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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 秋

    2021-12-17 11:43:50畢化文
    回族文學(xué)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王八老姜娃兒

    畢化文

    因?yàn)橐咔椋隂]有過成,人也被封留在村里,走不掉。村子通往外面的幾條道路,都是一米多高的土堆,堆成梯形,阻擋著車輛,外面的開不進(jìn)來,里面的開不出去。村干部輪流在臨時搭建的攔阻樁前值守,日夜不停,村里一個人也別想出去,外面的人一個也別想進(jìn)村。村里的高音喇叭,還有來回轉(zhuǎn)悠的宣傳車,時刻不停地宣講著新冠疫情的嚴(yán)重性,宅在家里的必要性。其實(shí),哪里用得著這些呀,人們通過手機(jī),知道得清清楚楚,也防備得很緊。我家老宅相鄰的一條小巷子,入口處竟也被他們密密麻麻地排了好多樹枝,別說人,連只貓都休想鉆過去。

    真是天不作美呀,在外地工作了幾十年,好不容易請了假,回家過個年,還大費(fèi)周章提前對老房進(jìn)行了裝修,雞鴨魚肉準(zhǔn)備了一大堆,也專門到鎮(zhèn)上買回來可一次性坐十多個人的大圓桌兒,并按照老規(guī)矩給長輩兒親戚買好了大饃,晚輩兒的棗山,還有事先就兌換好的嶄新的錢幣,裝壓歲錢的大紅包兒,就是那個足足占了大半面后墻的液晶電視,也是一到家就買回來,裝上,調(diào)試好,接上了閉路;至于院子里翠竹上披掛的彩燈,房頂上吊掛的霓虹繩,等等,都準(zhǔn)備齊當(dāng)了,誰知道,“咣嘰”一聲,新冠了,疫情了,辛辛苦苦準(zhǔn)備了好多天的喜慶日子——停擺了!

    畢竟是在鄉(xiāng)下,最初幾天的驚慌過后,人們漸漸變得淡定起來。因?yàn)橐^年,平時人們習(xí)慣扎堆的飯場,已經(jīng)空閑了很久?,F(xiàn)在,年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天氣呢,也已經(jīng)暖和了起來,人們也就三三兩兩地走出了家門,你提把馬扎,他拎個塑料凳,我搬張椅子,就不約而同地來到飯場上談天說地,自然,有關(guān)新冠的新聞成了閑聊的主題。

    我的家鄉(xiāng)在中原,許多年前開始,打工也好,拾荒也罷,似乎傳統(tǒng)上他們都是習(xí)慣“北上”,而不愛“南下”,因?yàn)槟戏届蹮幔麄儾幌矚g,而武漢地處家鄉(xiāng)的南方,在武漢打工或生活的村里人,不能說沒有,但人們肯定是在心里留著“細(xì)”的;其次,即便是有個別從武漢回來的村里人,也自覺地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盡管他們早就離開武漢,依據(jù)規(guī)定的隔離時限,早就不在“危險”范圍內(nèi),但大家還是懂得什么叫“瓜田李下”——閑聊者里,沒有讓大家感覺硌硬的人。

    自從我離開家鄉(xiāng),工作在好幾千公里外的大西北,這么多年了,村里好多人再也沒有見過。別的不說,就說我的發(fā)小,乳名叫王八的,我倆自小學(xué)一年級就同學(xué),在我們家的堂屋門后面,有我剛學(xué)會寫字時用粉筆寫的第一個人名,就是“王八”二字,歪歪斜斜的,在門板上一趴就是好多年,直到父親決定舊屋換新屋,那個名字才隨著老門板的拆掉而消失。初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鎮(zhèn)上的高中,王八沒考上,便開始騎輛加重自行車下鄉(xiāng)收大豆、芝麻到集市上販賣,也就是人們說的小商小販這一行當(dāng)。我家和王八家是門對門的鄰居,從我家門口到王八家,一步七十五公分,連十步都用不到,就這么近便,可是我到大西北后,居然從此再沒有見過一次面。結(jié)婚前,王八獨(dú)自一人在外地打工;結(jié)婚后,帶著老婆在外地掙錢;生了孩子,往家里一扔,依然在外面打拼。其間我回家,每次打聽王八的情況,王八的娘,我的近門的嬸子,不是說王八在天津,就是告訴我王八在北京,總之是,我看著王八的閨女或兒子被嬸子抱大,成為學(xué)生,成為大人,結(jié)婚生子,為人父母,而王八,我打小光屁股長大的發(fā)小,幾十年間,竟連一次面都無緣見上!

