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軟君
爸爸是個美食愛好者。這一點,從他圓圓的臉龐和肚皮上可以略知一二。
他愛吃,也喜歡自己動手做。
天南海北的美食在我們的餐桌上輪番登場:醇香的糯米雞、鮮甜的梅菜扣肉、滑嫩的酸菜魚,連清宮御膳房里皇帝愛吃的開水白菜我們也品嘗過。后來他入了甜品的坑,做起乳酪蛋糕、蛋撻、雪糕都不在話下;我還在上大學(xué)時,有一年中秋,他研制的冰皮月餅和奶黃流心月餅悄然寄來,還附帶一大包送給室友們的爸爸牌牛軋?zhí)恰?/p>
作為女兒的我自然是享到了極大的口福。他偶爾也會在我吃得渾然忘我的時候說:“現(xiàn)在可以給你做飯,等你以后工作了、獨立了怎么辦?還是得學(xué)著自己來,不用依靠任何人也能好好吃飯?!钡慨?dāng)我走進(jìn)廚房,他又總是揮揮手“我來吧”,指揮我蒸好米飯就給打發(fā)出去了。
幸運的是, 我多少還是繼承了爸爸在做飯這方面的優(yōu)秀基因。2019 年年底,我在北京實習(xí)。
拿著微薄工資的我,外賣也不敢多吃,只能摸索著自己做飯。在手機上找好食譜、買了食材,按順序一樣一樣放進(jìn)鍋里——我做的第一道菜是爆炒牛肉,當(dāng)肉滋滋冒油、變熟、散發(fā)出香味時,我前所未有地理解了爸爸對美食的喜愛——處理食材是件多么治愈而美妙的事啊。
我迫不及待地要跟爸爸講述這一切。上大學(xué)以來,除了打生活費的日子和一些重要考試的前夕,我們其實很少發(fā)微信問候,但現(xiàn)在我有好多做飯的心得想要與他分享:昨天吃烤鴨剩下的骨頭被我燉了湯、第一次嘗試做的糯米餅煳鍋了、徒手打發(fā)蛋白實在太難……有次炒菜,我不小心多放了些姜進(jìn)去,但吃下第一口時便驚呼,這不是媽媽炒菜的味道嗎?舌尖上的記憶是如此誠實且牢不可破,竟讓我在一道普通的爆炒蔬菜中尋到了鄉(xiāng)愁。
爸爸在手機另外一端觀望我的進(jìn)步,對我所有成功或失敗的作品,他都毫不吝惜鼓勵;我在美食上表現(xiàn)出的與他如此相似的巨大熱情,也讓他難掩自豪。無論是讀書還是實習(xí)期間,爸爸對需要學(xué)著獨立生活的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吃好喝好!”
當(dāng)從買菜到刷碗都需要自己解決時,我才漸漸明白這句話的分量:日子是瑣碎的,但依然得嚴(yán)肅地去對待這唯一的生活。
2020 年年初, 我趕在疫情變得猛烈前回了家,也終于能安心地為爸爸媽媽露一手。我永遠(yuǎn)忘不了當(dāng)我把一盤白菜肉卷端上桌時,爸爸眼睛里閃爍的光。那道菜花費了我一上午的心血。白菜要先上鍋蒸軟,再把調(diào)好的豬肉餡兒用菜葉小心地包好、用牙簽定型,然后回鍋直到蒸熟——這是爸爸最欣賞的一種菜,家常,但是需要花點心思。
“以前真沒想到閨女的動手能力這么強,”每次吃我做的菜,他都驚喜得像是第一次吃到美食一樣,“放心了,以后閨女算是餓不著了。”他的語氣里,一半是驕傲,一半,是真的放心了。
在琢磨吃這件事上,我有和爸爸一樣的毅力。在家的幾個月里,由我掌勺的午飯幾乎沒有重樣過。每天爸爸媽媽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廚房看看我又做了什么新鮮玩意兒。而我終于也可以揚眉吐氣一番,在爸爸幾次興致勃勃地想要幫廚時,毫不客氣地把他趕出了廚房。
