漢啥人你不知道?叫人家把我罵得多難聽!你咋就不長心呢?讓我跟上你,少臉沒皮的,你要懷上了,生下娃娃我不給你養(yǎng)活,我給你扔到溝灣里……”

    哎呀媽唉,看這樣子還都在,這是一搭過呀!也不怕人家海桃那兩兒尋來,人家海桃和誰生娃娃有你啥相干,用你養(yǎng)?三老漢人家罵的你個初一還是十五?再說那三老漢和海桃子都多大歲數了,還能生出個娃來?說你老糊涂吧,還咸吃蘿卜淡操心,自個兒連自個兒也招架不了啦,還盡貪那花紅!

    我又氣又失笑,好奇著想看看這些老家伙們能做個啥??磥磉@些留守的老家伙們也紅火呢,還搗鼓得挺熱鬧。

    “煥如,你是我嫂嫂,咱倆做下個啥你也是我嫂嫂。我小時就吃過你的奶……你啥我不知道,你和我媽,一樣樣的灰相,當自個兒異樣(厲害,強硬)哩?嗨!異樣不過個沒人理,裝死賣活嚇唬人。嗨,終究把自個兒鬧住了……”

    呀,我煥如大娘早就去世了,二大爺這是胡說的啥?我一尋思,這才聽出二大爺是一個人在說話!半年多沒見,這老漢莫不是神經了?

    推開堂屋門,在黑洞洞的堂屋里適應了一下眼睛,才敢下腳。籮頭、篩子、掃把、電動車,橫七豎八躺下一地。我高抬腿岔過這些障礙物,進到家里,哪有烏玉音,哪有海桃子,哪有煥如哩!灰老漢一個人正平塌塌躺在被窩里,只露一個頭,白頭發(fā)亂糟糟地翻翹著,被窩外臥著兩只貓,大概就是海桃子和煥如,因為烏玉音乖,乖乎乎兒在他懷里窩著呢。

    聽見有人進來,二大爺從被窩里鉆出來,坐了起來。我看見他光著脊梁,連個背心都沒穿,肋骨一條一條的,活像兩塊彎著的搓衣板兒?!盀跤褚簟贝蟾鸥C蜷煩躁了,趁機“嗖”地一下鉆出了被窩筒,跳到了地上。

    二大爺家里冷,他就在被窩筒里鉆著,起來也沒個做飯的,人家那些老伙伴都上孩們家過年,村里就剩他和三老漢了,三老漢和他說不到一搭,見面就抬杠,撩氣窩火的。冬天天短,吃兩頓飯,快晌午吃一頓,半后晌吃一頓,人、狗、貓一鍋飯。

    我說:“家冷的您不懂得燒上,還是啥也舍不得?”

    “熱著哩!”二大爺撩開蓋窩讓我摸,“你看,兩張電褥子,鋪一張,蓋一張!”

    “虧您能想出這點子來,就不怕失火?再說那電褥子上下烤,還能不上火?”我一看二大爺的嘴角,圪堆堆的瘡兒、摞瘡兒,黃的、紅的痂子不用噘,也像開了花兒。

    說話中間,二大爺起來了,把鋪蓋順炕一卷,張羅著下地給我燒水。水甕四周凍實了,敲開中間的冰凌茬子,舀一瓢水倒在電水壺里。燒上水,掏了灶子和爐子里的灰,又到西正窯抱回胡麻柴和劈好的木柴棒子,又撮進來一籮筐炭,碗大的碳塊子對著磕打,把碳塊子磕打成了雞蛋大的坷垃子。這中間,他呼哧呼哧喘著氣,像拉風箱一樣,喉嚨里發(fā)出“吱兒吱兒”的怪聲音。

    不知道幾天沒燒火,胡麻柴塞進冷灶里,先是倒冒了一陣子煙,家里煙籠霧罩的。二大爺咳嗽得一陣比一陣厲害,喉嚨里“嘿兒嘿兒”咳不上來,咽不下去,那么大的個子抽扯成了一團。我拿起紙片子趕緊煽火,好不容易把煙引進了炕洞,因為冷灶,“嗵嗵”連著打了兩“槍”,火才“轟轟轟”地著起來。

    “你和秀兒從小喜歡耍火火,記得有一次把秀兒的劉海燒的,就像個洋娃娃……”

    哎,這灰老漢是又想秀兒了!秀兒要是還活著,他也不至于潦倒成這般地步……

    我和秀兒從小一起耍大,我比秀兒大三天,秀兒不服氣叫我哥,非得在哥前加個小,小就小吧,小也是哥。小時候,秀兒就是我的小尾巴,我走哪她走哪。我們常耍的游戲就是“騎洋車”,一根有分叉的樹枝,我抓著分叉,在前邊“騎”,秀兒坐在后頭。她說要進城,我就往東騎;她說去西面,我就往西騎。小時候,我可聽秀兒的話了,秀兒治我的辦法就是哭,一不依心就哭,我怕秀兒哭,她一哭我心上就麻煩。再要是叫我媽知道了,肯定拿笤帚疙瘩修涮我一頓。我媽老嚇唬我:“你個灰東西,你敢欺負秀兒,小心我剝了你那皮!”事實上,我不敢也舍不得欺負秀兒,倒是秀兒老欺負我。秀兒就好玩騎馬馬,和她在炕上?!膀T馬馬”,說好她騎我一會兒,我騎她一會兒,結果我卻一直當馬馬,馱著她繞炕轉,她夾著我的腰,拍著我的背“駕——駕——駕”地趕著,我越跑越快。她揪我左耳朵,我左拐;揪右耳朵,我就得右拐;秀兒喊“嘚兒,嘚兒”,我就趕緊停住。秀兒騎上馬可高興了,一高興就小哥小哥地叫我,叫得可親了。稀罕不過秀兒能讓我騎一回,卻也不好好走,猛地一趴,就把我閃到炕上,我們倆就一起嘰嘰咯咯地傻笑。我和秀兒耍過家家,她當媽媽我當大大,半磚頭當娃娃,我們一起過家家、做飯飯,爛瓷片子當碗碟,樹葉是飯菜,花瓣當肉食,耍得可起勁了,跟真的似的。

    我們一般都在我二大爺家耍,不敢回我們家,我媽愛收拾家,啥有啥的放處,二大爺不讓秀兒上我家,怕玩得沒深淺給禍害下。我從小就猴性,一下也坐不住,而且在耍的方面很有天賦,捉迷藏時,能藏到誰也找不見;輪到我找人,任你是藏到耗子洞去,我都能給你揪出來。因為瘋起來沒邊沒沿,常有出格的時候,一旦把家翻騰得亂七八糟,或者把什么東西弄壞,我媽順手抄起個啥就在我屁股上敲打幾下。幸虧我跑得快,一般情況下她逮不住我,只能扯著嗓子惡狠狠地喊:“哎,你個灰貨,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我給你攢著!”只要不當下算賬,我不怕她攢著,愛攢攢著,攢多了也是個忘。我一做啥就往二大爺家跑,跑過去躲起來就安全了。二大爺笑瞇瞇地說:“又做下啥沒的了?二大爺把你扣在大甕里,管保你媽尋不見,嚇唬嚇唬那狗的,看誰再敢打俺娃!”有時候,我們耍得眼看天黑了還不想回家,我就在二大爺家睡了。那時候人窮,一張狗皮褥子橫鋪著,爺兒三個蓋一張被子。二大爺一邊摟一個,隔著二大爺,我和秀兒探過手,你打我一下,我抓你一把,她哭我笑地鬧騰。我小時候夢見尿急,往院子跑,緊跑慢跑地就尿了床。二大爺常說:“等你狗的長大,得賠我一張狗皮褥子?!蔽覞M口應承,等我長大了,給他兩張狗皮褥子,兩床金花鍛,他一套,秀兒一套。

    對金花緞被窩的了解,是看村里人娶媳婦兒。娶回的新媳婦,就坐在金花緞被窩上,那被窩虛騰騰、綿乎乎的,一圈兒雪白的里子緬出來,映著紅底子金黃色的團花,日頭底下忽閃忽閃的,真是好看得厲害。那時候,村里一娶媳婦兒,全村人都去看,真是紅火!乞丐討吃的來說喜,舉個空酒瓶,瓶子插一毛錢,從大門口念到喜房窗根底,說喜的話多是那種很順口的四六句子,我小時候就愛學說“喜人”:“金針燴菜,蟒袍玉帶”“旺火壘了三尺三,輩輩下來做高官”……當時記下的真不少,被爹狠狠打了一頓,再不敢了,也被打的全丟了。要是我爹不打我,我把記下來的再加點自己編寫的,七攢八湊還真能出一本書?!罢f喜人”是邊走邊說,正好走到喜房就說完了,最后來一句“東家叩喜哇”,主家接了酒瓶子,給裝一瓶酒,返幾毛錢。那說喜的就端了盤子在辦事宴的人家院里吃粉菜、吃油糕。大人們看娶媳婦兒是看人家娶媳婦兒的禮節(jié),看人家的氣派,看娘家門上的賠奉,看娶親送親的娘舅,我們小娃們主要是搶喜糖。

    喜車回來,小姑子端著“添胭粉”的紅盤盤,主家婆婆打扮起來,笑嘻嘻地迎接新媳婦兒下轎,那盤里有面捏的滑魚吉兔,一條紅線拴著,還有下轎錢和花花綠綠的糖蛋蛋。新媳婦兒下轎前,婆婆得給下轎錢,還要剝一個糖蛋蛋喂到新媳婦兒嘴里。接著那婆婆就沖在場圍觀的人撒糖果,人們擠成一團在地上哄搶,小孩們眼尖手快,身子也靈活,擠著從大人們的腿隙間撿著、搶著。大氣的人家撒好幾把,小氣的人家也要意思意思。也有為逗笑頭的,抓在手里一大把空揚幾下,忽悠得人們跌馬趴。也有小氣的或者貧寒的人家用糖紙包著大豆摻和到糖果里頭揚出去。有一回,我和秀兒搶喜糖,盡搶些包著糖紙的大豆,我們就罵那家人是“二分錢買個羊蹄子——唆腳板貨!”秀兒把自己的一塊糖吐到手心里,說小哥你吃吧,我不愛吃糖。我吃了她手心里的那顆糖,連粘過糖的手心都舔了。

    二大爺有三件寶,煙鍋、煙袋、挖耳勺。羊皮煙袋,也叫煙插插,兩個內兜,一個裝蘭花,一個裝水煙,兜子上還各有一個小翻蓋,綴著個暗扣。吃蘭花就打開裝蘭花的兜,吃水煙就打開裝水煙的兜,吃完再蓋住,不混淆、不串味。背面還有兩個小插子,分別裝著煙槍和紙媒、火柴。二大爺的煙鍋是不讓秀兒耍的,說是女孩們一動,那羊腿骨煙槍就開裂了,顏色也暗了。沒想到女孩們還有這么大的本事。這一點,到現在還影響著我,對女人們心存敬畏,感覺她們潛在的威力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爆發(fā)出來了。

    二大爺張羅著給我炒羊肉。我和秀頂愛吃二大爺的小炒羊肉,快刀把肉切得不薄不厚,先煮后炒,小火逼出油來,出鍋前烹上蔥、蒜、花椒面、干姜面、醬油、醋,刺啦刺啦地翻攪幾下,能香塌腦仁。二大爺會做羊肉,可不會殺羊,他下不了手,殺羊是我本家滿倉叔的事情。滿倉叔長的一臉壞人相,像極了電影里的漢奸,半分頭,臉上疙疙瘩瘩,鼻頭紅彤彤,尤其是再喝上二兩酒,更是紅得厲害,像是一顆熟透了的草莓,臉上的坑里不知道是汪著油還是汗。別看滿倉叔這副樣子,人家有個好妻命,他女人海桃急急蹦蹦可活套了,打里照外都是一把好手。

    二大爺好喝兩口,好酒就認得二十年汾,每年回村,我都給他拿兩瓶,他逢人就炫耀。炫耀得人們都煩了,尤其是那個劉門家的三老漢,不等我二大爺張嘴,就搶先說:“小馬駒又給你拿回二十年汾酒了?”我二大爺說,那自然是!三老漢說:“要是有個這樣的兒子,那燒酒還能喝完?自個兒沒那命嘛!”這挨砍刀的三老漢,瞅準了就捅一下二大爺的痛處。

    秀兒其實是二大爺抱養(yǎng)的閨女。老漢從來不瞞不藏,也瞞不住。他一輩子沒娶過女人,誰給生閨女!從我懂事起,二大爺就說:“小馬駒兒,二大爺把秀兒給你呀,給你當媳婦兒呀。”我說行,等我長大,開上汽車來娶秀兒,搬上她繞村轉一圈兒再回家。那時候我只有六歲,啥也不懂,秀兒也只傻乎乎地笑,一笑露出兩顆白生生的小虎牙。村里人也好耍逗我說:“小馬駒兒長大娶誰呀?”我得勁極了,脆生生地說:“娶秀兒呀!”

