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英雄陳若克：抱著孩子走向刑場

丹顏

山東孟良崮烈士陵園里，有一方小小的墳塋。22歲的陳若克與她未曾滿月的孩子，在此處已長眠了整整80年。

1942年7月7日，時任中共中央山東分局書記朱瑞在《大眾日報》發(fā)表《悼陳若克同志》一文。他說：“她的死，是革命的損失、黨的損失、婦女的損失，也是我的損失！因為我們是衷心互愛的夫妻和戰(zhàn)友??！”

這一天，是朱瑞與陳若克訂婚4周年的紀念日，也是全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5周年的紀念日。他的愛妻與未謀面的女兒，以慘烈的方式離他而去，思之難忘。

他們決心把一切獻給黨

1919年，陳若克出生在上海一戶窮苦人家。父親是報館的小職員，母親是婢女出身。8歲時，疼愛她的父母供她讀了一年半的小學(xué)，這寶貴的學(xué)習(xí)機會，給了陳若克最初的啟蒙。11歲那年，因為父親病故，陳若克不得不輟學(xué)進工廠做工。

年紀小，夠不到機器，陳若克只能在腳下墊幾塊磚。高強度的勞作過早地透支了她的身體，可即便如此，陳若克還是抓緊一切機會學(xué)習(xí)，她白天在工廠做工，晚上到工人夜校讀書。

艱苦的生活錘煉了她的意志與品格，也讓她對于所處的階級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16歲起，陳若克開始參加工人運動，她積極組織工人參加反壓迫、反饑餓的斗爭和支援抗戰(zhàn)的活動。1936年8月，17歲的陳若克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1937年，上?！鞍艘蝗变翜箲?zhàn)爆發(fā)后，陳若克與黨失去聯(lián)系。她決定北上延安，尋找黨組織。途經(jīng)山西晉城時，她看到城墻上貼著“華北軍政干部學(xué)校招收進步青年”的招生廣告后，決定報名。

那天正好是校長朱瑞親自面試招生。陳若克來到朱瑞面前，問道：“阿拉（我）要報名，找哪位？”吳儂軟語，軟糯輕柔。身在北方，乍然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朱瑞感到萬分親切，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孩子眉清目秀，落落大方，迎著他的目光，毫無羞怯。

他笑著用鄉(xiāng)音回答：“找阿拉就行，來來，儂（你）先填表格。”就這樣，陳若克成了華北軍政干部學(xué)校的學(xué)員。朱瑞親自給學(xué)員授課，他為人和藹，才華橫溢，給陳若克留下了深刻印象。而陳若克的潑辣、大方、勇敢，以及她堅定的革命理想，也讓朱瑞怦然心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3個月的學(xué)業(yè)結(jié)束后，朱瑞向陳若克表白了。

1938年7月1日，建黨之日，兩人訂婚;8月1日，建軍之日，兩人正式結(jié)為伉儷。選定了這兩個重要日子，是因為他們認定彼此的“生活、工作、學(xué)習(xí)、奮斗，所有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氣，都應(yīng)永遠同黨、同革命、同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事業(yè)聯(lián)結(jié)在一起?！?/p>

朱瑞把自己1927年在蘇聯(lián)莫斯科克拉辛炮兵學(xué)院學(xué)習(xí)時購買的一條珍藏已久的皮帶作為新婚禮物送給陳若克。陳若克將自己親手做的一雙布鞋回贈給心愛的丈夫。

黨給了他們一個家，他們決心把一切獻給黨。

浪漫的愛情，成了沂蒙山區(qū)一道風(fēng)景

1939年10月，陳若克隨朱瑞來到紅色圣地沂蒙山。朱瑞擔任山東軍政委員會書記和中共山東分局書記，陳若克擔任山東分局婦委會委員、省婦救會執(zhí)委，夫妻倆共同開展革命工作。此時正是山東抗日根據(jù)地面臨嚴峻困境、斗爭異常尖銳復(fù)雜的時期。

