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畫中的少女

流光

消失的少女

太陽漸漸躲到了對岸那排老舊居民樓的后面，湖水倒映著天上的晚霞，仿佛想封存太陽今天最后的余暉。

這副光景在我眼前重復過無數(shù)次，幾乎刻在了我的眼底。這寂寥的景象，并非是驅(qū)使我每天下班后到這里閑坐幾個小時的東西。我來這兒的目的，是希望能從湖邊走過的稀疏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

不，與其說是在“找”，說是“等”更為合適。

五年前， 我與她在這里相遇——我像往常一樣下班從湖邊經(jīng)過，突然遇到了正在向湖面眺望的她。

說“突然”，是因為我直到經(jīng)過她身邊之前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站在那里，她像是從風中突然幻化而成一般。

她的皮膚十分白皙，像無瑕的白玉，又像剔透的蟬翼。如墨的短發(fā)被風輕輕吹起，稍稍揚起的發(fā)絲讓我難以看清她的表情。

我不自覺地在她身旁駐足，開口問道：“你在等人嗎？”

這是我第一次與女生搭訕，臉上熱得發(fā)燙，但我當時有種感覺，如果現(xiàn)在不開口，我大概會失去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她聞聲轉(zhuǎn)過臉來，沒有顯露出任何感情，既看不出歡喜也看不出憤怒，只是平靜得近乎呆滯地望著我。“沒有，只是在看湖。”

她的樣子看起來至多二十歲左右，氣質(zhì)卻比當時二十六歲的我要成熟得多，讓人無法判斷出她的實際年齡。

“那一起去吃晚飯吧?！蔽乙粫r之間不知道該接什么話，當時正逢飯點，便脫口而出一句未經(jīng)思考的邀請。

不知道是被我自來熟的熱情所打動，還是因為我看起來值得信賴，她輕輕點了點頭。我根本沒有想到她會答應，頓時手足無措起來，慌亂地去附近找了家裝潢看起來還不賴的餐廳。

雖然我一心想要找一些話題，卻始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低著頭嚼著什么味道也嘗不出來的餐點。當我終于抬起頭來看向她的位置時，發(fā)現(xiàn)她早已不在原處。直到餐廳關(guān)門，她也沒有再次出現(xiàn)。她像一縷煙一般憑空消失了。

當時我的心被因她的不辭而別而不斷涌出的寂寞感所填滿，并沒有在意她是如何消失的。之后想來，這其實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隔天，我經(jīng)過湖邊時，又看到她佇立在原地看湖。我?guī)缀跻种撇蛔?nèi)心的狂喜。

后來，我每天經(jīng)過那里都會上前與她搭話，我倆逐漸熟絡(luò)起來。兩三個月后，她開始每天在下班時間到我工作的地方等我，然后我們會一起吃完晚飯后到湖邊散步，直到夕陽沉進湖里。

在一天天的交往中，我對她的喜好、習慣與想法都有了一定了解，但卻對她的家庭、工作與經(jīng)歷知之甚少。她會明顯地岔開這些話題，而我也不想觸碰到她心里想避開的東西。

相遇半年后，我們訂婚了，但還沒等我從幸福中緩過神來，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天傍晚，她像往常一樣在我工作的地方等我下班，卻沒有像平時一樣與我閑聊，而是始終低著頭，沒有說一句話。走到湖邊時，她在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停下來，盯著那片死寂的湖，凄涼地笑著。

“發(fā)生了什么嗎？”我有一股很不好的預感。

她沒有回答。等到夜色逐漸加深，路上沒有了行人，她終于開口，小聲地說：“謝謝你陪我這么久?！?/p>

“怎么了？”我的心里充滿疑惑，突然覺得，她并非是在看湖，而是在等待著什么。但我沒能知道她在等什么，那天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相似的少女

她失蹤后的一段時間，我向公司請了假，尋遍了鎮(zhèn)中的每個角落，每天都在打聽她的下落。幾個月后，我一無所獲，只好每天都來這湖邊，等待她的出現(xiàn)。我每天都祈禱她會經(jīng)過這里，今天也同樣如此。

“叔叔，你在等人嗎？”不知何時，身后突然傳來聲清脆的女聲。

我吃了一驚，回應道：“沒有，只是在看湖。”

女孩到我身邊坐了下來，我看到女孩的臉后更吃驚了。女孩長得和她很像，單從臉來看，說女孩是她十年前的樣子我也會相信。但我可以肯定女孩與她不是同一個人，雖然女孩的眉眼看起來十分熟悉，但味道非常陌生，聲音和她也完全不同。

“是她家里的妹妹嗎？”我下意識地這么想，正當我要張嘴詢問的時候，女孩打斷了我，惡作劇般地笑著說：“叔叔，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吧?！?/p>

