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寶東
科恩兄弟的新西部片——也稱時裝西部片——《老無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是一部佳作。電影改編自科馬克·麥卡錫的同名小說。小說與電影的關系很有意思。有的是因為小說成了名著,從而編成電影,這種情況并不罕見。有的則是因為拍成了精彩的電影小說才為人們所知,這種情況并不多見?!独蠠o所依》則介于二者之間,小說很棒,電影更精彩。
這部電影突破了觀眾的期待視野,顛覆了既有的觀影經驗,從而產生巨大的張力,形成了獨特的美學風格,為西部片這種古老的類型電影提供了一個新的故事類型,使得西部片受到了新的關注,產生了新的活力。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不過這不是西部片的法則。西部片基本上是男人的世界,除了個別的影片以女人對決——如《荒漠怪客》(Johnny Guitar)——收束,男人之間的終極對決才是它的正宗。《老無所依》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由三個男人主演了一臺戲。一個是偶然撿獲240萬美元不義之財的牛仔莫斯(原來工作為焊工),一個是窮兇極惡、不按常理出牌的職業(yè)殺手齊格,一個是充滿道德和正義感的老警長貝爾。三個男人,因為一箱美元而聯系在一起:莫斯被齊格追殺,貝爾想阻止這起案件,并將齊格緝拿歸案。從本質上說,這部電影充滿了“逃跑/追捕”的情節(jié),頗有一些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意味。只不過不論是蟬還是螳螂,抑或黃雀,都沒有直接達到自己的目的。莫斯如何逃避齊格的追殺,是電影的主要內容。莫斯曾經兩次服役,參加過越戰(zhàn),具有豐富的反偵查能力。不過殺手齊格還是略勝一籌,所以才能步步緊逼,不斷接近目標。二人雖然短兵相接,卻沒能好好打量對方一眼。尤其是到了最后階段,情節(jié)急轉直下,莫斯并沒有死于齊格之手,而是死在了一場和墨西哥人的混戰(zhàn)之中。直到莫斯死亡,齊格也沒有機會好好打量莫斯,莫斯當然也沒有機會好好打量他。而貝爾在打量莫斯的時候,則是在停尸房里。另一方面,貝爾與齊格之間也總是錯過。貝爾在追蹤齊格的過程中,不斷與其擦肩而過,兩人最近時只有一扇門的距離,但二人自始至終也沒有打過照面。貝爾面對這樣一個對手,產生了非常強的無力感,最后辭職了。所以,電影雖然講的是三個男人間的對決故事,三個人卻從未同時出現在一個場合,互相之間也沒機會打量一番。
所謂“老無所依”是從警長貝爾的角度來說的。
一是和以前相比,從整體社會環(huán)境方面來說,正面臨著傳統(tǒng)美德的遺失。以前的警長不用佩槍也可以管理好轄區(qū)的居民,總體是和諧的。2010年,加拿大拍過一部《無槍俠》(Gunless),就是講述在傳統(tǒng)西部愛可以戰(zhàn)勝槍的故事。錢和毒品雖然一直是罪惡的淵藪,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赤裸裸地大行其道。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暴力犯罪越來越多,人們只能用槍來解決問題,有時甚至用槍都解決不了問題。
另一方面則是年輕一代的迷失,讓那些正直的老年人對社會失去了信心。如電影開頭就通過貝爾的畫外音講述了一個14歲男孩的犯罪故事。他殺害了一個女孩,不是激情犯罪,而是不可理解的“理性”。他聲稱,從小就策劃殺人案,如果被放出去,還會殺人。這種事情對于固守傳統(tǒng)道德的貝爾來說,過于殘酷了。
殺手齊格更是不近情理,不按套路出牌,凡是阻礙自己計劃的人都殺掉,對于那些與自己計劃不相干的人,則采取拋硬幣的方式來決定是否采取下一步行動。凡此種種,都象征著社會理性的遺失。
作為警長的貝爾不能理解當下的社會,又無力去改變現狀,由此產生了強烈的“被拋棄感”,是為老無所依。
《老無所依》的人物設置上充滿了對稱性,一方面是逃,一方面是追,雖然是以“逃”為主線,但是關于殺手齊格的戲份也很多,只是略去了他獲得情報的過程,反倒增加了人物的神秘感。加之其鋼鐵般的身體,怪異的發(fā)型,殘忍的手段,哈維爾·巴登出色地演繹了這個角色,并且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另一方面,警長貝爾與殺手齊格之間也存在一種對稱結構,警長總是能夠通過犯罪現場還原殺手的行動軌跡,雖然每次都晚一步。
電影情節(jié)也充滿了對稱性,既有個人單方面的對稱性,也有對手之間的對稱性。