但有時也會翻車。有趣的是,爸爸從不會說不好吃。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一如既往“全盤”接收。剛自學(xué)做甜點時,烤出來的曲奇餅干硬得連我自己都難以下咽,每次卻總能一點不剩——都被爸爸在第二天當(dāng)作早點解決了。負(fù)責(zé)唱白臉的是媽媽,只有我們母女兩人時,她才會悄悄告訴我:你爸爸覺得雞肉有點柴了,或者蔥姜放少了、鹽味不太夠。每次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邊氣自己沒做好,邊笑爸爸這樣小心翼翼地保護(hù)著我的積極與熱情。
他愛吃帶湯湯水水的飯菜、愛吃面條;紅薯會讓他反胃;晚上必須要有肉配一小杯白酒,再來點圣女果更完美……我意識到我此前從未了解過爸爸的飲食習(xí)慣,也不太清楚他愛吃什么。偶爾我會苦惱第二天要做什么菜,然后突然想到,父母已經(jīng)不停思考這個問題二十多年了。
沒過多久,媽媽檢查出十二指腸處有個囊腫,需要做手術(shù)切除。我和爸爸輪番上陣在醫(yī)院陪著媽媽。誰也沒有心情做飯,外賣成了我和爸爸每天的主食。家人生病做手術(shù)是個大事,但那段日子里,即使我和他單獨在一起時,我們也從沒有談起過這個話題。十幾樓的病房里,媽媽睡著,常常是我和爸爸坐在另一張床上,看窗外旭日升起,直到霓虹燈亮。我們說話很少,要么指著遠(yuǎn)處的高樓談?wù)劶亦l(xiāng)的發(fā)展,要么討論晚上吃哪家的拉面。事到臨頭,反倒不會生出那么多感慨。但我感到我與他相依為命。
媽媽恢復(fù)到能慢慢喝些流食的時候,家里的各類廚房家伙、鍋碗瓢盆就被爸爸搬到了病房里。盡管只是一碗小米粥——媽媽甚至還不能吞咽小米,只能喝熬出的米油——他也要精心煮上三四道,反復(fù)撇掉最上層的泡沫。早晨五點,最新鮮的鯽魚已經(jīng)被他買回來,熬出的湯是牛奶般的乳白,是為了給媽媽補身子。因為吃不上喜歡的水果,再加上臥床輸液太久,媽媽有時耍小脾氣,把幫她按摩的我的手甩開。爸爸也不急,一直樂呵呵地?fù)嶂谋?。要知道在平時,爸爸才是容易上火的那個——這是我從沒見過的、父母的另一面。
我從沒跟爸爸討論過愛情。但如果將來有屬于我的人出現(xiàn),我愿意用爸爸的方式去愛他。
我沒忘記爸爸的四字箴言“吃好喝好”。媽媽一天天精神起來,我又重新琢磨著下廚房的事情。每天去醫(yī)院前,我起個大早,烤好了蛋糕、司康、曲奇帶到病房,給專門從省城回老家照顧媽媽的姨媽和妹妹品嘗。那陣子我常常想起讀過的一本書《憂傷的時候,到廚房去》。食物是有魔力的,一塊蛋糕的香氣把我們的心情都調(diào)味得甜絲絲。
“我外甥閨女做的點心真好吃,”姨媽有雙和我媽媽一樣的大眼睛,里面洋溢著驚喜,“香味兒真濃?!?/p>
我美滋滋地看向媽媽,像個要糖做獎勵的小孩;而她居然云淡風(fēng)輕地?fù)u搖頭:“趕不上她爸爸,比她心細(xì)手巧多了?!?我裝作一臉氣憤,但心服口服。她不會知道聽到這個答案的我有多么感動。
媽媽順利出院后兩個月,我就再一次離開了家,開始了在國外獨自求學(xué)的生活。盡管每天都辛苦,我依然習(xí)慣向爸爸媽媽匯報每天的食譜,即便只是個簡單的三明治。我開始留意各類養(yǎng)生信息,囑咐媽媽冬天的時候多吃紅棗和核桃,告訴她哪些食物抗衰老、哪些食物要少吃。爸爸生日,我發(fā)微信祝賀他生日快樂,家里的走路機要多用幾次——盡管能吃是福,肚子上的肉該減也得減。
不出我所料, 他回復(fù)我一定要多買點米和面放在家里以防萬一, 還有那句我再熟悉不過的——“閨女,吃好喝好!”當(dāng)然,我會做到的。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Shand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