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欣
(重慶師范大學 初等教育學院,重慶 400700)
建安九年(204 年),曹操擊敗袁紹,以鄴城為中心,逐步統(tǒng)一了北方。建安十三年,曹操于鄴城任丞相,為訓練水軍,在鄴城西北修建了玄武苑?!段簳の涞奂o》載:“(建安)十三年春正月,公還鄴,作玄武池以肄舟師?!保?]銅雀園位于鄴北城內(nèi)西北部,文昌殿西?!埃ńò玻┦迥甓?,(曹操)作銅雀臺”[2]。建安十八年,曹操封魏公,加九錫,建都鄴城?!埃ㄍ辏┚旁?,作金虎臺,鑿渠引漳水入白溝以通河”[3]。建安十九年,作冰井臺?!端?jīng)注·濁漳水注》:“(鄴)城之西北有三臺”,“中曰銅雀臺,高十丈,有屋百一間”;“南則金虎臺,高八丈,有屋百九間。北曰冰井臺,亦高八丈,有屋百四十五間,上有冰室,室有數(shù)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石墨焉”,“又有粟窖及鹽窖,以備不虞”[4]。三臺高大,既可儲存戰(zhàn)略物資,又可以瞭望據(jù)守。玄武池與銅雀園三臺的修建實現(xiàn)了水路運輸、物資儲備、軍事觀察與水軍訓練等多重功能,滿足了曹魏政權初期鞏固北方政治、軍事、經(jīng)濟基礎的需要。
建安十六年(211 年)正月,曹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署,為丞相副,大批為戰(zhàn)亂所苦的文人陸續(xù)來到鄴城,“始文帝為五官將,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粲與北海徐幹字偉長、廣陵陳琳字孔璋、陳留阮瑀字元瑜、汝南應玚字德璉、東平劉楨字公干并見友善”[5]。同年,曹植為平原侯,劉楨、應玚為平原侯庶子。建安十六年至建安二十二年,曹氏兄弟以及諸文士大部分時間留守鄴城,鄴宮園林中的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十分活躍。玄武苑與銅雀園政治、軍事功能開始向審美、娛樂功能轉化。建安十五年(210年),曹丕作《于玄武陂作》[6]。建安十六年,曹丕作《芙蓉池作》與《善哉行》(《藝文類聚》作《銅雀園詩》)[7],劉楨作《贈徐幹詩》[8],王粲作《雜詩》(其二)[9]。建安十七年,王粲作《雜詩》(其一)[10],曹植作《公宴》[11],陳琳作《宴會詩》[12],劉楨作《公宴詩》[13]。建安十九年(214 年),曹植作《贈王粲》[14]。建安二十二年(217 年),曹植作《贈徐幹》[15]。其中,建安十六年至建安十八年是鄴宮園林詩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建安二十二年以后,曹丕立為太子,建安諸子相繼離世,鄴下詩壇的游園活動趨于終結,鄴宮園林詩的創(chuàng)作進入衰退期。
園林是一種時空交融的藝術。鄴下詩人不僅對鄴宮園林中的水體、動植、建筑等空間景觀有著豐富的描寫,而且于園林中的天時之美亦有深刻體察。
1.鄴宮園林詩的空間
玄武苑以玄武池為中心修建。曹操又開漳渠,引漳水入銅雀園?!端?jīng)注》“漳水”條云:“引漳流,自城西東入,逕銅雀臺下,伏流入城東注,謂之長明溝也。渠水又南逕止車門下,魏武封于鄴為北宮,宮有文昌殿。溝水南北夾道,枝流引灌,所在通溉,東出石竇堰下,注之隍水。故魏武《登臺賦》曰:引長明,灌街里。謂此渠也?!保?6]鄴宮園林或穿池,或開渠,營建了大面積水體景觀。
水是透明的,既為周圍景物增色,又增強了鄴宮園林的空間層次感。陳琳《宴會詩》:“玄鶴浮清泉,綺樹煥青蕤。”[17]玄鶴、清泉、綺樹、青蕤相互映襯、高低錯落。曹植《公宴》:“秋蘭披長坂,朱華冒綠池。”[18]長坂秋蘭、綠池朱華,由面到點地映現(xiàn)出池畔的盎然生機。曹丕《于玄武陂作》:“菱芡覆綠水,芙蓉發(fā)丹榮。柳垂重陰綠,向我池邊生?!保?9]緊貼水面的菱葉、芡實,高出水面的荷花,水邊的垂柳,構成了玄武池水體景觀的三個植物層次。菱葉、芡葉、荷葉、柳葉之綠,與荷花之紅建構了夏日玄武陂別樣的顏色。