身處混亂的抗戰(zhàn)年代，兩人浪漫的愛情生活，成了沂蒙山區(qū)一道特別的風(fēng)景。陳若克喜歡穿列寧裝，腰間系著朱瑞送她的皮帶，還別著一把小手槍，非常瀟灑。這身裝束在一群身穿土布褂子、梳著發(fā)髻的沂蒙山婦女和穿軍裝的女八路軍戰(zhàn)士中間特別顯眼。

有的同志覺得陳若克“愛穿”，認為這個從上海來的姑娘不夠樸素，朱瑞太寵著她，縱容她。夫妻兩個從不理會這些，陳若克覺得，好看的衣服就要穿在身上，而能被愛人寵著、護著，是一個女人最幸福的事。

的確，朱瑞對陳若克的寵愛與欣賞毫不掩飾。一次大會上，朱瑞提到婦女問題時，多次表揚妻子陳若克能干、革命意志堅定、政治覺悟高，甚至讓陳若克當眾起來展示。這樣公開秀恩愛的方式，在民風(fēng)傳統(tǒng)的山東地區(qū)，是絕對的異數(shù)。

他們曾拍過一張照片。照片上，兩人席地而坐，一同笑對鏡頭。陳若克輕輕靠向朱瑞的右肩，嘴角眉梢里都洋溢著笑意。那暖暖的悠長的時光，被定格在鏡頭里。

有愛和理想的生活是幸福的，但身處亂世，注定飄搖動蕩。1940年年底，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碰上日寇“掃蕩”，孩子生病沒能得到及時救治，夭折了。小生命的離去讓陳若克無比傷心，她強忍悲痛，發(fā)奮工作。她發(fā)動中老年婦女參加抗日救國會;發(fā)動青少年女性成立青婦隊、識字班和姐妹劇團，引導(dǎo)她們反對買賣婚姻、反對虐待婦女;編寫《山東婦女》刊物、《婦女手冊》和識字課本，對當?shù)貗D女工作起了重要作用。

1941年深秋，日軍對沂蒙山區(qū)展開“秋季大掃蕩”，襲擊沂蒙東北。陳若克當時已有8個月身孕，警衛(wèi)員提出護送她下山，躲進老鄉(xiāng)家里避險。但陳若克拒絕了：“我要是躲了起來，那還怎么去叫同胞們抗日？”11月7日，日軍的飛機、大炮對著蒙陰東北部的大崮山頂猛烈轟炸。陳若克隱身在山洞里。山頂很冷，陳若克罩著蓋頭布，穿著深色土布褂子，內(nèi)穿一件米色毛衣，下身穿一條淺色長褲，長發(fā)齊肩。即便是孕期，她依然注重儀表。

每次轟炸時，床板都會震起來，洞頂?shù)氖^、灰土呼啦啦往下掉。陳若克艱難地趴在床上，努力護住腹中的孩子，她感覺孩子在里面折騰得厲害，陣痛提前開始。可憐的小生命受到了驚嚇，要提前出來了。

孩子，忍一忍，再忍一忍啊，爸爸和八路軍叔叔就要來救我們了，她默默祈禱。炮聲隆隆，暗夜無光。

她愿用這痛讓國人覺醒

那一夜的沂蒙山，沒有聽到一位母親的祈禱。一群日軍借著云梯，自山后殺了上來，部隊決定突圍。然而，由于陣痛難忍，陳若克的行進速度越來越慢，最后與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拂曉，陳若克被上山的日寇抓走了。

兩天后，她在黑牢中生下了女兒。這是人類疼痛的極限，10根肋骨斷裂的疼痛啊。為她接生的大娘回憶，她在生產(chǎn)時無比鎮(zhèn)靜、鐵石一般，默默無言。

看著懷中粉嫩的女兒，陳若克心中幸福又悲愴。幸福的是自己又當了母親，悲愴的是可憐的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

