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月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王闿運(1832—1916 年),字壬秋、壬父,齋名湘綺樓,湖南湘潭人,近代著名的學者、詩人。1996年馬積高先生主持完成了《湘綺樓詩文集》的整理工作,由岳麓書社出版。2010 年“湖湘文庫”在此基礎上增補了周頌喜整理的《王闿運未刊手書冊頁》[1],“湖湘文庫”本成為最全備的版本[2]。此后,馮利華[3]、堯育飛[4]、顏建華[5]、朱德印[6]四位學者先后輯出八篇佚文、六首佚詩,為完善《湘綺樓詩文集》作出了貢獻。筆者又輯得“湖湘文庫”本失收序跋八篇,為了便于使用,筆者對這些佚文略作考述,就教于方家。
重伯圣童,多才多藝,交游三十余年,但以為天才絕倫,非關學也。今觀詩集,蘊釀六朝三唐,兼博采典籍,如蜂釀蜜,非沉浸精專者不能。異哉其學養(yǎng)之深乎!湖外數(shù)千年,唯鄧彌之得成一家,重伯與驂,而博大過之,名世無疑。所征引有余未知者,未能校其訛字,為點閱一過,題此代序。宣統(tǒng)元年九月甲戌,闿運題。
按:此文見《環(huán)天室詩集》卷首,作于宣統(tǒng)元年(1909)。《環(huán)天室詩集》,曾廣鈞著,清宣統(tǒng)元年刻,半葉十一行,行二十一字,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湖南圖書館等皆有藏本。曾廣鈞(1866—1929年),字重伯,號觙庵,生于湖南湘鄉(xiāng),曾紀鴻長子,曾國藩孫。光緒十五年(1889)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甲午戰(zhàn)爭后,官廣西知府。生平見《民國人物碑傳集》。早年王闿運因撰寫《湘軍志》,對湘軍內(nèi)部的失誤決策與斗爭直言不諱,引起了曾國荃、郭嵩燾等湘人的強烈不滿,導致此書一度被毀版。曾廣鈞作為曾氏后人,即在此背景下,公然以王闿運為師。光緒七年(1881)歲末,曾廣鈞主動拜訪并致書王闿運,二人始訂交,此后詩學交游頻繁[7],王曾評價曾廣鈞“美材也”,“以為今神童也”[8]。王序中言“交游三十余年”,當為確指。
王闿運將曾廣鈞與鄧輔綸同列,可謂評價極高。鄧輔綸(1829—1893 年),字彌之,湖南武岡人,與王闿運同學于城南書院,并結(jié)社論詩,成為湖湘詩派的核心成員。鄧工于煉詩,王闿運曾評價其“下筆淵懿,出語高華……卓然大家,出手成名,一人而已”[9](《鄧彌之墓志銘》)。曾廣鈞詩以李商隱為宗。王闿運序言其天才橫溢,且學養(yǎng)宏富,“博采典籍”以為詩資,“格調(diào)甚雅,湘中又一家也”[10]。吳宓亦贊同此觀點,而陳衍則將其進一步闡發(fā),認為曾詩有宋詩之味。王闿運作此序時,曾詩崇尚已與三十年前初論詩時判然不同,但其古體學六朝,仍保留著王闿運對他影響的痕跡。
道光中與鄧彌之兄弟倡詩會,其后各自名家,格律大抵相似。自是,海內(nèi)詩人詩派,不約而同,初不相聞,非相仿效也。近年張孝達亟稱鄭蘇盦詩,余未見其集本。及文蕓閣以詩雄京師,則不出本朝詩派矣,是清詩固未亡也。比者程子大以詩酒豪,而南北詩人多稱顧印伯。余在成都,數(shù)與印伯數(shù)晨夕,然未見其詩。今環(huán)中廬詩才浩瀚,而多與顧唱和,蓋將奪鄧王之席,變湘聲為夏聲者,其可以溝通鄭文,且一變清詩,合唐宋而冶之乎!其不同元遺山欲兼諸家而不見本色也。乙卯人日,闿運題[11]。