水是流動的,或暗涌,或跌落,或撞擊,或飛濺,營造出鄴宮園林或婉轉,或激越,或歡快,或清爽的空間意趣?!扒負P素波”(王粲《雜詩》其一)[20],盤桓的池水揚起潔白的浪花。曹丕《于玄武陂作》:“川渠互相經(jīng)”“流波激悲聲”“萍藻泛濫浮,澹澹隨風傾”。玄武池邊川渠相交、流響清越。在微風的吹拂下,浮萍與水藻輕輕蕩漾。曹植《贈王粲》:“樹木發(fā)春華,清池激長流?!保?1]清澈的池水沖擊著堅硬的石塊,晶瑩的水花與繁茂的樹花映現(xiàn)出春日的勃勃生機。
鄴宮園林中有著豐富的動物、植物。遠觀則“列樹敷丹榮”(王粲《雜詩》其一),“細柳夾道生”(劉楨《贈徐幹詩》)[22];近賞則“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曹丕《芙蓉池作》)[23]。曹植《公宴》云:“秋蘭披長坂,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在清波與綠池的掩映下,秋蘭之秀、朱華之艷、潛魚之躍、好鳥之鳴,洋溢著生命的美好。劉楨《公宴詩》云:“芙蓉散其華,菡萏溢金塘。靈鳥宿水裔,仁獸游飛梁?!保?4]芙蓉之華與金堤之固,盡顯鄴宮園林的華美。而鳥之“靈”與獸之“仁”,又凸現(xiàn)了鄴宮園林的仁德色彩。動物亦是鄴宮園林生趣的重要組成部分:觀其形則“玄鶴浮清泉”(陳琳《宴會詩》),“飛鳥何翻翻”(劉楨《贈徐幹詩》)。聽其音則“群鳥歡嘩鳴”(曹丕《于玄武陂作》),“北柳有鳴鳩”(曹植《芙蓉池》)[25]。在形與音的審美關照中,鄴下詩人體味著人與自然的相親相近。
2.鄴宮園林詩的時間
鄴宮園林在不同的季節(jié)有著不同的美。春日則“樹木發(fā)春華,清池激長流”(曹植《贈王粲》),“春鳩鳴飛棟,流猋激欞軒”(曹植《贈徐幹詩》)[26]。夏日則“菱芡覆綠水,芙蓉發(fā)丹榮”(曹丕《于玄武陂作》),“芙蓉散其華,菡萏溢金塘”(劉楨《公宴詩》)。秋日則“嘉木凋綠葉,芳草纖紅榮”(陳琳《游覽詩》)[27],“初秋涼氣發(fā),庭樹微銷落。凝霜依玉除,清風飄飛閣”(曹植《贈丁儀》)[28]。鄴下詩人在春的生意盎然、夏的色彩絢麗、秋的凄緊寂寥中感受四時變遷與生命流逝。
月下的鄴城園林于建安詩人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正如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所云:“皦日既沒,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保?9]曹丕的《芙蓉池作》《善哉行》、曹植的《公宴》《贈徐幹詩》、劉楨的《公宴詩》均是描寫月夜游園的情思:“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參差”(曹植《公宴》),“丹霞夾明月,華星出云間。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鮮”(曹丕《芙蓉池作》)。明月朗照、群星閃爍,夜色下的芙蓉池流光溢彩。詩人乘輦而行,無拘無束,意氣風發(fā):“神飚接丹轂,輕輦隨風移”(曹植《公宴》),“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曹丕《芙蓉池作》)。月下的宴會、珍饈與美味、音樂與舞蹈極盡奢華:“大酋奉甘醪,狩人獻嘉禽。齊倡發(fā)東舞,秦箏奏西音。有客從南來,為我彈清琴。五音紛繁會,拊者激微吟”(曹丕《善哉行》)[30]。星月閃爍,涼風悠然,鳥語花香,觥籌交錯,輕歌曼舞,給夜游園林的鄴下詩人帶來了視覺、觸覺、味覺、聽覺的多重審美。這樣的審美體驗對于生于亂世、顛沛流離、飽經(jīng)戰(zhàn)亂的詩人而言,顯得彌足珍貴。