齊格用拋硬幣來作決定的方式在電影中對稱使用。第一次是在加油站,主人只是和他客套性地打招呼,卻引起了他的警覺與反感。最后,齊格決定通過拋硬幣的方式來決定是否對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下手。他從眾多硬幣中選出一枚1958年鑄造的,說經過22年這枚硬幣來到這里,此一細節(jié)也確認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為1980年。當他讓主人猜硬幣正反面時,主人有點莫名其妙。幸運的是,他猜對了。齊格把那個二十五美分的硬幣送給了他,讓他好好珍藏,告訴他那是“幸運幣”。主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最終也依然處于“不解其中味”的狀態(tài),不知道自己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而莫斯的妻子卡拉·瓊就沒那么幸運了。按照常理來說,莫斯已經死去,齊格也將錢拿到,沒有理由再去追殺與此事無關的卡拉·瓊,但是齊格去了。據他自己介紹,他之所以去,也是通過猜硬幣的方式決定的。這就是齊格的行事方式,靠拋硬幣來做決定,這是他的原則,而這個原則又充滿了變數,是個悖論。
莫斯和齊格作為對手,二人間形成一種張力。有意思的是,二人還有相似的舉動,都曾經花大價錢去買別人的衣服,從而形成了另一種對稱。
莫斯受傷后,外套已被血染紅。在美墨邊境遇到了三個少年,其中一個問他“你出車禍了嗎”,莫斯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要用500美元買他的外套,又要了旁邊年輕人的一瓶啤酒,靠著這件衣服和啤酒,他裝成醉漢,蒙混過關。而齊格在殺了卡拉·瓊后,卻真的遇到了車禍,撞他的人當場死亡,他的左胳膊骨折了,這時來了兩個騎車的男孩兒,一個穿著襯衣,一個穿著T恤。為了快速逃離現場,他用100美元買了男孩兒的襯衫,用于固定骨折的胳膊,同時告訴男孩兒不要說看見過他。莫斯和齊格,都在困境中通過買別人的衣服來克服困難,并最終達到目的,在情節(jié)上構成了一種對稱與呼應。
電影是小說的圖像化表達,同時也是一種新的文本形式,具有創(chuàng)造性。《老無所依》電影對小說進行了出色的改編,使得劇情緊湊,懸念迭生。而在小說中有些情節(jié)則在電影中被淡化了。
小說共分13章,采用了混合視角,每章都是以警長貝爾的第一人稱敘述開始,后面則通過全知敘事來展開情節(jié)。小說也采取了這種敘述模式,以警長的敘述開啟和結束故事。但是在電影中,警長的戲份被壓縮了。
除了警長的戲份,被縮減的還有關于那箱錢的下落。錢是電影中的“麥格芬”。“麥格芬”是電影敘事中的一個重要元素,也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動力。在電影中,這箱錢成為眾多人物競相奪取的對象。不過在電影中,這箱錢最后落在了齊格的手里,然后就不了了之。而在小說中,則對這箱錢的下落進行了交代:齊格將這箱錢還給了幕后的大老板,也就是這筆錢真正的主人。大老板問他為何不獨吞時,齊格回答說是為了證明自己做這方面事情的專業(yè)性,希望以后能夠加強合作。
在小說中,還有對那個賣襯衫給齊格的男孩兒的進一步調查及訪談。他說的是非常明顯的謊言,且對貝爾一副極不耐煩的神情,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小說 “老無所依”的主題。不過,若在電影中加上這段,則有畫蛇添足之嫌。兩種藝術形式在各自的領域達到了最佳狀態(tài)。所以電影獲得了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
喬恩兄弟一向以風格獨特著稱,《老無所依》則是他們第一次直接改編小說。2500萬美元成本,1.59億美元票房,除了最佳改編劇本獎之外,還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獎。他們從這次改編中嘗到了甜頭,也說明西部片的魅力不減,現在的導演依然可以從這個電影類型中獲利。于是在2010年,他們又根據查爾斯·波蒂斯的小說拍出了同名電影《大地驚雷》(True Grit)?!洞蟮伢@雷》在1969年就被亨利·哈撒韋拍成電影,并且將約翰·韋恩送上奧斯卡影帝的寶座。不過喬恩兄弟并不認為自己的是翻拍,而是重新創(chuàng)造。事實證明他們又成功了,影片最終在全球收獲了2.5億美元的票房。2018年,他們又拍攝了一部合集式西部片《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The Ballad of Buster Scruggs ),同樣收獲了很多重量級的獎項。這三部西部片,為科恩兄弟在西部片發(fā)展史上爭到了一席之地,他們成為新世紀西部片歷史上為數不多的重量級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