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相通的小野花

今世未央

1

那幾天，許貞貞帶著老許到處轉(zhuǎn)悠。

棋牌室里大多是中老年人，煙霧繚繞，鬧哄哄的。老許年輕時很喜歡下象棋，許貞貞卻最討厭他去這種地方。老許怕她不高興，就偷偷去，還曾因為下棋入了迷，忘了做午飯?？涩F(xiàn)在不一樣了，老許看向棋盤的眼睛里沒了光，看著看著，就開始發(fā)呆。

他們還去了百花公園，那園子不大，是附近老年人的聚集地。噴泉廣場上，領(lǐng)舞的大爺腳底下像裝了彈簧，比年輕人都有勁頭。許貞貞使勁鼓動老許，硬把他往人群里推，老許直往后躲，腳底下死活不動彈。許貞貞又帶他轉(zhuǎn)了一圈，看人家你一腳我一腳地踢毽子，聽人家有模有樣地唱京劇，還有個老大爺，拿著跟拖把一般大的毛筆在地上寫字。

可是，老許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

許貞貞帶他去了寵物市場，那里面又是另外一番熱鬧。她指著籠子里上躥下跳的小狗，“你看這小狗多歡實啊，你想不想養(yǎng)一條？”

不管是小狗、小貓、小倉鼠，還是五彩斑斕的熱帶魚，老許一律搖頭。

最后，爺兒倆空手而歸。許貞貞嘮叨了一路：“爸，那么多老年人都能樂呵呵地過日子。跳跳舞，遛遛彎，種點花，養(yǎng)條狗，您一樣都不喜歡？要不，您找個老伴兒？”

老許一言不發(fā)，許貞貞有點沮喪，更有點著急：“爸，我明天就該上班了。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我怎么能放心地走？”

老許也被逼急了，還帶著委屈：“我就想在家待著，不行嗎？”

許貞貞把老許送回家，她要走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暗了下來。

她轉(zhuǎn)回身，又重復(fù)一遍叮囑了老許很多次的話：“你別老一個人待在家里，陽光好的時候，就多下樓去溜達(dá)溜達(dá)，找人說說話。肉和菜我都給你放冰箱了，一個人吃飯也不要對付。爸，你知道我現(xiàn)在……算了，你好好的，你就當(dāng)是為了我，行嗎？”

老許沒回頭，沖她擺了擺手。

許貞貞關(guān)上門，忍了半天的眼淚掉了下來。

醫(yī)生說，老許有輕微的抑郁傾向，讓她多陪陪她爸，說老人家更需要關(guān)愛和陪伴。

許貞貞覺得，老許是因為跟她賭氣，才故意變成這樣的。

2

當(dāng)初，許貞貞結(jié)婚的時候，老許就不想讓她在外面買房子，“這里離你公司也挺近的，你們一回來就能吃上熱乎飯?！钡人昱畠?，他又眼巴巴地想去給她帶孩子，都被她給擋住了。

媽媽走得早，剩下爺兒倆相依為命?，F(xiàn)在，她有了自己的生活，想給兩個人的關(guān)系松松綁。他明明可以像別人那樣好好享受自己的小日子，卻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看老許坐在那里的身影，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為了讓老許多說說話，許貞貞特意去找了李叔。

他們都曾是地質(zhì)隊的職工，他們在一起，有很多往事可回憶。老許幾乎沒怎么說話，滿屋子都是李叔的大嗓門。“后來啊，我們遇到過很嚴(yán)重的流沙層，鉆頭都折掉好幾個，大伙都說，要是你在就好了?！?/p>

在李叔的言語中，許貞貞聽出來，老許雖然沒什么學(xué)歷，當(dāng)年卻是隊里的“土技術(shù)員”。別人下了班累得不想動，他一個人背著相機到處拍。用本地的話說，他是個很“洋貨兒”的人。

如果老許能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沒有提前退隊，他可能一輩子也就是個普通人，不會有太亮眼的成就，但應(yīng)該會像李叔這樣，聲若洪鐘，自信快樂，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唯唯諾諾。

是許貞貞，憑一己之力，親手把當(dāng)年的“洋貨兒”青年，變成了一個滄桑的父親。

小時候，許貞貞很少見到爸爸，最久的一次，隔了一整年。

那時，她只知道爸爸在離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天南海北的，有時偏僻到連電話都沒法打。他偶爾會有信寄回來，里面夾一朵小野花。媽媽把信讀給她聽，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根本不知道爸爸每次都會專門寫一段話給她，告訴她，他所在的遠(yuǎn)方，有好看的云、刺痛骨頭的冷風(fēng)。

許貞貞覺得，爸爸整天在外面逍遙自在，一點也不在乎她和媽媽。她讀中學(xué)的時候，媽媽生病了，醫(yī)生說很嚴(yán)重。她哭著跑去給爸爸打電話，卻根本打不通。等爸爸急急忙忙地趕回來時，媽媽已經(jīng)不行了。許貞貞發(fā)瘋似的打他，逼他去給媽媽獻血，卻再也救不回媽媽的命。