    鄉(xiāng)下畢竟是鄉(xiāng)下,不像城里那樣,警察、保安、社區(qū)工作人員、志愿者等,分工明確,易于管理。村里一切防疫工作都是那幾個村干部,他們分班設(shè)崗,還得定時上報村子里的防疫情況,忙得不可開交。一段時間的緊張過后,人們漸漸從“談疫色變”的恐懼與驚慌中穩(wěn)下神來,開始三三兩兩地走出家門。在村街上,我不僅見到了王八,還見到了多位初中、高中的同學(xué),甚至我在心里一直感念的語文老師……多年以來的心愿,竟得以慰藉。

    而冷清了一段時間的飯場,也逐漸有了人氣兒。

    老宅建在那條橫貫村子?xùn)|西的省際公路南邊,從巷子里往南走個一百多米,有條公社化時期人工挖掘的深渠,大雨時用來排洪,干旱時用來灌溉。深渠連著村西面的那條淮河支流——長勝溝。越過那條渠,就是一大片桐樹林,也是唯一我離開家鄉(xiāng)之前就有,至今還依然存在的林子。當(dāng)然,那片林子開始時渾然一體,只是比現(xiàn)在低矮、稠密許多。后來呢,公社解體了,林子也被劃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分給各家各戶。因?yàn)榈赜颦h(huán)境特殊,緊靠河岸,南北狹長,一家半分幾厘的,不適合種莊稼,只零零星星種點(diǎn)蔬菜或其他經(jīng)濟(jì)作物。后來大量人員外出打工,也就無暇顧及這些,聽?wèi){它們自由生長。那里自然也就成了我沒事的時候獨(dú)自散步的好去處。走在小時候就常常跟伙伴兒們掏鳥窩兒、套知了、拾柴火的阡陌小道上,聽喜鵲在枝頭蹦蹦跳跳地喳喳歡叫,看路邊耐寒的野草裝點(diǎn)著熟悉的大地,或藍(lán)或白的花兒搶占先機(jī)般開放。一種說不出的鄉(xiāng)愁籠罩在心頭,如晨霧般裊娜——這里,也成了我散步消食的絕佳去處。

    大約疫情爆發(fā)十天后吧,一天早飯后,我來到樹林里散步。彎彎曲曲的小路鋪滿了去年的腐葉,走在上面猶如海綿,一團(tuán)團(tuán)的腐氣直撲鼻腔。老家春節(jié)一過春天就來了,地溫上升很快,正是溫煦和暖的時候,包圍了村莊的麥田已經(jīng)齊刷刷地生機(jī)逼人。我在林間走了兩個來回,開始往家中折返。順著深渠的斜坡,踩著人們挖出的腳蹬,我來到村子一邊。迎面就是兩條巷子鄰居集聚的飯場,飯場里坐了一片人。

    看見我來了,大家紛紛跟我打招呼。人群里有五服頭的兩個堂兄,老大叫“騷胡”,老二叫“老虎”,還有他們的女人;有我小時候就是鄰居,后來搬到村頭的篩兒的老婆,我叫嫂子的麻臉女人;有我大爺?shù)膶O媳婦,我也稱作嫂子……這么多人里,只有一個白胖的女人,坐在一把矮矮的木椅上,沒有搭理我。她抬眼看著遠(yuǎn)處,一臉的漠然。她,我是知道的,就是我們村有名的“蝦鱉戶”狗娃兒的兒媳婦,叫小英。

    我小的時候,就知道狗娃兒的媳婦,那個叫老姜的女人,是外地逃荒來我們村,被狗娃兒收留的。老姜在那邊還生有兒子。有一年,剛過完春節(jié),老姜的那個兒子還來到我們村兒里看她。那兒子人長得排場,高高的個頭兒,中專已經(jīng)畢業(yè),聽說是學(xué)醫(yī)的,已經(jīng)有了工作。那兒子臉面長得也隨老姜,窄而長,但比老姜耐看,大約是年輕。并不是跟老姜沒有一點(diǎn)不同,起碼兩片嘴唇就不上翹下翻。村里不少人都擔(dān)心,這一下老姜會不會撂下狗娃兒回到原先的丈夫身邊,不管狗娃兒了。但從后來的情況看,這種擔(dān)心并沒有成為事實(shí)。

