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木珠和我的糖果故事

吳忠劉

一

這幾天，我兜里藏著一串木珠，三不五時，就會拿出來玩一番，甚至晚上陪著入睡。這串木珠是梧桐木做成的，雖然比起花梨那些名貴木材來，質(zhì)地明顯輕了許多，也沒什么香氣，但在我心目中，它卻極神圣，值得我分外珍惜。

說起這串木珠，不能不提及我的老家，以及我倍加敬重的奶奶。

那是我六七歲時的老家。在從公路拐進我家的小路旁，有一座“土地公宮”——說是宮，其實也就是幾塊石板架構(gòu)起來的矮方格，空間勉強可以縮進一個小孩——但我們整村人就是這么叫的。

土地公宮的旁邊，栽種有一棵梧桐樹。因為諧音，我們那時都把它喚作“勞動樹”。樹的墩，盤根錯節(jié)，扎得很實很有力。樹形很漂亮，特別是最長的那一杈，恰如其分地蓋在宮前小小的石埕上，似華蓋一般。樹的葉子，有成年人巴掌那么大，逢年過節(jié)，農(nóng)家就摘來做蒸糯米龜?shù)膲|——氣味清香?；ü嵌溆心粗赴愦?，包裹得很嚴謹，盛開的花瓣，嫩滑鮮黃，花蕊赭褐色，挺拔清秀。摘一朵戴在胸前，是名副其實的“勞動”花。

整村的孩子，對這棵“勞動樹”都情有獨鐘。除了花花葉葉的各樣玩法，還可以揪著樹枝蕩秋千。大膽的，爬上樹坐在華蓋上，美其名曰開飛機。逢年過節(jié)，各家各戶給土地公燒香上供，免不了放鞭炮，孩子們就撿那些沒炸開的，變著各樣的玩法。

所有這些圍繞梧桐樹的樂趣，于我都有份。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幾個堂兄弟還有一樣有別于他人。

據(jù)老人們言傳，這座土地公宮因我們家的祖上而緣起——至少這棵梧桐樹是我奶奶栽種的。本村也好鄰村也好，誰家有個磕磕碰碰，或心里有疑惑的，想問卜土地公，經(jīng)常請奶奶代勞——據(jù)說，所請的人人品越好，占卜越靈。而奶奶那時候是農(nóng)村接生婆，方圓三五里的孩子，大多由她接引到人世。至于報酬，有錢人家隨心意包個紅包，沒錢的把胎盤送給奶奶處理后當中藥材賣就行。所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尊稱奶奶“老朕”——奶奶姓黃，單字名，閩南話讀音，漢字里沒有，寫時就用“朕”代替。

小孩子不懂人與神明之間的問答邏輯，不懂人與人之間的是是非非。我們看中的是那些給土地公的供品——不外一捧花生、幾粒糖果和幾塊餅干而已。在那個饑餓的年代，每樣?xùn)|西都讓我們垂涎欲滴。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奶奶應(yīng)該是一個心理調(diào)節(jié)的高手。因為占卜，不外是欲望與現(xiàn)實的調(diào)和，是內(nèi)心焦慮的釋放，占卜之人，求的是一種心安和滿足。所以，每每占卜完畢，大部分當事人聽完奶奶的說辭，都會滿心歡喜，就把那些供品送給奶奶以表謝意，最后理所當然地分發(fā)給了我們這些孫輩。

可能是饑餓感加深了我們對奶奶、對土地公宮，以及對這棵梧桐樹的記憶。但于我來說，還有更深一層，因為梧桐樹見證了學(xué)生時代自己的一份努力。上中學(xué)以后，我經(jīng)常在梧桐樹下晨讀，特別是中考前的一個階段，每天六點就得起來背英語背古文……老樹就像奶奶，慈祥地看著我、督促我刻苦讀書——雖然我剛?cè)胱x小學(xué)奶奶就去世了。

奶奶享年七十有一，屈指算來，奶奶離開我們，到今年剛好四十年整。她離開了，但她的恩情和慈祥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留給我的，除了對梧桐樹的記憶，還有兩項單獨的“禮物”不得不提。

一是我的肚臍。曾經(jīng)問過我的兄弟姐妹，他們的肚臍都沒我的規(guī)整——不凸也不凹。奶奶是接生婆，來到人世，我的肚臍毋庸置疑肯定是奶奶的杰作。那一剪，留長了，肚臍就凸出來，留短了，臍帶一縮，以后肚臍就凹進去了。我的，不凹也不凸。我堅持認為，奶奶是訓(xùn)導(dǎo)我為人不能貪但也不要受人欺。

