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承軍
東北大學(簡稱“東大”)學生是1935年北平“一二·九”運動的主力軍。在紀念“一二·九”運動一周年之際,東大萬余名學生舉行聲勢浩大的游行示威,向正在臨潼指揮“剿共”的蔣介石請愿。對于這段歷史,當以東大學運領導人宋黎的回憶最為詳盡。不過,在涉及學生組織與學校當局的關系、張學良校長與學運領導人的互動、不同派別學生之間的矛盾諸方面,其內(nèi)容尚存與史實不符之處,需予以補正。
據(jù)宋黎所著《中國學生革命運動的來潮——回憶“一二·九”運動》(以下簡稱“宋文”)記述,此事發(fā)生在“一二·一六”大示威游行之后,東大當局與軍警相勾結(jié),以卑劣手段對學生進行脅迫,“學校勒令學運領導人退學就是一例?!稏|北大學校刊》第8卷第10期上刊登著一則‘牌示’:‘查俄三學生鄒素寒、日三學生馬紹周、政經(jīng)二學生宋黎等三名,本期逾限多日,尚未到校注冊,應令休學,另行公布。仰各知照。此示’”。該“牌示”表明,校方因宋等三人未在規(guī)定的期限內(nèi)注冊,對他們作出了休學處理,而宋的表述卻是校方勒令他們?nèi)送藢W。那么問題來了,當年校方的處理決定究竟是休學還是退學?若為前者,宋等三人只是暫時停止學習,學籍仍可保留;若為后者,則意味著他們不能保留學籍而要卷鋪蓋走人。帶此疑問,筆者查檢了1935年12月23日出版的《東北大學??返?卷第10期,以待通過核查原件找出癥結(jié)所在。但奇怪的是,這一期的《東北大學校刊》上根本未登出該牌示。是否親歷者在引用資料時將刊期搞錯了?于是,筆者一期接一期再往下查尋,果然在1936年4月20日出版的《東北大學??返?卷第7期上找到了這則題為《王新三宋黎等休學》的牌示,公布日期是1936年4月16日,牌示號為第277號。其內(nèi)容顯示:東大校方于1936年4月7日、16日分別對北平東大本部王新三、宋黎等11名學生作出休學處理決定;于4月8日對西安分校杜廣齡等12名學生作出休學處理決定;于4月9日對西安分校補習班王均毅等31名學生作出退學處理決定。
牌示原件清楚表明,鄒素寒、馬紹周和宋黎這三名學運領導人受處理的日期距“一二·一六”已過整4個月,而非“一二·一六”后不久;他們也沒有被校方勒令退學,而是與其他20名學生一起作休學處理。也就是說,造成鄒、馬、宋“本期逾限多日”的原因當然是參加學運,但相比遭到“飭令退學”的西安分校31名學生,三人所受處理并不算重,性質(zhì)上應屬教學管理中正常懲戒范疇,很難講是專門針對他們的一種“脅迫”。至于近年有研究者又將此事說成是“一二·一六”之后,北平當局對東北大學校方施加壓力,要求懲辦學運領導人東北大學鄒素寒、馬紹周、宋黎三人,王卓然迫于壓力代表校方宣布三人退學,則與事實相差更遠了。話說回來,當年“東大當局與反動軍警相勾結(jié)”迫害學運積極分子倒確有其事,不過采取的手段是強制鎮(zhèn)壓,行動時間在1936年2月23日清晨,北平近百名憲警到學生宿舍抓捕男女學生四十余名并投進監(jiān)獄,直至3月26日才被釋放。整個事件詳情在宋文及時任東大秘書長、代理校長王卓然的《東北大學學生被捕前后》一文中均有記述。
宋文記述,北平“一二·九”運動引起東大校長張學良的重視,他于12月底從西安給王卓然發(fā)來一電:“北平學潮未息,請邀主動分子來陜一談?!蓖鯇⒋穗妶蠼唤o“東北大學學生救亡工作委員會”(此處有誤,應為“東北大學學生救國工作委員會”,簡稱“東大救委會”),東大救委會認為:“身任西北‘剿匪’代總司令的張學良不稱‘學運’而稱‘學潮’,不稱‘領導’,直呼‘主動分子’,顯系敵視學運”,故拒派代表,王只得背著東大救委會另派代表去西安。東大救委會得知后電告張:“他們是偽代表,不能代表東大學生?!睆埥与姾笥种码娡酰骸罢堁鲃臃肿樱倨鋪黻円徽?,弟實善意?!睎|大救委會經(jīng)研究認為張還是敵視學運,仍拒派代表。而王又偷偷派第二批學生代表去西安,東大救委會再次電告張不予承認,仍拒派代表去西安。張學良遂派軍法處處長趙翰九攜款千元到北平慰問東大學生,東大救委會弄清來意后召開了歡迎大會。幾天后,張學良第三次來電稱:“請學生派民主代表赴西安。”東大救委會認為形勢已有變化,張似誠意相邀,決定派宋黎、韓永贊、馬紹周作為學生正式代表,于1936年1月底去西安見張學良。
