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芳
英國動畫師史蒂夫·卡茨的一條視頻在網(wǎng)絡上獲得了兩千多萬點擊量。這條名為“幸?!钡膭赢嬕院谏哪姆绞娇坍嬃藬M人的老鼠生活,就像是人類生活方式的復刻。
清晨,以成群結(jié)伴跑向地鐵站為開端,鼠群排隊、沖刺和走動的聲音,如同卓別林默劇里齒輪滾動的聲音一樣細密而有序。人們熟知的商品招牌——星巴克、耐克和可口可樂,分別替換成“幸?!钡淖謽?,并列為都市的背景板。老鼠們齊刷刷地走過琳瑯滿目的街道,那些閃著霓虹燈的巨大橫幅,散發(fā)出令人安心的溫暖感覺。
畫面的高潮,是一只開著敞篷跑車的老鼠,正洋洋得意地享受速度帶來的快感時,一下子被交通堵塞和超速罰單拉回現(xiàn)實。于是,它登上路邊的廣告牌,將寫有“幸福”字樣的烈酒一飲而盡。豪飲后,它倒地不起,一張醫(yī)院的處方飄然降落。
這則動畫哪個觀眾看完會不聯(lián)想到自己?流光溢彩的現(xiàn)代生活里,消費主義滲透進日常的每一個毛孔,仿佛生活的品質(zhì)和價值都需要憑借消費來獲得。人們沉迷,同時恐懼,于是回溯和反思隨之而來。
2020年11月,我采訪了豆瓣上熱度頗高的“負債者聯(lián)盟”小組,里面聚集了很多因超前消費負債累累的年輕人。
超前消費,其實也就是過度消費。欠債的原因大多是網(wǎng)購,忍不住剁手,還有不停地吃吃喝喝。最初,他們都以為這是一筆可以慢慢還清的小錢,直到債務越堆越高,變成五位數(shù)、六位數(shù)。
其中,不同的采訪對象都向我提起了另外兩個小組,分別叫“如果我們可以不通過消費獲得快樂”(下稱“獲得快樂”)和“消費主義言行大賞”。
負債的經(jīng)歷,讓他們從消費的窟窿里爬出來,走向反思消費行為的一邊。有一位負債者是這么說的,“獲得快樂”小組里的帖子,讓他想起了以前在農(nóng)村長大的經(jīng)歷:“小時候能有什么物欲?其實就每天瘋玩,那段時間的快樂,非常純粹?!?/p>
這種轉(zhuǎn)變本身是值得探討的,但當親身“潛入”小組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組員并不都是經(jīng)歷了挫折才選擇“回頭是岸”的,他們或是習慣了特立獨行,或是期望尋找真正的平和心態(tài)。
路易吉是“獲得快樂”小組的創(chuàng)辦者,28歲的他在武漢工作。研究生階段積累的營銷知識,讓他對消費者行為學有一定了解。2020年9月創(chuàng)立小組以前,他瀏覽過很多帖子,有感于太多人囿于商家的話語體系,于是想把自己所學分享出來。
“不管消沒消費,最終的目的還是快樂?!彼f,并不是要樹立一個靶子,每天想著如何消滅消費本身,而是過好生活,“慢慢敵人就不見了”。
小組里的很多討論都很有意思。幾個月前,有成員發(fā)帖子略帶抱怨地說:“拜托!不要再發(fā)油畫棒了!”她說,小組里最近多了很多油畫作品的分享,畫畫當然能帶來快樂,但是這種跟風式的快樂,“請問和買衣服買鞋子有何不同”?
這條帖子的下方,路易吉解釋說:“專注于討論油畫棒,就好比在人家的烹飪帖里討論食材在哪個菜市場買、用什么牌子的鍋、家里廚房多大一樣。本組并不鼓勵類似討論。”
這里漸漸聚集了一群充滿疑惑的年輕人。讓組長印象深刻的是一名求助的女生,月薪七八千,但是每天只想刷淘寶,刷到心儀的東西就買,她發(fā)帖問:怎樣才能擺脫這種狀態(tài)?