二是我的名字。我名字中的“劉”其實準確說應(yīng)該寫成“留”字才對。因為家窮兒女多怕養(yǎng)不活（四男二女，我最?。錾痪媚赣H就想把我過繼給別人。據(jù)說新媽來我家吃過午飯，都用背篼把我背上了，但奶奶堅決不肯答應(yīng)，甚至不惜與母親翻臉，硬是把我留了下來。

我完全能夠理解父母親那個年代的行為，但又始終堅信，如果沒有奶奶的堅持，更不用說很長一段時間的親自撫養(yǎng)，用米糊摻一點海燕牌煉乳把我喂養(yǎng)下來，現(xiàn)在的我，走的可能就是另外一條人生路——至于是福是禍，很難說。

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會想念我的奶奶。奶奶去世早，四十年的折騰變遷，現(xiàn)在幾無遺物可供我們憑吊了——唯獨這棵梧桐樹的軀干。

奶奶去世后，老家慢慢發(fā)展了起來，人丁興旺，寸土寸金，有的堂親就把房子蓋到了土地公宮旁?？赡苁菦]有足夠空間來舒展枝葉和汲取養(yǎng)分，或者其他緣由，一段時間后，梧桐樹就漸漸枯萎，直至死去。

我出外工作，等我回來再看到這棵梧桐樹時，它僅剩一截樹干，且被燒燎得黑不溜秋，慘淡地躺在老家的大埕邊，掩藏在一堆廢棄物里。那一刻，我的胸口好像被誰撞擊了一下，很疼！面對著它，我沉默了很久……

對于發(fā)展進程中的農(nóng)村，這樣的是是非非，我真無權(quán)發(fā)什么牢騷，我能做的，就是想一想有什么辦法，盡可能地延伸梧桐樹留存人世的時長，其實也就是延續(xù)奶奶在我們子孫后代中的記憶。

冥冥之中有天意。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他的親戚有機器可以車制木珠串——就是人們戴手上的那種。我靈光一現(xiàn)，覺得如果梧桐木的硬度行，可以嘗試做一串木珠。上次回老家，我喚堂弟阿開，找樹干最結(jié)實的地方鋸了一塊下來，讓我?guī)Щ厝?。朋友很給力，前幾天做好拿來，就有了我手中的這串梧桐木珠。

撫摩著這串梧桐木珠，我對祖上對家鄉(xiāng)有了更深的感悟。其實，子孫與祖上之間，代代綿延的不只是骨血，更是一種家風。

現(xiàn)在，每扣一粒木珠，感覺就是對奶奶、對家鄉(xiāng)的一次感恩、一次祭拜……所以，春節(jié)放假這幾天，我想再回老家一趟，把剩下的那截梧桐木載回泉州，讓朋友繼續(xù)幫我多做幾串，分送給其他堂兄弟，一起來緬懷敬愛的奶奶。

二

人，總歸喜歡甜的，譬如糖果、蜂蜜、甘蔗……《詩經(jīng)》里就記載“堇茶如飴”之句。所謂飴者，正是現(xiàn)在我們說的麥芽糖，小孩子喜歡用筷子挑一大塊，四處炫耀走著吃，大人們喝的啤酒，其實也是麥芽糖轉(zhuǎn)變而來的。

甜，是一種追求，更是一種誘惑。

來晉江工作，常有機會接觸糖果餅干，以及各種式樣的休閑食品。主動也好被動也罷，偶爾我會嘗嘗口味。但人到中年，就不敢太放肆吃了。有時，我會故意捧一把高高揚起，讓那些花花綠綠的人間精靈，從手指間撒落……

小時候，糖果，于我們農(nóng)村貧困家庭的孩子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有等到親戚家有誰嫁娶婚喜，發(fā)個三糖五餅的，才有機會吃到。我與三哥，年紀比較接近，也就在我們兄弟兩人之間分糖果吃。

分糖果，數(shù)量少時甚至要一顆咬成兩半分享。即便是一顆半顆的，有時確實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我也會含著吃會兒過過癮，然后重新用那張?zhí)枪埌饋?，隔段時間再繼續(xù)吃。當然，硬的水果糖才可以這樣，后來的蝦仁糖一咬就酥脆，只好一次性消滅掉。

說到糖果紙——花花綠綠的糖果紙，也是很有趣的玩物。那時候的糖果紙，大多浸過食蠟，也有玻璃紙的。記得上面印著相應(yīng)的水果圖案，有菠蘿，有杧果，或者荔枝……當然也有的印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朋友。如果哪個小孩子擁有一張色彩、圖案、材質(zhì)特殊點的糖果紙，是很值得炫耀的事。

最高級的當屬大白兔奶糖，是的，就是濃濃奶味的大白兔，一般我們是吃不到的。我也是長大后才懂得大白兔奶糖的味道，以至于現(xiàn)在我每次看見它，一定是要吃上一粒的。據(jù)說，有上班族因為來不及準備早餐，就用三顆大白兔奶糖泡開當早餐，在我看來，當屬奢靡啊。