日軍將產(chǎn)后虛弱的陳若克橫放在馬背上，雙手雙腳捆縛在馬鞍上，押往沂水縣城的憲兵司令部，她剛出生的女兒則被裝進一個放著馬料草的布袋中。馬料草堅硬割人，柔弱嬰兒痛得哇哇哭喊，最終哭得嗓子沙啞。那是一種怎樣的折磨，扎在兒身，痛在娘心??！陳若克咬緊牙關(guān)，強忍淚水，誓不妥協(xié)。母女二人一路顛簸，行走了一百多里路，到達憲兵司令部。

敵人審訊她：“你是哪里人？”

“聽我是哪里，就是哪里！”

“你的丈夫是誰？”

“我的丈夫是抗戰(zhàn)的！”

“你呢？”

“我也是抗戰(zhàn)的！”

日軍惱羞成怒，把她按在地上，用紅烙鐵烙在她的身上，她一聲不吭，昏死過去。陳若克被抬回牢房，獄友看到滿身傷痕的她，忍不住哭了。陳若克睜開眼睛，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哭什么？我們是中國人，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苦痛，哭有什么用！”

硬的不行，日軍又換了一種方法。看到陳若克沒有奶水，他們把一瓶牛奶送到牢里?！澳闶悄赣H，難道一點都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嗎？”孩子餓得幾乎哭不出聲，干癟的小嘴一張一合地翕動著。陳若克的心都要碎了，世間怎會有這樣殘酷的選擇？或許，她根本不需要選擇。須臾之間，陳若克別過頭，把牛奶瓶摔在地上，說：“要殺就殺，要砍就砍，少來這一套。”

在獄中，陳若克意識到自己時間不多了，把裹傷的紗布拆下來做了一頂小白帽，又從自己破爛不堪的內(nèi)衣上撕下一條紅布，疊了一個小五星縫在帽子上，戴在女兒頭上。孩子啊，總有一天，紅星將會照耀這世界，到時媽媽陪你一起看。

她艱難地攬過孩子，咬破自己的手指，把流著血的手指放進女兒的小嘴里，說：“孩子，你來到世上，沒有吃媽媽一口奶，就要和媽媽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你就吸一口媽媽的血吧?！?/p>

1941年11月26日，日寇殺害了陳若克母女。整整27刺刀，殷紅的鮮血流入華夏土地，流進了寬闊的沂水中。

犧牲前，她說：“整個民族都在苦難中，我和孩子的性命算不了什么……拼上這塊血肉，讓敵人知道中華民族是不可戰(zhàn)勝的！”這是一位母親最深的痛，她愿用這痛讓國人覺醒。

下葬那天，朱瑞流著淚走到棺木前，掀開蒙著妻子遺體的被子，只看了一眼，就栽倒了。這還是他印象中那個愛美的妻子嗎？渾身血肉模糊，只有那條蘇聯(lián)產(chǎn)的腰帶還系在她的腰上，那是他們愛的見證。這份愛，至死尚存！

這位指揮千軍萬馬鎮(zhèn)定自若的高級將領(lǐng)，號啕大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是難解的家仇、國恨！

他發(fā)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血還血，以肉還肉，讓我們心里永遠聯(lián)結(jié)著親愛與仇恨，一直斗爭到最后的勝利吧！我們的一切流血犧牲，都將在最后勝利中取償！”

1945年8月15日，日軍投降。中華民族的苦難結(jié)束了。1948年10月，遼沈戰(zhàn)役中，朱瑞將軍戰(zhàn)死沙場，成為解放戰(zhàn)爭中犧牲的最高級別的將領(lǐng)。

他倒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前夕。一年以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紅旗高高飄揚，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山河猶在，盛世繁華。人們不會忘記，那個腥風(fēng)血雨的年代，以身許國的他們，曾如此勇敢地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