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
啊,真累。我搖晃著身體想。
上班從我周身的毛細孔里吸光了精力。今天早晨出門時身體還是滿的,一到公司剛用指紋做好考勤記錄,精力已經(jīng)泄到胸口,到下午時下降到皮帶,現(xiàn)在它幾乎空了。
電車上滿是我這樣的人,都是剛下班的,站著,坐著,徒具人形。身體里面,我想應該也是程度不等地空了。我手拉吊環(huán),我的同事拉著隔壁的吊環(huán),正在打電話。他似乎是電車里唯一有精神的人,他這通和客戶的電話打得可夠久的,語言色彩從嚴肅過渡到松弛,內(nèi)容從公事進展到私生活。我本來不知道有同事在車上,否則一定避開去坐下一趟,然而他突然與我相認,說道:“你是新來的吧,我在辦公室看到你了?!毙姨潉偤蚜藘删洌蛻艟痛騺黼娫?,使我有很長時間免于和他聊天,守護著身體里不多的能量。終于同事收線了,一邊把手機放進西裝口袋,一邊說:“麻煩啊?!?/p>
我攢出了一些力氣,沖他敬佩地笑笑,沒話找話說:“最近非常忙吧?”
“非常忙,”他說,“我有兩天沒回家了。”
“什么!”我吃驚地說。
“這里比你以前的公司忙不忙?”他問我。
我分析了下形勢,他是客戶部老員工,向我這個入職沒幾天的新人提出的問題,看似十分隨意,但極可能帶有炫耀公司經(jīng)營情況好的意圖。我順著他說,是這里忙。他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他與我分享一些公司情況,我都虛心回應,“哦,原來是這樣”“蠻特別的”,其實根本懶得聽。我心說,像我這種人只想在工作中開小差,渾水摸魚,就這樣半干半騙地拿月薪,可不要把我當成你。但是,當同事提前兩站下車,向我道再會時,他說的話卻使我有點介意:“你才剛來,肯定會越來越忙的,我們公司有一種會讓人拼命工作的氛圍。明天見!”
我們公司在一棟租金高昂的大廈里占據(jù)整層樓,公司名由兩個創(chuàng)始人的名字連綴起來,透出權威感。第二天早上,我一走進辦公室,立刻被一股奇異的力量強行按在座位上開始工作了。
以前我是這么干活的,把工作鋪開,使別人看得到我有事做,我的視線停留在它們上面,想想心事,雙手假忙,時不時站起來晃晃。到了下班時間,將沒有推進多少的工作重新收起來,收的時候還要向周圍的同事說點我今天的工作心得,感嘆兩聲。
可今天到我猛然覺醒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個鐘頭,我沒有使用以前的辦公技巧,而是一直埋頭苦干。我讀了三份簡報,做了好些筆記,打了幾個溝通電話,又在公司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里徜徉,追溯一些歷史數(shù)據(jù)。筆啊紙啊,便利貼啊回形針啊,文件夾啊,全攤在桌上,這幅雜亂是自然形成的,而不像我以前上班時要專門精心布置出來。咦,我不愛工作的呀,這是怎么回事!
我壓制住驚奇抬頭一望,看誰能幫我理解我自己。我們這部門共有十幾個人,由于我是裝腔老手,不由對他們?nèi)w進行仔細的辨識,結論是,要么他們的演技實在太高明騙過了我,要么就是每個人都在真正地認真工作。
這很奇怪,因為照道理說,一個集體里面總是按一定比例暗藏了偷懶的人。
剛才我肯定是被他們感染了,我應該馬上清醒過來?!昂灭I啊,得吃點什么?!蔽逸p聲說著站起來,看看時鐘,差不多可以吃午飯了,遂獨自離開辦公室。
我隨便吃了塊三明治,即便吃完也縱容自己留在快餐店,再買個冰激凌吃。最后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公司時,起碼離開了一個鐘頭,但又像只離開了一秒鐘,每間辦公室里的每個人完全沒有移動過的跡象,仍在賣力辦公。
我坐回去,目睹兩只手自動抬起來分別去摸鍵盤和鼠標,心里警惕地想,絕不能再干,我已經(jīng)超量了,再干就不劃算了,從現(xiàn)在起玩玩兒吧。
整個下午,我?guī)状巫柚棺约?,但發(fā)覺沒過一會兒就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我打電話,敲擊鍵盤,甚至還草擬了一份方案。天啊,我比上午更努力,我在如此真誠地忙碌,從前建設起來的獨樹一幟的工作理念去哪里了?我忽然記起同事昨晚的話,“我們公司有一種會讓人拼命工作的氛圍”,原來是真的。此刻我能感覺到它,“那種氛圍”,它指引我干這干那,它把我當成一件傻里傻氣的工具,用于為公司服務。
但當然我不會聽任它擺布。當晚我稍微用了一些毅力從工作中抽身,下班回家了。
此后每天到了鐘點, 我都要集中精神默念幾聲“ 我要下班”“真的要下班了”,同時雙手使勁一推辦公桌,利用反作用力讓椅子滑離辦公桌,人隨后從椅子里站起來。走時我不再整理桌面,我怕整理中多看一行字,又會忍不住接著干下去。
一天,我從公司一條走廊上走過去,旁邊的會議室里剛好結束了會議,門開了,一群人走出來,他們每個人的臉色都奇差無比,卻又神采奕奕,仿佛死人被叫醒勞動,而且他們不知道自己死了,還很認真。這群人一邊沿走廊走著,一邊還在做激昂的討論。他們越過我走到前面去了,有個人卻和我保持一樣的步速,并且搭起了話——原來是一起乘過電車的客戶部同事。
“你好嗎?”他親切地問,“適應得不錯吧?”