按:此文見長沙《大公報》。楊覲圭,字錫侯,號喆甫,湖南善化人,光緒十六年(1890)恩科進士。曾入張之洞幕府。任江蘇候補道、三江師范學堂校長。著《環(huán)中廬詩集》,未見傳本。程頌萬《楊喆甫環(huán)中廬詩序》有言:“血嘔心而囊古,劫彈指以年深。庾開府之遭軍火,廿帙幸存;李德林之集霸朝,一民勿忝,此《環(huán)中廬詩》所由著焉?!保?2]宣統(tǒng)二年(1910),楊覲圭與梁鼎芬、顧印愚、程頌萬等人曾在北京成立閑山社,飲酒賦詩,一時稱盛。顧印愚(1855—1913 年),字蔗孫,號所持,先祖由浙江嵊縣遷至成都,“弱歲肄業(yè)尊經(jīng)書院,受毛《詩》于王壬秋”[13],詩宗李商隱(玉溪)、蘇軾(玉局),自題其居為“雙玉庵”,有《顧印愚詩集》。程頌萬(1865—1932 年),字子大,一字鹿川,號十發(fā)居士,湖南寧鄉(xiāng)人。熱心新學,為張之洞、張百熙所倚重。早年受王闿運影響,好為樂府歌行;繼而生新雅健,出唐入宋,有《楚望閣詩集》。
王《序》言“道光中與鄧彌之兄弟倡詩會”,實際與此稍有出入。王闿運與鄧輔綸、鄧繹訂交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當時他在長沙營盤街戴宅讀書,與二鄧兄弟、李壽蓉、龍汝霖等刻燭聯(lián)吟,傳誦一時;咸豐元年(1850),王闿運與此四人創(chuàng)立“蘭林詞社”,崇尚選體,追慕漢晉,稱“湘中五子”[14]。他們作為湖湘詩派的核心成員,對此后湖湘地區(qū)的詩風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除此之外,王闿運還在序言中提到了晚清以來詩壇的其他幾個重要流派:以鄭孝胥為代表的同光體(閩派);以顧印伯為代表的中晚唐派,等等。在梳理詩學背景之后,為楊氏《環(huán)中廬詩集》給出特定的位置與評價:并包唐宋,又能獨具特色。王闿運認為學詩當從模擬入手,但如元好問“初無功力,而欲成大家,取古人之詞意而雜糅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學之必亂”[15],則不應仿效。
此序作于民國四年(1915),此時王闿運已年登耄耋,鄧輔綸、鄧繹等人皆已下世,湖湘詩派正走向終結(jié),詩界革命派無復當年豪氣,同光體正占據(jù)詩壇主流。王闿運也感覺到,程頌萬、顧印愚與楊喆甫等人的唱和,已有代之而起之勢。
古硯香齋遺詩,余署正佐卿所作也,往因曾劼剛識佐卿,曾方以姨劉擇婿,特以夸我云:佐卿清才也。時曾妹婿聶亦初婚,聶自謂不及余,人亦以為不及。日夕過說,多就佐卿所,一時名輩豪貴,皆賢佐卿,獨黃子壽以為輕淺不載福,未幾而佐卿夭逝。曾仕顯要,亦旋溘化,獨聶再領節(jié)鎮(zhèn),歸居長沙。前時余家座上客,大半宿草,不復知有佐卿矣,雖欲致子壽一紙,豈可哉?曾既夸佐卿于我,又夸之于李眉生、張香濤,今唯香濤存,方議罷科舉、廢辭章,使不遇如佐卿者得從學堂使才出身,以散數(shù)百年帖括伊吾之恨,又惜佐卿之不待也!雖然佐卿不愿為曾參贊,而從曾諸使員亦略死盡。昔人以文人為無益費神,古今之費神為有益者,又竟何益哉!佐卿才不足副曾望,要不得謂為非清才,即子壽所云“輕淺”者,亦以才人評之也。其先作詩,不出高青邱、陳臥子、屈翁山、王阮亭門徑,及與我游從,慨然學無益之文,今存五言數(shù)首,是其變也。劼剛、香濤,皆不知中甘苦,宜不足以知佐卿,故余因其子請為刊遺詩,皆因其原本,以存其真[16]。