先秦兩漢時期,園林尚未成為詩歌獨立的審美意象?!对娊?jīng)》中《大雅·靈臺》《秦風·駟驖》《小雅·鶴鳴》,《楚辭》中《招魂》《大招》,蔡邕《翠鳥歌》,漢樂府古辭相和歌辭《雞鳴》、《古詩十九首》中的《庭中有奇樹》和《青青河畔草》等詩歌中的園林景物描寫簡略,或為人物活動提供場景,或用作比興。到了建安時期,鄴下詩人通過仰觀俯察、遠觀近覷、移步換景,才真正實現(xiàn)了園林的全景式構圖。
鄴宮園林詩具有多樣化的觀察視角。曹植《公宴》:“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參差”,是仰望;“秋蘭披長坂,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是俯瞰;“好鳥鳴高枝”,是仰視。通過俯仰交錯的視角,詩人的目光在天地間穿梭,多角度地描繪了月下園林的美景。曹丕《芙蓉池作》以“乘輦”為線索描寫夜游西園的情景:“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俯視西園水景?!氨爸Ψ饔鹕w,修條摩蒼天”,仰視西園樹木?!绑@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乘輦平視驚風與飛鳥?!暗は紛A明月,華星出云間”“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鮮”,仰視西園夜空。此詩采用了俯、平、仰三種視覺變換描寫西園夜景時空交融之美。鄴下詩人利用俯仰交錯的觀察視角,自由地出入于天地之間,打破了漢賦對皇家園林平面化的呈現(xiàn),實現(xiàn)“樂哉苑中游,周覽無窮已”[31]的審美喜悅。此后,王羲之對俯仰自得的宇宙視角所實現(xiàn)的精神自由作進一步闡釋:“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王羲之《三月三日蘭亭詩序》)[32]。蘭亭詩人更是將來自園林的俯仰觀察方式進一步擴大至山水審美中:“仰視碧天際,俯磐綠水濱”(王羲之《蘭亭詩》其二)[33],“四眺華林茂,俯仰晴川渙”(袁嶠之《蘭亭詩》)[34],“俯揮素波,仰掇芳蘭”(徐豐之《蘭亭詩》)[35]。俯仰變化的視覺,提升了詩人的審美觀察力,推動了山水詩的發(fā)展。
鄴宮園林詩常常采取移步換景的描寫方式。曹丕《于玄武陂作》以“兄弟共行游,驅車出西城”開篇,點明行游的地點和同行之人?!耙疤飶V開辟,川渠互相經(jīng)”,寫出城后遠望田野與川渠。“黍稷何郁郁”句,細觀莊稼之繁茂?!傲鞑け暋本?,細聽渠水之潺湲。以上四句寫“出西城”到玄武池路途中的所見所聞。“菱芡覆綠水,芙蓉發(fā)丹榮。柳垂重陰綠,向我池邊生”,此句近觀玄武湖的美景?!俺虽就L洲,群鳥歡嘩鳴”,寫詩人登上小渚遠望長洲,群鳥傳來歡快的鳴叫?!捌荚宸簽E浮,澹澹隨風傾”,是玄武池近景的特寫。這首詩描寫玄武湖美景,遠近交錯,既有粗筆勾勒,又有工筆細描。此外,劉楨《公宴詩》云:“清川過石渠,流波為魚防。芙蓉散其華,菡萏溢金塘。靈鳥宿水裔,仁獸游飛梁。華館寄流波,豁達來風涼?!痹娙说挠污欕S著清川的流轉,將石渠、魚防、荷花、靈鳥、仁獸、華館等自然景物與人文景觀一一呈現(xiàn)。
鄴下詩人通過仰觀俯察、移步換景等方式,對園林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審美關照,構筑了園林詩歌的空間特質。詩人在園林游覽中感受四時流轉與萬物榮枯,實現(xiàn)了游園過程與情感抒發(fā)的完美結合。
曹植《贈王粲》先有“端坐苦愁思”的情緒,才有“攬衣起西游”的行為。在“樹木發(fā)春華,清池激長流”的滿園春色中,詩人發(fā)現(xiàn)了“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潛藏的悲傷。“我愿執(zhí)此鳥,惜哉無輕舟”,詩人在“愿”和“惜”之間細膩地表達了愿望和現(xiàn)實之間無法彌合的矛盾?!坝麣w忘故道,顧望但懷愁”,在離開西園之際,詩人神思恍惚,不識歸路,一步一回首,一步一懷愁。游園不僅沒有驅散愁思,反而讓詩人增添了孤獨、無奈、不舍之感。原本明媚的園林春景在詩人眼中變得寒涼無光,“悲風鳴我側,羲和逝不留”。然而,“骨氣奇高”的曹植在結尾處筆鋒一轉,又以寬慰的語氣告誡友人:“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边@首詩起于愁苦,結于寬慰,詩人低回婉轉的情思貫穿游園活動始終。