按宋所言,張學良在1935年12月底至1936年1月底的一個月內(nèi),以致電王卓然轉(zhuǎn)達東大救委會的方式,三次電邀學生代表到西安晤談,東大救委會則先后兩次直接回電張予以拒絕。不過,細讀張的電報內(nèi)容與學生回拒原因,卻發(fā)現(xiàn)不無讓人疑惑之處。首先,學生因張學良在電報中將“學運”稱為“學潮”,又稱學運領導人為“主動分子”,便認為張敵視學運,這一說法比較牽強。因為即便回到20世紀30年代語境中,“學潮”與“學運”在概念上并無多大區(qū)別,“主動分子”也非貶義詞,而東大救委會負責人竟計較校長未稱自己為“領導”,則更難成“敵視”理由。再者,東大救委會既然已認定張學良敵視學運,決定拒派代表,又為何指責王卓然讓其他學生代表赴陜見張是“偷派”,并致電張申明這些學生是“偽代表”呢?還有,張學良發(fā)電報召見學生代表赴西安究竟目的何在?共發(fā)過幾次電報?
查1935年12月至1936年1月期間出版的全部《東北大學校刊》,僅總151期刊名頁上登出一則《張校長告同學電》,全文如下:
張學良
自平市學生運動發(fā)生以來,本校校長張漢卿公,甚為系念。特于12日由西安電告同學,以本校情形特殊,慎勿卷入漩渦,免致學校受其影響。原電披露如下:
東北大學王秘書長回波兄新特密轉(zhuǎn)全體同學鈞鑒:頃平市各校對時局之舉動及諸生愛國之心,良當表同情,惟我校情形特殊,所歷艱困想為諸生所素悉。值此時艱,務望忍辱負重,安靜慎勿卷入漩渦,致學校受其影響。蓋為貞固足以干事,救國不忘讀書,諸生其勉諸。張學良手文酉印。
張學良給東大學生的這封電報發(fā)于1935年12月12日,即“一二·九”運動爆發(fā)后三天,意在坦承自己關心和同情學生運動,同時希望學生們應以學業(yè)為重,救國不忘讀書。王卓然在收到張的電報后隨即向全體學生傳達,然收效甚微。幾天后,北平學聯(lián)舉行了全市更大規(guī)模的“一二·一六”游行示威,抗議當局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東大學生一如前次奮勇沖鋒在前。這說明學生們完全不把遠在西安的張校長的來電規(guī)勸當回事。
“一二·一六”這一天,北平各校共有三十余人被捕,近四百人受傷,其中不少為東大學生。這恰恰是一向關愛學生的張學良最不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同時他也不希望學運影響到東大正常教學秩序,而他卻不能親赴北平慰問、勸導學生。處在這種情況之下的張學良繼而再發(fā)一電讓學運負責人到西安面談是符合邏輯和可信的。
但問題在于,《東北大學校刊》并沒有按常規(guī)刊登校長張學良發(fā)來的所謂三封電報,宋文中引述的部分電報內(nèi)容也未標明出處,以致我們無法追根尋源探知這三封電報的原貌。換言之,親歷者不甚清晰完整的說法缺乏足夠的證據(jù)支撐。
查燕大學生自治會編輯出版的《十二九特刊》1935年第4號,上面登載一則題為《北平各校消息一束》的報道,其中有關東大內(nèi)容含張學良來電一事:“東大學生會由校方轉(zhuǎn)來張學良校長來電邀請學生會負責人去西安一談,各執(zhí)委對此事正考慮中……”該期《十二九特刊》于1935年12月23日出版,這說明張學良給王卓然發(fā)這封電報未遲至12月底,除去東大救委會供稿和編輯部編稿、排版及印刷等所需時日推算,此電應于“一二·一六”后兩三天即已發(fā)出。而張在七八天內(nèi)連發(fā)兩封電報,足見其焦急、擔憂的心情。
另外,《東北大學???936年第8卷第11期上刊有一條張學良電令的布告:
