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猛一抬頭,就看見那人迎面走來,要辨認——突然間也向他迎面走來的這個家伙是誰?
但是,鏡子比我更知道存在的真相,在我未出現(xiàn)之前,它一直沉浸于自己內(nèi)在的空無之中。
它的空無是無限的,時光的水手,無法找到它的彼岸。
它的空無是巨量的,歷史的儲藏,無法喂飽它的饑餓。
立于群山之間,它立即呈現(xiàn)萬壑青黛,而無量白云全都囤積于鏡面深處。
立于大海之岸,它立即俘獲廣袤和深藍,人類的船隊,全部駛?cè)腌R中的深淵。
立于星空之下,宇宙的無限和深邃,立即奔涌而來,無數(shù)星斗在它懷中燃燒、奔騰和旋轉(zhuǎn)。那遙遠星系里的外星人,也在鏡子深處生生死死出出進進。鏡子,以迅疾的速度和無法想象的遼闊,窮盡了一種胸襟的無限蘊藏。
立于太平間,它比任何一位逝者都更安詳?shù)亟邮芰藭r間的最后叮囑。
立于廢墟上,它讓廢墟親自說明自己廢棄已久,連廢墟附近正在施工的豪華酒店,也注定很快變成廢墟。而所有建筑設(shè)計師,都在為未來設(shè)計廢墟。
立于美發(fā)店中,它目睹無數(shù)青絲和白發(fā),紛紛飄進鏡面;紅顏、皺紋、笑靨、愁容,全都墜入它的明亮深湖,再也無法打撈出來。
立于茅廁之內(nèi),它目擊我們不雅的隱私和難堪的動作,卻絕不存入檔案,它僅告訴我們:必須以如此原始的行為,才能清空我們的不潔,才能保持我們那所謂“優(yōu)雅”的可持續(xù)性和可重復性。
立于襁褓之前,它檢閱我們曾經(jīng)光溜溜的身體、光溜溜的手、光溜溜的童年。那時,鏡子看見,那個未來的皇帝也不名一文,身無一物,他只能咂著他那無味的手指頭,津津有味地吮吸他的可笑和無知。
我、你、他,紛紛走來,又突然離去,鏡子總是悚然一驚:這些家伙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了?
鏡子的愕然和吃驚,我們卻從未察覺,一無所知。
我們以為鏡子認識并熟悉我們,甚至能隨時叫出我們的名字。
鏡子只收集灰塵,鏡子沒有記憶。
……多年以后,所有的鏡子都將被時光打成碎片。
一萬年之后,不,不需那么久遠,就說三千年后吧。
三千年后,從泥土深處挖掘出一塊破碎的鏡片,考古學家反復擦拭,想使之復明,想從那深不可測的鏡面上,打撈出一點什么。
一不小心,鏡片劃破了他的手。
那塊鏡片,也許來自多年前曾照過我的鏡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下午,一個重要人物要接見我,我急忙對著走廊里的鏡子,整理我不情愿的表情,整理我頹唐散亂的頭發(fā),也順便整理了窗外亂云密布的天空。
我很抱歉,覺得對不起后來的那位考古學家——除了突然感到的疼痛,他在我這里,竟然一無所獲。
(摘自《散文》2021 年第1 期,劉昌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