王粲在《雜詩》(其一)中本想通過游園來舒緩內(nèi)心的憂思,“日暮游西園,冀寫憂思情”,園中“曲池揚素波,列樹敷丹榮”的美景并沒引起詩人的興趣,一只孤獨的鳥兒卻吸引了詩人的目光。詩人幻想著追隨鳥兒而去,然而現(xiàn)實卻“路險不得征”。在幻想與現(xiàn)實中苦苦掙扎的詩人只能“徘徊不能去,佇立望爾形”。隨著時間的推移,詩人悲涼的情緒進一步蔓延,“風飚揚塵起,白日忽已冥”。在白日難留、晚風已起的園林中,刻骨相思與殘酷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越發(fā)不可調和,詩人只能“回身入空房,托夢通精誠”。身處空房之中,詩人更添孤寂與冷清之感,只好寄希望于夢中得到稍許安慰,“人欲天不違,何懼不合并”。這首詩起于現(xiàn)實游園,終于虛幻夢境,貫穿其間的是詩人功業(yè)未建的憂思。園林不僅提供了思緒得以展開的具體環(huán)境,而且參與了整個情感抒發(fā)的過程,將憂思催化到現(xiàn)實無法化解的地步,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情景交融。
曹丕《芙蓉池作》以“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開頭?!俺溯偂秉c明詩人尊貴的身份,“逍遙”表達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心境。接下來的十句寫芙蓉池的夜景,詩人愉悅的心情貫穿其間。在結尾處,詩人突然筆鋒一轉:“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終百年?!泵鎸τ篮愕淖匀?,詩人突然意識到人生的短暫。正如顧彬所言:“詩的最后四行所表露出來的詩人同自然的密切關系,恰恰在于自然與人生的對立。這種對立雖然只是一種推測,但卻不能置之不管。生命是短暫的,人可以長生不老(成仙)的時代也一去不復返(所以現(xiàn)在不如過去),然而自然是永恒的,通過游玩,即在自然中的活動,可將這種永恒的一部分帶進人的生命并使人忘掉哀傷?!保?6]同樣的情緒在曹丕游玄武陂之后亦有類似的表達:“忘憂共容與,暢此千秋情?!苯?jīng)歷過戰(zhàn)亂的鄴下詩人在親近園林的過程中,既有人生苦短的體悟,又有適性逍遙的感慨。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建安十六年至建安十八年是鄴宮園林詩創(chuàng)作的高潮期,曹氏兄弟尚未因爭奪繼承人而勢如水火,手足之情尚深。曹植《公宴》中描繪了曹氏兄弟在游園過程中親密融洽的關系。此詩以“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遍_篇,寫曹丕禮賢下士。中間十句寫月下西園的美景,最后兩句寫曹植的豪放不拘與怡然自得:“飄搖放志意,千秋長若斯?!辈苁闲值芄侨庀嘤H之情,凝聚在鄴宮園林最美的那一刻。
由于曹氏的勵精圖治,“自壽春到京師,農(nóng)官兵田,雞犬之聲,阡陌相屬。每東南有事,大軍出征,泛舟而下,達于江淮,資食有儲,而無水害,艾所建也”[37],鄴城的經(jīng)濟相較于故都洛陽而言,得到了極大的恢復。曹植《送應氏》(其一)描寫了建安十六年(211 年)曹植隨曹操西征馬超路過洛陽所感,其詩云:“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生欽,氣結不能言?!保?8]昔日的國都經(jīng)歷了漢末動亂,呈現(xiàn)出觸目驚心的殘破與荒涼。與此相對照的是鄴城的興盛與繁榮。劉楨在“永日行游戲”之后,面對鄴宮園林中的珍木、華館、歌舞,發(fā)出了“投翰長嘆息,綺麗不可忘”(《公宴詩》)的感嘆。當下宴飲歡愉與昔日顛沛流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面對大業(yè)初創(chuàng)、四海未定的局勢,飽經(jīng)滄桑的詩人仍不免心存憂慮。此詩歡樂中夾雜著憂思,情深意長、含蓄雋永。