奉校長電令組西北旅行團
1月11日第536號布告
為布告事案,奉校長張電,擬令本校組織冬季旅行團前赴西北旅行……
從布告時間及《東北大學??泛汀妒盘乜飞掀渌嘘P西北旅行團的報道推測,張學良發(fā)此電令的時間約在1936年1月5日。
綜上所述,“一二·九”運動爆發(fā)至宋黎等三人赴西安這段時間內(nèi),張學良確實給東大校方發(fā)過三封電報,但每次來電目的及內(nèi)容卻各不相同,與宋文所謂張接二連三地電邀學運領導人赴陜之說大相徑庭。
史料顯示,東大救委會約在1935年12月23日前幾天收到由王卓然轉(zhuǎn)來的校長張學良邀請其負責人“來陜一談”的電報,但東大救委會如何考慮及答復則難以查考。有一點可以肯定,東大救委會最初對張學良來電是消極和抵觸的,原因在于對張持較負面看法。如,東大救委會在由關山月同學起草的反對學校西遷的一篇宣言中寫道:“親愛的戰(zhàn)斗的朋友們,你們也許聽見過‘東大環(huán)境特殊’這句話了吧?這完全是無恥的學校當局的說教!……東北青年應該站在抗日救亡的第一線上,不應該逃避退讓,供某個軍閥的利用,來參加內(nèi)戰(zhàn)和黨爭!”張學良在學生心目中的形象如此之糟,加之彼此缺乏直接溝通了解,以致東大救委會未能及時作出赴陜見張的正確抉擇。
與此同時,正逢校方遵從南京政府指令和教育部17954號訓令,擬推選出三名學生代表隨同校長“晉京聆訓”,但遭到廣大學生的反對而無法實施。1936年1月13日出版的《東北大學??返?卷第11期上刊登了兩條通告。一為《本校赴京代表已啟程——鮑明鈐為學校代表》,其曰:“前曾布告學生選舉代表人員在案,茲以本校王代校長及各院院長,因公不克分身,特請教授鮑明鈐為本校代表,鮑教授已啟程前往?!倍椤陡拔靼泊順I(yè)已啟程》,其曰:“本校奉校長命各級選舉代表一人,赴西安聽訓,聞所選之代表,已于六七日分別首途云?!睆倪@兩條通告中可看出,因?qū)W生強烈抵制教育部令,東大校方最后只得派一名無官職教授前往南京充數(shù),并決定以每年級推選一名代表的方式派出數(shù)名學生代表,分別于1936年1月6日和7日動身到西安聽訓于本校張校長——這就是東大第一批學生代表赴陜見張學良的由來。
前面已提,東大校方于1936年1月11日發(fā)出一條“奉校長電令組西北旅行團”的布告,該團成員實際上是第二批到西安見張學良的學生代表,由工學院和補習班的學生組成。那么,在第一批學生剛到西安不久,張學良為何又接著要召見這批學生呢?按張派到東大慰問學生的校長代表趙翰九(時任東北軍軍法處處長,曾任東大法律系教授)12日的說法,“系校長恐同學荒廢學業(yè),故有意組織西北旅行團之舉。嗣以北平各校能以復課,故有電中止前往,不幸于九日北校救國工作同學,前赴南校武力阻止,南校同學以趙金堂受傷,激起決心西去之表示,故又有西去之事實”。另據(jù)1936年1月14日出版的《十二九特刊》記載,“張學良寄學生之西上旅費四百元……以先主席團每班派一人組織西下旅行團。大會否決派代表,及南遷。11日開會討論張學良匯來款項處置問題,及討論對付壓迫學生之王秘書長,電張學良請同情,并要求具體之表示,主要在‘要武裝起來’”。四十多年后,宋黎的回憶是:“東北大學南校(工學院)學生抗日救亡運動的組織也是統(tǒng)戰(zhàn)性質(zhì)的。主要成員有李正風、趙金堂(國民黨左派)等人。……正當學生運動蓬勃發(fā)展時,東大當局提出把學校遷往西安,絕大多數(shù)同學反對遷校。學生之間還發(fā)生過武斗,我們認為這是分裂學生運動的陰謀。”
東北大學“一二·九”紀念雕塑
綜合史料記載及宋的憶述,可大略勾勒出東大第二批學生赴陜原因及成行經(jīng)過。