我覺得所有人中,也許只有這個人還算較通人性,懂得關心一點工作以外的事情,就說:“行,挺不錯的?!?/p>
“比前兩天見到你時有干勁了。”他欣慰地看看我。不是前兩天,上一次交談發(fā)生在兩個多星期前,但我沒去糾正他,只說:“對的?!彼苡浀梦乙呀?jīng)蠻好了。
我詢問他某部門某個人的桌子在哪里,我要把一套文件交還給他補一個簽名。客戶部同事表示,跟他走就對了。
一路上他不斷地企圖交流工作,單方面地給出許多建議?!霸谧鯽 業(yè)務,”他說,“不能等到a全部完成再著手b 業(yè)務,那樣你的進度會落在后面,要在a 剛進行得有把握時,讓b 也介入進來,之后是c、d、e、f、g。” 他難看的手在空中彈動,“這樣你上班永遠不會單調(diào),而是創(chuàng)作出了一組和弦,有聲有色?!蔽倚南耄遣灰鬯溃〉挥傻帽凰目鞓反騽恿?。有人竟如此喜歡干活,我以前絕對不相信有這種事。
他那群同事沒走得太遠,還在我們跟前,我們一行人走啊走,轉了一些彎,又轉到一條走廊上。
公司這塊地方我從沒來過,心頭逐漸爬上了強烈的不對勁?!扒懊媸恰蔽覇?。
“ 我們馬上要路過老板的……是老板們的辦公室。再前面, 你要找的同事就在那里?!笨蛻舨客抡f。
前方路的盡頭,是一個深凹進去的辦公室套間,不同于處處透明的其他地方,視線難以向那里探察個究竟,朦朦朧朧只見一個中年秘書,端坐在套間入口處的一張桌子后面。從這里看去,他整個人籠在陰影里,他所守護的更深處的地方就更幽暗了,那里是一個獨立房間,里面顯然坐著我們的大老板,也就是組成公司名字的兩個創(chuàng)始人里排在前面的那一個。在這片空間入口處的白墻上果然釘著他的名字,用的是莊嚴的金色的字。
這塊地方的隔壁,我判斷是另一個結構相同的辦公室套間,因為墻上釘著另一個名字,也就是組成公司名字的兩個人名里的后一個。這個套間在最外面就緊閉大門,它死氣沉沉,令人極為不安。
我們沒有從老板們的辦公室正面經(jīng)過,還不到那兒以前,就順著走廊拐了一個彎。前面那群人在那一瞬間停下交談,一起放緩腳步,身體已經(jīng)轉向,而頭頸仍然擰著,向著老板們的辦公室方向做了一次深呼吸,那些灰敗的側臉上漾起幸福滿足的神情。
他們吸的東西,無疑就是“那種氛圍”了?,F(xiàn)在我明白了,公司讓人拼命工作的那種氛圍的源頭在哪里——就在這里。
氛圍像從關起門來的那間辦公室里汩汩涌出來,直到填滿整間公司,讓每個人都受到感染。
每當同事們經(jīng)過這里——我感覺今天他們就是特意繞了遠路來這里,類似圣徒專門來朝圣——因為這里的氛圍顯然比哪里都濃烈,吸了以后可以更陶醉地去工作。
此時,甚至連我也有點把持不住身體里涌動起來的工作激情。
“他多么可惜。”走出了一段距離,客戶部同事說。
“誰?。俊蔽覇?。
“那間空關著的房間,我想你知道,屬于我們的前老板。他生前和老板一起創(chuàng)業(yè),兩個人把公司做大、做強,他們從很年輕時就認識,曾是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合伙人、最佳拍檔,不幸英年早逝?!彼麌@了一口氣,“現(xiàn)在,公司仍然保留他的名字,為他留一間辦公室做紀念。前老板,他有那種精神,在持續(xù)鼓舞我們,他仍然是公司的一部分,沒他就沒我們?!?/p>
我正要再好好問問,他突然說:“啊,我們到了??吹侥菑堊雷恿藛幔烤褪悄阋业耐?。很高興見到你,下回聊?!?h3>三
我在清醒和瞌睡之間來回擺蕩。像在做一個單擺實驗,我是顆晃動的球,被一根繩子吊著,擺來擺去。擺到這兒時,聽見會議上有人在發(fā)言,但剛聽到一句話,我又擺開了,睡眠再一次奪走了我。
“你晚上沒有睡?”有人在耳邊低語,我用酸澀的眼睛看著他,幾秒鐘后認出來,是上一家公司的舊同事。
“新工作很累嗎?”他的神情在嘲笑我,“你看起來累得快死了。”
我失笑,繼續(xù)癱坐在那兒。
“你變了很多,胖了,還掉頭發(fā),老了好幾歲?!?/p>
“我現(xiàn)在工作很忙。”我說。