    老姜是個蟈蟈嘴兒,說話也不走腦子,村里人都叫她“半吊子”。老姜討飯來我們村之前,狗娃兒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寡漢條子,因?yàn)椴粫^日子,連間棲身的草房都沒有,到了冬天,生產(chǎn)隊的車屋就是他棲身的去處。兩人就合后,生產(chǎn)隊專門騰出一間牲口草料屋,權(quán)當(dāng)棲身之所。

    狗娃兒和老姜的第一個孩子是閨女,名兒叫蘭英,跟我同歲,只是沒有我的生月大,個頭兒卻比我還高。因?yàn)槌錾谀菢右粋€家里,蘭英跟她接下來的三個弟弟,成為村里孩子的“捶墊子”,誰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狗娃兒兩口子呢,不但不能給自己的兒女撐腰,甚至連個屁都不敢放。

    狗娃兒的四個孩子,三個都仿老姜,也是蟈蟈嘴,還帶著老姜的“馬臉”相。你想想看,他們不受戕犯(當(dāng)?shù)卦挘圬?fù)的意思)都難。

    有一次,是個夏天,我從外面瘋夠后回家,剛好跟蘭英走了個迎面。我覺得她好戕犯,就隨口罵了她一句什么。想不到,蘭英不僅不吃罵,還回罵了我一句,并且嗓門比我還大。我愣了一瞬,隨即就外厲內(nèi)荏地朝蘭英撲過去。以為對方是個閨女,不費(fèi)什么勁兒就能打過她。不料,我竟不是蘭英的對手,剛過幾招,就被蘭英甩趴在地上。我覺得自己吃了虧,也丟人,撲在地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大哭起來。大哥聽見我的哭聲,沖出院門,一看是我跟蘭英,不由分說地扇了蘭英一記耳光,那耳光之響亮,至今還響在我的記憶里,每每想起,心底就升起一股久遠(yuǎn)的羞愧來。

    狗娃兒的三個兒子里,老大叫耷拉,腦子還不如老姜,說話也結(jié)巴,而且先天性肺病,在我外出工作后不久,便病死了。老三叫哈巴,一直單身。聽母親告訴我,幾年前,三十多歲的哈巴在村西池塘邊薅草,因?yàn)闆]有家,也就沒有人關(guān)心,以致淹死在池塘里好幾天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草草地埋掉了。

    二兒子叫志懷,會點(diǎn)木工活兒。狗娃兒的四個孩子中,志懷是唯一仿他的。個頭兒不高,微微發(fā)胖,憨態(tài)中透著那么點(diǎn)兒狡黠。

    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孩子的婚姻自然不會順利,除了被別人挑揀,他們只能被動地應(yīng)承。到了三十歲上,志懷在去給別人打制門板的時候,那家人把自家的一個表妹,也就是小英,介紹給他。志懷知道對象是個傻子,一般的人家是不會要的,好在,她除了不知人情世故,別的還算正常,就擇了個良辰吉日,吹吹打打地辦了一場婚禮。記得多年前我有一次回來探親的時候,志懷媳婦手里牽個鼻涕哈喇的男孩,跟在別人后邊來看我,在別人的一遍遍教導(dǎo)之下,也曾經(jīng)喊過我?guī)拙洹案纭钡摹9烙嬆X子不好使,早就把我這個“哥”給忘記了,所以穩(wěn)穩(wěn)地坐在矮椅子上,沒有理我。

    騷胡是個愛玩笑的人,我到外地工作之前,他就經(jīng)常跟我逗著玩兒。所以,寒暄了幾句后,他又拿我開逗了。

    騷胡一口齙牙,微微有點(diǎn)外翹,說起話來有種跑風(fēng)的感覺。

    “你這家伙,”騷胡笑著說,“咱村子里,那么多光屁股小孩兒里,數(shù)你最調(diào)皮了。我記得,你可是掀過人家新媳婦的被子哩!”

    “你記錯了吧?”我還沒發(fā)話,老虎就替我糾正說,“那會兒他才多大呀,頂多上一年級?!?/p>

    騷胡“嘿嘿嘿”笑了幾聲,沖我眨了眨眼。

    “自己干剩下的事情,就別糊到我身上了?!蔽乙舱{(diào)侃騷胡說。

    在我的記憶里,有段時間,村子里的確興起過這種低俗的風(fēng)氣。那會兒我還很小,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有這方面的記憶。被掀了被子的人家中,其實(shí)不僅僅只有新婚的夫婦,就連那些上了歲數(shù)的人,也常常有被掀的。干這種事的人,都是跑得動路,翻得過圍墻,搬得動門板,動作疾速有力的年輕人,小孩子是不可能的。由于這種風(fēng)氣遭到村民的極度厭惡,似乎它僅存在了一個冬閑,或者兩個冬閑,就偃旗息鼓了。