1935年10月,鑒于平津形勢危急,北平各大學紛紛準備外遷。張學良亦決定把東北大學遷至西安,并安排西北農(nóng)林??茖W校部分校舍撥轉(zhuǎn)東大之用。1936年1月初,東大完成接收手續(xù),同時對校舍簡單修繕,定于2月將工學院(5個班級107人)和補習班(3個班級156人)合計260多名學生先行西遷,并成立東北大學西安分校,2月24日正式上課。其實,校方無論在擬定還是實施西遷計劃過程中均不存在“陰謀論”,但在學生中卻形成了贊成西遷和反對西遷的兩派。前者為南校的國民黨左派分子領導的抗日救亡團體,由工學院和補習班學生組成;后者即北平學聯(lián)領導下的東大救委會,其主要成員為北校各院班級代表。從兩派掌控的群眾人數(shù)上看,后者占據(jù)全校學生總數(shù)的六成多,在西遷問題爭執(zhí)中處于優(yōu)勢。張學良在了解到北校學生反對西遷的情況后,電令王卓然選派學生代表赴西安,并匯來四百元旅費,其意自然不在“旅行”,而在于通過與學生代表見面溝通來解決糾紛,希望全校師生團結(jié)一致完成西遷任務,但張的指令在東大救委會主持召開的學生大會上遭到否決。而南校學生對此議決并不買賬,他們在王卓然支持下仍堅持組團赴西安,以致矛盾激化引發(fā)武斗。南校學生領導人趙金堂被前來阻止的北校學生毆傷,這一結(jié)果讓北校學生理虧,反使得南校學生代表得以成行。
再看東大救委會1月11日開會提及給張學良的電報,其內(nèi)容反映出東大救委會負責人當時相當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對張持有很深成見,堅決反對學校西遷;一方面又希望他真心同情學運,不要像王卓然那樣壓迫學運,并具體要求他“要武裝起來”,意即學聯(lián)提出的全國總動員、總武裝,發(fā)動對日作戰(zhàn)的抗日救國主張。一周后,傳來南校學生代表已抵達西安的消息,東大救委會終于認識到,若再不派代表赴陜當面向校長釋明己方立場與主張,勢必處在更加被動不利的地位,遂決定派宋黎等三人應召赴陜——此為東大第三批學生代表赴陜見張之關鍵成因。
因缺乏反映前兩批學生代表赴陜后情況的文獻資料,以下僅對宋文所記第三批學生代表與張學良晤談的相關情況略作評析。
宋黎回憶,他與馬紹周和韓永贊三人到西安后,于1936年2月上旬見到了校長張學良,三四天內(nèi)長談五次,就學生運動、如何辦好東大、團結(jié)抗日打回老家去三個中心問題相談融洽。張表示:“為了聚集力量,準備打回老家去,應把東大辦成抗日的大學,這樣對局勢有利。你們要求撤換王卓然,但此人辦學有功,他能向南京政府要出錢來,沒有他,辦學經(jīng)費就困難了,你們對他要諒解?!皟膳鷮W生代表,不管怎么樣都是我的學生,不要為難他們了?!睉撜f,宋的回憶并不錯,但過于簡單。
如,對學運的基本看法,張學良早在運動初期致電全體學生時就告誡“救國不忘讀書”,接著又讓趙翰九專程赴平向?qū)W生們轉(zhuǎn)達:“1.希望同學要團結(jié)。國事如此,惟有人民團結(jié),中央才有辦法。本校為東北人心所系,同學尤有精誠團結(jié)之必要,有堅固團體,然后才能有力抵御外侮。2.希望同學要沉著。所謂沉著并非麻木不仁,乃是希望同學腳踏實地去做,救國不忘讀書。3.希望同學勿久荒學業(yè)。讀書不忘救國固然很對,但只顧救國而不知讀書,亦非正道?!蓖瑯?,張學良不久后在西安分別接見三批學生代表時,不會不強調(diào)“救國不忘讀書”。
再如,在學校西遷問題上,此前東大救委會與校方針鋒相對。然而,宋黎等人到西安后不久,立場發(fā)生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變,不僅完全贊同西遷,而且還回校做宣傳和說服工作,以至學生們十分不解:“反對遷校是你們,主張遷校又是你們,究竟是怎么回事?”對此,宋的解釋是,他們認識到“要把學生運動和武裝運動結(jié)合起來,爭取東北軍從‘剿共轉(zhuǎn)為抗日’?!逼鋵?,宋、馬、韓三人五次到張學良處“聆訓”,才是促使他們轉(zhuǎn)變立場的真正原因。試想,張學良制定西遷計劃就是為了進一步聚集力量,讓東大師生靠近自己,把東大辦成抗日大學,準備打回老家去,怎么可能在召見學運負責人時不談論此重要問題呢?