    那天中午,喝完酒,我給二大爺理發(fā)。有錢沒錢,剃頭過年,我給他理了十來年,邊理發(fā)邊和二大爺呱嗒(聊天)。

    “才剛七十幾,這會兒人壽大,活個八十多不長,你還十好幾年,不行眾人給你踅摸地找個老娘娘(老伴)哇,一個人孤溜寡少的?!?/p>

    “二大爺一輩叫女人害苦了,死呀死呀,要那挨刀哩?”

    我給二大爺理了發(fā),刮了胡子,老漢一下子好像年輕了幾歲,加上晌午喝的酒,二大爺臉色紅潤,氣色很好。

    “你娃娃信命不?二大爺是越來越相信命了。命是啥?你看不見它,它還捉弄著你,心強,強不過命,你跑不掉,饒不下,這輩子逢啥人,遇啥事,都是命里注定的。別看你現在不信,那是你還小著哩,等你有一天被命整戳草雞了,你就信了,你這輩子也就快走完了! ”

    “我覺得我不行了,你今兒回來就當是咱爺倆把年過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二大爺這年沒少過,也是過夠了。我和你說,你聽著、記著,二大爺這輩子,窩囊!不說它了。等我死了,你主持著把我打發(fā)了,金鎖兒愛回不回,你通知他們一聲,話到了就行。我存著兩萬塊錢,你打發(fā)我時全花了,一個人合計好。我知道你這娃手把大,花錢沒個尺寸,虧下了也是你的事情。你娃仁義,二大爺沒看走眼,這世界上,二大爺就數親你和秀兒……秀娃兒也是那苦命人,一落地就被大人扔到野地里……又遭逢下我這號討吃當家人,把娃害苦了。俺娃要是活著,不管好賴,肯定也是孩大娃小、紅火熱鬧的人家……俺娃從小打理照外會過光景……俺娃愛財,眼看窯塌呀,非要進去拿那些破瓢爛罐,二大爺就大意了……早知道我就一把拉住她了?!?/p>

    老漢說著說著哭了。

    哭了一陣,紅著眼睛說:“那金鎖兒是個沒良心貨,咱姓馬的欠他姓吳的,你四爺給他爸娶媳婦兒,我給他娶媳婦兒,良心都被狗吃了。二大爺給你寫個東西,我死了,我怕他尋你的不是,到時候胡鬧起來,你也有個憑證。那個賴貨,得操心他哩……”

    我說:“你這老漢不知道瞎說啥,身體好著哩,好好活,得把自個兒當回事情哩,該吃吃,該花花,給誰也沒好?!蔽矣行恼f:“今年夏天我回村,還碰見你和哪家的寡婦嘮得火熱哩,鬧得我走也不是,進也不是。我熱憨憨地在大門口給你站崗放哨,那三老漢鬼精的,路過來路過去,問我咋不進家,是不是你二大爺又在幫哪家寡婦看手相呢,說完還一擠一擠沖我眨眼睛?!?/p>

    二大爺說:“你別哄我高興了,我自個兒的情況心里鏡明,就是個這。我最近老夢那兩個死人哩。你四爺眼淚汪汪地說,二娃,咱家你媽一直當家,爹沒本事,遮苫不了你,把我娃害苦了。你四奶,還是臉黑憤憤的,還那么厲害……就是噪噪噪地罵人。還有金鎖兒他媽……”

    四爺是二大爺的爹,四奶是二大爺的媽,金鎖兒媽叫煥如,就是我二大爺的隔山嫂嫂,四奶是帶著金鎖兒爹富栓嫁給我四爺的,在嫁我四爺之前,就已經“送走”兩個男人了。

    我四爺出生在舊社會,家里窮得沒有根椽片瓦,十二三歲給人家攔牛放羊,饑一頓飽一頓,竟也長得人高馬大,因為能吃,人們給取綽號“四大肚”。我四爺有多能吃呢,據說年輕時候和人打賭,一頓吃過二升黍子面的糕,我四奶攪一升莜面拿糕,調鹽水的工夫,四爺就把熱拿糕吃下一多半,四奶說也不蘸些調和就甜吃了?我四爺便說:狼等調和早餓死了!四爺吃飯好像不嚼,燒喉嚨、燙嗓子地一骨碌就給咽了。

    四爺是三十四五娶的四奶。那時我四爺趕高腳,就是用騾馬馱炭、馱莜麥,到雁北各地去賣,賣完再馱些鹽堿之類的回來轉山賣。那時候交通不便,一天走不了多遠就黑了,趕高腳的人要住店打尖,常年在路上跑,四路七縣見的世面多,認的人也多。四奶就是四爺在路上“拾”下的。那時四奶帶著金鎖兒的爹給車馬店燒火幫灶,一來二往就慣熟了,四奶知道四爺沒娶過女人,沒牽沒拽,人也長得身高樹大,就動了心思。但四爺的窮苦,還是讓她有些拿不定主意,畢竟嫁漢嫁漢,為個穿衣吃飯,況且還有富栓這個拖油瓶兒,將來娶媳婦兒那不也得花錢?讓四奶下定決心跟四爺,是一天早上,四爺呼一下把一垛子炭壓到了騾背上,四奶垂著兩只水淋淋的手,驚得半天合不攏嘴。

    這之后的某一天,四爺趕高腳回來,騾垛子上架著四奶和富栓,村里人說笑:時也來,運也轉,四大肚娶回個大腳板!四奶兩只大腳撇在馬肚子兩邊,蕩蕩悠悠。村里女人們看西洋鏡一樣一邊嘁嘁喳喳咬耳朵,一邊鬼鬼溜溜圪眨眼。四奶臉黑憤憤的,眼睛兇巴巴的,她掃一眼馬家河日陽灣灣曬暖暖的男女老少,腰板挺得更直了,兩只腳蕩得更歡了。

    四奶帶的兒子叫富栓,姓吳,到我四爺家時已經十來歲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加上前家兒子吃后繼父不心疼,家里的日子可想而知。四奶人鬼精,不給四爺生娃娃,她得考驗老漢的人品,怕有了親生的會嫌棄這個帶犢兒。我四爺也不著急,對富栓就像親生的,好吃好喝緊著富栓,好穿好戴緊著富栓,富栓做下啥也不說二二三三。畢竟不是自己的骨血,管得對了,不對了,都說不清。叫人家媽教育,沒不是。再者說,我那臉黑憤憤的四奶據說可厲害了,做營生一把好手,打起架來? ?氣些的男人一對一根本打不過她。大概是看我四爺實在,四奶才給我四爺懷了個娃娃,就是后來我的二大爺。我二大爺的降生是何其幸運,但伴隨這幸運的卻又是何其不幸的一生啊!

    關于四奶,好多事情都是二大爺給我講說的。說有一年過年,富栓欠了人家賭債,不敢回家,躲出去了,四奶和媳婦兒煥如在家捏下兩笸籮餃子,要賬的人坐了一炕,有的說不還錢就挖糧食,有的說就在他們家過年。那些要賬的,鞋也不脫,在炕上橫躺豎臥,十幾桿煙槍熏狐一般,把個家抽得煙霧籠罩,“嘁嘁咳咳”地想往哪唾往哪唾,窗臺上、炕沿上磕打的盡是煙灰。我四奶不動聲色,該做啥做啥,那些人她權當沒看見。收拾停當年夜飯,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四奶拄著一柄掃帚,沖炕上喊一嗓子:“你們嚇唬也嚇唬了,胡害也胡害了,想要咋呀?”

    “咋呀,你說咋呀,欠賬還錢,天經地義,你說咋呀?”要饑荒的無賴反問。

    “欠你們錢的是吳富栓,你們在我家里作害是啥道理?再說你們把吳富栓逼的失蹤了,是死是活我還不知道,我還沒跟你們要兒哩!”我四奶說,“你們是好走呀歹走呀?莫非還等我上香燒紙哩!”

    那些人沒好氣說:“你這老人說得倒是輕巧,好走咋走,歹走咋走,你老人給個說法!”

    沒等這伙人反應過來,我四奶揮舞著大掃把就是個順炕掃,她掃得很猛,夾打帶掃,風卷殘云。一邊掃,一邊吆喝:“煥如,給我把咱那把鐵禾叉拿出來,扎死那狗們我頂命,咱娘兒們已然是沒活頭了!”沒等煥如拿來禾叉,炕上的人連骨碌帶爬,一個個灰溜溜地跑了。

    晚上煽旺火的時候,富栓回來了,四奶一句關于無賴來家要賬的事情都沒說,她讓富栓換上新衣裳,從里到外一水兒的新。她在旺火前烤饃饃,接上旺火炭煮餃子,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困難時期,四爺為了家里老小有口吃的,莜面糊糊稠點兒,每年春天走口外,秋收后回來,一走大半年。我四爺是個好受苦人,種地鋤田、揚場耕地都扛大頭,人們都愿意雇他做營生。富栓不務正業(yè),是方圓附近幾十里有名的大痞子無賴,煥如管不了富栓,也指望不上富栓,全憑婆婆遮苫。就這樣,四奶就成了這個家的實際當家人。

    四爺知道,富栓是指望不上了,就栽培我二大爺好好念書,二大爺也爭氣,書念得不賴??晌宜哪叹筒灰粯?,她是指望我二大爺長大后能給家里往回賺點吃喝,幫伴著她和煥如一起把金鎖兒養(yǎng)活大。初中畢業(yè),二大爺考上了高中,要到縣城里念書,四奶死活不供,她說“念書念書,越念越輸”“小子不吃十年閑飯”“窮人孩子早當家”,再念人就廢了。在這一點上,我四爺說啥也不能依這個大腳老娘娘(老婆),不和她講道理,也講不清,但主意是拿成了鐵缽缽,這是一件關乎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前途命運的大事,是一絲一毫都不能妥協讓步的。四奶這老人厲害是厲害,但畢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婦道人家,就拿富栓來說,人之初,性本善,那個樣子,很大程度上與她對富栓的溺愛有關,總認為富栓從小沒了老子,怕他受欺負。富栓和娃們打架,本來是小小的事情,轉身就能和好,她偏偏要插出來和人家理論沒完,仗著她的威風,富栓也一天天欺大壓小,不省心,娃們都躲著,沒人和他耍,他也掃興得厲害,就和比他大的孩們耍,甚至是往大人堆里扎,學會了耍錢。

    四爺一輩子就做主了一件事。那年,我們全鄉(xiāng)統(tǒng)共才考上兩個高中生,其中一個就是我二大爺。四爺高興得不得了,逢人就說:“我二娃考上了,我二娃考上了!”

    從小山村到縣城,走進縣城最好的學府,二大爺的眼前豁然開朗,一切都是那么明亮,那么新鮮。教室敞亮,校園整潔,老師、學生、校工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都和他們村的人有一種截然不同的姿態(tài)。操場上,有男孩子跑步,身姿矯健;女孩子們坐在樹蔭下抵頭合看一本書,看到某處,還抬頭交換一下眼神,微微一笑。那時候我二大爺這個山娃娃和學校環(huán)境明顯不協調,笨拙的“踢倒山”鞋,肥大的黑襖、藍甩襠褲子,連發(fā)型都是滑稽的鐵匙頭。我四爺送下我二大爺,把行李放到宿舍,安頓住下。二大爺那時候已經十六七了,但山娃娃從小多見石頭少見人,還是靦腆得很。四爺要走了,二大爺戀戀不舍地跟出來,硬要送他爹出大門口。分別時候,四爺說:“二娃,給爹好好念書!”我二大爺點點頭,望著他爹滿頭的白發(fā)說:“爹,你也老了,少受些累,注意點身體?!彼臓斦f:“娃兒放心,爹自個兒有分寸。你要好好念書,這世界上,只有念下的書別人掏不走,你念到哪兒爹供到哪兒。爹還要給你攢錢娶媳婦兒,這擔擔重。你只管好好念你的書,你哥不成器,不是咱馬家人,給他娶過媳婦兒按理說完成了任務,但你媽護犢,兒子、孫子、媳婦兒都養(yǎng)活著,能說個啥?爹就指望你爭氣,咱家就那樣,閑心你別操,操也沒用。古人說: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念書要一心一意。有我在,誤不住你念書的花銷,秋忙完,爹就下大同磚瓦廠受呀。賺了錢,我娃就不受制?!彼臓斠环挵盐叶鬆斦f得心里暖烘烘的,眼里起了一層水霧,背轉身趕緊擦了一把。目送我四爺的身影離去,二大爺心里升騰起一股很強大的勁兒,那股勁兒頂著他,恨不得把所有以前沒有學過的知識都裝到腦子里。

    如果順著這個軌跡發(fā)展,二大爺一定會考上一個當時人們看來很吃香的大學,走上人生的金光大道,然而,老天爺捉弄人沒深淺,我二大爺的人生卻總是在關鍵節(jié)點出岔子。

    那年深秋的一天,我本家的一個叔叔來學校找我二大爺,說是家里出事了。二大爺一路上著急地打問到底怎么了,這個叔叔憋著兩眼淚,就是不說話。我二大爺猜想是不是他媽出了事,他媽豪強霸道慣了,是不是和村人打架出事了;是不是他哥富栓怎么了,富栓一天天招是惹非不省心;或許就是嫂嫂煥如,一天天尋死上吊嚇唬人,全憑他媽給軟硬兼施地往住拿鬧。他萬萬沒想到,出事的是他爹,“四大肚”老漢。

    臨到村口,這個叔叔才哇的一聲哭出來。他說:“二哥,我四大爺沒了!”