    騷胡說我掀過人家的被子,自然是他拿我開心的話題,飯場里的人也不信,大家嘻嘻哈哈一陣,也就完了。

    “我說,”騷胡的媳婦也是個熱鬧人,她一臉正經(jīng)地盯著對面而坐的小英問,“你家是不是炸了茄泡子——我一大早就聞到香味兒了?!?/p>

    “咯咯咯!”小英高興地笑了,“是哩,茄泡子炸得黃朗朗的,可好吃了。我家立秋吃了一海碗呢!”

    或許真的是因?yàn)椴皇苋碎g是非的困擾,并不年輕的小英,跟飯場里年齡不差上下的女人們相比,顯得年輕許多,面皮白凈,眼角和嘴角也沒有絲毫的皺紋,除了胖得有些臃腫,臉面跟多年前她跑到我家來跟我說話時幾乎沒有多大的變化。

    “我早上忙,沒有吃飯,現(xiàn)在肚子餓得正嘰咕嘰咕叫哩?!彬}胡媳婦說,“你回家去,把炸的茄泡子給我盛來一碗,明兒個我家炸了,還給你?!闭f著沖旁邊的老虎媳婦眨了一下眼。

    “小英可好了,還善良?!崩匣⑾眿D打著幫腔說,“嫂子你等著,小英這就會一蹦子跑回家,給你端過來了?!?/p>

    “沒……沒了?!毙∮㈩^低下了,誰都不看,擺弄著自己胖乎乎的手,“我家還不夠吃的呢,家里沒有了?!?/p>

    “嘁!”騷胡媳婦把嘴一撇,正色地說,“誰說你家沒有了,要是叫我翻出來了,我可蹲在你家里不走了,非吃光吃窮你家不可!”

    “沒有了就是沒有了!”小英竟一點(diǎn)也不急,看來類似的玩笑,在這個飯場里經(jīng)常上演,小英已經(jīng)見慣不怪了,也有了應(yīng)付的措施?!安恍拍闳シ昧?。”

    “咦,你以為我不敢翻呢!”說著,騷胡媳婦就站起來,跺著腳說,“我可真去了??!”

    正鬧著,從巷子小英院子一側(cè),走出來一個陽光帥氣的小伙兒,二十一二歲左右,中等個頭兒,瘦條身材,被摩絲塑得直立的短發(fā),穿身意大利水洗山羊皮風(fēng)衣,大翻領(lǐng),雙肩有肩帶,腰部有飾帶,飾帶并沒有周吳鄭王地扎著,而是順其自然地垂在那里,更襯托了小伙兒的瀟灑勁兒。一條牛仔褲,腳蹬一雙棕色三接頭牛皮鞋——這樣的人物,在村子的歷史上,我還是第一次見。尤其是那雙濃眉毛下的細(xì)長眼睛,透著見過大世面的氣勢和冷峻,就是在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里,也是不多見的帥哥兒。

    “這是誰呀?”我小聲問離得最近的大爺?shù)膶O媳婦。

    “立秋呀。”嫂子說,“就是小英的兒子,你不認(rèn)得他嗎?可不是,你常年不回來,這孩子又一直上學(xué)?!?/p>

    我眼前即刻閃現(xiàn)出了多年前那個鼻涕哈喇的小孩兒,穿身花花綠綠的棉衣,戴著晃晃啷啷亂響的虎頭帽子,在小英的手里拽著,蹙著眉頭,怯生生地仰著臉看我。

    帥哥兒原本是從院子里出來,朝著飯場這邊來的,大約是看見人們在跟他媽胡鬧,一大幫小孩子騎著塑料木馬、三輪車、兒童自行車,哇哇大叫著,在巷子里又跑又?jǐn)f的,加上飯場里也的確沒有跟他年紀(jì)相仿的小年輕兒,便身子一扭,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zhuǎn)折,又回到他家大門里去了。

    回到家,見母親坐在門扇邊,盯著門框,似乎在研究著什么。我過去一看,年前裝修的門框,裝修條有點(diǎn)開裂,門框似乎也有點(diǎn)炸縫。家里沒有釘子,也沒有家伙什兒,只好請志懷過來幫忙了。

