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一只貓在陽光下清理自己??蛷d東向,陽臺上,只有上午大約兩三個小時的時間,能夠照射到陽光。貓是非常守時的動物,總是在陽光最好的時候,在那里進行一天當中最重要的一次清洗工作。
我看著他。他是個男生,可洗臉的時候像女生一樣,優(yōu)雅、細致。他用粉紅的舌頭打濕前腳的絨毛,然后耐心地洗臉。貓的可愛之處,有一點在于他們是喜歡干凈的動物。
貓那么干凈,每次抱完他,我還是會去洗手。
我父親是干凈的。他的相貌是,他的生活是,他的愛情也是。我總想象父親會在晴天的日子,把他唯一的白襯衫,洗得干干凈凈,晾曬在院子里的黑鐵絲繩上。
黑鐵絲是臟的,他的白襯衫上總是會留下一道痕跡。我討厭黑鐵絲,但覺得那道痕跡并不影響父親白襯衫的干凈。
我不記得父親給我洗過澡。但他肯定這么做過,天下怎么可能會有不給兒子洗澡的父親?把一個哭泣了一天的孩子,放在溫暖的水盆里,迅速地搓洗干凈,用干燥的毛巾簡單地一擦,放在棉被的中央,輕輕地裹住孩子,那時的父親,最有父愛的樣子。
我父親愛我母親。這讓我覺得他是干凈的。
愛會讓一個人干凈,哪怕他生活在被塵土、濃煙、糞坑味道包圍的環(huán)境中,他也會散發(fā)著清潔的氣息。
我的父親,有時候我想,他簡直是我出生的那個村莊的一道閃電啊,他閃一下,那些細菌啊、蛇啊、蟲子啊都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然后那亮光緩慢地暗下來,暗下來,如同午后最后一抹陽光,溫暖但不灼人。
想起一首詩,作者記不得是誰了,但隱約記得詩句,他大概是這么寫的:我不停地洗手/ 用洗潔精洗/ 用香皂洗/ 找黑亮的墨水洗/ 找天上的雷聲洗/ 用堅硬的石頭洗……
那首詩是這么結(jié)尾的:直到有一天/ 我把這干凈也洗掉。
我把這干凈也洗掉,這句寫得多好。
我穿白襯衣, 喜歡明亮的地面一塵不染的大商場,熱愛永遠散發(fā)著香水氣味的酒店,用酒精濕巾擦拭飛機或者高鐵上的座椅,用消過毒的白色杯子喝咖啡,床單每周一洗,用微波機清洗眼鏡,一天當中二三十次洗手……什么時候才能做到,把這干凈也洗掉?
我拿這個問題去問貓,貓懶懶地看我一眼,跑掉了。
(曉曉竹摘自《我要從所有天空奪回你》,百花文藝出版社,西米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