    回到家,天已擦黑,我四爺已經躺在門板上,二大爺撲在他爹身上哭開了:“爹啊,你咋了這是,你咋不管我了?爹啊,你咋難活哩?你咋疼哩?你咋走得這么著急?爹啊,爹?。 ?/p>

    四爺是在大同磚廠出的事,磚窯塌方埋住的,刨挖出來已經沒氣了。我們那里的風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回家的。四爺躺在門板上,大門外臨時搭起一個棚子,二大爺就守著棚子跪在他爹身邊,半夜里忽然刮起大風,把棚子刮倒,苫面紙刮飛了,一道閃電照著四爺慘白的臉,炸雷一個接著一個。緊接著,那雨像從天上往下倒一般澆下來。二大爺背起四爺就要回家,四奶死活不讓,她說,人死都已經死了,回家,不吉利。秋天的暴風雨里,任我二大爺趴在門邊哭訴,手指頭肚在門框上磨出血,我四奶也沒開門。二大爺只好把他爹背進了草房里,那一夜,我二大爺哭得嗓子都啞了,之后“打發(fā)”四爺的幾天里,二大爺一聲都哭不出來了。當我四爺的墓門掩上的時候,我二大爺一下子暈了過去。

    這位“打發(fā)”了三個男人的老女人,在處理我四爺的后事時,指揮得頭頭是道,再一次顯出了馬家河村女人們所沒有的那種“雄才大略”。因為我四爺是工傷,磚廠有一筆撫恤金。在撫恤金的分配上,她首先想到那個不成氣候的富栓?!按虬l(fā)”四爺的時候,富栓始終以長子的身份出現,有意思的是,姓了三十幾年“吳”的富栓,改姓了“馬”,以馬富栓的名字被寫在了馬家的“遇事簿(家族名冊)”上。我四奶對著馬家的幾位有聲望的老輩人說:老四走了,撂下我們娘兒們,以后還得咱馬家人照護著。四爺的棺材還在堂屋里停著,看我四爺這個死人的面子,大家都滿口應承:“那是那是,一定照護著!”別看我四奶平時不為人,說話做事占地方,但關鍵時候是能軟下來,幾句話說得大家心里軟融融的。我四爺的撫恤金說好的二一添作五,富栓和我二大爺一人一半。但我二大爺的那份兒錢在我四奶手里攥著。富栓的逼命饑荒來了,還得拿錢救命。眼看家里是蕎麥皮榨油榨干也沒啥了,富栓就失蹤了。

    四奶是無論如何不會再供我二大爺念書了,她看好的可是她這個兒子的身架子,在農業(yè)社拉練上幾年,又是拿輕抗重的“四大肚”!四奶總認為自己盤算得很周到。她哭著鬧著,把我二大爺從學校叫了回來。她說:“二啊,咱家不比別人家,你爹死了,你哥也沒影兒了,你說我和你嫂嫂咋活,少吃沒喝,你嫂嫂一走,再把金鎖兒帶走,那不是活活把媽的心肝摘了!二啊,你也成人了,媽不指望你指望誰?”

    二大爺忍痛離開學校,離開了寬敞明亮的大教室,離開了看好他的老師和同學。在學校的光榮榜上,那個好聽的官名馬大慶永遠消失了,徹徹底底成了馬家河村的馬二娃。

    他背著那卷爛鋪蓋,一步步艱難地離開了學校。走一路,哭了一路。在村口我四爺的墳上,撲倒身子,哭得幾次背過氣去。緩過來后,把眼淚擦干,平靜地回到了家里。

    回村后,我二大爺一個人住在一間小西房里。喪父之痛,加上失學,我二大爺心灰意冷,一整天不出門,晚上點著一盞小煤油燈看他從學校拿回來的書,我四奶就罵他,嫌他費煤油,說世界上四大沒用就是“鎖子鐵豁關針,茅廁檔子畢業(yè)生”。這畢業(yè)生指的就是我二大爺。實際上我二大爺還有半年就畢業(yè)了,即便不再升學,那時候的高中生也已經是了不起的高級知識分子了。二大爺的那些同學后來都參加了工作,最次的,退休前也是正科級待遇。而他卻被這個搞獨裁的媽害苦了,中斷學業(yè)只是開啟了她“坑人模式”的第一步!當然,我四奶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她甚至是想要得到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用現在時髦的說法就是雙贏,甚至多贏。實際上,依她老人的見識和能力,只會是把事情往黃里攪,臨死的時候,她終于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咽氣前拉著我二大爺的手說:“二啊,媽把你害苦了!”

    富栓失蹤的那些年,我二大爺已經鍛煉成一個很不錯的莊戶人,四奶打量著這個兒子,越來越有我四爺“四大肚”的樣子了。四奶的心又跌到肚里了,自己老來老去終于又有靠了。想到富栓這幾年一去無影蹤,書沒書,信沒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真是叫人心焦。煥如隔三岔五扔下娃娃住娘家,四奶就有點不放心。

    有一天,煥如說:他奶,您看著點金鎖兒,我爹病了,我給去看看。我四奶尋思:你爹病,你又不是個赤腳醫(yī)生,你去能頂個啥事?我看是你病了,你是身上得了癢癢病,你是有撓的人了!四奶心里恨得圪憤憤的,牙咬得圪崩圪崩的,嘴上卻答應著,好言好語地說:“煥如,你放心看去哇,金鎖兒有我和他二叔哩。你心寬寬兒住上幾天,好好伺候著,等他姥爺好利索再回來。”

    四奶雖然厲害,可那是對外人,對煥如是很好的。她把煥如當女兒一般看待,甚至比女兒還親熱,至少表面上看來是這樣的。自己沒有女兒,她是真稀罕煥如。我四奶做啥也盤算得長遠,她想著和煥如婆媳一場,交往下了情分,自己老來老去,洗洗涮涮還得指望煥如。富栓不成氣候,四奶對煥如好,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要用自己的心暖著煥如,要讓煥如生不出其他的心來,她要用情用理說服住煥如,她還要用真金白銀拴絆住煥如。煥如從十八歲嫁給富栓,是婆婆一手調教出來的,對這個婆婆是既怕又敬,還有幾分依賴,她覺得沒主意的時候,婆婆一出現,一說話,不管多大的事情,不管遇到啥情況,自己立馬就硬氣了。日久天長,煥如的做派也有了婆婆的樣子,也厲害起來了,說話咬牙切齒,那臉是說變就變,動不動就尋死覓活地嚇唬人。煥如這一套蠻不講理的勁兒,有時還真是能把人鎮(zhèn)住。

    有年秋后隊里起山藥,臨黑收工前,隊長要檢查,要搜身。起山藥時,女人們就在褲腿里,主腰子(類似于背心服飾)里裝幾個山藥,黑夜回家煮著吃。一般情況下,隊長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不知那天隊長抽的哪股筋,非要搜身,而且是要搜女人們的身。那些被焐熱的山藥都被隊長搜了出來,倒回集體的老堆上了。輪到搜煥如,煥如就不往起站,隊長說:“富栓家,你站起來?!睙ㄈ缯f我褲襠扯了,遮不住,不能站,你閃開些。隊長說:“你自己掏出來,要不我就下手掏呀?!睙ㄈ缁艃阂簧希昂簟钡匾幌抡酒饋?,褲帶一抽,眼看著褲子就褪下來時,那隊長連忙扭頭止住了她。那隊長也姓馬,論輩分,煥如稱呼她爺。這位隊長爺見煥如使開潑婦手段,趕緊轉身走了。其實那天煥如的山藥是裝在肚子里,那幾個山藥光不溜溜的,煥如貼肚皮裝著,已經焐熱乎了,她咋也舍不得叫隊長收去,就想了那么一個點子。從那以后,隊長看見煥如就躲,村里人說看人家:娶媳婦兒搭(像)婆婆,兩扇門兒一合合!說歸說,那年代,馬家河村敢難堪隊長的人還不多,富栓媳婦煥如和“四大肚”老婆就是其中之二。

    富栓常年在外頭浪蕩,不著家。煥如年輕輕守活寡,夜長孤苦的真是熬煎得厲害。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不是嫁給富栓,而是嫁給了這個大腳板婆婆。我四奶嘴上很會疼煥如,說起煥如來,多會兒也是親得甜滋滋的,俺娃長俺娃短的。四奶和煥如交過底,說自己手里黃貨(金)白貨(銀)都有,是自己的第一個老漢留下的。我四奶雖然沒說過東西現在放在哪里,但話里話外就是告訴煥如,那東西遲早有她煥如和金鎖兒的份兒。四奶也給煥如些小八零碎的銀器,戒指啦、耳環(huán)啦,最大的一件是只麻花銀鐲,是兩塊銀元拉胚擰成的。

    富栓有錢時想不起回家,沒吃沒喝沒錢花就跌騰回來了,煥如少不了和富栓鬧整,喝過假的滅鼠藥,拴起繩子上過吊,不過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鬧得雞飛狗跳。煥如不過是嚇唬嚇唬富栓。她要的就是個動靜。我四奶摸住煥如的脾氣了,富栓再回來,不等煥如發(fā)作,我四奶先火撲撲地來一氣,把富栓罵得狗血淋頭,罵得恨不得一下栽倒頭起不來,任由“刀槍劍炮”一起上。四奶的罵功在我們村是有名的,她罵人咒死咒活的,那被罵的人頭皮沙沙沙地發(fā)麻。曾經某一年,我四奶家的羊肉被賊偷了,四奶便坐在大門外,拿一把刀在案板上使勁兒剁著。她一邊剁一邊罵,越剁越起勁,越罵越解恨。白天罵,黑夜罵,想起來就罵,瞅空子就罵。大罵了三天,等第四天早上起來,那肉就在大門口放著,自己“跑”回來了。

    四奶罵富栓是做樣子給煥如看的,她得替煥如出這口氣,罵一頓,煥如的氣就消了,富栓也服服帖帖了。兩口子多日不見,富栓死皮賴臉一纏磨,煥如半推半就,放潑一回,第二日早起,煥如那臉色紅是紅,白是白,好看多了。四奶再做一頓跌雞蛋白面疙瘩,一家人就說說笑笑的,這才有了家的樣子。

    只是這該死的富栓,最終還是一走,就再沒了影蹤。

    頭幾年,四奶常常在心里罵富栓:挨砍刀的貨,你就不知道給家里打一道信,你就不知道自己上有老下有???有時候還和煥如一起罵,罵得罵得不罵了,她常常一個人琢磨,莫非富栓被人害了,耍錢攤子賴人多,輸了人家,沒錢討打,贏了也有人謀你錢財,見財起意便得財傷主的事情多了。

    四奶一面四處打聽富栓的下落,一面聽到哪里有了年齡差不多的無主尸體就去看看,每一次從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出來,我四奶就慶幸著那人不是富栓。每次看完回村,我四奶就長出一口氣,然后給金鎖兒買一摞餅子。她見不著富栓,把給富栓的愛全給了孫子金鎖兒。她絲毫沒覺得富栓的不成氣候與她不管教,又太嬌慣大有關系,而是把嬌慣富栓那套做派又輪回到了金鎖兒身上,甚至還要強上幾分。

    有一年春天,富栓回來了。

    富栓是被幾個賭友送回來的,那個時候,富栓已經瘦得脫了人形,奄奄一息地睜著空洞洞的大眼睛把家里的每一個人掃了一遍,眼神最后定在了金鎖兒身上,直到我四奶說:“兒啊,你放心,媽一定把金鎖兒給你養(yǎng)大!”

    富栓這才慢慢閉上眼睛。

    富栓走后,煥如和我四奶一起拉扯著金鎖兒,一老一小兩個寡婦,倒有些惺惺相惜的默契。

    畢竟煥如還年輕著,守著守著,就有點守不住了。

    四奶是個做啥的?老人嘴邊前的話是:我吃過的鹽比你煥如吃過的米也多。煥如在這個大腳板婆婆面前,簡直就是六月的菜瓜——嫩棒。起先,我四奶也沒大在意,只是覺得煥如洗洗涮涮,打打扮扮的比以前勤,到大隊打石子兒、捻羊毛也要換個干凈罩衫,有心說:這煥如騎上馬討吃哩——盼不窮!受苦還換個見人衣裳!煥如在大隊院和幾個光棍漢有說有笑,打情罵俏的樣子四奶實在是看不慣,但又不好說,本村當院的,料他誰也不敢把煥如咋。

    其實煥如也可憐哩。才三十幾,正當年紀,正是一朵花開得圪茂茂的時候,卻連個澆水的人都沒。四奶是過來人,煥如受的啥苦,她心里一清二楚。說笑就說笑吧,還不叫人家娃過過嘴癮啊??墒情L此以往也不是個事情啊,遲早得跟人跑了。煥如一走,那金鎖兒勢必要跟上媽走。一想到金鎖兒,四奶的心口就疼的揪成了一疙瘩,老半天緩不過勁兒來。東間里煥如翻烙餅,西間里四奶在盤腸。小耳房里,二大爺眼端端盯著房頂上裸露的細楊木椽發(fā)呆,只有金鎖兒四六不懂,睡得香甜。

    那天煥如出門前是打扮了一下的,和婆婆交代下孩子,又折回到東正窯好一陣子,她在鏡子前把頭發(fā)梳了又梳,照了又照,兩根辮子編得緊緊的,辮稍對接在一起,隱藏在辮花里,兩根辮子就結成了一圈,臨出門還把鬢角的頭發(fā)又攏了一次。四奶在院子里一邊和金鎖兒說話,一邊偷悄悄地從玻璃上照煥如。心說:你爹病了?你哄鬼去哇,病了你打扮上,你爹病就好了?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咋給你爹治??!