    本來問題就不大,志懷三下兩下就弄好了。我用電熱壺?zé)艘粔亻_水,沏了一壺紅茶,邊操作邊拉起了家常。我問到了蘭英。志懷說,姐姐嫁得遠(yuǎn),如今當(dāng)了奶奶,在家?guī)O子,哪里也去不了,娘家這邊,也都是外甥在走姥娘家,她則成年累月來不了一趟。

    說著說著,我又說起了立秋,說想不到這孩子出落得這么好,還有出息,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p>

    “好啥呀好?!敝緫研α诵?,說,“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是村里的‘蝦鱉戶,我們家人老幾輩兒,還不是村里誰想戕犯就戕犯。到了我這一輩兒,差點(diǎn)兒絕戶,最后好不容易娶了媳婦,還是個人事兒不懂的傻子?!?/p>

    “吃虧是福,吃虧是福!”我的臉有點(diǎn)發(fā)燙,連忙打斷志懷的話。

    “話是那么說?!敝緫讯似鸩璞攘艘豢?,“可是哥你不知道那個受戕犯的滋味兒呀,真真是應(yīng)了那句‘屎難吃,氣難受的話?!?/p>

    “是,是是是……”

    “好在,我們姐弟幾個早就習(xí)慣了受人戕犯?!敝緫延檬帜艘幌卵蹨I,“誰讓咱家天生就不如人呢!”

    “不能那樣說,不能那樣說!”我安慰志懷說,“天無絕人之路的。”說這話,我的用意很明顯。

    “可是,唯有這個孩子不受氣。”說到這里,志懷直起了腰,“人家說他媽是傻子,他就跟人家打架;人家罵他,說他奶奶是要飯的,二婚頭,他更是不要命地跟人家拼。有一年,約莫是上四年級吧,冬天里,學(xué)校放了寒假,他跟村里幾個孩子在學(xué)校里玩兒,有個孩子當(dāng)著立秋的面背起了村里的那個順口溜:‘狗娃兒是個浪蕩鬼,娶個媳婦蟈蟈嘴;兒子沒有打光棍,撿個傻瓜只管睡。”

    “這也太不像話了!”我憤憤不平地說,“這是誰家的孩子,真少教!”

    “這不怪他?!敝緫颜f,“那些年,我們一家不就是村里人解悶兒玩耍的工具嘛!”

    “這個……這個……這……”我不知說什么好。

    “立秋跟那個孩子糾纏在一起,倆人勢均力敵。誰知墻壁上一塊磚頭有點(diǎn)松動,被立秋摳了下來,立秋趁他不注意,揮起磚頭就朝人家孩子頭上砸了下去。那孩子頓時血流如注……雖然我拽著立秋登門道歉,還包賠了那孩子家好幾百塊錢的醫(yī)療費(fèi),但對方還是不依不饒,非要報警不可,包括學(xué)校那邊,也要開除立秋的學(xué)籍。多虧了你家我大爺——不信,你問問我大娘——”

    母親在一旁點(diǎn)頭,連連“嗯”了好幾聲。

    于是,我立刻輕松地說:“小孩子的事兒,不怨一個——那家家長也太較真了?!?/p>

    “不過也好。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戕犯我們了?!敝緫颜f著,端起我剛斟的一杯茶,一飲而盡。

    “哥剛才說的‘墳里冒青煙,我是不信的。但我信‘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小英剛生下立秋的時候,我真擔(dān)心他跟他娘一個樣兒。這樣我們這一家就徹底完蛋了。后來他上了學(xué),年年成績在班里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我這才放心了?!?/p>

    “你生了個爭氣的孩子!”我不厭其煩地夸獎著。

    “哥,我跟你說,”志懷眼里盈著淚光,“自從立秋這孩子上了大學(xué),村里就再也沒有人敢戕犯,敢小瞧我們了!”

    “來,哥就以茶當(dāng)酒,敬你一杯,為你家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大學(xué)生!”我舉起了茶杯。

    “謝……謝哥了?!敝緫讯似鸩璞?,竟有點(diǎn)嗚咽地說。

    又坐了一會兒,志懷要走,我留他在家吃飯,他以疫情為托詞,客氣了幾句后走了,沿著巷子一直向南,拐過一個墻角,不見了。

    父親早飯后就在村南林子里給蠶豆苗拔了一陣草,日到頭頂?shù)臅r候回到了家。一家人再次議論起了志懷和他的兒子立秋。不料,父親的一句話讓我吃了一驚。

    “論起血親來,”父親說,“狗娃那一支跟我們最近!”

    這可是我萬萬沒有料到的事兒,我愣在那里好久,好久!

    [欄目編輯:韓愛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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