關(guān)于糖果，小時候還有另外一個夢。聽大我?guī)讱q的堂哥說，外面有一種神奇糖果，任你怎么嚼，都吃不完……我們多么希望也能得到一粒這樣的糖果?。￠L大后我才知道，原來那叫泡——泡——糖。

可惜，夢想非常遙遠。比較實在可及的，還是吃一般的糖或其他能給我們甜味的。有一樣是黑糖，也就是土法榨制的甘蔗糖，灰的顏色，有時返潮還黏糊糊的，吃起來雖然甜，但味覺不純，偶爾還有點怪。除此之外，就是大家最熟悉不過的白砂糖了。晶瑩剔透的白砂糖那時也非家家有、時時有。即便存儲一些，大人們也藏得嚴嚴實實?？墒俏覀兛傆修k法找到的，就像一只聞腥的貓。偶爾偷一小勺，自以為大人感覺不出。當然，日積月累下來，終究會被發(fā)現(xiàn)，甚至因為沒考慮大人暗暗做的記號，立馬被發(fā)現(xiàn)，那就推卸來推卸去，死活不承認，其實也沒甚大礙。當然，演技好的會假裝肚子疼，有時候大人也會主動犒賞一勺兩勺的，那時候心里的感覺比嘴巴更甜。

即便大人一再告誡糖吃多了會蛀牙，但糖果和一切與甜有關(guān)的食物，對小孩子來說，終歸是一種抵抗不了的誘惑。好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終于熬過去了，而對糖欲望無限的我們，也慢慢長大成人。

現(xiàn)在，身邊糖果多得是。今天一個誰結(jié)婚明天一個誰嫁女兒，都會送一些糖果給親戚朋友同事。逢年過節(jié)，我們自己也會采購一些招待客人——當然，更多的是裝裝樣子而已?？赡苡械娜丝蜌獠缓靡馑迹械娜烁乙粯优卵歉?，反正沒幾個人會認認真真去吃一顆糖果的。

有時候我看著茶桌上糖果盒里花花綠綠的糖果，感慨要是時光倒流，孩提時代我有這么一盒，估計村里的男孩女孩都會與我好的，我肯定是說一不二的孩子王?？上?，糖果不太容易變質(zhì)，人卻很容易變老。

我一直感覺，人的變老，其中有一個表征就是越來越不喜歡吃糖果了?？赡艹愿邿崃康奶鞘呛⒆映砷L的必需，而大人吃多了反而有害健康，生物進化就讓我們慢慢失去對糖的興趣——這是有道理的，當然也是很無奈甚至殘忍的。形容美好的東西、美好的感覺，人們都喜歡用跟糖有關(guān)的詞，譬如“甜蜜”，譬如“甜絲絲”。所以，當我們生活中失去對甜的追求，真是一種悲哀。

唯一一次例外，是女兒讀幼兒園時，因為表現(xiàn)好，阿姨獎勵了她兩顆四四方方的瑞士水果糖。女兒舍不得吃，藏著帶回來，高高興興地與我分享她的表現(xiàn)和阿姨獎勵的糖果，我也就認認真真地與她共享了。我告訴女兒確實很甜很好吃，爸爸很喜歡。女兒奶聲奶氣地說：那我以后努力表現(xiàn)，多給爸爸糖吃。

可惜，這樣的機會也不多。一轉(zhuǎn)眼女兒也長大了?，F(xiàn)在她也不太主動會想著去吃糖果，除非是對她特別有吸引力的。我估計，女兒更看中的是糖果的顏色、氣味，甚至是誰送的，至于甜不甜已經(jīng)不太重要了。估計過不了多久，我也得開始為她準備一些糖果了……

中國人喜歡用“含飴弄孫”來描述老人晚年的幸福生活。飴，作為古代的糖食，因為工藝限制，可能也不太甜。老人拿著一塊糖誘惑小孩子，于大人是件有趣的事，于小孩子來看恐怕未必。就像現(xiàn)在我逗家里的小狗，看它面對美食的焦躁樣，大概可以想象出小孩子的心情。

我曾經(jīng)讀過一個關(guān)于糖果的小故事，有一個小男孩對一個小女孩說：你猜猜我口袋里有幾顆糖果，如果猜對了，我就把五顆糖果全部給你……故事看了讓人忍俊不禁，而我感覺五味雜陳：可能我們不懂孩子眼中的糖果，我們也不懂小男孩的心思。

假使有機會，我一定要開一間糖果店，面積不一定大，一二十平方米而已，但糖果的品種款式一定要多。哪怕賣不出去，看小孩子癡迷不離的眼神，就是一種挑逗的幸福。再難堪一點的，甚至沒人來過問，也沒事，那就自己捧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拋撒，這不也是一種很好的自我享受嗎？

責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