    煥如前腳走,我四奶給金鎖兒一把大豆,說:“金鎖兒,你給奶奶在家看門的,奶奶給出地摘些豆角?!蹦悄杲疰i兒六歲,能聽進話了,就坐在大門洞嘎嘣嘎嘣吃大豆。

    煥如被我四奶算了個準,根本沒有去看她爹,而是鉆進了一塊正在揚花的莜麥地。那年的雨水多,那莜麥長得高,煥如和一個挺高大的男人先后走進莜麥地,走著走著,那海一樣的莜麥就把煥如和那個人淹沒了……

    當我四奶聽到煥如的哭泣時,“捉奸拿雙”的念頭便灰飛煙滅了,她嘆一口氣,悄悄秘秘地從另一條道走了。

    看門的金鎖兒坐在門洞子里睡著了,哈喇水流了一脯子。四奶把金鎖兒抱到炕上,太陽的影兒已經斜了,在地里鋤二遍山藥的二大爺也快回來吃飯了。

    那天中午,煥如沒有回來,是去了她娘家,還是一直和那個高個子男人在莜麥地里待著,就不得知了。

    四奶抱起睡得人事不省的金鎖兒放到炕上,心里那個難活呀,簡直勝過刀刮!眼看煥如是守不住了,要是那男人想和煥如做個長久夫妻,那煥如也鐵定了心跟人家,自己還真不好攔擋。新社會了,婚姻自由了,你硬要攔擋,那煥如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撕破臉和你鬧整起來,也沒個抓拿。我四奶靠在炕沿邊一動不動地發(fā)呆,她好像連摟柴燒火的心思都沒了。她想啊想,想來想去也沒個萬全辦法,這個熬倒三個老漢的硬錚女人,在兒媳婦這件事情上是真沒主意了。

    我二大爺回來了,餓得早就前胸貼了后背,弓著身子,把鋤放下,進門先喝一碗苦菜湯子。家里啞聲靜悄,他媽飯也沒做,靠在炕沿邊操著手發(fā)呆。

    金鎖兒醒來,看見他媽不在,飯也沒熟,就咧著嘴哭開了。我二大爺哄金鎖兒,說:“金鎖兒俺娃不哭,二叔教俺娃開飛機?!北惆呀疰i兒架在肩膀上顛著,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地在炕上轉。沒一會兒工夫,金鎖兒淚還沒干就笑了。二大爺說:“媽,做飯哇,餓死了?!?/p>

    四奶打個嗨聲,嘆口氣,起身燒火做飯去了。

    煥如是過了兩天才回來的。煥如回來,我四奶裝得跟沒事人一樣。慢吞吞地說:“煥如,你咋這么著急就回來了?不說多伺候老漢幾天?”過會,四奶又說:“煥如啊,你看我這死心爛肝的,你那天走得急的,你一走我才想起來,沒給金鎖兒他姥爺拿些吃喝。老漢病著,親家分道連個禮往也不懂了,叫人家笑話哩!我這會兒這腦筋瓷得反應不過來個四六顛倒,以后你得提醒我哩!”本來煥如背著婆婆私會,心里有疚,進門前胸口還在“撲通撲通”直打鼓,聽婆婆這么一說,懸著的心落了地,繼而又被婆婆感動得心里暖暖的。

    煥如說:“媽,您快別多想,他常年是個病的,咱還回回給他買個吃的?再說咱年年時逢八節(jié)不也給拿的不少嘛!”

    四奶說:“咿呀呀,難怪人家老話說女兒們是外人!”

    四奶一邊和煥如說著家常話,打問煥如媽家的事情,一邊偷偷打量煥如。煥如看起來挺精神,臉面由先前的蠟黃變作了紅潤粉白,從進門就不住手地做營生,一會兒攆雞一會兒喂狗,一會兒提了水桶澆菜,一會兒又張羅著洗衣服。我四奶在心里罵煥如,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世界上最難聽的話都罵了,只是沒有出聲而已。而她在面對煥如的時候,又把那些話轉換成了世界上最明智、最貼心的婆婆說的話。

    平常煥如總是他奶長他奶短的,從那天以后,煥如就叫開媽了。盡管我四奶一想到莜麥地里的事情,心里就憤恨難平,可一聽到煥如叫她媽,還是歡歡地答應了。她好聽那一聲媽,只要還叫她媽,煥如就還是這個家里的人??v然煥如有千般不是,也得咬牙忍著,不忍能咋?這種事情扯破了臉更不好收場,娘兒倆,兩個寡婦,一廂一個,這日子真是難熬啊。

    再說我二大爺,雖說長的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還能打會算,可遭逢上這樣的媽,這樣的家庭,誰家愿意把閨女往這枯井里填?

    一個村有個女女叫烏玉音,是看好我二大爺的,在一起做營生,就喜歡往我二大爺跟前湊,還常常找借口往家里跑。烏玉音來了不上正窯,直接就往小西房跑,只要一進小西房,就坐著不出來了。我二大爺也不是沒有動心,只要烏玉音一來,小西房就有了笑聲。

    二大爺下河灣擔水,遠遠看見擔杖晃晃悠悠出了大門,不論烏玉音干啥,放下手里營生,失慌連忙端上洗衣盆就往河灣跑。我二大爺進溝里割草,烏玉音挎上籮筐也出去割草,她的籮筐里除了放一把鐮刀,往往還放著自家園子里的黃瓜或者杏兒。

    烏玉音和我二大爺在溝里割草,我二大爺揮動著鐮刀在前面砍,烏玉音在后面摟。那些水稗草、青草、牛舌頭草在我二大爺的鐮刀下刷刷刷地撲倒,二大爺的汗水把布衫都濕透了,烏玉音就讓他把布衫脫下來,跑到泉子邊把我二大爺的布衫給洗得干干凈凈的,又晾在草地上。等割滿烏玉音的草筐,再割夠一大捆,我二大爺的布衫也干了。

    有時候,兩個人坐在河邊大柳樹下歇著,烏玉音就忽閃著毛呼嚕嚕的大眼睛看我二大爺,我二大爺被烏玉音看得不好意思,就嘿嘿嘿地笑:烏玉音你看啥,我臉上有花哩?烏玉音說,二娃,你咋越看越耐看?說完就曲起腿把頭擱在膝蓋上笑圪瞇瞇地越發(fā)大膽地看我二大爺。二大爺被看得少抓沒拿的,就站起來,扔一塊石子到不遠處的河里,濺起一串串水花,再扔一塊石子,再濺起一串串水花。一對對水鳥受了驚嚇,撲棱棱地起飛,掠著水面?zhèn)}皇失措地飛離。

    那時候,我二大爺確實是好看。他家里的鏡框里有一張涂彩的照片,穿著軍裝,拄著鍬柄,站在地頭。那時候不愛紅裝愛軍裝,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愛穿軍裝,沒有軍裝便借著穿穿,照張相也算是趕了一回時髦。當然我二大爺一輩子都不難看,小時候是好看的娃娃,年輕時候是精干帥氣的后生。哪怕是六七十歲的時候,也是老漢們當中的精神老漢。

    村里人嘴長,嘁嘁喳喳地傳諞,不幾天就傳諞到人家大人耳朵里去了。不知道人家大人給上了什么家法,反正是烏玉音就不來找我二大爺了,隊里干活也不往跟前擠湊了。一搭相好的后生們“騰”(鼓動)我二大爺,說:“二娃你怕啥?她不找你,你找她,你臉皮厚些纏磨她!”我二大爺才不是那少臉沒皮的人哩,不找就不找吧,找了又能做個啥?本村當院的誰不知道誰?自己根本就配不上人家。后來烏玉音嫁人了,只有在正月里或者村里唱戲的時候回娘家住幾天,戲園子里遠遠地瞭我二大爺。路上路下,烏玉音叼空兒跟我二大爺說話。我二大爺是能走多快走多快,能岔開走,就不相跟著走,實在避不開,烏玉音問一句,他答一句。烏玉音不問了,二大爺便不多說一句。二大爺怕給烏玉音惹麻煩。聽說烏玉音找的那個男人是個“生瓜蛋”,三句話不通就動手。她經常鼻青臉腫地回娘家,等黑青消散了,不是她爹把她送回去,就是她公公趕了毛驢車把她接回去。

    雖然和烏玉音沒個啥,兩個人也僅僅是一起割過幾回草,但對我二大爺來說,回想起來還是很甜蜜的。有幾次,我二大爺甚至想要抱抱烏玉音的,但他沒敢,他不是怕烏玉音怎么樣,而是自己臉皮薄,戰(zhàn)勝不了自己。那個時代的人就是那么死封建,尤其是青少年時期的二大爺,雖然離開了學校,中斷了學業(yè),但從小所受的教育還是把他給束縛了,如果他能夠在該愛的時候勇敢一些,膽大潑皮甚至不要臉些,或許就把所愛的人抱住了,或許就把自己的幸福抱住了,或許就把命運的咽喉給摁住了。事實上,二大爺在該出手時沒出手,卻在該拒絕的時候稀里糊涂地就接受了。

    回到家里,二大爺除了吃飯進正窯上炕外,其他時間就在自己的小西房待著,他不想聽我四奶罵人或者嘮叨。我四奶的臉是越來越黑,越來越瘦,顴骨越來越高,眼睛越來越深,那臉上的棱角也越來越分明了。

    煥如依舊隔幾天就住一回娘家,而且是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了。煥如往娘家一走,我四奶就像瘋了一樣,看啥啥不順眼。我二大爺說:“媽您說話操心些,眼看金鎖兒大了,就學大人說話,逮住啥說啥,可要往壞學哩。”我四奶說:“遭逢上那等老子那等娘,他能好到哪里?”說著說著,四奶就數數念念嚎開了。起先嚎得很悲傷,聲音顫顫的,喉嚨里好像被什么噎住了。我二大爺的頭皮一炸一炸的,生怕四奶一口氣上不來,正張羅著要給拍打幾下,我四奶就換過氣了??奚弦魂囎?,老人的氣就拉順了,數算得也更全面,梳理得也更條理了,而且用詞也更講究了。她哭我四爺“四大肚”:“我的那個天呀,你咋就走了那個干脆呀,你忍心撂下你那受苦的人呀?”她哭富栓:“我的那可憐的兒呀,你咋有家有口還要四處鬼混呀?你要是有心給媽托個夢呀……我那可憐的兒呀……”四奶的哭聲就好似戲臺上唱戲的腔調了,韻白相間、高低起伏。這時候,我二大爺就放心了,不用擔心四奶倒不過氣,該干啥干啥去了。四奶哭過一氣,心上也就松快了。人常說,女人們心小,心里擱不下個事情,全憑一哭、二鬧、三上吊。四奶是個剛強人,她不和一般女人們一樣有啥事情見人就學說,她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的主兒。再說了,人家那些女人無非是婆婆說訴媳婦兒的不是,媳婦兒數算婆婆的不是,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家就不一樣,富栓已經死了,她和煥如的婆媳關系說完蛋就完蛋。雖然她竭力在維護著,但緊維護,慢維護,眼看是手榴彈擦屁股——危險到了極點!