鄴宮園林詩將穿池引水、花木禽獸等空間景觀與四季交替、晨昏轉換的時間流逝交織在一起,構筑了建安詩人的心靈棲居之地。鄴下詩人對于園林景物的描寫不再局限于客觀的“體物”式再現(xiàn)性描寫,更多地表現(xiàn)出“感物緣情”的主觀色彩。在仰觀俯察、移步換景的園林游賞中,詩人的主觀情緒與自然景物反復交流、融合。自足、自由的自然,反襯了人生的快樂、哀愁與無奈。所謂“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39],鄴下詩人由目光所及的園林之景擴展到整個自然界的生命與人類命運的同情共感,最終實現(xiàn)了建安詩歌從比興言志到感物緣情的轉變。
鄴宮園林為建安詩人雅集提供了場所。園林美景激發(fā)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熱情,詩酒唱和提升了五言詩的藝術表現(xiàn)力。
1.顏色對
王粲《雜詩》(其一):“曲池揚素波,列樹敷丹榮?!辈茇А队谛溱樽鳌罚骸傲廛透簿G水,芙蓉發(fā)丹榮?!标惲铡队斡[詩》:“嘉木凋綠葉,芳草殲紅榮。”陳琳《宴會詩》:“玄鶴浮清泉,綺樹煥青蕤。”鄴下詩人對于園林色彩有細膩的感受,形象地表現(xiàn)了鄴宮園林多彩的色調。
2.疊韻對
“翱翔戲長流,逍遙登高城”(陳琳《游覽詩》),句首疊韻對,聲韻鏗鏘,余韻裊裊。
3.同類對
曹植《贈丁儀》:“凝霜依玉除,清風飄飛閣?!薄八睂Α帮L”,天文相對;“除”對“閣”,宮室相對,詩意連貫,前后呼應。
4.方位對與地名對相結合
劉楨《贈徐幹詩》:“步出北門寺,遙望西苑園?!北遍T寺與西苑園之間的“遙望”,點明詩人所在的位置以及觀察西園的特定視角。昔日縱情游樂的西園對減死輸作、身處囹圄中的劉楨而言,顯得遙不可及,真實地抒發(fā)了詩人失去自由的苦悶。王粲《雜詩》(其二)云:“北臨清漳渚,西看柏楊山?!痹娙嗽谇逭乃c柏楊山之間肆意游玩,暢快的心情溢于言表?!渡圃招小罚骸褒R倡發(fā)東舞,秦箏奏西音。”在從“齊”到“秦”、從“東”到“西”的廣袤空間中,曹丕極寫銅雀園中的聲色之樂。
5.時間對與地名對相結合
曹丕《善哉行》云:“朝游高臺觀,夕宴華陰池?!痹跁r間的飛速流逝與空間的高低錯落中,詩人展現(xiàn)了銅雀園中夜以繼日的宴飲場面。
對偶在鄴宮園林詩中所占篇幅大量增加:“秋蘭披長坂,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曹植《公宴》),連續(xù)兩組對偶,語意工麗,節(jié)奏輕快?!鞍肯钁蜷L流,逍遙登高城。東望看疇野,迴顧覽園庭。嘉木凋綠葉,芳草纖紅榮”(陳琳《游覽詩》),連續(xù)三組對偶,寫出了行程變化與時間流逝?!扒宕ㄟ^石渠,流波為魚防。芙蓉散其華,菡萏溢金塘。靈鳥宿水裔,仁獸游飛梁”(劉楨《公宴詩》),連續(xù)三組對偶,句句寫景,新穎獨特。陳祚明云:“‘月出’二句景活,所舍者廣?!宕ā?,有作意?!A館’二句,生動。凡言有作意者,寫景寫事須與尋常不同。天下事物與尋常不同者,始堪歌詠,故詩以有作意為貴?!保?0]曹丕《芙蓉池作》:“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云間?!边B續(xù)四組對偶句描寫了芙蓉池生機盎然的風景與詩人怡然自得的心境。
鄴宮園林詩中對偶句位置靈活,除了上述用于詩歌中間以外,還可同時運用于開頭與結尾。陳琳《宴會詩》以寫景的偶句“凱風飄陰云,白日揚素暉”詩歌開頭,通過觸覺與視覺感受,描寫白日凱風中出游的愜意心境。中間兩句以散句敘宴會之經(jīng)過,末以園林中所見的寫景偶句“玄鶴浮清泉,綺樹煥青蕤”作結。整首詩行云流水、自然清新。