宋文記述,1936年12月9日,在西安學聯(lián)指揮下,全市大中小學萬余人舉行聲勢浩大的紀念“一二·九”運動一周年游行請愿活動。在向西北“剿匪”總司令部、陜西省政府和西北綏靖公署請愿未果后,指揮部臨時決定到臨潼直接向蔣介石請愿出兵抗日?!笆Y介石接到學生游行隊伍正向臨潼進發(fā)的報告,如臨大敵,急令侍從室主任錢大鈞打電話給張學良,強令張制止學生‘胡鬧’,不準學生隊伍到華清池去,并連說兩句,如學生不聽,‘格殺勿論!’‘格殺勿論!’錢放下電話,忙不迭地帶人前去阻截請愿隊伍。”
據(jù)筆者排查相關史料,蔣介石向張學良下達“格殺勿論”的電話命令這一說法,系由宋黎首次提出,多年來流傳甚廣,至今仍被一些圖書文章所引用或采信。但不得不指出,此說法來源不明,證據(jù)不足,存疑頗多。
其一,宋文中并未注明該說法的出處,更無張學良接聽錢大鈞電話時宋黎就在現(xiàn)場,抑或請愿結(jié)束后張親口對宋說起此事的具體細節(jié)描寫。
其二,宋文刊出數(shù)年后,幾位西安“一二·九”運動紀念活動和西安事變的親歷者,如時任游行總指揮的李連璧、楊虎城機要秘書王菊人、十七路軍旅長趙壽山、張學良衛(wèi)隊團營長王玉瓚等人的回憶文章里也出現(xiàn)了“格殺勿論”的說辭,卻仍是人云亦云,不能成為其佐證。如王玉瓚回憶,他在灞橋碰到游行隊伍中的宋黎,“把蔣介石的命令告訴了他”,而宋文里并無二人碰面情節(jié),只記述宋事先打電話給守橋的王,“要求他們放行游行隊伍,絕對不能開槍”,得到王應允。顯然,宋、王各說各話,二者不能形成互證。
最關鍵的一點,蔣介石給張學良下達“格殺勿論”的電話命令一說是否源自張本人。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不僅現(xiàn)存檔案史料、相關當事人日記和回憶錄里沒有任何記載,而且在其后漫長的歲月里,也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張對他人講過蔣曾有此命令。
筆者認為,由于缺乏確鑿證據(jù),宋黎的說法難以作為一種定論。相對而言,張學良的親信之一、時任西北“剿匪”總部第四處處長的盧廣績的回憶文章——《回憶西安事變》,更具參考價值:
蔣介石得訊后,下令駐軍和憲兵,在臨潼布防,學生若敢來則以武力對待?!涡械膶W生隊伍慷慨激昂行進到灞橋,這時張學良急速趕到橋上,向全體學生作了感人肺腑的講話,學生大為感動,表示相信張將軍,遂列隊返回。一場不堪設想的流血慘劇得以幸免。
注意,盧的用語是“武力”一詞,這與此前國民黨政府為鎮(zhèn)壓抗日救亡運動頒布的《維持治安緊急辦法》內(nèi)容相符。該辦法第一條為:“遇有擾亂秩序、鼓煽暴動、破壞交通以及其他危害國家之事變發(fā)生時,負有公安責任之軍警,得以武力或其他有效方法制止?!?/p>
可見,盧的說法距真相更近。事實上,一年前宋哲元的北平當局動用軍警,用大刀背、槍托、警棍、水龍頭來對付游行請愿的學生,導致數(shù)百名學生受傷、被捕,已然就是以武力鎮(zhèn)壓學生運動,遭到全國各界和民眾同聲譴責。而當“一二·九”運動掀起的抗日救亡熱潮一浪高過一浪,眼看局勢變得無法控制,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匆忙頒布《維持治安緊急辦法》,目的就在于使得武力鎮(zhèn)壓在全國范圍內(nèi)“合法化”。當然,所謂“武力或其他有效方法”是否意味著軍警可以向游行示威者開槍,該辦法中并無細則規(guī)定。但不難想見,如果張學良沒能阻止住西安學生赴臨潼請愿,學生們將遭遇到比北平學生所受程度更猛烈的武力鎮(zhèn)壓,而張本人的扣蔣計劃必會受到一定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