    二大爺對嫂子也挺同情,自他十來歲,煥如就進了門。嫂子對他不錯,脫下來的臟衣服,煥如洗衣服的時候隨住就洗了。有一次脫下條褲衩順住外褲卷住放到了門口的凳子上,沒注意,煥如居然也給洗了。

    對于自己的婚姻大事,二大爺沒有認真想過,自從和烏玉音有過那么一段小插曲又不了了之后,他一直遠遠躲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除了蒙頭干活,幾乎連話都不說,只有和金鎖兒耍的時候,才會露出個笑眉臉。

    我二大爺很疼愛金鎖兒,他甚至想著,如果嫂嫂改嫁,他是一定要把金鎖兒留下的,一來怕金鎖兒跟上媽受制,二來也是給我四奶留個念想。

    我二大爺給金鎖兒編很精巧的螞蚱籠籠,用樹枝、木棍做成小車、小木犁、小秤等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他和金鎖兒耍做買賣,金鎖兒扮演貨郎,他扮演顧客,給金鎖兒幾個小豆豆,說“貨郎子不用數,三八二十五!”金鎖兒就把豆豆裝在了兜插插里,一遍又一遍,金鎖兒咋纏磨,我二大爺都很有耐心。有時候,金鎖兒既想和二叔睡,又想和他媽睡,一時拿不定主意,一會兒上他媽住的東正窯,一會兒又吵鬧著要到他二叔的小西房,就這樣來回倒騰。鬧騰得過分了,他媽板著臉問他到底和誰睡?金鎖兒就很委屈很為難地小聲說:“我想和二叔、媽媽一起睡!”這一下鬧得我二大爺和煥如都挺不好意思。煥如說:“這娃凈灰說!”金鎖說:“我才不瞎說了,街上他們都說了,我就問他們,為什么不能睡?”聽后氣得煥如伸手給了金鎖兒一個耳光。

    我二大爺反應過來,怨煥如出手太狠:“嫂嫂,你看把娃打的,娃夠可憐了,你也下得去手!他懂個啥?還不是那伙長舌女人們嚼毛,吃飽了撐的,不知道想說個啥。”

    金鎖兒的話倒是給我四奶提了個醒。

    煥如的脾氣是一天比一天壞了,她動不動就咬著牙罵金鎖兒,一張嘴就是死死活活的難聽話。她把自己內心的苦悶全都撒到了金鎖兒身上,字字句句含沙射影,是個人就聽得明白她在罵誰,又是罵給誰聽的。四奶就在西正窯嘆氣。二大爺也敞著小西房門聽動靜,一聽見金鎖兒尖扎扎地哭開,他就趕緊到東正窯抱金鎖兒。有一回,煥如發(fā)了大火,在金鎖兒大腿上擰“肉疙瘩”,二大爺就一把搶過金鎖兒。煥如說:“二娃,你不用攔,這個死娃娃越來越沒相了。從小看大,和他那死老子一模樣。人話遞不進那驢耳朵,少老沒娘,可要討吃呢!”聽見煥如這樣咒金鎖兒,他也動了氣,憤憤地說:“嫂嫂,你這說的是啥話?娃們不聽話得管教哩,自己親生親養(yǎng)你咋能詛咒呢?”煥如說:“你們好好慣吧,將來討吃要飯,有你們后悔的時候?!蔽叶鬆敱鸾疰i兒,對煥如說:“嫂嫂,你快不要罵了,有我哩,我討了吃也不叫俺娃討吃!”

    眼看我二大爺也大了,連個說媒的都沒有,我四奶心上麻煩得跟貓抓一般。

    一天我二大爺架著金鎖兒從外頭回來,金鎖兒在他二叔脖子上高興地拍手打腳。金鎖兒說:“奶奶,媽媽,你們快來看,我給你們開飛機?!蔽叶鬆斠粫焊咭粫旱偷嘏浜现疰i兒的動作,嘴里還“嗚兒嗚兒”地喊著。

    我四奶一下子又生出一個主意來:要是煥如和二娃續(xù)了親,媳婦兒還是媳婦兒,兒還是兒,孫子還是孫子,那不是一下子就把所有問題解決了嗎?越想越覺得這是天底下、人世間最完美的事情,簡直再沒比這合適了!就是煥如比二娃大個十來八歲,這又算個啥?許男人比女人大,不許女人比男人大???再說女人大些更懂得心疼男人,自己的二娃不吃虧。過去那大戶人家盡是給兒娶大歲數媳婦兒哩。我四奶的理向來是木匠的斧子一面面劈,他就不說過去人家地主老財先給娶個大歲數的,完后還得娶好幾個年輕的小歲數的。我四奶的腦子從來就不閑著,有了這個想法,就順住這個道道盤算開了,白天黑夜地盤算,一遭一遭又一遭,盤過來盤過去,咋盤算也沒比這更合適了。

    四奶和煥如鋤自留地里的山藥,鋤了一遭又一遭,起先娘兒倆都繃著不說話。自從和氈匠斷了來往,煥如的臉色就沒好看過,倒是四奶挺得勁,心說,煥如啊煥如,我吃的咸鹽比你吃的米都多,我知道你也沒結果。你看你,少臉沒皮撲砍上尋得讓人家鬧你,上門的買賣不值錢!你娃可憐的,你年輕哩,你沒個那難活的。這下好了,人家當你個啥?

    整個地里靜悄悄的,只有鋤片砍草發(fā)出的“噌噌”聲。

    還是四奶先開了口:“煥子啊,歇一會,展展腰?!蔽宜哪淘诤拖眿D煥如商量事情時就稱呼煥如“煥子”,或者一個單字“煥”。十來年了,煥如也品摸住了這個規(guī)律,只要叫煥子或者煥的時候,那一定是要說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那幾年,煥如時常心驚膽戰(zhàn),只要婆婆換了個什么稱呼,煥如的心就怦怦怦地跳得快了。等平復下來,煥如絕處逢生般地強大起來。她甚至挑釁似的平靜地直視著我四奶,她用眼神告訴這個平時耀武揚威的婆婆:我豁出去了,我什么也不怕!

    煥如弓著腰身,埋著頭,蹭噌噌地只管往前鋤,她好像和地有仇似的,那鋤片下得很深。一口氣鋤到了地頭才停了下來,她拄著鋤柄,直起腰身。

    我四奶說:“看俺娃受得可憐的?!闭f著嘴一癟一癟,像要哭卻又哭不出來。這些年,她的眼淚早就哭干了。

    煥如說:“您這是又咋了?”

    我四奶說:“煥啊,我見你這兩天臉色不好,俺娃心上不痛快,媽知道?!?/p>

    煥如說:“您就別琢磨了,我有個啥痛快不痛快的?!?/p>

    我四奶說:“煥啊,你受的啥苦?媽心里鏡明,都是女人,守孤戀寡的日子媽又不是沒過過?現在咱娘兒倆一樣,你守著金鎖兒,媽守著二娃。我已經黃土埋到脖子根兒了,二娃也長大了,我就是這會兒死,二娃也餓不死了;倒是你,年輕輕的,金鎖兒還??!”

    煥如別過臉哭了,說:“媽,您這是啥意思,是要攆我走嗎?您舍得您孫子金鎖兒嗎?”

    我四奶說:“煥啊,媽是把你當親閨女看的,別說是金鎖兒,就是你走也是摘媽的心哩!”我四奶邊說邊在心口上拍著。

    煥如哭得出了聲,我四奶說:“俺娃也別傷心,已然這樣了,往前走一步哇。富栓沒了,你還年輕,媽再不能耽誤你了?!?/p>

    煥如說:“媽,你別說這話了,我往哪走哩,再說金鎖兒那么大了,咱又嬌慣得賴氣,豬肉貼不到羊身上,引出去還不得娘兒們挨打受氣?”

    這婆媳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掏心窩子的話,不知說到什么根節(jié)上,我四奶就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地把自己的那個大主意說了出來。

    十一

    我們縣每年六月六都辦廟會,這是多少年流傳下來的風俗。廟會規(guī)模不小,外地的小商小販們都來做買賣,打地攤的東西,又便宜又實惠。本地的瓜果也下來了,廟會上吃的喝的,唱戲的、耍把戲的很熱鬧。以往每年,我四奶都會安排煥如進城趕會,讓煥如給家里添置些小零碎東西,讓煥如進城扯一身衣裳,買些香胰子、擦臉油,順便給金鎖兒買一摞油旋兒餅,或者一包酥皮點心。

    那年六月六,煥如說:“今年人家廟會唱省里的晉劇,有媽喜歡的王愛愛哩,您歡歡地進城看戲去,咱這小縣里,等兌這機會難哩。”我二大爺也說:“就是就是,我嫂說的對著哩,您好看不過個戲,快進城看去吧?!?/p>

    我四奶在縣城有個表妹,一做啥就捎話讓這個老姐姐進城來住幾天,一碰見馬家河人就說,你們回去叫我那老姐姐進了城長短來我家。可四奶就是不去她表妹家,我四奶信奉那句話:人窮衣裳爛,親友們門上少走串,親友(有)親友(有),有些洋相才親哩,自己活成這相數了,丟人敗興的,有啥走串頭?誰稀罕你!

    那回,我四奶是打算到表妹家住幾天的。我四奶心說看戲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那件大事情要盡早落到實處。再說,這個表妹也有些年沒見了,進城去看看表妹,走動走動也好。

    于是我四奶就一手挎?zhèn)€竹籃子,籃子里裝著三十來個雞蛋,雞蛋和雞蛋之間塞著莜麥秸子;一手拉引著打心錘錘孫子金鎖兒,坐上大隊的拖拉機進了城。

    家里就剩下我二大爺和煥如叔嫂兩個了。地里也不忙,該鋤的鋤罷了,該收的還不到時候,正是一年中最消閑的時候。家里沒了我四奶打雞罵狗的聲音,沒了金鎖兒的鬧騰,一下子安靜的真是有些不適應,叔嫂倆也不知說啥,一時間竟都有些少抓沒拿的。

    煥如說:“二娃,你今天多擔幾擔水,趁著這幾天天氣好,我把咱們的蓋窩(被子)護里子洗洗。過去人窮,蓋窩不套罩子,只在里子上縫一塊布,臟了拆下來洗洗?!?/p>

    雖說村外的河灘上可以洗衣裳,但煥如這個人也奇怪,她不愛到河灘上洗,那里女人們多,嘰嘰喳喳嘴瘋得很,三句不離男男女女那些事。自己沒了男人,說不得嘴,也沒個說的,聽人家說,該接啥言?反正咋說都被人笑話,還不如不到她們跟前。

    二大爺嘴上說,“你快歇歇哇,一天天地洗,蓋不爛,洗也洗爛了?!闭f完還是挑起桶擔水去了。

    煥如去小西房把我二大爺的鋪蓋展開,揭起被單,剝下被罩子,一看那鋪蓋已經爛得不像樣,索性全給拆了。煥如心想:金鎖兒奶奶這幾年也真是越來越仔細,恨不得一個錢掰成兩半兒花,二娃的鋪蓋爛成一包也不給拆洗拆洗,縫補縫補。

    煥如把我二大爺的鋪蓋拆開,把爛棉花套子挑在柵欄上曬,那套子爛翻翻的,有的地方薄得都快塌了,有的地方卷成了堆。她把鋪蓋的里子面子在盆里泡了一會兒就開始洗了。

    我二大爺擔了幾擔水,看見煥如用冷水洗,湊上去說:“嫂嫂,我給你燒水吧,看浸著的。”說著就抱了一捆柴在院子里的炊灶上燒水。

    煥如沒說話,坐著小板凳撅起屁股只管在搓板上“嚓嚓嚓嚓”地搓。我二大爺邊往灶里塞柴,邊從后看煥如,那煥如頭也不抬,一下趕一下,越搓越來勁,罩衫和褲腰間露出白花花一截腰來。

    我二大爺見煥如沒吱聲,又說:“嫂,你讓它泡著,我起了晌洗?!?/p>

    煥如還是沒吱聲,鍋里的水已經開了,“嘩呔嘩呔”直響。

    煥如直起腰,開始擰盆里的布,我二大爺趕緊過來幫忙,使得勁兒大了,煥如那頭沒抓牢,“啪”的一下,布掉在了地上。

    二大爺這才看見,煥如眼睛紅紅的,臉上的淚還沒有干。我二大爺不知道自己哪里惹著了煥如,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悶聲給煥如燒水、換水,煥如洗的時候,他就在一邊等著,煥如洗布很用勁兒,兩只手不停地在搓板上搓著,身子也跟著一前一后地晃著。我二大爺就有點眼暈。

    中午吃的是菠菜調山藥絲、搟豆面,這飯是我二大爺最愛吃的。原估計嫂嫂惱恨恨地洗了一前晌衣裳,晌午有飯沒飯還不一定,沒想到,嫂嫂居然做的還是自己喜歡的飯菜。我二大爺就更加摸不著頭腦了,反反復復回顧自己到底做錯啥,說錯了啥,越想越是一腦袋糨糊??匆姛ㄈ缇徍瓦^來,我二大爺就問煥如:“嫂嫂,你前晌咋了?”煥如說:“不咋,忽然間心就麻煩得不行。”我二大爺說:“你麻煩啥?金鎖兒走了才半天你就想了?”煥如說:“愣貨,你快吃你的飯吧!”

    其實煥如是被我二大爺給感動得哭了。多少年了,還沒有誰關心過她的冷暖。小叔子那一句“看浸著的”讓煥如感到了一種來自男人的體貼和溫暖,想想自己十來年了,在這個家里聽到的最真誠、最暖心的莫過這句了。頭幾年,富栓是那副德性,平常也沒個正相話,高興了七聲二氣地逗你。婆婆是個厲害人,每說一句話都存著心,別看嘴上叫得親,叫得甜,心里卻事事防范著她。二娃是個正氣人,山藥地里婆婆給她出的那個計策說起來不好聽,但要真能鬧成,自己也不虧。不知道二娃是啥意思,趁著婆婆這幾天進城趕會,煥如豁出去是要試探一下我二大爺的。煥如是過來人,她要是豁出去,男人的命脈還是拿得準的,她就不信已經在人事上開竅的二大爺會撲出她的手。

    六月六,新葫蘆燴羊肉。我四奶進城趕會去了,大隊殺了羊,我二大爺割了幾斤羊肉,進門就對煥如說:“我媽摳搜的,自過完年,咱連個葷腥點點也沒見過,今兒我一狠二狠割了它一疙瘩羊肉,咱倆先熬得吃上一頓。”煥如說:“二娃,你不過了?叫你媽回來罵呀!”我二大爺說:“罵也罵我,你怕啥?趕緊給咱做上!”

