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麗
東京地鐵縱火傷人案現(xiàn)場
2021年萬圣節(jié),晚8時左右,一名打扮成電影《蝙蝠俠》中“小丑”角色的男子,在東京京王線的一列列車上行兇—先在車上潑灑鹽酸,然后點火引燃,接著在大火中揮刀刺傷17人。
作案者24歲,并沒有逃離現(xiàn)場,而是點起一支香煙靜坐著,直到警察趕來。其事后稱:“想因為殺人被判死刑。我覺得只要殺了2人以上就可以被判死刑。”
通常而言,這種在公共場合傷人者,是以“表演式暴力”來報復社會,而這位“東京小丑”卻意在尋死并拉他人墊背,這暴露了日本社會更深層次的問題。
好的土壤滋養(yǎng)根莖,日積月累,便能長出飽滿亮麗的花朵。而當土壤出了問題,花骨朵失去了健康生長的養(yǎng)分,很可能還未開放就已枯萎。
在日本,青少年成長的“土壤”—家庭、社會,正面臨越來越棘手的問題。
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泡沫經(jīng)濟破裂,開始了平成大蕭條時期,大量家庭在泡沫高點貸款買了房,而陷入負資產(chǎn)狀態(tài)。日本經(jīng)濟開始低迷,進入“失落的十年”。
十年之后,日本經(jīng)濟形勢并沒有明顯好轉,反而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中,再次遭遇沉重打擊,繼“失落的十年”后,迎來“失落的20年”。在這樣的經(jīng)濟背景之下,日本失業(yè)率與日俱增,人們的工作和生活壓力越來越大。
而日本又是一個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國家。丈夫長時間在外工作,教養(yǎng)孩子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壓在了妻子肩上。加班在日本早已是常見現(xiàn)象,下班后企業(yè)員工往往還需要社交一下,和同事、領導喝上幾杯。
所以,男性員工往往很晚才到家,到家之后已是疲憊不堪,很難有富余精力陪伴家人,伴隨而來更多的,是對家人的情感冷漠。
而全職太太的工作也遠沒有想象中容易,妻子在照料家庭的角色上,若得不到丈夫的支持鼓勵,經(jīng)年累月,會導致家庭情感的流失與離婚率的上升。而孩子們成長過程中所需要的“愛、關注、傾聽、理解”等需求,也很難在家庭中得到滿足。
從民族性格來看,日本人更習慣于“壓抑內(nèi)心”,且不擅長釋放壓力。在一項關于“日本為何自殺率高”的調查中,許多受訪者表示,日本企業(yè)往往上下級關系嚴格,下屬幾乎不能對領導提反對意見。而日本人骨子里具有很強的“內(nèi)疚感”,趨向于責怪自己,尤其是當工作出現(xiàn)差錯時,日本人傾向于認為是自己差勁不能勝任。
2020年日本小學、初中、高中生自殺的人數(shù)已達到499人,比前一年增加了25%。
潛意識里,日本人過度在乎他人的評價和看法,即使壓力很大,也習慣于咬牙堅持。如此一來,承受重壓而得不到疏導的父母,就可能用這樣的行為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
在日本這樣一個典型的學歷社會,應試教育是孩子們逃不過的命運??荚嚦煽儗W生們來說,好比父親在企業(yè)工作的KPI,直接影響到未來的發(fā)展前景。于是,從小學開始,學生們就要承受很大的學習與考試壓力,“學校課程+課外補習班”是基本操作。
若一直難以考出“理想分數(shù)”,學生們便可能產(chǎn)生自卑、抑郁等情緒。當孩子承受不住這些壓力時,便會導致嚴重的心理問題甚至是輕生行為。
尋短見,在日本有著綿延的傳統(tǒng)。
1933年,在東京都伊豆大島的三原山,一位花季少女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隨后,日本媒體大肆渲染,使該地一時間成為日本的“自殺勝地”。如今,在這里自殺的年輕人高達千人。
歷史上的日本,對“自殺”這一行為有著別樣的道德評價:“義務”“義理”“武士道”精神等民族因素,使得日本人似乎在骨子里認為,“自殺”是一種值得崇敬的結束方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從媒體到民間似乎并不避諱談論自殺。
