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就著文字取暖

王倩

冷雨敲窗，蛩音隱沒，颯颯北風(fēng)將前幾日還造出綠陰的樹葉，大把大把地拋擲到地上：秋天真的“咻——”一聲就過去了。夜拉長了黑色的影子，寒氣像一張網(wǎng)罩著，催人墜入黑甜鄉(xiāng)里以尋得綺麗溫軟。只是，被工作調(diào)適得規(guī)整的時間表不肯在12點前截止，夜深難眠，總得尋些消遣。張潮所言“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語恨”倒是清雅，不過難免寒寂;現(xiàn)代詩人則說“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閑談，聽著北風(fēng)吹得門窗沙沙地響，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穆旦《冬》），頗有溫存慰藉之意。這樣說來，冬夜適合飲酒、對談、收檢、回憶，如若不能，烹茶讀書也是好的，哪怕無人相伴，也有一點簡靜而不寂寥的意趣。

古人讀書有“三余”之說——“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也”?！昂米x書而不求甚解”的陶淵明，亦喜“以三余之日，講習(xí)之暇，讀其文”（《感士不遇賦》）;東坡也欣然言道“醉飽高眠真事業(yè)，此生有味在三余”（《二月十九日攜白酒鱸魚過詹使君》）。提及讀書，我總想起陸游，不管退公之暇還是閑居山陰，無論春夏秋冬，他總能手不釋卷，口不絕誦，悠游于遠離塵囂的文字世界里。陸游讀書勤力自是士人本色，亦有家學(xué)熏陶，殊為可貴的是，他每每以詩記之。冬夜漫漫，露寒霜濃之際，再讀陸游讀書詩，恰合時宜。

我翻檢陸游冬天“讀書詩”，其中一首《擁爐》讓我覺得親切。詩題中有“擁爐”的不止一首，而我情已中年，靈魂多有白發(fā)，偏愛語及“煎茶、開卷”的那一首，在古人的詩句里看見一點自己生活的影子，更覺獲得一份悠遠深摯的慰問。

《紅樓夢》里香菱喜歡陸放翁詩句“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黛玉卻道“斷不可學(xué)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立意要當(dāng)詩人的香菱自不可學(xué)陸游，但我這等“普通讀者”愛李杜，也愛“淺近”的陸游?！稉頎t》不事雕琢，用語不求奇險，自有率真的可愛。

這首《擁爐》作于淳熙十年，是年陸游59歲，離他因被彈劾“不自檢飭，所為多越于規(guī)矩”而憤然辭職已有四年了，距他自號“放翁”以回應(yīng)主和派攻擊其“頹放”已有七年了。這七年間，他慣看人事沉浮，依然抱持自己拯濟天下、以功業(yè)為念的“天命”;而今年近“耳順”，他雖對恢復(fù)中原之事依然存有執(zhí)念，但內(nèi)心的掙扎稍微和緩些了吧。首句“睡少人人笑老生”起句平平，以淺近之語寫詩人實境，但有詼諧之意，陸游41歲時，便感慨“白發(fā)無情侵老境”，如今，頂上遍染風(fēng)霜，遮掩不住，“老”以各種方式提醒人重視時間的威力——目昏昏，耳茫茫，齒牙動搖，難安于枕席，詩人反而可以輕松調(diào)笑自己年老。不過，“睡少”固然是因為“年老”，可能更因思慮紛繁，年少的壯心猶在，只是如天際飛鴻，邈然無跡?！叭巳诵Α蔽幢厥菍崨r，大概陸游自覺自笑年老是真，這笑里帶著文人的通脫，也藏著些許不甘，也許是因為我也覺察到老境步步相逼，讀此句詩，倒笑不出來，心下略有凄然，夜不能寐，往事便紛至沓來，本來已經(jīng)漸次安寧的心像被野馬踏過，竟至狼藉。陸游也曾試圖借酒一醉，就此入睡，卻是“鼻雷未及作，眼電遽了然。孤燈如秋螢，喚我開陳編”（《冬夜醉解殘燈熒然起讀書至明賦詩十韻》），長夜眼開，寂寞之外更有越來越沉重的寒冷壓身，好在爐中猶余火紅，這點光熱雖不能消盡心中一點雪，但可驅(qū)散周身的黑暗。擁爐孤坐，漸至三更時分，身離爐火越來越近，孤獨也越來越沉重，燈火更照見老人的寂寞。