媽媽在臨走之前，總是迷糊地說：“我好累啊，太累了。”

所以，許貞貞恨爸爸。

料理完媽媽的后事，許貞貞就聽到爸爸在打電話，他想讓鄉(xiāng)下的爺爺來家照顧她。她抱著媽媽的骨灰盒就上了樓頂，那天樓頂上的風(fēng)很大，她根本聽不到樓底的人在喊什么，只看見爸爸聲嘶力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像個小丑。

3

爸爸不出差了，留在家照顧許貞貞，送她上學(xué)，陪她開家長會，慢慢轉(zhuǎn)變成合格的父親。

許貞貞吃飯很挑食，老許做好了面條，她說自己從不喜歡吃面條;他熬好了粥，她就說自己喜歡的是稀粥，這種稠得能粘住筷子的，她喝不下。老許只能重做，剩下的飯自己下頓再吃。

當(dāng)然，許貞貞是故意的，她要讓老許明白養(yǎng)孩子的辛苦。

很快，老許學(xué)會了烙蔥油餅、灌香腸，炒她最喜歡的雜合菜。她依然不容許他有絲毫懈怠，“你這個菜都連著做兩次了，能不能換個花樣兒??？”

后來，老許也打過幾份工，都不是全職，因為他要照顧女兒。許貞貞以愛為要挾，把老許困在廚房里。她結(jié)了婚，有了自己的女兒，發(fā)誓要親自陪孩子長大，拒絕了老許想帶孩子的要求。

許貞貞曾發(fā)誓，自己絕不做老許那樣的家長。

她生完女兒重新找工作時，外地公司根本不考慮，經(jīng)常加班的不行，長期出差的更不行。最后，她選擇了現(xiàn)在的公司，符合她的一切要求，只是欠缺發(fā)展?jié)摿Α?/p>

她在公司辛苦熬了七年，卻隨時處于被淘汰的邊緣。前段時間，公司在外地設(shè)立分公司，領(lǐng)導(dǎo)希望她去分公司，干出點業(yè)績來。要在以前，她肯定會一口拒絕的?？扇缃竦穆殘隼Ь?，讓她缺乏了拒絕的勇氣。

許貞貞考慮再三，重新做了決定。她提出來，讓老許跟她一起住。老許反而不愿意了：“我沒病，你們別聽醫(yī)生瞎忽悠。”

許貞貞只得拿出當(dāng)年耍賴的勁頭：“是我想去外地分公司工作，照顧不了孩子了。我不管，你必須來我家，照顧外孫女。”

老許到底沒有拗過閨女，他搬進了許貞貞的家，擔(dān)負(fù)起照顧外孫女的重任。

小姑娘跟許貞貞一樣會刁難人：“姥爺，你做的菜太咸了，我喝了好幾杯水。姥爺，這菜爛糊糊的，我不想吃?！?/p>

老許不急不火，笑瞇瞇地去廚房，做好小姑娘最愛吃的西紅柿炒雞蛋，看著她大口大口地吃下去，比自己吃了都滿足。

平穩(wěn)度過了一周，許貞貞才動身去了外地。

籌備開業(yè)的日子，許貞貞忙得人仰馬翻，連飯都不能按時吃。她正餓得胃疼時，看到商場里搞活動，一群人穿著動漫人物的服裝，那可是女兒最喜歡的形象。她顧不上吃東西，趕緊拿出手機，跑過去跟拍了一段小視頻，等回家時放給女兒看。

那一瞬間，她忽然想到，當(dāng)年爸爸寄回家的信里夾著的那朵小野花。

周五下午，許貞貞歸心似箭。

現(xiàn)在的高鐵很方便，兩座城市相隔300多公里，很快就到家了。她走到小區(qū)門口，正碰到老許接孩子放學(xué)回來。

小姑娘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老許背著大書包，樂顛顛地跟著?！袄褷敚蚁牒人崮?！”老許一聲“得令”，爺孫倆拐進了路旁的超市。

看到這個場景，許貞貞這段時間的疲累、酸楚、愧疚、不安都消失殆盡。

當(dāng)年，許貞貞親手把爸爸這個“洋貨兒”青年變成了滄桑老許，直到她自己做了母親，陷入工作與家庭的兩難困境，才真正體會到爸爸的艱辛與無奈。她當(dāng)然沒有辦法讓老許再變回當(dāng)年的“洋貨兒”青年，但至少可以努力讓他遠(yuǎn)離抑郁與孤獨，日子過得溫暖一點、熱鬧一點，讓他也能像他的伙伴李叔那樣，做個聲若洪鐘、自信快樂的老許。

（編輯? 張建? 445718228@qq.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