而今,自殺在日本已是一個顯著的全國性社會問題,也是10—39歲日本人群的首要死因。根據(jù)日本統(tǒng)計局2021年發(fā)布的統(tǒng)計手冊,1998年及以后,日本每年因自殺而死亡的人數(shù)在3萬左右。日本也成為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國家之一。
日本福井縣坂井市一個“ 自殺圣地”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日本的整體自殺率雖有下降,但青少年自殺率卻不降反升。根據(jù)厚生勞動省的數(shù)據(jù),2020年日本小學、初中、高中生自殺的人數(shù)已達到499人,比前一年增加了25%。
2021年1月,在學術網(wǎng)站上,日本學者Takanao Tanaka和Shohei Okamoto發(fā)表了一篇名為《新冠全球大流行期間,日本的自殺率最初下降隨后反向上升》的文章。研究顯示,疫情暴發(fā)之后,從2020年2月到7月,日本自殺率下降了14%;而從7月到10月,自殺率反而上升了16%,其中,自殺人群以女性和年輕人為主。
2020年4-5月,日本學校停課期間,Mex網(wǎng)站上出現(xiàn)了很多關于家庭問題的帖子。
這也意味著,疫情,很可能是日本青少年在2020年自殺率突增的催化劑。2020年11—12月,日本國家兒童健康與發(fā)展中心對日本715名兒童進行了調查,評估疫情對日本青少年的身心影響。調查發(fā)現(xiàn),15%的四至六年級小學生、24%的初中生,以及30%的高中生,都在疫情期間經(jīng)歷了中度或重度的抑郁癥狀。
該研究還顯示,24%的受訪者有過自殺念頭,16.67%的青少年表示他們曾自殘,包括打自己或拔頭發(fā)。
對此,該中心的Tanaka Kyoko博士表示:“疫情增加了孩子們的焦慮和壓力,尤其會讓那些原本就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孩子感到窒息?!?/p>
對于原本就倍感壓力的學生們來說,疫情使得學校停課、社交活動銳減,孩子們不得不花大量的時間在家中。有專家表示,這對部分家庭關系不和諧的孩子來說,并不是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他們很可能遭受更多言語和行為上的暴力。
伊豆大島的“自殺圣地”三原山
東京老城區(qū)的一處居酒屋
是否有辦法緩解日本青少年自殺率攀升的現(xiàn)狀?一些人正在做出努力。
總部位于東京的非營利組織“3Keys”,為了幫助那些面對虐待、欺凌或有自殺念頭而無法與家人或朋友交談的青少年,搭建了一個網(wǎng)站“Mex”,為這些孩子提供一個自由表達內(nèi)心真實想法的空間。2020年4-5月,日本學校停課期間,Mex網(wǎng)站上出現(xiàn)了很多關于家庭問題的帖子,包括一些學生在家中遭受到更多身體和情感上的虐待。
3Keys的創(chuàng)始人Moriyama Takae表示:“我們的家庭和學校給了孩子們太多‘被評估的壓力,這常常讓他們喘不過氣來?!庇谑?,為了給孩子們提供一個緩解壓力的空間,該組織今年在東京新宿區(qū)設立了一個場所,為有需要的學生提供免費的淋浴間、洗衣機和小睡場所。
同時,為了更早地發(fā)現(xiàn)與干預青少年自殺行為,一組專家開發(fā)了線上的自殺篩查工具:心理和身體狀況風險評估(RAMPS)。其中包含11個針對年輕人量身定制的心理健康問題,RAMPS會根據(jù)回答的內(nèi)容,提出后續(xù)問題或給出尋求專業(yè)幫助的建議。
東京大學咨詢和支持服務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Kitagawa Yuko表示,該設備可幫助教師或學校護士識別學生的風險因素,包括那些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明顯尋短見跡象的人。目前,日本近70所初高中正在使用該系統(tǒng)。
而如何更有效地應對青少年的自殺傾向呢?Tanaka Kyoko博士建議遵循“TALK”原則—T:Tell,告訴對方你關心他們的生命;A:Ask,直接詢問對方是否想要自殺;L:Listen,傾聽和辨別對方的感受;K:Keep,盡量保護他們的安全,并尋求專業(yè)幫助。
自殺,是對生命的否定,是對自己生存價值和意義的否定。當一個又一個年輕的生命宣告終結,我們能否反思,到底什么才是社會進步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