鄴宮園林詩中廣泛運用疊字與雙聲疊韻詞,使詩歌從物象描摹到情緒抒發(fā)具有一種回環(huán)往復之美。
疊字描繪鄴城園林的形與色,“飛鳥何翻翻”(劉楨《贈徐幹詩》)、“翩翩戲輕舟”(曹植《芙蓉池》)、“萍藻泛濫浮,澹澹隨風傾”(曹丕《于玄武陂作》),以上詩句中的疊字描其形?!梆ǜ咔覒摇保▌E《贈徐幹詩》)、“黍稷何郁郁”(曹丕《于玄武陂作》)、“珍木郁蒼蒼”(劉楨《公宴詩》),以上詩句中的疊字繪其色。
雙聲詞、疊韻詞描摹游園心態(tài),鄴下詩人常用“逍遙”表現(xiàn)悠然自得的游園心境,如:“逍遙波水間”(王粲《雜詩》其二)、“逍遙登高城”(陳琳《游覽詩》)、“逍遙芙蓉池”(曹植《芙蓉池》)、“逍遙步西園”(曹丕《芙蓉池作》)。類似的表達還有“遨游快心意”(曹丕《芙蓉池作》)、“飄搖放志意”(曹植《贈王粲》)等。鄴下詩人用“慷慨”表現(xiàn)不得志的悲哀,如“慷慨詠墳經(jīng)”(陳琳《游覽詩》)、“慷慨有悲心”(曹植《贈徐幹》)等。
虛字應用富于變化。劉勰云:“(虛字)據(jù)事似閑,在用實切。巧者回運,彌縫文體,將令數(shù)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保?1]“忽”字的應用:“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曹植《贈徐幹詩》)、“白日忽已冥”(王粲《雜詩》其一)?!昂鋈弧迸c“忽已”二詞表現(xiàn)時間流逝的迅疾給詩人帶來強烈的心理感受?!把伞薄昂巍薄鞍病北硎痉磫枺骸把赡顭o衣客”(曹植《贈丁儀》)、“何懼澤不周”(曹植《贈王粲》)、“歌之安能祥”(劉楨《公宴詩》)?!扒摇薄暗钡茸?,將同一詩句中的形容詞或動詞連接起來,增加詩句的表現(xiàn)力:“皎皎高且懸”(劉楨《贈徐幹詩》)、“顧望但懷愁”(曹植《贈王粲》)。“哉”字用于感嘆,增強詩句的語氣:“聘哉日月逝”(陳琳《游覽詩》)、“惜哉無輕舟”(曹植《贈王粲》)、“大哉子野言”(曹丕《善哉行》)。鄴宮園林詩創(chuàng)作中善用虛字的運用擴展了句式、豐富了節(jié)奏,有助于詩歌從四言向五言的轉變。
實字運用精煉傳神。陳琳《游覽詩》:“嘉木凋綠葉,芳草纖紅榮?!薄暗颉迸c“纖”二字描寫了園林花木從夏日郁郁蔥蔥到秋日逐漸凋零的動態(tài)過程。詩人通過對園林中植物的顏色變化形象地表現(xiàn)時光的流逝,為下句“聘哉日月逝,年命將西傾”奠定了情感基調。曹植《公宴》“朱華冒綠池”句,深得范晞文激賞?!秾Υ惨乖挕吩疲骸肮湃穗m不于字面上著工,然‘冒’字殆妙。陸士衡云:‘飛閣纓虹帶,層臺冒云冠?!税踩试疲骸饷吧綆X,驚湍激巖阿?!佈幽暝疲骸娠L遵路急,山煙冒壟生?!耐ㄔ疲骸疀鋈~照沙嶼,秋華冒水潯?!x靈運云:‘藻泛沉深,菰蒲冒清淺,’皆祖子建?!保?2]
綜上所述,鄴下詩人在園林游賞中詩酒流連、贈答酬唱,有效地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熱情,提高了詩歌的藝術技巧。尤其是對偶豐富、煉字精確,有力地推動了建安詩歌“五言騰涌”局面的到來。
鄴宮園林之游在政治層面上,體現(xiàn)了曹氏兄弟招攬人才、聚攏人心、鞏固勢力的政治意圖;在文化層面上,滿足了詩人縱情園林、頤養(yǎng)性情的審美需要?!爱斕囟ǖ纳顑?nèi)容成為詩人關注的焦點時,它就會最大限度地刺激詩人的感官,形成特定的詩性經(jīng)驗,并由詩人的感覺模式轉化成特定的藝術表象,構成具有內(nèi)在同一性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43]。隨著鄴城園林的修建,建安詩人對于園林從熟悉到熱愛的過程中豐富了詩人的藝術感受,觸發(fā)了創(chuàng)作靈感,將園林景觀從自然物象轉化為藝術形象,創(chuàng)作了可興、可觀、可群、可怨的園林詩,對魏晉南北朝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魏明帝時曾在華林園(原名芳林園,位于洛陽城北)中的天淵池畔修流杯石溝,將郊野祓禊中的曲水流觴引了皇家園林。