長夜無聊，月是另一種安慰。江南初冬的月像是在冰水里浸過，月光散發(fā)著寒氣，清明的月色也略顯迷離，又透著琉璃般的輝光。十月山陰，如果庭中還有花，總不過是殘菊或秋桂的尾聲，而能悄然移影上紙窗的應(yīng)是桂花。此時桂花減了馥郁甜香，好在桂樹常綠不凋，柔淡的月光將桂樹的影子映在窗上，風(fēng)移影動，珊珊可愛，人對著這花影也覺得良夜清疏。只是夜色漸漸深濃，就在詩人凝神孤坐之際，“月移西去”，花影也隱去了，窗欞昏暗，全無可觀。原本弄影的風(fēng)也添了幾分凜冽。北方的風(fēng)，呼嘯掠過曠野，卷地折木，讓人畏懼，風(fēng)到江南，到底綿軟了些，卻又裹了更多水汽，一絲絲滲進屋內(nèi)，滿室生寒。自北而來的冬風(fēng)固然沒有“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之勢，風(fēng)穿過庭樹枝柯，亦有窸窣蕭颯之音，聞之頓感蕭索。更漏之聲在越來越闃靜的夜里慢慢浮了出來，很清晰，漏聲一點點滴到人心里去，洇出更多的安謐岑寂。坐在夜里，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孤獨還在，它在夜里開拓出一片凈土，喧嚷退去，人心也慢慢定了?！稉頎t》頷聯(lián)上句寫“失”，讓人想到“曾有”;而漏聲以聲寫靜，襯出冬夜深幽寂靜的況味，詩句雖平易，好在貼近自然，讀之也生出真切的感受。

如何消得永夜？“煎茶開卷”最是相宜。既不能沉酣入夢，又懨懨思睡，這最令人疲憊。不如以茶滌漱濁思，讓茶的苦味蕩得人頭腦清醒、心神一振。陸游在同年此月所作詩歌《冬夜讀書甚樂偶作短歌》里寫道“兔甌供茗粥，睡思一洗空”，其中“茗粥”即燒煮的茶，唐時楊華《膳夫經(jīng)手錄》記載：“茶，古不聞食之，近晉宋以降，吳人采其葉煑，是為茗粥。”煮茶為粥，想來并不是現(xiàn)在人們所喜的雨前嫩葉，老葉帶枝只管渾煮，濃釅異常;也定不是宋人“分茶”“斗茶”，較之“水丹青”的風(fēng)雅，“茗粥”更貼近日常生活，不為品味，只為洗去睡意。后來陸游閑居臨安、在西湖邊客棧里聽候皇帝召見時，也曾“晴窗細乳戲分茶”（《臨安春雨初霽》），那只是打發(fā)時間的消遣，而冬夜“煎茶”當(dāng)顧不得注湯、攪茶、看茶湯水變幻各種波紋形態(tài)這些程式，不過他特以“鳧鼎”煎茶，愛物兼愛茶。爐火撥紅，柴炭嗶嗶啵啵作響，水生松風(fēng)，鳧柄鼎里投茶若許，一時間茶香盈室，困乏倦怠頓消。在氤氳著茶味的室內(nèi)開卷，與古人先賢在文字里會聚，真是幽情滿懷，十分愜意，何況還有雁燈相伴。雁燈即雁足燈，比起村野鄉(xiāng)間簡陋的油燈相比，雁燈形制典雅，文人尤愛。這燈大約是陸游常用之物，他在《秋思》一詩里亦言“眼明尚見蠅頭字，暑退初親雁足燈”，這雁燈詩是四季流轉(zhuǎn)中不變的愛物，在夜不能寐時，總有這一燈熒然，熨帖人心，不知多少個夜晚，這燈在黑暗里辟出一處光明之地，陸游在明亮處披卷誦讀，他讀經(jīng)，讀史，讀詩，讀老莊，光把他引向文字構(gòu)建的清幽又溫暖、闊大又深窅的另一個世界，在人生喟嘆與生命哲思化育的芳林里安頓了躁動的心靈。經(jīng)歷過宦海波濤，眼見過太多不平不公，深味過世態(tài)人情，人心很容易變得粗礪，變得生硬，并冷下去，會結(jié)繭或結(jié)冰，而陸游的血始終是熱的，浩然之氣也一直充沛，端是他從書中文字里取暖、吸取精氣所致吧，也因此，年近60的陸游，開卷便可“愜幽情”，“心中有足樂者”，渾然忘了老已至、身畏寒。原來，不必秉燭夜游，不必笙歌宴飲，心神投注于書卷，或與古人把臂交游，或與先賢促膝晤談，或與方家說古道今，或與識者切磋砥礪，燈下讀書便能讓寂寥的長夜生長出踏實的喜樂?！傍D鼎”“雁燈”二句所寫場景應(yīng)是這個冬夜里詩人的主要生活內(nèi)容，頸聯(lián)才寫到，也是陸游作詩講究章法使然。詩人先敘“擁爐孤坐”，接著對寒夜所見所聞略加點染，營造清冷氣氛，筆鋒略轉(zhuǎn)，再敘寫“煎茶讀書”事，而前面的“暗”與“冷”，正襯托出此二句的“亮”與“暖”。