女孩的眉角間完全沒有任何笑意，和分別那天她的笑容一模一樣。雖然在笑著，但仿佛隨時都會哭出聲來。

我點了點頭。聽完再問或許更好一點兒，而且我有一種感覺，這個故事包含著我想知道的一切。

被遺棄的少女

少女第一次遇到那個“現(xiàn)象”是在十二歲。

當時，她陪著媽媽走在街上，媽媽忽然停了下來， 不僅如此，她發(fā)現(xiàn)街上的一切都停了下來。無論是周圍密集的行人，還是馬路上穿行的車輛，甚至是天上正在飛翔的鳥兒，都停止在了原地。

“街道變成了一幅畫?！鄙倥@樣想道。

少女在這樣怪異的景象中徘徊了三分鐘左右，正當她想要大聲呼喊時，喧鬧聲突然在耳邊爆開，周圍恢復了原樣。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世界繼續(xù)正常地運行著，媽媽也繼續(xù)在她前面行走。

少女向媽媽詢問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媽媽疑惑地搖搖頭說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啊。

自那天以后，這種現(xiàn)象在少女身邊時有發(fā)生。剛開始的時候，現(xiàn)象持續(xù)的時間很短，發(fā)生的間隔也很長。少女并沒有在意，當現(xiàn)象發(fā)生時，反而感覺自己像進入畫中世界一樣，走在一動不動的人群之中意外地有趣。

隨著少女年齡的增長，少女漸漸會遇上停滯很長一段時間的情況，遭遇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頻繁。

時間停滯的現(xiàn)象發(fā)生時，時鐘會全部停擺，太陽也不會偏移，所以少女只能根據(jù)自己的生物鐘估計停滯的時間。還好少女一直以來保持著比較規(guī)律的作息，如果自己餓了，時間就大概過了四個小時，如果自己困了，時間則大概過了十六個小時。

時間停滯的現(xiàn)象完全沒有規(guī)律可循，更不受少女的控制，現(xiàn)象的發(fā)生與結(jié)束都只能用“突然”來形容。在停滯的時空中，物品的狀態(tài)不會發(fā)生改變，既不會繼續(xù)成長也不會繼續(xù)運動。只有少女是這個時空中的異質(zhì)，不但身體會繼續(xù)成長，也可以改變其他物品的狀態(tài)。

在少女滿十五歲后不久，她遇到了一次非常長的時間停滯，憑著生物鐘日復一日的計算，這次停滯至少持續(xù)了五年以上。

在這五六年的時間里，白天永遠不會結(jié)束，周圍永遠保持著死寂，不會刮風，更不會下雨，人們保持著奇怪的姿勢沉默不語。少女像被神遺棄在時間夾縫中的孤島上，只能一個人獨自徘徊在沒有聲音的小鎮(zhèn)中，或?qū)χH人、朋友靜止的身體自言自語。

這份孤獨還不是最難熬的，帶給少女真正孤獨的是——少女的身體仍在正常地成長。

在這次漫長的時間停滯中，十五歲的年幼少女漸漸長成了二十出頭，亭亭玉立的成年女子?？雌饋肀仍灸觊L自己四歲的哥哥還要成熟。少女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能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她無法向家人解釋這一切，更害怕周圍人投來奇怪的眼神，若說出真相，她恐怕會被所有人當成怪胎孤立。

她不知道二十多歲的自己在時間停滯結(jié)束后是要繼續(xù)完成初中學業(yè)還是要出門打工，更何況時間停滯可能仍會不停發(fā)生，也許自己不知何時會比父母還要老，這樣的自己該如何繼續(xù)與身邊的人相處呢？

少女害怕這樣的未來，她選擇了逃避現(xiàn)實，趁著時間停滯結(jié)束前離開了家。

那之后，她又遇上了大大小小的時間停滯現(xiàn)象，但始終沒有在哪個地方生活的想法。直到她來到一面湖的湖邊，被一名男子搭訕了。

這是她離開家后第一次有人向她主動搭話。在時間停滯時姑且不論，在世界正常運行時，周圍也都是陌生的面孔，從來沒有人與她主動講話。在將近六年的時間里，少女都在孤獨地行走在靜止的世界中。

“他看起來蠻英俊的，像個聰明的人，但說話又有點傻傻的，讓我想起了家中的哥哥。”這是少女對男子的第一印象。

當時，少女的生理年齡大約二十二歲，而男子是二十六歲，恰好大她四歲。為了再與男子相見，少女每天都會去看湖，哪怕那片湖看起來毫無生氣。

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她與男子相戀了。這相戀的六個月，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時間停滯的現(xiàn)象雖然時有發(fā)生，但持續(xù)時間都不會太長，她在這份喜悅中，沒有多想就順勢答應了男子的求婚。