按:此文見長沙《大公報》?!豆懦幭泯S遺詩》,余世松撰,光緒三十二年(1906)湘綺樓刻本,上海圖書館有藏本。余世松(1847—1882 年),字佐卿,湖南長沙人,“為劉霞仙中丞第三女夫,曾劼剛僚婿也,于洋務能見其大”[17],與曾紀澤同為劉蓉之婿。自負其才,恥于依附,勤于舉子業(yè),不意暴病卒,年三十六。王闿運曾作《送余佐卿北游》:“陳生東游老龍徙,長歌短詠無人聽。人生日月不暫停,不游不仕鬢發(fā)星。識君冉冉徂三齡,至今枯坐守一經(jīng)。君不見宗生臥游不寂寞,胸中五岳撐天青。”[18]據(jù)此,知二人相識應在光緒元年(1875)。此后幾年,王闿運、余世松、郭嵩燾、黃彭年等常相過從。王闿運作此序時,已在光緒末年,除張之洞外,舊時座上客都已謝世,不復當年。余世松詩早年宗唐,后受王闿運影響而發(fā)生變化。張翰儀評價道:“醞旨如醉,沉思必妙,自是清才”[19]。
光緒二十八年(1902),張之洞、袁世凱等人連連上書,奏請廢科舉。光緒三十二年(1906),清政府正式廢科舉,興學校,同時獎勵學堂出身。王闿運故不喜帖括之學,在主講尊經(jīng)書院、船山書院時,倡通經(jīng)致用,僅以經(jīng)、史、辭章為課業(yè)教授學生。在近代教育改革的浪潮中,他對此抱有極大期待,故而認為假使余世松仍在,亦可借此為出路,以大展宏圖。
重伯編修當成童時,自京師歸長沙。左季文、郭筠兄與語,皆驚為天才,茫然不知所酬答,一時聲名滿湘中。數(shù)數(shù)過余,每談輒移晷,或至夜分,必有一老仆隨之,不暫離。余心知其母夫人督教之嚴也。既入書塾,見其兩弟,則衣履樸陋,恂恂如村童,益嘆母教之賢。又聞其女子皆能書畫,工詩文,益心羨之。曾氏自文正公以儒臣立大功,兄弟子姓,云起龍驤,并有異才,而重伯獨秀逸,有名士風。余嘗論之,一姓之興,自其積累。若其脫離鄉(xiāng)俗,苕發(fā)穎茂,超然群萃之外,必婚姻之助也。重伯母夫人,蘄水名家,幼侍宦游,以文儒之訓漸,奉英杰之宏規(guī)。夫君既以算學冠中西,諸子復以才彥繼勛閥,乃其家法無異。寒素能陶成美材,使就范圍,其用心尤難于養(yǎng)不才。既慶文正之有佳婦,又傷郎中之以諸孤累,未亡而不及見其盛也。今夫人已逾六旬,諸子奉誨,幸貽令名,思使當世傳其徽音,乃最錄所作詩篇,自癸酉及今三十八年,皆紀事書懷之作,既不求工,而自然見其性真,非有學識莫能為也。因以余所欽者,述于簡端[20]。
按:此文見長沙《大公報》?!端嚪拣^詩鈔》,郭筠著,宣統(tǒng)二年(1910)長沙鴻飛機器局刻,王闿運、廖珠泉序評,現(xiàn)藏國家圖書館、湖南圖書館。郭筠(1843—1916 年),字誦芬,室名藝芳館,湖北蘄水人,兩淮鹽運使郭沛霖之女,曾紀鴻之妻,曾廣鈞之母。郭沛霖早逝,曾國藩對郭筠在生活與學業(yè)上多有關照,指導其讀《十三經(jīng)注疏》《御批通覽》等。曾國藩與曾紀鴻相繼逝世后,曾紀澤常年出使西方,在外為官,郭筠實則充當了富厚堂曾氏的主持者。她曾在曾國藩家訓的基礎上,增訂《富厚堂日程》,對曾氏家族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因而王闿運在郭筠詩序中,首先強調(diào)其教子之嚴、之賢。