書上文字是一些持續(xù)燃燒的靈魂留給世間的簇簇微火，而這些火也能隔了時空點燃另一個靈魂的火焰;當(dāng)每一個拓印在黃卷上的文字濺出火星，就可能讓讀者于欣悅中迸發(fā)靈感?！稉頎t》一詩尾聯(lián)就直白地描述這樣的創(chuàng)造時刻——陸游讀書至欣然會心處，不禁神思飛動，心癢技癢，隨意吟哦，清新別致的詩句就脫口而出，當(dāng)此之際，既是讀者又是詩人的陸游縱筆追攝閃現(xiàn)的靈光，連珠綴玉，這老翁詩思猶健，又擅長書法，詩句落于紙上，字字可觀可玩。讀到此聯(lián)，我也深覺陸游真是率性，他完全不掩飾成詩后興奮自得之情。當(dāng)然，這是筆耕不輟的陸游的自信，也是自我珍重，他并不因年老而頹喪，不因被閑置而懶怠，他在書與詩里自我成全，也自我實現(xiàn)。

南宋好談“功業(yè)”，以天下為念，而陸游更是“志在恢復(fù)”，又有過“匹馬戍梁州”軍旅生涯，念念不忘“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沒料到最終落得“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訴衷情》）的結(jié)局。陸游與一干主戰(zhàn)的文人都是時代、時勢造成的失敗者，然而陸游失意卻不曾失志，他發(fā)過牢騷，吐過怨憤，灑過悲涼之淚，但并未虛擲時光、荒疏人生，到生命的最后時刻還有壯心不已的《示兒》詩。他做不到“立功”而不朽，但有“六十年間萬首詩”（《小飲梅花下作》）傳世，留下自己的生命“行跡”，還有余力修成《南唐書》，完成《老學(xué)庵筆記》，這不能不說與他嗜書成癖有關(guān)。

清代王士禛說“讀其（陸游）詩，如讀年譜”。的確，從懵懂少年到耄耋之年，無論軍中家中，不管仕途升沉，書都是陸游一日不離的益友，他留下的1422首（則）讀書詩（句）便是夫子自道：他一再在詩中回憶少年讀書的種種情形，“少年喜書策，白首意未足。幽窗燈一點，樂處超五欲”（《燈下讀書》），“少從師友講唐虞，白首襟懷不少舒”（《讀書·少從師友講唐虞》）“青燈有味是兒時”（《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jié)》），書構(gòu)筑了陸游的精神家園，風(fēng)雨不侵，歲月不蝕;“讀書肝膽尚輪囷，蠹簡堆中著此身”（《讀書·讀書肝膽尚輪囷》），書中義理、情懷給了他中道直行的道德勇氣，他能一生“擇善固執(zhí)”;“讀書四更燈欲盡，胸中太華蟠千仞。仰呼青天那得聞，窮到白頭猶自信”（《讀書·讀書四更燈欲盡》），讀書獲得的信心使他超越困厄;讀書還是他教誨后人的家訓(xùn)，他寫《冬夜讀書示子聿》諄諄切切;晚年他已知志不可酬、世事難為，依舊“老生讀書百絕編，日晏忘食夜廢眠”（《寓嘆》），85歲猶言“半年不讀書，顧影疑非我”，“勿言將智耄已及，后死或可與斯文”，“殘藥漸離愁境界，亂書重理淡生涯”（《病中雜詠十首》），沒有行將逝去的悲慘凄涼，詩句火燙，躍動著不熄的活力。張潮的《幽夢影》里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标懹巍白x書詩”記錄皎潔之“月”照進他人生的過程。

唐宋士子生活精雅、生命熱烈，部分因為他們與書、與文字親近之故吧?！安挥觥笔撬麄兊钠毡樵庥?，但讀書的精神滿足填補了失意的虛空，文字的溫暖對抗人生境遇的寒涼。而現(xiàn)在，聽到的網(wǎng)絡(luò)上眾聲喧嘩太多，真實的“我”小了。歲末寒冬，就讓我在夜里燈下與書相會吧，看看文字的燧石能否敲打出火星，點燃心火，燙暖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