這些小組的存在,聚集了一些零星、散落的思考和反抗,這是小范圍的“覺醒”。還有另一類人,他們旗幟更鮮明,行動上也更堅決。
北京女生余云就是如此。搬家,是她發(fā)生改變的轉(zhuǎn)折點。就是在這個過程里,她發(fā)現(xiàn)原來積攢了很多連包裝都沒拆開的物品,最后,她不得不放棄了絕大部分家當。這時,她才反思“東西越多,煩惱越多”。
這無疑是消費主義的一個特征,物質(zhì)的極大豐富,很多時刻能給人帶來愉悅感和安全感,但當某個時刻,你需要清點的時候,才會感到崩潰。比如,上面提到的“負債者聯(lián)盟”小組組員,當他們在能確定獲得一筆可觀收入,從學生變成職場人或跳槽換工作的時候,才會鼓起勇氣結(jié)算自己的債務,看看那些數(shù)之不盡的金融平臺一共有多少欠款。
又比如,搬家也是年輕人難得審視自己“存貨”的關鍵時刻,面對一箱箱總是清理不完的瑣碎物品,人們才想起來自己腦袋一熱,“剁”過的手。
在媒體的報道里,余元如今過的是另一種生活。四年多來,她的廚余垃圾都裝在冰箱冷凍層的一個鋼盆里,平時的菜葉、果皮、雞蛋殼和咖啡渣都會倒在里面,裝滿后,倒進泥土里填埋和堆肥。每天出門前,她會準備好帆布包、餐具、水杯和手帕,用以替代出門后有可能面臨的一次性用具需求。這樣的生活模式進行半年,產(chǎn)生的垃圾只有一小罐,重量不到1000克。
零浪費人士的出現(xiàn),其實和環(huán)保主義息息相關。國內(nèi)的不少先行者,其實是受到了鼻祖人物貝亞·約翰遜的影響。這位生活在美國的法國女性,家里一共有四口人,一年的垃圾產(chǎn)量也就只裝滿一個玻璃罐。她的家里沒有垃圾桶,因為不需要。舊的床單、枕頭套會改造成購物袋,有包裝的商品根本不在她購買的范圍內(nèi)。
約翰遜曾經(jīng)是個活得精致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年過三十后,她逐漸開始懷念起以往旅居各個城市的日子,她和丈夫希望換一種生活,于是舉家搬到加州米爾谷的小公寓。租房子的日子里,她發(fā)現(xiàn)正是因為拋棄了一切多余的東西,他們可以有更多時間做想做的事:和家人野餐、爬山、探索離家最近的海邊。于是,她帶領全家人開始體驗“簡單”生活。
不消費理念的萌芽和生根,往往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程度相關聯(lián)。比如,在轉(zhuǎn)型為“低欲望社會”的日本,就有很多實踐極簡生活理念的探索。人們不再在乎這個東西是否為我所有,他們愿意共同使用物品,關注環(huán)保和能源節(jié)約,隨之對品牌的追求欲望也大大降低。
不消費主義者的出現(xiàn),比零浪費人士更進一步,在全球范圍內(nèi)已經(jīng)存在數(shù)十年。他們起源于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的美國,認為資本主義刺激人們過度浪費,掠奪地球資源,破壞環(huán)境。在一部紀錄片里,這些身體力行“不消費主義”的人們,甚至去翻垃圾桶(生物降解垃圾桶),吃商店里不要的過期食品。
20世紀90年代,加拿大一名藝術家和反消費主義組織“廣告克星”一同發(fā)起了罷買日活動,時間和歐美購物狂歡節(jié)“黑色星期五”重合。到了那一天,還會有人在超市賣場里打扮成僵尸,用空洞的眼神盯著顧客,提醒他們?nèi)级筚I。
“廣告克星”的主旨是提倡全世界的消費者抑制自己的物欲,減少因購買而引起的環(huán)境破壞。
不管怎樣,這也許只是全球消費主義時代浪潮里的一朵浪花,不足以推翻牢固的圍墻。但是,這朵小浪花也逐漸在現(xiàn)階段的中國社會蔓延開來。
身份、社會地位等信號,都通過衣著打扮來進行區(qū)分,這個評判標準明明白白地鑲嵌在整個社會的運轉(zhuǎn)體系里:數(shù)百塊的包包算“平價”,幾千塊的包包是“小眾”,上萬塊的包包則是衣櫥里永不過時的經(jīng)典款。
“精致窮”的說法一度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風行,一邊精致一邊入不敷出的生活方式擊中很多人的內(nèi)心?!案F得明明白白,活得開心閃亮”,這個精致,是用大價錢的等價物堆積起來的集合,是將生活方式穿在身上、用在身上的體現(xiàn)。
所以,包含不消費主義在內(nèi)的反消費主義更像是社會結(jié)構和心理狀況的反芻,這個問題的反面,就是如何獲得快樂。
路易吉說,他以前是一個壓力很大的人,人際關系、學業(yè)和家庭的壓力,都是一根根會壓垮人的稻草。這幾年,他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負面的想法少了很多。如今,小組成員漸漸增加,他愈加堅定的想法是,“看一樣東西是否適合你,就是看內(nèi)心的感覺,你買的時候是為了滿足需求,還是只為把自己塑造成什么人”。
(摘自“南風窗”微信公眾號,飄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