王闿運與曾氏家族三代相交,關系錯綜復雜。早在咸豐三年(1853),曾國藩奉命招募鄉(xiāng)勇以鎮(zhèn)壓太平軍開始,王闿運即上書諫言;此后他亦多次就兵事、團防、捐輸?shù)仁掳葜]曾國藩并向其建言獻策,但未被采納。二人結(jié)識二十余年,卻始終未能建立起親密的關系。而在湘軍功成名就時,王闿運撰《湘軍志》,曾國荃怒斥其為“謗書”,并另找王安定撰《湘軍記》以抗之。到曾紀澤、曾紀鴻輩,王闿運仍與其過從,但在毀版事件后走向疏遠。到曾廣鈞私淑王闿運時,關系較前有所緩和。故而郭筠詩集之序,應是曾廣鈞請其所作。郭詩如“楊柳參差漾晚風,十年父(又)認舊簾櫳。方塘水滿秧初綠,別浦春回杏晚紅。處處青山含翠黛,依依箓竹郁蔥蘢。盤飧剪韭香粳熟,戚友相逢酌圃中”[21],王闿運評其“如彈丸脫手”。王闿運曾提出“詩不可偽”,又認為“必有真性情而后有真詩,故詩關于學也”[22]。在論及郭筠之詩時,強調(diào)“性真”與“學識”兼?zhèn)?,這種詩學觀點,亦不出其平生論詩之法。
自史家以經(jīng)學師承為《儒林》,后之辭章家為《文苑》,凡論文學,未為無師承者也,有之自趙宋始。講經(jīng)者由心悟,作文辭者必己出。師法之廢幾千年,乃反以明代五子七子為優(yōu)孟。余嘗論之,優(yōu)孟所以見稱者,以其似孫叔,豈非貴其模擬耶?優(yōu)而可相,又何病焉?然文與世運升降,非人能為。自乾隆以來,經(jīng)學始盛,至咸豐而詞章斐然,經(jīng)學或有人題倡,辭章之淳雅,未有知其所由者也。有外甥曾竹麟,與余家麓槃,皆童幼時下筆成章。及長成,已可入《儒林》《文苑》,乃始與余相見,觀其材志,非可限量。二子出而涉世,與當代賢豪接,皆以為得余觀摹之益,獨余心異之,以為必大成,秀而不實,相繼夭逝。麓槃游李少荃之門,少荃不重文學,未能獎拔之。竹麟以余薦見張孝達,孝達于人片長無不獎,獨未能賞異竹麟也。豈二子自負其能而不屑于兩公乎?古人所以欲得一知己也,然二子早逝,無以自見。搜其遺文,又多散失。說經(jīng)注子之書不成,獨詩卷恒隨身,存百之一耳。麓槃遺詩,其同年生葉君為刻之。竹麟詩猶有此五卷,雖不純古,要可想其意趣。其子廣武為刊而存之,輒序其因,由以慰二子不遇之感云。乙卯三月上巳日,王闿運序。
按:此文見上海圖書館藏《思蘭堂詩集》卷首。《思蘭堂詩集》,民國四年(1915)活字本,曾紀元撰,由兒子曾廣武、曾廣平取曾紀元生前親手繕校的完本編成。曾紀元,字竹麟,湖南湘潭人。不屑為科舉之文,務求經(jīng)世濟用之學,留心西學與新政,知曉中外情勢之變,撰《聞政新編》。
曾紀元曾游海疆,在詩中感嘆電線之巧、礦政之可以富國,他對洋務運動應該充滿期待。王闿運序中言,他向張之洞推薦曾紀元,其推薦信中云:“民從甥曾紀元,孝子之孫,勞臣之子,文章爾雅,博涉多通,似是向上之材,而頗趨時尚,言及開采,每為扼腕。公之所作,彼獨慕焉,以為無階自通,不然何減法正。其指陳鐵政,動輒千言,利弊朗然,若有可核,闿運無以知也。然每恨明公之無助,竊憤眾論之腹誹。今有人焉,自甘驅(qū)策,又其材地足可特升,何庸不介一言,令公知之?!保?3]極言曾紀元之才能以及對張之洞之欽慕。但有趣的是,王闿運寫給曾紀元的信中,卻是另外一番口吻:“昨復專使,乃知有志鐵政,且欲鄂游,是一策也……鐵政已成罷議,張公強自支持。