祓禊由此成為皇家園林中重要的文化活動。西晉晉武帝華林園雅集可考的有三次,分別于泰始四年二月、太康元年三月、太康六年三月舉行。春和景明之際,晉武帝與群臣流觴取飲、吟詩賦文,應貞有《華林園集詩》,荀勗有《從武帝華林園宴詩》《三月三日從華林園詩》,王濟有《從事華林詩》《平吳后三月三日華林園詩》,程咸有《平吳后三月三日華林園作詩》等詩。由于司馬炎篡魏自立,需要為新王朝的建立尋求合法性,西晉華林園中的詩歌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鮮明的頌圣色彩?!皶x武帝君臣對禮樂文化的建構意識、華林園的空間審美指向,均啟引著西晉詩人對詩歌審美風格的體認”[44]。
南朝樂游苑位于建康城東北,諸帝常于重陽節(jié)在此賜宴群臣。沈約、任昉、丘遲均有《九日侍宴樂游苑詩》,似同題共做?!扒K高宴罷,景落樹陰移”(劉苞《九日侍宴樂游苑正陽堂詩》)[45],以曲終影動描寫時間的推移。何遜《九日侍宴樂游苑詩為西封侯作》[46]用十八句描寫樂游苑中的景物,體現(xiàn)了詩人對于園林景觀的細膩觀察。庾肩吾《九日侍宴樂游苑應令詩》[47]與蕭綱《九日侍皇太子樂游苑詩》[48]描寫樂游苑中的射獵活動,這在以往園林詩中較為少見。以上詩歌多采用開頭頌圣、中間游賞侍宴、結尾感恩的應制詩模式,文人詩酒風流在皇恩浩蕩中逐漸消歇。
玄圃是為皇太子所修建的園林,劉宋于建康始營玄圃。南齊文惠太子蕭長懋入主東宮后大興土木,“開拓玄圃園”[49]?!赌淆R書》載:“世祖在東宮,于玄圃宴會朝臣?!保?0]昭明太子又重修玄圃園,“性愛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館,與朝士名素者游其中”[51]。蕭統(tǒng)以太子之尊招攬文士,寄情園林,高談文義。“昭明太子愛文學士,常與筠及劉孝綽、陸倕、到洽、殷蕓等游宴玄圃”[52]。東宮文士曾在玄圃園中商討“古今篇籍”,編選《正序》和《文章英華》[53]。梁代玄圃還舉行過大型的學術活動?!读簳份d:“高祖所制《五經(jīng)講疏》,嘗于玄圃奉述,聽者傾朝野?!保?4]因此,這一時期吟詠玄圃園的五言詩大量涌現(xiàn):簫綱有《玄圃講詩》《玄圃納涼詩》《玄圃寒夕詩》、劉緩有《奉和玄圃納涼詩》、王褒有《玄圃浚池臨泛奉和詩》、庾肩吾有《從皇太子出玄圃應令詩》等。這些詩歌以景物描寫見長,“穿池狀浩汗,筑峰形嶪岌”(簫統(tǒng)《玄圃講詩》)[55],“石壁如明鏡,飛橋類飲虹”(王褒《玄圃濬池臨泛奉和詩》)[56]等描寫處處流露出皇家園林的奢華與氣勢。
陳代玄圃繼續(xù)成為張式、陸瓊、顧野王、陸啄、岑之敬、殷謀、姚察等宮廷文人集團游賞的重要場所,“每清風明月,美景良辰,對群山之參差,望巨波之滉漾,或玩新花,時觀落葉,既聽春鳥,又聆秋雁。未嘗不促膝舉觴,連情發(fā)藻,且代琢磨。間以嘲謔,俱怡耳目,并留情致”(陳叔寶《與江總書悼陸瑜》)[57]。陳叔寶對玄圃園明麗的風光有著近乎執(zhí)著地迷戀:“鶯度游絲斷,風駛落花多”(《上巳玄圃宣猷嘉辰禊酌各賦六韻以次成篇詩》)[58],“藤交近浦暗,花照遠林明”(《上巳玄圃宣猷堂禊飲同共八韻》)[59],“山遠風煙麗,苔輕激浪侵”(《祓禊泛舟春日玄圃各賦七韻詩》)[60],“野雪明巖曲,山花照迥林”(《獻歲立春光風具美泛舟浮玄圃各賦六韻詩》)[61]。以上詩歌作為分韻賦詩的產(chǎn)物,對偶工整,聲韻諧美,意境悠遠,體現(xiàn)了玄圃園詩歌在描摹物象上的進步。
1.從用典的角度,追慕“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62]的“西園”遺韻