    煥如把那羊肉剁開,在鍋里添了水開始熬煮。六月的羊肉真是鮮美,味道真是尖得很。熬干了水,煥如小火逼著羊肉里的肥油,一邊逼一邊用小勺往出舀。我二大爺說別逼得太干,羊肉肥點兒才香。我二大爺從菜池子里拔一把蔥,剝掉蔥皮后遞給煥如,煥如把蔥切成大段,拍一疙瘩蒜,把蔥蒜劃拉進鍋,撒一撮花椒面,倒一股醋,挖一勺自家做的老黑醬在鍋里炒著,香味頓時彌漫開來。

    煥如把肉端上來說,“哎呀,今兒這肉可是炒好了,羊肉就酒,越吃越有!就差酒了,不喝兩口就糟蹋了這碗肉?!闭f著,煥如就從柜子里摸出一瓶白酒來,上下牙一咬,那個瓶蓋子就被咬開了,白酒的香味就飄了出來。摻和著肉的香味,家里的氣氛一下子就不一樣了。

    二大爺說:“這下真是完美了,有酒有肉,這就是神仙的日子了。嫂嫂,你也上炕吃哇?!睙ㄈ缗倭嗽罾锏幕?,蹺腿坐到了后炕。二大爺說:“嫂嫂,你往前坐,坐那么遠夠不著。”煥如說:“夠得著,夠得著,你管你吃?!弊约褐皇翘粜∫稽c的肉很仔細地咬嚼著、咂摸著味道,還翻攪著把大的肉塊子往二大爺這邊堆。二大爺說:“嫂嫂你吃,你看你臉灰敗敗的啥色氣,你得吃些好的,你得關顧些自己!”那天也不知道咋了,喝了點酒的二大爺話真是多,多得有點脫寡,還盡是那貼心貼肺打動人的話。

    二大爺不知不覺喝下去半瓶多,酒勁上來了,話越來越多,越來越亂了。

    煥如說:“二娃,酒喝面皮,肉吃滋味。你臉紅成豬肝了,不敢再喝了。”說著就奪那個酒瓶子。

    二大爺抓住酒瓶子不放,紅著臉說:“嫂啊,你咋和我媽一個樣子,你咋學她那樣兒?你叫我喝!嫂,你也喝上一盅。你放開,你放開,你和兄弟喝上一盅?!蔽叶鬆斢昧硪恢皇职抢_煥如的手,把酒瓶奪了過來。

    二大爺給煥如倒了一盅,把那一盅酒舉起來擩到了煥如臉前,“嫂嫂,兄弟敬你一盅。兄弟喝多了,兄弟不該罵你,咱家這情況,苦死你了,嫂嫂!”說完,我二大爺就“嗚嗚嗚”地嚎開了。煥如說:“二娃你喝醉了……那么大的后生了,男子漢,哭啥哭?”

    二大爺擦一把臉上的淚,對煥如說:“嫂嫂,你往前走一步!金鎖兒我養(yǎng)呀,你個人往前走一步,這個家沒啥守頭了……”

    煥如把那一盅酒端起來一口喝了下去,抹了一下嘴。又夾了一塊大肉囫圇個兒塞進了嘴里,煥如使勁兒地嚼著那塊肉,沒嚼出什么滋味,夯著嗓子咽了。

    煥如喝了那盅酒,從嗓子到肚里,一路下來熱乎乎的,似乎很舒服。從來不喝酒的煥如發(fā)現自己原來是能喝酒的,酒原來是很好喝的。就說:“二娃,給嫂再倒一盅。”那天,二大爺和煥如把一瓶白酒喝了個底朝天,然后就睡到了一鋪炕上。二大爺是真喝醉了,煥如雖然喝得有點上頭,但心里明鏡。

    二大爺半夜口渴,迷迷糊糊地想要下地喝水。感覺身子被箍得緊緊的,脖子也被摟得緊緊的。他伸手一摸光溜溜的,嚇得一猛子坐了起來,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煥如的胳膊、腿被我二大爺移開后,煥如就醒來了,但假裝還在睡夢中。煥如說夢話似的呻喚著,“二娃,二娃!”

    清醒過來的二大爺慢慢回想,知道自己和煥如是生米煮成熟飯了。他狠狠地沖著頭錘了自己幾拳,輕輕地扒拉開煥如搭在他身上的手和腿,抱著衣服和鞋,赤腳跑回了自己的小西房,院子的鵝聽見了動靜,“嘎啊,嘎啊”地叫了幾聲,我二大爺哆嗦了一下。

    十二

    喝完酒的第二天早上,他遲遲沒起。頭一天拆了鋪蓋還沒縫起來,我二大爺就在炕席上躺著。他屏住氣聽著正窯的響動,他不知道煥如起來后會是什么樣子,會怎樣對待自己。

    躺在炕上的二大爺慢慢梳理著頭天晚上的事情,慢慢地就都想了起來。真后悔自己就不該喝酒,更不該敬煥如酒,這不明擺著勾引煥如嗎?想想自己從來都是把煥如當姐姐看待的,自己這做的叫什么牲口營生?可是想想那種感覺還真是美妙。他以前做夢也會夢到烏玉音,會夢到其他一些女人,也會在睡夢中糾纏不清,一塌糊涂,但都沒有和煥如這一回來得好。

    我四奶和金鎖兒進城趕會那幾天,煥如和我二大爺就住到了一起,煥如把一套他和富栓結婚時的妝新鋪蓋搬到了我二大爺的小西房。我二大爺嘴上說不能這樣啊,可是慢慢也就適應了,做起來越來越順手,越來越老道了。

    白天煥如和二大爺還和以前一樣,該干啥干啥。二大爺從溝底的小河里挑水,煥如就在菜園子里澆菜。煥如這兩天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灰敗敗的臉上有了血色,變得白里透著紅。她在菜地里一邊澆著菜,一邊哼唱著“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的調調。那些白菜、蘿卜在煥如的澆灌下也是一天一個樣地瘋長。

    眼看廟會快完了,四奶就要回來了,二大爺就有幾分惆悵。煥如在心里發(fā)笑:這個二娃,這么大個人了,咋那么怕他媽。煥如雖然不擔心四奶會把她怎么樣,但畢竟這件事做得說不得,想想還是先不要讓四奶知道得好,也顯得自己有些成色,能沉得住氣。女人和女人之間不能交代得太通透,婆婆和媳婦之間,言和意不和,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是常有的事。這件事情是我四奶的“旨意”,煥如心里有底,不專門說,一個院住著,遲早是會知道的。大家都不要擱到桌面上說,該做啥做啥,該咋過咋過就行了,沒必要當面鑼對面鼓地說那么清楚。

    我四奶從城里回來,一邊數說進城趕廟會的各種見聞和表妹家的熱情招待,一邊觀察煥如和我二大爺。煥如比以前話多了,接著我四奶的話茬問這問那,二大爺總是不敢正眼看我四奶,和四奶說話的時候眼神兒也是游移不定的。為了緩解自己這種不自然,二大爺就和金鎖兒耍,他架著金鎖兒在院子里耍開飛機,一會兒起飛,一會兒降落,一會兒拐彎兒,一會兒直飛。

    四奶也看出些不一樣來,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之后,每天睡覺前,我四奶就不再惦記著插正窯的堂屋門了。

    煥如說:“媽,您咋這記性,連門都不插了!”

    我四奶說:“咱家有個啥了,還怕睡得叫人背走啊?”

    我四奶心說:煥如啊煥如,你可真鬼精!明明白白的事情了還要扭個褶子!不過我四奶本身就是個鬼精人,對煥如的鬼精還是很看好的。就拿和氈匠的事情,煥如就瞞藏得很深。除了她,村里人是沒有人知道的。至于再有沒有其他人,村里人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那沒人知道就是沒有,顯然這個推理也不是百分之百準確,反正煥如就沒這方面的閑話。女人一旦有了些許閑話,日子過得總是會麻煩不清的。

    我四奶,那是沒趕上時候,真逼急了,那就是當“土匪山大王”的料,情況稍微復雜些,做偵查的才能就顯現出來了,她的招數一般人是想不到的。

    為了明確我二大爺和煥如是不是過到了一起,我四奶是下過功夫的。起先是吹了燈,假裝睡,可是從早起來,一整天打雞喂狗炕皮不沾一下。一旦睡下,她就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了,撐不住就呼嚕打得山響,一覺睡醒,天就大亮了。

    看來這個辦法不行,我四奶就又生出個妙法來,那就是在門頭上放一截席篾子。她想:只要門一開,那席篾子就掉地下了。天明,她只要看席篾子就知道這兩個貨半夜里有行動沒。不管誰找誰,我四奶是強烈地希望煥如和我二大爺盡快走到一起的。只要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煥如和我二大爺已經生米煮成熟飯,我四奶就不踏實。越是不踏實,她越是想要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結果。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煥如在第一次撥開屋門的時候,就發(fā)現了那根從門頭上飄下來的席篾子。她聽著西正窯我四奶鈍鋸拉木板一樣的呼嚕,差點兒笑出聲,心說,您老兒真是太鬼精。

    每一次到小西房找我二大爺,臨明回東正窯時,煥如輕輕地把門往上抬一抬,關上門,就把那根席篾子又放了上去。

    我四奶覺得奇了怪了,這兩個人莫非真是什么事也沒有,那煥如到底是個啥心事?和二娃挑明了沒?莫非是二娃不愿意?

    要說我四奶鬼多,那真是不假,她終于落實了,煥如和我二大爺是“過”到一起了。那天她專門把席篾子放到東面的門頭上,臨明倒尿盆時,開門發(fā)現那席篾子卻從西面的門頭上飛了下來。

    十三

    從此,我四奶一顆心算是放到肚里了,有我二大爺栓絆著,煥如也算是穩(wěn)定下來,過過正常的日子了。我四奶看那煥如對我二大爺那是愛見得厲害了,看眉看眼的喜歡,挖飯盡給我二大爺挖稠的。我二大爺愛吃的,在碗里給堆得冒尖尖。有一次吃面,煥如給我二大爺碗底臥兩個荷包蛋,吃到最后我二大爺才發(fā)現。金鎖兒看見我二大爺碗底的雞蛋,就哭著鬧整開了,金鎖兒說他媽偏親他二叔,偏心眼。我二大爺就夾了雞蛋放到金鎖兒碗里。煥如說:“你這娃娃不懂事,你二叔受累哩,你做啥了?整天吃得飽飽的瞎胡害?!?/p>

    一天,我四奶和煥如說:“煥啊,媽給你五個銀元?!?/p>

    煥如說:“我要那做啥?您保管上哇。”

    我四奶說:“煥啊,你聽媽說,這是傳輩數的東西,你拿著,真金白銀,多會兒也是那好東西?!?/p>

    煥如說:“我不要,您趕緊放起來?!?/p>

    我四奶說:“煥啊,你聽媽說,你也不小了,花無百日紅,咱女人們的好日子是數得過來的。趁著還能,你跟二娃把親辦了,再給二娃也生一個?;蚺畠夯蛐∽拥?,我?guī)桶橹丁!?/p>

    煥如說:“您不知道說啥了?”說著把臉別到了一邊。

    我四奶笑著說:“這有個啥了?咱多會也是那一家家,不顯山不露水的,金鎖兒娃也受不了制。只要你們好好過,咱落不到人后。等金鎖兒再大些,咱也蓋他一處瓦房院,給金鎖兒娶個媳婦兒。”

    自那以后,煥如和我二大爺就不避著我四奶了,我四奶也不用再放席篾子了。我四奶每天晚上叫金鎖兒和她做伴兒,金鎖兒不想和她睡,說我四奶一身老人味,熏得他出不上來氣。我四奶就解下褲腰里那個一拃多長的鑰匙,捅進那個大洋箱的鎖眼兒里,咯嘣、咯嘣轉幾圈,探身給金鎖兒從柜子底下往出掏好吃的。有時候是幾塊餅干,有時候是幾塊冰糖或者幾個紅棗。只要有好吃的,金鎖兒就不嫌我四奶的老人味了。我二大爺和煥如的事情慢慢地村里人也傳諞開了。街門外閑諞打的女人們問金鎖兒這會兒和誰睡,金鎖兒說我和我奶奶睡。女人們又問:“你媽和誰睡?”金鎖兒看見她們鬼眉溜眼、嘁嘁喳喳的沒安好心,就把平常不怎么說的難聽話端出來罵開了。金鎖兒說:“你管我和誰睡?你倒是管管你自己以后和誰睡哇!”金鎖兒罵的越難聽,那些個女人們越發(fā)笑得前仰后合了,金鎖兒氣不過,掬起一掬土往人堆里一揚,然后跑開了。

    我四奶恰好從墻背后路過,聽這伙女人們逗金鎖兒,就停下腳步貼墻根聽著。對金鎖兒的舉動,我四奶是滿意的,她感到很得勁,她心說到底也是這小子們頂事。

    那天中午,我四奶獎勵金鎖兒兩個紅皮煮雞蛋,我四奶囑咐金鎖兒說:“俺娃給奶記著,誰再說你媽長短,給奶拿那石頭飛他,打破頭叫他來找奶來?!?/p>

    金鎖兒童言無忌說:“奶奶,那要是打死了咋辦呀?”