這一說,他也失笑了。在上一家公司,我和他同是摸魚大王,雖然身邊還有其他懶漢同事,可唯有我們兩人的能力能夠比肩,可以說暗暗創(chuàng)下了雙雄并立的局面。我們怠工的方法與風格不一樣,都自認水平更高,因此較量的意味,在當時非常濃厚。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眼睛里流露出前所未見的內(nèi)容:疑惑、憐憫,以及深切的擔憂。我知道自己很糟,連日來沒怎么睡覺,臉色壞;此外,一天只吃一兩頓,每餐都吞得很快以便馬上能夠回到工作中,于是身體也變難看了,四肢松軟,肚腩又大。我說:“別這樣?!彼掌鹆四歉蹦抗?,不過他對我真誠的友誼剛才已經(jīng)由目光中泄露了。
會后,他請我去附近餐廳吃東西,我告訴他,完全是新公司把我搞成這樣的。
“ 你再說一下新公司叫什么?!?/p>
聽完我的回答,他皺起眉頭,“好了,你進了紅舞鞋公司?!?/p>
“什么鞋?”我不理解。
“這是一個比喻。安徒生你知道嗎?他寫了一個童話,叫《紅舞鞋》。”接著,他開始講那個倒霉小姑娘卡倫的故事,她穿上了一雙紅舞鞋,紅舞鞋懲罰她以前犯的錯,長到了腳上,脫不下來了,她只能一直跳舞,跳到發(fā)白和發(fā)冷,跳到身體干縮為一架骸骨?!斑@種你一進去,莫名其妙地一直加班加點,人也被榨干的公司,我們就叫它紅舞鞋公司?!?/p>
“你怎么知道這間公司是紅舞鞋公司?”
“天啊,因為有許多傳言啊。像我這種人心里都會寫一張清單,列出所有聽說有問題的公司,具體什么問題不一定,但它們都有一種魔力,會把正常人變成工作狂。這種公司不能去,你怎么會不知道?你以前不是個爛員工嗎!”
我平靜了一會兒,說:“可能因為我是一個糊涂的爛員工,而你是一個精致的爛員工。”我心里終于覺得,爭了那么多年得出了結果,他是贏家。
他聽了恭維沒有高興,反而顯出痛苦,是眼見志同道合者死去只剩自己在世界上落單的那一種。
想著卡倫的命運,我共計打印過兩次辭職信。第一次辭職信混進一堆文件里自己消失了。第二次,在電腦上確認已打印,跑到打印機邊上卻拿不到打印件,反復數(shù)次后,整臺打印機居然不翼而飛。行政說它壞了,運走修理了。我心頭一陣輕松,感覺與命運意思意思地搏斗過,從此受它欺凌也說得過去了。因為此時我已經(jīng)離不開公司了。
有幾次我?guī)缀趵劭辶耍咏炝習r分到家后心想,這不正常,干脆今天不要去上班了吧,我該去健身,該去見朋友,去看電影,最好是馬上飛到地球另一邊旅行,和公司離得越遠越好。但是,過了幾個鐘頭,我的身體就控制不住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繼續(xù)工作啊工作。
后來有一天,我忽然聽見相隔不遠的客戶部有動靜,就走過去看。那是一間規(guī)模比我們部門大的辦公室,全體人員現(xiàn)在都站起來了,這些面色可怕的人,朝向一個地方熱烈鼓掌,被人們?nèi)ζ饋砉恼频娜苏俏夷俏豢蛻舨颗笥眩瓉硭麆偤灪靡还P超級大單,他驕傲又害羞地答謝大家。
掌聲漸漸停頓,一股濃厚的氣氛于此時逼近,大家不約而同地貪婪地做起了深呼吸。我們側轉身,讓出一條通道。一行人正從走廊遠端朝這里走過來,初始以為是兩個人,再一看,我認為是三個!
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位陰沉的中年秘書。我們的老板,我雖然第一次見到,但毫無疑問跟在中年秘書后面的人就是他,他以一種絕對的威嚴和氣勢走在走廊上。然而老板本身是一個病人,一個血肉被榨干、徒留精神的老人,他瘦得僅是骨架上覆著一層皮與毛發(fā)而已。
嘩嘩嘩,我們情不自禁又開始鼓掌。在不息的掌聲中,或許憑借常年偷懶成性而養(yǎng)成的最后一絲清醒神志,我看到了我們死去的老板,他以某種似人非人的形態(tài)在場,依靠在他昔日的好友、活著的老板身邊。他驅使伙伴走過來握住優(yōu)秀員工的手,控制中年秘書站在旁邊督場,也控制著我們?nèi)康娜?,叫我們鼓掌激動?/p>
這人在去世后,永不消散的工作熱忱使他留下來,做眾人的主宰者。我們?nèi)缃穸际枪ぷ骺?,是為他舞蹈的卡倫女孩?/p>
(摘自《小行星掉在下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