當此時局,用彼群纖,何能有成,亦何須真成,不過開銷銀錢而已……甥姑妄干之,吾姑妄言之,必須預備川資,安排火食,此二者不可妄也……張公性情無定,記識不精,要是可與言之人,但仆仆干求,則彼此無益。吾書極為斟酌,可遣人送去,待其傳見,恐須帶被窩坐官廳也。彼好排場,喜奉承,有馬士英之風,又非尋常名士之比,甥自揣摩可矣。”[24]其實,王闿運對張之洞辦鐵廠、興洋務并不看好。此前,王闿運還向劉坤一推薦曾紀元,言其“略涉多通,人甚懶散,一衿窮困,亦屢為海上之游”[25],但曾紀元始終未能獲得青睞,不久便去世。
王闿運言曾紀元可入《文苑傳》,評價其詩“雖不純古,要可想其意趣”。曾紀元也致力于學問,“末年息隱家園,潛心著述,箋注《周禮》《墨子》二書”[26](曾廣武《思蘭堂詩集跋》),可惜未脫稿而猝逝。
與曾紀元經(jīng)歷頗為相似的,是王韺。王韺(?—1893),字俈韻,又字麓槃,湖南湘潭人,是王闿運從祖王士達(惺原)之孫,光緒乙酉(1885)解元,曾入左宗棠兩江總督幕。關于其生平,《湘雅摭殘》有片段記載:“以監(jiān)照錄科,遂為光緒乙酉解元,名以大噪。越八年卒于天津,同年友葉郋園(德輝)搜其遺稿,刊行《闕存齋詩詞》各一卷。湘綺為記,謂其文筆詩歌皆不凡近,六法八體,并有逸趣……詩擅長七古。”[27]《闕存齋詩詞》現(xiàn)存湖南圖書館,王闿運序文待訪。
乾隆時期,經(jīng)學經(jīng)過顧炎武、黃宗羲等人百年的引領和醞釀,發(fā)展到了極盛階段;但辭章之學的發(fā)展與此并不同步,直至咸豐年間,辭章之學才開始大放光芒。王闿運序文中提到的這種差異也印證了他在《答張正旸問》中的論點:“文有時代而無家數(shù),詩則有家數(shù)。”[28]同時,他也在序文中重申了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認知與辯證:“優(yōu)而可相,又何病焉?”王闿運以“竟七子之業(yè)”(王闿運《陳懷庭詩集序》:及近歲,闿運稍與武岡二鄧探風人之旨,竟七子之業(yè)。海內(nèi)知者不復以復古為?。榧喝?,并以其創(chuàng)作體驗出發(fā),認為學詩應從模仿入,關鍵在于模仿要在“為己”之學的境遇下展開[29]。
自漢以來,注《禮記》存者,唯有鄭君一家。明專宋學,求宋人注《禮記》者無有,乃用元陳澔《集說》,全不成書,卒無以易也。明末王姜齋以開六經(jīng)生面自命,乃作《禮記章句》,以配朱子《四書》。轉(zhuǎn)徙避兵,鈔本未隕。道光初,湘潭歐陽曉岑、新化鄧湘皋之言,江南商人之資,悉刊王書《禮記》,鈔本始傳。又與鄒叔使校改,多以己說摻入,原鈔本盡入鄒氏。旋經(jīng)寇亂,湘鄉(xiāng)曾沅甫重開局刻之。前后兩刻,余皆與聞,然不見其底本,亦不問其歸宿也。姜齋書經(jīng)此兩刻而大顯,人爭求其手稿,此《檀弓》兩葉,未知在兩刻底本之外與?抑即兩刻分散而僅存者歟?仲明得而珍之以示余,因題其軸。
按:《題姜齋手稿〈禮記·檀弓〉兩葉跋》見民國時《船山學報》,署“湘潭王闿運佚稿”。王闿運所見《禮記·檀弓》兩頁手稿,為王夫之《禮記章句》中卷四《檀弓下》部分內(nèi)容的原稿,現(xiàn)藏湖南省博物館,已由湖南省博物館于1982 年編入《王船山手跡》。是由桂陽陳兆奎(字完夫,桂陽人,王闿運門生)得之于王夫之后人。究其內(nèi)容,與他本多有文字差異。據(jù)《王船山先生年譜》,康熙十六年(1677)王夫之編《禮記章句》四十九卷成[30],直至道光二十年(1840),鄧顯鶴主持刊刻《禮記章句》[31]。