    四奶笑著說:“打死了奶奶頂命?!?/p>

    二大爺說:“媽,您不知道給娃教調的些啥?緊管教還管教不過來哩,您還教他發(fā)灰!”

    四奶說:“二娃,你還不信,都說這世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那死鬼老子一輩子仁義,仁義能做個啥?啥苦重緊著他,哪里危險緊著他,還不是把命也搭上了!”

    二大爺不說話了,我二大爺和我四爺一樣,永遠說不過我四奶,說不過去就趕緊剎車。

    四奶“教導”完金鎖兒,就開始給二大爺上課了,把煥如和二大爺捏合到一起只是她宏圖大計的第一步。下一步,無論如何得讓煥如給我二大爺生個娃娃。

    四奶說:“二娃,你得多個心眼兒,可不敢就圖紅火,咋不咋得讓煥如給你生個娃娃。男女人之間,娃娃是個拴絆。再說了,煥如有了金鎖兒,你有啥?那侄子和兒子能比嗎?到底也隔著一層!”我四奶是個遣詞造句的高手,對于二大爺和煥如的關系,她巧妙地給取了個新叫法,不叫兩口子,不叫老婆漢子,而是叫作“男女人”!

    二大爺說,媽您就別操心了,順其自然哇。

    四奶還想說什么,二大爺就捩轉身走出去了。四奶望著二大爺的背影,倚著門框長長地打了一個“嗨”聲。

    十四

    煥如到底也沒給我二大爺生下個一男半女。頭幾年煥如怕有了兒子不親侄子,后幾年煥如歲數也確實不小了。至于煥如是怎么節(jié)制的,據說是煥如的主腰子里常年縫著一包麝香,正好對著小肚子。麝香寒氣大,不利于受孕?;蛟S也有我二大爺的因素,誰知道呢?反正二大爺一輩子沒有自己的骨血,四奶眼看煥如生不下,就開始四處物色給二大爺抱養(yǎng)一個孩子。

    秀兒是二大爺拾回來的。

    那年夏天,二大爺割草,隱約聽見有娃娃的哭聲,就停下了鐮刀,站起身來屏住氣、仄著耳朵聽,那哭聲很微弱,啞聲啞氣的,顯然是哭不動了。二大爺順著哭聲,在一個地埂下發(fā)現一個捆扎著的花布包裹。包裹里的小孩已經哭得小臉發(fā)紫了,二大爺揭開那塊爛花布,那孩子就不哭了。二大爺端詳著這娃娃的小胳膊小腿,被屎尿腌得紅孜孜的,小小的頭上覆著一層細細軟軟的胎毛。二大爺不知如何是好,他站起身來,四下里張望,希望看到個誰,但大野地里除了正在拔節(jié)的莊禾,綠海漫漫,連個人影也沒有。就在猶豫的工夫,這娃娃就又哭開了,嘴張得很大,舌頭一顫一顫的,一聲比一聲哭得凄慘。二大爺說:“你這娃娃,還訛上我了?”說完那孩子居然不哭了。緊接著又說:“你個小人芽芽,我抱回去給你吃啥喝啥?”最終,二大爺是被這孩子的哭聲給鬧住了,到底也沒忍心丟下這孩子不管,而是把割了一前晌山大的一堆草丟到了地里。他很小心地把那個包裹平展展地端了回去,一路上都是那么伸著胳膊,彎都沒敢彎一下。

    雖說四奶已經放出話要給我二大爺門下抱個頂門墊戶的娃娃,但那話是說給煥如聽的。當真給抱回個小貓一樣的肉團團來,一點準備也沒有,她老人家還是大吃了一驚。

    二大爺說:“我后晌就出去問打看誰要哩。我要不抱回來,這個娃娃沒活頭……大野地里曬上一晌午,準定活不出來……”

    四奶說:“已然抱回來了,我先給娃洗洗,換塊干凈布包著?!蔽宜哪踢呄催厙@氣:“可憐的娃娃啊,狠心的當家人,娃那小命哎!”洗干凈后,四奶又給這個娃娃泡了一碗甜草苗水。在筷子頭上綁一圪嘟新棉花,蘸著甜草苗水往孩子嘴里擠。這孩子逮住這個棉花圪嘟沒命地吸。吸飽了水,就睡著了。

    炕上忽然多了個娃娃,首先是煥如不高興了,嘴上沒說啥,臉卻是拉長了。煥如一拉下臉來,誰都沒話了。金鎖兒那時也十二三了,金鎖兒說:“二叔,咱家不要這個臭板女兒。”說話間,把一碗飯也推倒了,加了山藥圪棒兒白菜葉子的豆面拌湯連稠帶稀漫下一炕席。四奶說:“你個挨刀娃娃灰的!緊慣慢慣,慣成個判官了,越來越沒情由了?!睙ㄈ缃桀}發(fā)揮,提起個笤帚圪嘟就是個打金鎖兒。那金鎖兒從小有我四奶護著,他媽一張羅著打他,就殺豬似地嚎開了。二大爺從煥如手里奪下笤帚扔到了一邊。煥如恨掣掣地一撩門簾回了自己住的東正窯。

    那幾天,煥如就不理我二大爺了。二大爺出去給拾回來的娃娃找人家,四奶就抱著娃娃討告著正在喂奶的女人們,給娃娃討得吃兩口。恰恰我媽剛剛生了我,四奶就抱著娃娃來我家蹭奶。蹭的回數多了,我奶奶就發(fā)話了:“老四家,不是我小氣,男娃們奶肚兒大,俺娃也不夠吃。再說了,這也不是個長久辦法?!蔽沂俏覡敔斶@一門上的長孫,用我奶奶的話說,就是十畝地里的一苗谷子,是個十足的“稀罕寶貝”,我的口糧是不允許別人分享的。

    四奶聽出了我奶奶的牙音,就不再抱著娃娃蹭奶了。街上有奶的女人們看見我四奶過來,要不轉身走了,要不就趕緊把自己的娃娃拉過來,不管吃不吃,撩起衣襟就把娃娃按到了衣服里。

    二大爺打問了一圈兒也沒人要這個娃娃,他甚至都到外村問過了,也沒給娃娃問下個主兒。我四奶抱著這個娃娃討奶吃,抱著抱著就放不下了。四奶最不缺的就是主意,四奶主意捉成鐵缽缽兒了,四奶心說:這個娃娃我養(yǎng)定了,就給二娃養(yǎng)著!

    煥如那幾天始終沒個好頭臉,二大爺也不去招惹她。晚上,二大爺踅摸著親近煥如,煥如臉朝墻給我二大爺個脊背,任二大爺咋扳都不往過翻身。二大爺說:“我也不想要,可是給不出去呀!咱要沒看見,狼吃狗啃也與咱能沒相干。咱不是看見了嘛,看見不管就是見死不救。救下了不管,再扔出去,那娃要是那啥了,咱就是殺人兇手?!?/p>

    煥如用蓋窩埋著頭,始終不吭聲。煥如是把二大爺當個寶似的,越是珍愛,越是攥心攥膽的。小隊出工,哪個女人和我二大爺多說一句話,她心里不舒服老半天,誰和二大爺開個玩笑,她也放在了心上。二大爺手巧,女人們做營生的作仗不順手了,叫二大爺給調理一下,她也不放心。鄰家海桃子老叫二大爺給磨剪子,煥如就對海桃說:“她嬸子,男人們磨剪子費女人哩,你以后不要讓俺他二叔磨剪子了?!蹦呛L乙膊皇巧撇?,沒好氣地說:“找二娃修個剪子與你有啥相干?閑得你沒事找事是吧!”

    煥如越是霸著二大爺,那女人們越是加了勁兒撩涮我二大爺。二大爺在村里男人女人堆里混出來了,戳光磨明了,也不是當年那個人們一說就臉紅的靦腆書生了。只要有誰起個頭,二大爺就能沒完沒了地跟人聊上一天。二大爺和人們說說笑笑的,煥如卻老是拉著個臉,那臉陰森森、冷冰冰的快趕上四奶黑臉了。

    十五

    不管煥如高興不高興,四奶是把這個娃娃留下了。四奶對二大爺說:“二娃,這女兒既然叫你碰上了,那就是你和她有緣分,就是子孫奶奶給咱家送來的娃娃。既然抱回來了,咱就不能把娃再扔出去,大小也是個命哩!拉扯大了也是個親的,娃就認在你名下。從今兒起,你有女兒了,你就是他大大?!?/p>

    十二天小滿月的時候,四奶給這孩子洗了洗,穿上了一身新的花布小衣裳,眉心還點了一個紅點點。二大爺抱著那娃娃,娃娃小眼睛黑溜溜的好像在瞅端人,“嗷啊……哦啊……”小嘴一張一合地跟我二大爺說話,二大爺就親得不想往下放。四奶說:“看那個小人兒,人精的鬼大的!咋就那么個惹親呀?”四奶和二大爺說:“得給娃起個名字了,不能老是叫小女女和娃娃了?!倍鬆斁徒o取了個名,叫“秀兒”。

    見二大爺和四奶把秀兒喜歡的,煥如心里就不痛快得很。煥如不高興是不高興,但她說不出個啥。不吃她的不喝她的,她能說個啥?再說了,和二大爺這幾年過著,孩子也沒給生出來,自己也底兒虛哩!煥如不和四奶上話,她就給二大爺吹枕頭風。一到夜里,煥如就一頭扎到二大爺懷里說:“二娃,你娃娃也有了,哪天要是再領個女人回來,我是不是就得給你騰地方呀?”二大爺說:“你不知道一天天思謀些啥?誰不知道咱倆過著。那幾年還沒問下個人,這會兒誰尋哩?”

    煥如說:“二娃,你這是后悔了哇?”

    二大爺說:“我有個啥后悔的!”

    煥如說:“你后悔了,你嫌我老了?!?/p>

    二大爺說:“誰不是過一年長一歲,誰不是一年比一年老?”

    煥如說:“我本來就比你歲數大,女人本身就比男人老得快,你遲早也得再娶?!?/p>

    二大爺一把攬過煥如說:“你這沒做的盡瞎盤算,遲早是個多會兒?早還沒娶,遲都遲了拿啥娶?娶誰?”

    煥如說:“反正我今兒告訴你,你要是張羅著娶女人,我就給你掛到堂前門頭上。我也反復思謀了,我不能沒有你。這么多年了,要不是你,我也早走了?!?/p>

    頭幾年,二大爺和煥如之間挺好的,雖然沒有明媒正娶舉辦什么儀式,但各自心里都明白,一個鍋里攪勺頭,就那回事情。自從抱回秀兒,煥如就生了另外的心,這女人一旦心里不踏實了,就要翻過來倒過去的思謀,思謀來思謀去,還都是順著一個方向,能把假的想成真的,能把虛的想成實的。煥如的車轱轆話在二大爺耳朵底下念叨得多了,二大爺聽著除了潑煩,也開始思謀上了,越思謀越覺得他和煥如這事情終究也是個鬧不好。

    秀兒是越來越招人喜歡了,二大爺回來,只要一看見秀兒就不乏了。六七個月的時候,秀兒趴在炕上,一看見我二大爺進門就呵兒呵兒地笑。二大爺一拍手,她就上了發(fā)條一樣“嗖嗖嗖”地往過爬。再大些,小嘴甜的,大大,大大地叫著,叫的二大爺心里美的。干活兒都有使不完的勁兒。二大爺在西正窯四奶這廂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只偶爾到煥如住的東正窯打個照面兒。

    煥如想,既然拴不住心了那就一定得拴住人,要是連人都拴不住了,最后還得實際點,那就是鬧住錢。

    想明白了的煥如對二大爺是格外殷勤周到,她甚至開始抱秀兒了。二大爺知道,這是煥如在拴絆他。以前稀里糊涂地和煥如過著,在自己青春最旺盛的年歲,煥如以自己成熟女人的火熱溫暖著二大爺,一步一步,水到渠成?;蛘哒f,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茍且度日。四奶、金鎖兒、煥如、二大爺,該在的人都在。對四奶來說,孫子還是孫子,媳婦還是媳婦。對煥如來說,自己終究還是個女人,無依無靠,有個疼她的婆婆和男人也算是心滿意足,更何況四奶還答應過那些留下來的寶貝物件都會盡數送給她,那樣金鎖兒的房子和媳婦也就有了著落。二大爺白天有熱湯熱飯吃,黑夜有女人暖蓋窩筒子,洗洗涮涮,穿穿戴戴有老媽和煥如經管著,好像也沒比誰少下啥,從來沒去想過要打破這種看似平靜的生活。倒是煥如忽冷忽熱的變化讓二大爺也開始質疑他和煥如的關系了。

    十六

    二大爺常常架著秀兒繞村轉,那時候也沒個啥稀罕吃的,村里代銷店里賣紙包的糖蛋蛋,一分錢一個,二大爺給秀兒買糖,一買就是五毛錢的。海桃一碰見我二大爺就說:“二哥,你看你把秀兒親的,要是親生的更親。你叫那貨拴住,啥也誤了?!焙L蚁雱穸鬆斦齼喊私浫€正當年齡的媳婦,再不要和煥如這樣,也沒個后,有一次甚至給二大爺說媒了。

    海桃說:“二哥,你就沒見過個女人,煥如比你大下十來歲,你就和她圪且(茍且)呀?”