但不久，令她意想不到的狀況又發(fā)生了，她遭遇了一次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停滯 。兩個月的時間停滯對她來說并不算長，也時有碰到，但這次現(xiàn)象發(fā)生的時間十分不湊巧——她懷上了男子的孩子。她難以向男子解釋，總不能說，因為你們的時間停了，所以你的孩子已經(jīng)三個月大了。

她決定離開男子一段時間，把孩子生下后再作打算，在親子鑒定面前，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會是事實，到時候只要拜托男子為她保密就好。

她想趁著肚子還不明顯的時候去與男子告別，但告別那天，她卻因為將要分離的悲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既無法說明告別的真正理由也不想欺騙男子，只能一聲不吭地陪男子在湖邊待到了深夜。

幸運的是，生產(chǎn)時少女十分順利，并沒有遇上時間停滯，但她還沒有從生完孩子的幸福中恍過神，又遭遇了一次非常長的時間停滯。這次時間又停滯了五六年，只是這一次，她不只可以用自己的生物鐘判斷時間，還可以通過孩子的成長。

大概由于孩子曾是自己身體一部分的關(guān)系，孩子沒有受到時間停滯的影響。在她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第一次在時間停滯時有人的陪伴。她也把所有精力都投入照料孩子的生活當中。

孩子在她的悉心呵護下漸漸成長為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孩。

在漫長的時間停滯后， 她歡喜地收拾打扮準備帶著孩子出門，這時鏡子前的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去與男子相見了。

若男子知道她為他生下了孩子，一定會堅持要與她馬上結(jié)婚，付出一生來讓她幸福。但這次時間停滯讓她想到，在不久的將來，也許她會比男子年長十歲、二十歲，甚至男子可能在不滿四十歲時就要照顧六十多歲的自己。

她恐懼這樣的未來，絕不允許自己深愛的男子和這樣的女人結(jié)婚，對她來說，男子的幸福要比自己的幸福重要得多。但如果她拒絕男子的求婚，又笨又溫柔的男子大概余生都會被自責所折磨。她同樣不想讓這樣的事發(fā)生。

于是， 她又一次選擇了逃避，帶著女兒離開了男子生活的小鎮(zhèn)，打算永遠不再與男子相見，希望雙方盡早地忘了彼此。但她自己非但忘不了男子，思念之情反而隨著時間的增加越來越濃。她會不時帶著女兒回到那個小鎮(zhèn)，趁著時間停滯時與男子相見。

而每天傍晚時分，男子都會坐在湖岸邊同一個地方，像是早就知道她會來。她會笑著湊到男子的耳旁問：“你在等人嗎？”

她期待著靜止的男子能對她做出回應，又害怕時間在這時突然開始流動。身體和心都緊靠在一起的兩個人，卻在不同的時間品嘗著同一種孤獨。

在把女兒養(yǎng)育到十六歲左右時，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女兒。奇怪的是，在她失蹤后，女兒再也沒遭遇過時間停滯，這離奇的現(xiàn)象隨著她的消失而消失了。

尾聲

“媽媽說得沒錯，你真是個溫柔的笨蛋。”女孩看向蜷縮在一旁哭成一團的我，這樣說道。

“我在家里等了一個月，媽媽還是沒有回來找我，我搞不懂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就找到了這里?！?/p>

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也想回答女孩的話，但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嘎嗚，嘎嗚”的難聽哭聲。我沒有懷疑這個女孩所說的話，雖然只要有一點兒常識，都會知道時間不會停止，理論上也是如此，但那終究只是普通人所觀測、推理出的常識與理論。

何況在之前，我就經(jīng)常在她身上察覺到異常的現(xiàn)象：有時與她一起走在路上時，她會突然出現(xiàn)在原本不該在的位置，比如，她本來是走在我的后面，瞬間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雖然我一直用走在路上突然發(fā)呆走神來說服我自己，但終究不能完全消除心中的違和感。

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她在與我行走時突然遭遇了短暫的時間停滯，在結(jié)束前忘了或是來不及回到原來的位置。她在餐廳的那次消失，肯定也是在時間停滯時離開的座位。

半晌，我平靜了下來，緊緊盯著身旁的少女，害怕不經(jīng)意間她又從我手邊溜走。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你并非是在她離開后沒有遭遇過時間停滯，而是和我們普通人一樣在時間停滯時所有活動都陷入了停止。她大概在某時發(fā)現(xiàn)了，只要她離開你身邊一定的距離，你也會像常人一樣在時間停滯時停止活動與成長。”

我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她猜到了你會在她離開之后來找我，又選擇了孤獨來讓你幸福?！?/p>

女孩仍望著那面在黃昏中沉寂的湖，只是眼里不知何時已噙滿淚水。

那之后，我仍繼續(xù)在岸邊等她，不同的是，女兒也會陪著我一起。

我相信總有一天， 她會又一次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旁，那時候，我會馬上回答她的問題：“對，我在等你?！?/p>

（摘自《科幻世界》2021 年第2 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