“儻遇賞心者,照之西園宴”(虞羲《詠秋月詩》)[63],“高樓切思婦,西園游上才”(沈約《應王中丞思遠詠月詩》)[64],“陳王驂駕反,后副西園游”(庾肩吾《侍宣猷堂宴湘東王應令詩》)[65],“豈及西園夜,長隨飛蓋游”(陳正見《薄帷鑒明月詩》)[66]等詩,表達了對西園夜游榮華與快意的追慕和感嘆。謝 《奉和隨王殿下》:“平臺盛文雅,西園富群英”[67],盛贊隨王蕭子隆治下的荊州如同當年的鄴城一樣文士云集。陳叔寶《上巳玄圃宣猷堂禊飲同共八韻詩》結尾云:“樂是西園日,歡茲南館情”,直接將玄圃夜飲比作西園夜游。無獨有偶的是,劉孝綽亦把昭明太子集團的文學活動稱之為:“宴游西園,祖道清洛”。[68]事實上,梁、陳兩代的玄圃之游,或崇尚雍容,或沉溺享樂,在君權已固的背景下,體現(xiàn)出濃烈的賓主相得色彩。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建安時期曹丕尚未稱帝,氛圍相對寬松,西園之游除表現(xiàn)賓主相得的情感之外,還描寫了血肉親情中的手足之情與亂世流離中的忘形之交。這些縱橫交錯的情感在此后等級森嚴的皇家園林詩歌創(chuàng)作中已然不可再現(xiàn)。
2.從詠史的角度對鄴宮園林之游的追憶
東晉陶淵明作《擬古》(其七)被認為是“為中古時代西園文學的豐富書寫開疆奠基”[69]。劉宋鮑照《學劉公干體詩五首》其四云“彪炳此金塘,藻耀君王池。不愁世賞絕,但畏盛明移”[70],模擬了劉楨《公宴詩》“芙蓉散其華,菡萏溢金塘”的寫法,再現(xiàn)了劉楨在西園宴游中抑郁不得志的矛盾心態(tài)。謝靈運作《擬魏太子鄴中集詩》,詩前小序以曹丕的口吻無限留念地追憶了“朝游夕宴,究歡愉之極”的鄴宮之游。其中,《平原侯植》詩云:“朝游登鳳閣,日暮集華沼”[71],即是將鄴宮園林之游作為鄴下之游的重要組成部分?!班捪轮问谴嬖谟诓茇X海中的完美記憶,而謝靈運卻將它擴大為一個時代一個精英群體的集體性的完美記憶”[72]。相似的情緒在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中《魏文帝曹丕宴》《陳思王曹植贈友》《劉文學楨感懷》《王侍中粲懷德》,以及劉孝綽《侍宴劉公干應令詩》等詩歌中均有體現(xiàn)。
西晉至南朝,隨著皇家園林中的祓禊、游賞、講學、宴飲、文會等活動日益豐富,詩人對季節(jié)變化、時間流逝中景物的變化描寫更加細膩,對偶、用韻的熟練度相較于鄴下詩人而言也有了很大的進步。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皇家園林作為皇室生活環(huán)境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審美性與政治性并存的特點。晉江逌《諫北池表》云:“立宮館,設花囿,所以弘于皇之尊,彰臨之下義,前圣創(chuàng)其體,后代遵其距?!保?3]皇家園林的政治象征意味,往往給詩人在獨抒性靈時造成了極大的壓力:“夫文者妙發(fā)性靈,獨拔懷抱,易邈等夷,必興矜露。大則凌慢侯王,小則傲蔑朋黨?!保?4]從兩晉到南朝,政治風云變幻不定,皇家園林雅集中參與者的文學侍從身份決定了詩歌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以頌圣、感恩為主,其情感書寫相對淡漠。而蕭綱、陳叔寶等皇室成員由于“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既屬邦國殄瘁,不知稼穡艱難”[75],園林游賞于他們而言,多是寄情山水的逍遙。正如劉義慶所言,“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保?6]因此,兩晉南北朝時期無論是文學侍從,還是皇室詩人,均未從皇家園林游賞中生發(fā)出對于生命短促、年光易逝、功業(yè)未建、民生多艱的憂思與感悟,其哲理沉思并未超越鄴下。建安以后,詩人個體生命對園林時空之美的深切體察,只有在私家園林的游賞與創(chuàng)作中才得以真正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