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弄學大師”其實反對“凡事皆可糊弄”

張藝

陳曉玥毫不否認自己是個認真上進的人。她本科學審計，后來跨專業(yè)讀研，在英國謝菲爾德大學攻讀傳媒學碩士，她每天要應(yīng)對繁重的學業(yè)，同時為接下來讀博做準備。而她的微博簡介里赫然寫著：“糊弄學大師”。

她算得上是豆瓣“糊弄學”小組的元老，剛加入時小組成員還不到1萬人。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組內(nèi)成員瘋狂擴張，似乎人人都可以找到對號入座的理由。

如今，有20多萬人在豆瓣小組分享著自己的糊弄心得，他們調(diào)侃自己是“弄弄子”，周圍人有意無意的“糊弄”舉動被他們捕捉示眾，或者作為鉆研的范本。他們共享著同一種處世哲學，“人生苦短，糊弄一下也沒什么不可以”。

你以為的相談甚歡，可能是相互糊弄

“糊弄學”小組所界定的糊弄領(lǐng)域，包括但不限于形式主義的工作、難以推辭的邀約和不得不回復(fù)的朋友信息。

陳曉玥在小組里學到不少糊弄技巧，跟別人聊天不知怎么回復(fù)時，就套用萬能句式“感嘆詞+評價事情+感受”，比如 “我的天，這叫什么事啊，無語了”，這幾乎可以應(yīng)對朋友的各類吐槽，再加上“哈哈哈”或“真的”則會顯得更加真誠。她把這些句子添加到輸入法的快捷鍵中，輕輕一點，一秒解決社交尷尬。

2020年10月底，微信公眾號“RUC新聞坊”根據(jù)小組的“最近討論”分區(qū)的相關(guān)詞條抓取高頻詞。結(jié)果顯示，人際交往、工作學習，是糊弄行為的重災(zāi)區(qū)。“朋友”“老師”“男朋友”“同事”和“我媽”幾個“被糊弄主體”頻頻出現(xiàn)。

小組中密集地談?wù)撝绾螒?yīng)對催婚、要求考公務(wù)員的父母、不熟的朋友丟來砍價鏈接怎么辦。還有人曬出電商客服敷衍的回復(fù)——顧客還沒說出是哪款商品，客服已回復(fù)“沒有了”。

寫稿焦慮的關(guān)婧，遇上法學專業(yè)的朋友分享的 “圈內(nèi)”笑話，常常感到困惑，但為了照顧對方情緒，她不得不用上各類表情包和語氣詞，顯得關(guān)切。兩人的聊天記錄里，“哈哈哈哈”有2000多條。

關(guān)婧覺得，在過度社交、人情難卻、工作繁重的快節(jié)奏生活狀態(tài)下，這樣糊弄并非不真誠，而是為社交設(shè)置“快捷鍵”。

“我們不可能時刻緊繃著認真交談，適當?shù)暮遣焕鋱?、暫時擱置爭議的解決辦法，也是維系感情的一種方式。” 陳曉玥說。

為什么人際交往中的糊弄越來越多了？關(guān)婧想過這個問題，社交媒體的即時性、隨時隨地飛來的消息給交流帶來了壓迫感。“你以為的相談甚歡，其實可能是相互糊弄?！标P(guān)婧困惑，長此以往，會不會在聊天中分不清真情與敷衍。

“糊弄學”的“二八法則”

“糊弄學”出圈后，有人認為“糊弄”是一種逃避、消極、不嚴肅的生活態(tài)度。糊弄學組長“摸魚的阿湯”說，每個出圈的小組必然會遭受一些外界的負面解讀，他沒有太大壓力?！袄斫饽贻p人的一些糊弄行為，并不等同于認可對它的濫用，‘凡事皆可糊弄的極端傾向并不足取?！?/p>

在他看來，“糊弄學”也遵循“二八法則”，將20%的精力用于“糊弄”不重要的事，80%的精力用于重要的事。他還支持另一個“二八法則”：“生活中80%的事都不重要，只有20%的事是極其重要的?！?/p>

組長認為自己并非一個糊弄的人，從前甚至是“做任何事情都非常認真的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也不得不面對一些“屎上雕花”的工作。這個詞最早被配音演員形容自己的部分工作內(nèi)容。由于某些演員臺詞功底實在太差，就算只對口型，配音演員都感到十分困難，“給我一塊玉石、木料甚至黃泥，我都能精雕細琢，但你給我一坨屎，怎么弄？”

“ 摸魚的阿湯” 把糊弄“ 屎上雕花的工作”寫進小組簡介里。相似的概念在2018 年出版的《Bullshit Jobs》一書中就已提出，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人類學教授大衛(wèi)·格雷伯根據(jù)超過250 份網(wǎng)友的自述寫了這本書，批判那些“狗屎工作”的存在。

“凱恩斯早在1930 年就預(yù)測，等到20 世紀末技術(shù)將足夠發(fā)達，英美等國將實現(xiàn)一周15 小時工作制。從技術(shù)角度說，我們的確能做到這一點，但這卻沒能實現(xiàn)。相反，技術(shù)被引導(dǎo)的方向是讓我們每個人都工作得更多?！贝笮l(wèi)·格雷伯認為，許多沒用的工作被創(chuàng)造出來，而員工明知無意義，還要假裝并非如此，他們相信，自我價值體現(xiàn)在勞動中，而這制造了“橫貫我們集體靈魂的真正的傷痕”。

大連某高校研究生吳西曾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實習，被高強度工作壓得喘不過氣。她說，要是能空出一些“摸魚”的時間，勞逸結(jié)合或許能提高工作效率。

踐行著“二八法則”的“弄弄子”，心里都有自己的天平。“摸魚的阿湯”說：“事情的重要程度因人而異，而糊弄的前提是知道對自己來說什么才是重要的?！?h3>給自己找個退路

陳曉玥的微博置頂是3 句叩問：“吾日三省吾身，能明天再做嗎？能讓別人做嗎？能不做嗎？”

如果繼續(xù)了解她，就會發(fā)現(xiàn)藏在“糊弄宣言”之外的積極實踐：去年，她跨專業(yè)出國讀研，正在努力培養(yǎng)早睡早起的習慣，認真準備自己的畢業(yè)論文?！澳切┰捴皇墙o自己找個退路。”陳曉玥說。

還有許多嘴上說著糊弄的年輕人，在認真做事?！芭印眳俏髡f自己有些完美主義，比如，論文開題報告本可以直接交一稿，但她會改到截止時間的最后一秒，總想再做得好一點。

然而，這種好似乎沒有盡頭?！耙郧?，寫論文是一片藍海，現(xiàn)在有的學術(shù)領(lǐng)域研究飽和，難找創(chuàng)新點；高校教師招聘對學歷要求越來越高，之后還要瘋狂地發(fā)文章評職級；兩份‘大廠的實習經(jīng)歷對應(yīng)屆生也算不上突出的優(yōu)勢……競爭壓力越來越大，上升通道越來越窄了?！眳俏髦缓谜f服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

一些“不如糊弄一下”的調(diào)侃，背后是不敢直面失敗的心理。吳西認為，“糊弄”與“不想努力了的喪”一脈相承，這些“話術(shù)”是不自信的映射。開始做一件事前，吳西會先聲稱自己只是隨便糊弄一下，“這樣即便結(jié)果不理想，自己不會承受太大的壓力，也不會讓別人太過失望”。

（摘自2021 年2 月19 日《中國青年報》，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