東南氏族,以蕭為盛,而湘州尤其盍簪之地,至宋明乃稍稍夷于庶姓。近代譜學不講,衣冠之望,率視科第為高下,則世胄與寒畯無殊矣。然狀元最貴,而湖湘獨蕭氏有之,與彭頡頏,漢族重封爵,蕭亦有一等男,為軍興冠族,故稱文武盛門者,至今推之。湘潭烏石之蕭,本自長沙徙廬陵,梁帝系也。明成化初,復遷湘潭,逮四世族姓繁衍,始定居烏石,今將三百年矣??滴跄擞兄ёV,道光初,建宗祠于景泉,重修譜牒。至光緒中,凡再征錄,丁口益盛,猶未刊布,而人事紛錯,無暇編輯。蓋敬宗收族,盛世禮也。家門盛而后言雍穆,國政修而后興禮教,故立族始唐堯而親同姓,則在隆周,孔子修《春秋》,譏世卿而重同姓,憲文祖堯,其太平洽矣。夫國家盛衰,恒相倚依,未有國衰而家能盛者,乃其治亂則不相謀,故定哀可以致太平,《春秋》可以法文王,世亂而文治,則修譜之事,未為迂也。余姻家蕭生,述其尊人榮階軍門之意,繼踵成事,俾族人樂觀其成,來質(zhì)于余,為推原立族之意以敘之。
按:蘭陵蕭氏家族曾是南朝望族之一(王謝蕭袁),興起較晚,“永嘉之亂”后南渡,從齊梁時期開始便人才輩出,滿庭芝蘭,如創(chuàng)建齊、梁兩朝的蕭道成、蕭衍、編選《昭明文選》的太子蕭統(tǒng)等。蕭氏的繁盛一直延續(xù)到隋唐,多人為相,如李慈銘所言:“唐之世家,自以鄭氏及河東裴氏、京兆韋氏、趙郡李氏、蘭陵蕭氏,博陵崔氏,六族為最?!保?2]至宋明乃衰落。王闿運為湘潭蕭氏族譜寫序,首先指明其先祖的榮耀,言其具有文武兼擅的歷史與重新崛起的潛能。
湘潭烏石蕭氏自定居烏石已三百年,其崛起的轉(zhuǎn)捩點在于蕭升高、蕭升發(fā)等人以軍功立業(yè),光耀門楣。蕭升高(1834—1894 年),字榮階,太平軍起,乃投筆從戎,入王珍營(即“老湘營”),勇猛無畏,左宗棠“一見敬禮”,稱“璞山(王珍)之言不誣也”[33],以功勛任河州總鎮(zhèn),湘中父老子弟無人不知。蕭升發(fā)(1848—1906 年),字桂堂,從克巴燕戎格肅清河州等地,又赴烏魯木齊,敗回酋,收回古牧地。賞戴花翎,穿黃馬褂,并賜勖勇巴圖魯號,歷副將至總鎮(zhèn)。著《兵法須知》一卷,得左宗棠嘉獎。兄弟二人曾隨左宗棠南征北戰(zhàn),定太平天國起義,平捻軍,抵御日本、法國侵略者,守衛(wèi)臺灣,平定回亂,功勛卓著。其后人著意于休整族譜、表彰軍功,請王闿運作序,故有此文。此外,王闿運分別為蕭升高及妻子周夫人、蕭升發(fā)及繼妻谷氏作傳,以襄此舉。
王闿運將蕭氏族人修族譜作為盛世之禮儀,他同時也提出國與家的盛衰是禍福相依的,“未有國衰而家能盛者”。若以此種邏輯,則蕭氏修譜,國應強盛,但反觀咸豐以來的清王朝,民生板蕩,硝煙四起,搖搖欲墜,與盛世相去甚遠。因而王闿運似乎對此抱有微詞,“定哀可以致太平”,實不太平,強作太平文粉飾而已。他借孔子作《春秋》以文王為法之義,含蓄地表達對此舉的不滿,也流露出對國事紛攘的擔憂。