    海桃好開玩笑,老也圪逗,小也圪逗,嘴又瘋,張嘴就是男人女人那點事兒。 別看二大爺平常和海桃說話開玩笑也不講究個大伯子小嬸子的,但海桃一旦正經說話,二大爺卻泛不上話了。

    海桃說:“我四大娘也不知道咋想的,老糊涂了,那幾年就不說張羅給你娶媳婦兒!你年輕,懂不得四六顛倒,她老人家也不懂?”

    海桃是個直性子,她點撥二大爺也算是打個路見不平。再說了,因為叫二大爺幫忙被煥如嗆了幾回,海桃看煥如是越看越不進眼了。她甚至嫉妒煥如憑啥能把那么好個馬二娃拴得死死的?農業(yè)社一起做營生,瞟眼看一眼煥如,嘴扭得緊緊,臉素不拉幾,從來都裝得一本正經的,還端著點架子。海桃看不慣煥如那做派,煥如就在心里罵海桃。

    盡管煥如看不慣海桃,也頂多是少說甚至不說話,怨恨都窩在心里,然而,大隊院里打過那一架之后,海桃像是一根刺一樣深深地別在了煥如的心上。

    那天,大隊給社員按戶分土豆、蘿卜等冬儲菜,各家各戶幾乎是傾巢而出,男女老少,挑著籮筐直奔大隊院,一時間,大隊院里沸沸揚揚、熱鬧非凡。

    三個女人一臺戲,在這種場合,愛說笑的海桃向來是主角。一句平常話,只要經由她的嘴里出來,就有了不一般的色彩,總能逗得人家笑個人仰馬翻。

    海桃一伙扎在一堆兒嘁嘁喳喳說一陣,嘰嘰咯咯笑一陣,猛不防煥如板著臉站到了海桃身后。一時間,眾人都愣住了,唯有海桃還在眉飛色舞地說著。而她所說的恰恰是關于煥如的閑話。等她醒悟過來,一扭身,迎接她的就是煥如手里舉著的那個胳膊粗細的大蘿卜。

    煥如幾乎是用上了全部的力氣,掄圓了照住海桃的頭打的。海桃被蘿卜擊中,“嗡”地一下暈倒了。

    一時間,大隊院里亂了套,人們趕緊往起扶海桃,女人們手忙腳亂,又是掐人中,又是人工呼吸。一番折騰,海桃“咯兒”一下換上了氣。緩過來的海桃,掙脫眾人,朝煥如撲了過去。

    十七

    海桃被煥如打了一蘿卜,臉上散出一大片黑青,把個臉都幾乎苫滿了。海桃把煥如的臉也摳了好幾個很深的血道子。海桃臉上的黑青最終散了,煥如臉上的疤是褪了好幾年還有隱隱約約的白。每次照鏡子,煥如都在心里往死咒海桃。每咒一次,煥如的心里對海桃的仇恨就更深一層。她甚至把二大爺對她的冷淡都歸咎到了這個該死的海桃身上。一起做營生,海桃依舊和人們大呼小叫、有說有笑,海桃的每一聲笑都深深地刺激著煥如。海桃心大,打完這一架,除了和煥如不說話外,和四奶二大爺都還照常相處,時不時借個饸饹床子啥的,刀子剪子鈍了,趴在墻頭上吆喝:“二哥,你啥時候得空了,給我磨磨。”

    有一次,海桃叫我二大爺給磨剪子,我二大爺應聲就要出去,煥如就罵開了。煥如罵人聲音不大,一個字一個字往出蹦,比平常說話還慢,但是每一個字都帶著咬勁兒。那天,煥如攔住我二大爺死活不讓走。

    我二大爺氣得一下子臉漲成了豬肝,聽見煥如說話連一點把門的也沒有,也不想和她理論了,一抬胳膊,一把把煥如甩到了炕腳地。煥如不顧疼痛,撲起來拽住我二大爺的褲腿不讓走。我二大爺扳住門框往出拔腿,煥如屏住氣不吭聲,死抱著不放。我二大爺到底勁兒大,幾下就掙脫了。

    二大爺出了家門也并沒有去給海桃磨刀磨剪子,而是一個人到了溝底的河邊坐著,他是想清靜清靜了。河水嘩嘩嘩流淌著,游動的小魚,碎碎的小石子歷歷在目,以前烏玉音和他就常常坐在河邊看魚看蝌蚪。要是當年娶了烏玉音,日子會是什么樣子呢?想想這幾年過得真是窩囊到底了,煥如也不知道是咋了,老是尋不是,懷疑他“拋米撒面”,外頭有人了。二大爺其實是想要和煥如過一輩子的,這個女人和他們孤兒寡母一起守待了小二十年。不管咋說,感情是有的。但煥如這幾年實在是有些過分了。二大爺一個人在野地里坐到天黑才挪著往村里走,一進村就聽見本家的一個大爺說:“二娃,戳下拐了,煥如上吊了?!?/p>

    煥如原本是想要嚇唬嚇唬我二大爺,她拴好繩子,套在脖子上,單等我二大爺或者我四奶走到當院才往翻蹬腳底下那個凳子的?;鸷驔]把握好,比畫的中間,凳子就倒了。

    我四奶回來時,煥如身子已經硬了。

    那時候金鎖兒已經到了娶媳婦兒的年紀了,煥如眼看熬盼得當婆婆呀,卻因為和我二大爺置氣把自己葬送了。

    金鎖兒也因為他媽的死和二大爺度下了仇,金鎖兒變著法兒從我二大爺這兒掏騰。耍錢輸了就從家里挖糧食。二大爺喂一年的大豬,到年底就被要饑荒的趕走了。二大爺是很親金鎖兒的,從小背著抱著,肩膀上架著,說不親那是假的。不管金鎖兒咋對待二大爺,二大爺作為長輩是一定要先給金鎖兒過下初一的,至于金鎖兒能不能理解我二大爺這一片苦心,能不能給二大爺過個十五,二大爺壓根兒連想也沒想。

    十八

    后來,二大爺下苦狠干了幾年,給金鎖兒蓋了一處新房院,娶過了媳婦兒。金鎖兒一家住新房,二大爺和秀兒還住在舊院里。

    那年下了四十來天的連陰雨,人們都管那年的雨叫“塌窯雨”。村里的土窯都塌了,坐在家里,耳朵底下盡是“忽通,忽通”塌窯塌墻的聲音。緊苫慢苫,二大爺的窯頂也洇了下來。秀兒站在鍋臺上,抬手按窯幫上的泥皮,一摁一個坑。秀兒說:“爹,咋呀,咱這窯不敢住了?!倍鬆斪诖案壮闊煟桓右桓?,二大爺苦笑著,對秀兒說:“俺娃不怕,只要人住著,就有一股氣頂著,這窯就塌不了!”說話間,簸箕大一片泥皮掉了下來,“咵嚓”一下摔在了當地。

    秀兒說:“爹,這窯說啥也不能住了,你去和我哥說說,咱爺倆去他們新房住一段時間?!?/p>

    二大爺不說話,只是個抽煙,其實二大爺和金鎖兒兩口子張口了,可金鎖兒媳婦兒沒說話,金鎖兒一口回絕了。

    泥皮一片接一片地往下掉,秀兒拉著二大爺,就是個往院跑。雨地里,爺兒倆披著一塊塑料布站在當院,屋子里泥皮“噼里啪啦”掉得更歡了!

    二大爺說:“還是俺娃精,頂不住了,窯是說啥也不能住了?!?/p>

    用塑料布苫蓋小房的海桃看見我二大爺和秀兒在當院站著,急忙說:“二哥,你們爺兒倆站在院里給老天爺禱告呢??!?/p>

    秀兒說:“嬸兒,窯塌呀,不敢住了?!?/p>

    窯洞里的泥皮不往下掉了,住是不能再住了。海桃男人滿倉過來說:“二哥,你爺兒倆就住我家南房吧。”

    窮家難舍,二大爺蹲在地上,望著這三孔窯洞,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頭。

    秀兒一次一次地往出倒騰那些日用的鍋碗瓢勺,滿倉叔攔不住,就和秀一起倒騰。那窯遲不塌早不塌,單等秀兒和滿倉叔一起進去了,呼隆嗵——嘡!一下子就塌下來了。

    秀沒了,滿倉叔殘了,二大爺一下子躺倒了,閉著眼睛不吃不喝、一動不動,二大爺也不想活了。

    那年是閏八月,直到八月十五我回家才知道秀兒沒了。我在二大爺的爛大院里哭得換不上氣來。我媽說:“俺娃不哭哇,哭也哭不活了?!敝蟮暮枚嗄辏颐棵繅粢娦銉?,她都是穿的一身紅衣裳,臉黃黃的,眼里滿滿的淚。

    秀兒沒了,窯塌了,二大爺就住到了海桃他們家的南房。

    海桃和滿倉沒有埋怨二大爺,相反,還把我二大爺當成了自家人。

    二大爺的后半段是和海桃一家過著,滿倉殘了,別說是干活了,除了吃飯不用人喂,幾乎啥也不能自理了。二大爺幫襯著海桃給滿倉的兩個兒子都娶過了媳婦兒,海桃進城看孫子,他照看滿倉。 后來兒子們把滿倉也接進城了,二大爺就看護滿倉的院子。

    海桃隔一段時間回一趟村,回來也就住個三兩天,給我二大爺洗洗涮涮,蒸些饅頭,做些干糧 。雖然,二大爺和海桃之間始終保持著大伯子和弟妹的界限。海桃回村住上幾天,等回城的時候,二大爺把賣下豬羊的錢,糶了糧食的錢給海桃拿上,海桃嘴上說不拿了不拿了,最后還是拿上了。

    頭幾年海桃是一個月回一趟村,又過了幾年,海桃是換季的時候回一趟,再后來就是夏天回一趟,年底回一趟。海桃住慣了樓房就住不慣平房了。那時候,二大爺已經老了,一年也刨鬧不下幾個錢了。

    二大爺是二○二○年春天死的,二大爺也沒去醫(yī)院,一個人在家扛著。他的死訊是三老漢發(fā)布的。

    在他死前的十來天就不出門了,三老漢每天往二大爺窗子上揚一把黃土。三老漢一揚黃土,我二大爺就罵,起初罵得很響亮。漸漸地,二大爺就罵不動了,聲音越來越微弱了。直到有一天,三老漢揚了好幾把黃土,二大爺也沒有發(fā)出一絲絲聲音,三老漢就推斷我二大爺是死了。

    三老漢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我二大爺沒了。我給金鎖兒打電話,金鎖兒說自己病著就不回來了,讓我做主看著辦。一個做“喪事一條龍”的哥們兒承攬了二大爺的喪事,我對那哥們說,給老漢把那墓碹得寬寬大大的,活著沒住過個好家,死了再不能受憋屈了。

    馬家近門兒派個代表打個照面就走了。從前至后,我成了唯一的孝子。人生一輩子,生和死是兩件大事。我囑咐鼓樂班子,甩開了吹打,在告別陽世回老家的路上,我要給我二大爺制造一些動靜。我想讓他走得盡量隆重些、體面些。

    我二大爺出殯前一天,那三只貓也死了。

    我把它們埋在我二大爺的墳腳底,它們是我二大爺的煥如、烏玉音和海桃子,在另一個世界,我希望它們能陪伴著我二大爺。

    正月里,我們村村委會組織戶籍人口回村開了一次會。由于前幾年的私挖亂采,我們村已經成了采空區(qū)。土地經營權不變,所有宅院,不論地面建筑是否存在,按照統(tǒng)一標準進行補償。金鎖兒和他的兒子勝利出現了,金鎖兒已經病入膏肓,二大爺的那處爛大院也歸到了金鎖兒他們名下。

    村委會院子里人山人海,馬家河的人們都回來了。有些人,走的時候還是硬朗朗的中年人,回來的時候卻已經拄上拐棍了。猴娃娃們都長大了,洋氣了,不說大人名字,打上八輩也不知道是一個祖先了。

    當那個房屋確權的大紅榜貼出來的時候,勝利的臉上浮現出了幾經掩飾的笑意,將一個煙屁股丟在地上,用腳使勁擰了好幾下。

    回來的路上,正是傍晚時分,殘陽如血,夕照下的馬家河,如紅緞子一般耀眼。女人如河,我四奶、煥如、海桃,不就是淌過我二大爺心頭的三條河嗎?

    二大爺這一輩就這樣完結了,我曾經無數次一廂情愿給二大爺設計過好多種可能的人生軌跡,似乎都比實際情況要好得多。但誰的人生是按照預設的軌跡進行的?

    聽說金鎖兒父子認領了二大爺的那處爛院。我又反復琢磨,二大爺也算是有后了。

    (責任編輯 王瑞鋒)

    作者簡介:馬舉,筆名大精彩,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多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神州》《黃河》《鴨綠江》《花溪》《參花》《長江叢刊》《廈門文學》等報刊。著有短篇小說《達哥孤旅系列》《老七》《杏花白了》,中篇小說《陳家洼》,長篇小說《蛻變》《孽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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