夫大材貴仕,二者難并;祿位壽名,四皆必得。然則足于己者無愿于外,遇其時者有異于人。自頃艱危,圣哲馳騖,經(jīng)綸當世,驂靳時賢,莫不勞神苦思,出坎入窞,神明雖泰,蹇難相乘。斯則命有榮枯,才無優(yōu)劣。故曰:身名俱泰者,上也;身沉名顯者,次也;身安名晦者,又其次也。有樊山先生,當用才之世,居干戈之地,一門武達,六藝身通,少擅詞名,仕專方面,當世賢者,屈指先之,而目不睹烽燧之警,身不與和戰(zhàn)之議,優(yōu)游暇豫,大隱于秦。今則為循吏,名則光文苑。以外吏而知制誥,不出國門而至臺司,夷羊在牧,六十年矣。先后雋杰,奔命損聲者,不可勝數(shù)。乃以其余閑,從容嘯詠,文筆雙美,骨藻俱騫,十蕩無前,五版并答。故以當世之文人比翰林之所詣,則何蓮舫有其才而無其雅,李莼客有其幽而無其暢,潘伯寅有其敏而無其精,王子裳有其多而無其麗,袁重黎有其典而無其博,胡長木有其趣而無其情,高伯足有其工而無其興,闿運有其興而無其官。故夫“窮而后工”,徒憤語耳。大夫能賦,亦久無聞,才不代生,士不常遇,鳳毛麟角,希世之遭也。且官賓玉堂,憾其改外,屈聲既振,士望彌高。每入承明,仍稱舊吏;若逢前輩,便略苛文,遂得縱肆林亭,嬉酣圖史,黃獐數(shù)生風之助,綠珠歌自作之詞。及海水群飛,神京再覆;或渭城折柳,幾案方勤;或華岳看蓮,風塵不起。山頭望尉,料無袁許之災;塞上迎鑾,偏有鹿岑之績。同時名輩,盡室流離,豈曰人謀,蓋蒙天赦。頃者民欣借寇,帝念康秦,嘉保障之賢,重屏番之寄,就加朱紱,坐領黃圖。褰彼露襜,居然畫錦;風聲所被,墨吏先慚。云霓之望,周邦咸喜;中和樂職,德論曾傳。長生未央,吉金當出,以迎長之月,為生甫之辰,雖開閣翛然,而謳歌久矣。況復縑能比素,妻慶齊眉,子又生孫,翁無鑷發(fā),一身之福無比,一家之慶無已。翼軫之野,近多達人,平步康莊,斯為盛爾。張孝達之壽,李十幅嫌諛,余壽平之,序集一斑已見。寧鄉(xiāng)廖樹蘅孫畡,當今才士也。因觀公牘,嘆服吏材,每謂時人知公未盡。闿運居鄉(xiāng)人之長,應群吏之聲,老不徇求,遠承授簡,輒以平生所見,略夫功德之言,專以文人,推其福命,誰毀誰譽,蓄有羨焉。抑又聞之,六十曰耆,指使言功,不自已也,公卿無難,蘇子所嘲。時局方艱,誠宜濡足。圣人之戰(zhàn)必克,王者之征無戰(zhàn),齊桓猶能驅(qū)戎狄,況與于斯文者與?其或袁端之流,建考察之議,鯨波萬里,鴂舌九夷,則請為謝曰:六十不親學無溷,乃公為也[34]。
樊增祥(1846—1931 年),湖北恩施人,光緒進士,歷任陜西布政使、護理兩江總督,在袁世凱幕下任參政院參政。曾師事張之洞、李慈銘。樊增祥詩華艷,又為駢文大家,王闿運為其作六十壽序,亦用駢文為之。據(jù)王闿運《年譜》,他曾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至長安,與時任布政使的樊增祥結(jié)交,作《結(jié)交詩貽陜藩樊承宣增祥》《霸上別樊山》等詩,此《壽序》應作于此時,且在二人的訂交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開篇立論,稱才、名、祿、壽四者兼得本不易,在艱危之世尤難。而樊增祥身居亂世,干戈擾攘,偏能在文學、仕途上平步青云,悠游自在。王闿運將其與同時期其他八位文人比較:何栻(1816—1872年)字廉昉,號悔馀,江陰人,道光間進士,官江西吉安府知府。著《悔馀庵集》,曾國藩評之為“才人之筆,人人嘆之”。其詩才絕艷,卻不如樊之雅。李慈銘(1830—1895 年),字伯,號莼客,紹興會稽人,有越縵堂詩文、日記等傳世。因仕途蹭蹬,胸中多抑郁牢愁,陳衍評其詩“身丁亂離,遇復蹭蹬,而聲詩極乎和平”。李慈銘曾自夸其詩“精華深妙,八面受敵而為大家”,而樊增祥則為其詩弟子,譽其“國朝二百年詩家壇席,先生專之”[35],自有過譽之嫌。王闿運本與李慈銘相齟齬(見徐一士《一士類稿》、金蓉鏡《論詩絕句寄李審言》等),此處言李詩有其幽而缺少樊詩的流暢,其用意自深。潘祖蔭(1830—1890 年),字伯寅、東鏞,號鄭盦,室名二十鐘山房、八求精舍、功順堂、近光樓、芬陀利室等,蘇州人。出生仕宦世家,為清代重臣,收藏鑒賞家,著《芬陀利室詞》《鄭庵詩文存》《攀古樓彝器款識》等。王泳霓(1839—1916 年)字子裳,號六潭,黃巖人。光緒初進士,歷官刑部主事,安徽太平、鳳陽知府,曾出使英法等國。為文鴻博雅贍,著《函雅堂集》,曾持《書序考異》《書序答問》向李慈銘索序。袁昶(1846—1900 年),原名振蟾,字爽秋,號重黎,浙江桐廬人,官至太常寺卿。庚子事變時因主和直諫被斬,與徐用儀、許景澄、聯(lián)元、立山合稱“庚子被禍五大臣”。著《漸西村人初集》《水明樓集》《安般簃詩續(xù)鈔》等,是同光體浙派的代表。袁昶與樊增祥二人關系密切,唱和作品多。胡延(1862—1904年)字長木,號硯孫,成都人。光緒優(yōu)貢,歷官平遙知縣、支應局督辦、江安糧儲道等,曾隨王闿運治經(jīng),著《蘭福堂詩集》。高心夔(1835—1883 年)原名高夢漢,字伯足,號碧湄,又號陶堂、東蠡,江西湖口人。咸豐間進士,后官吳縣知縣。工詩文,善書,有《陶堂志微錄》。高心夔與王闿運、李壽蓉等曾入清末宗室肅順的幕府,稱“肅門五君子”。王闿運舉同時期師友朋輩七人,言樊增祥詩文具有典雅、曉暢、流麗、廣博、情深等特點,極推崇之能事。但若與自己相比,則其重點在“無其官”,此前七人都與文學之事有關,而他只稱自己沒有樊增祥的官職與祿位。一方面,這是王闿運高傲自負的體現(xiàn),他認為樊增祥文學雖享譽盛名,但自己并不在他之下。另一方面,則透露出他帝王之業(yè)未酬的憤懣與失落。
樊增祥深諳文臣之道,精于人情世故,即便時代板蕩,依然能毫發(fā)無損。王闿運對其生平進行梳理,寫其同輩多流離失所,他卻能保全家室,甚至因“庚子西狩”而更得朝廷優(yōu)待。頻繁的戰(zhàn)亂、起義,王意的疏密、起伏,似與他相去甚遠,王闿運感嘆:“豈曰人謀,蓋蒙天赦?!钡诖饲懊芗陌務Z詞之后,王闿運又筆鋒突轉(zhuǎn),言壽序不應只“指使言功”,又化用蘇軾寫給兒子的詩“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36],以反諷的口吻表達出一種不屑與遺憾。因而他向樊增祥建議:時局艱難,像您這樣的大人物實在應該參與其中,大展身手,驅(qū)逐西方列強的侵略,挽頹瀾于既倒??!王闿運在樊增祥六十歲時提出這樣的建議與期盼,似不太現(xiàn)實,但亦深知這絕非樊增祥興致所在,因而結(jié)尾顯得似是期待老驥伏櫪,實則帶有深沉的國事之悲,也深藏著王闿運對生涯寥落的感嘆以及對樊增祥境遇、性格的微詞。這種處理在壽序中極為罕見,但也由此而成為王闿運序文的鮮明特征。
以上《湘綺樓詩文集》失收序跋八篇,對我們認識王闿運思想、詩學、交游、文章藝術及其性格特征,都有非常珍貴的文獻價值和文學價值。王闿運佚文不止于此,就筆者所知,如《歐陽伯元詩敘》《芙蓉館詩鈔敘》等有待于搜集,姑記于此,以俟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