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淚

金國泉

人到中年，經(jīng)歷的事自然多了起來，生離死別、風流云散，應該不止一次兩次地從他的眼前、從他身旁擦肩而過。那常常綴滿痛苦與喜悅的有著高蹈情懷的眼淚，雖然不能說有些許麻木，但也應該有些許遲緩了。任憑心潮澎湃或者心如刀割，種種感覺在內心深處處理起來自然不會一團亂麻，而是有了一種理性的從容與鎮(zhèn)定，甚至可以說，有了某種雅致與坦然，不是隨便隨時能打動并打通淚腺這道關卡。

我與此有些相反。用我妻子的話說，你那眼淚不怎么爭氣，也不怎么值錢。我感覺真就是那么回事，一旦某些條件成熟或者具備，我的眼淚便悄悄打開那似乎沒有上鎖的門，溜了出來。我甚至感到我性格中沒有一個中年人遇事時應有的淡定，沒有“玉性”──我突然就想到了這個詞，管仲說，玉有九德，“叩之，其聲清團徹遠，純而不殺，辭也”。我被“叩之”后，往往越來越激動，有時如臨大敵，特別是那些激動的畫面、文字、評語一旦推波助瀾地提供給了我。如果這個激動是聲嘶力竭式的，我便義憤填膺，恨不能當場與之肉搏，估計血壓會上升到二百毫米汞柱，所以我平時吃降壓藥是正確的。如果是柔軟的，軟到了心尖上的那種，我便情不自禁潸然淚下，害得我常常當著一堆人的面背過臉去或低下頭去。從背過臉或低下頭這個動作來講，我這個年齡是反常的，因而我怕他們說我：根本不關你的事，你激什么動，流哪門子淚呢？我何嘗不知道不關我的事，但它就是流了下來，似乎就關了我的事。

也許這方面我有些承自遺傳，我父親在他中年特別是晚年時似乎也經(jīng)常這樣。記憶最深的一次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兒子剛滿月。我在家排行老小，兒子在他那一輩自然也就是老小了。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老小全家呵護，格外的矜貴。據(jù)后來三哥回憶，父親那一年從正月初一下午就突然不高興，到了初二的上午一個人在北風勁吹的塘壩上來回走，一會兒望望田野，一會兒望望馬路，家中來了親戚也不管不顧，到了下午干脆就一個人悄悄去睡了。實際上一家人都知道他的心事：盼著早點見小孫子，盼著我快點回來，盼望小孫子快點回來。但毫無辦法，那個年代既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等一個人等一件事幾乎就是一個“癡”字，而癡等又是唯一能做且似乎有效的辦法。記得是正月初三，我與妻子剛步行到離家還有幾里地的鄧屋，遠遠就看見了三哥，三哥同時也看見了我。我當時心里一驚：跑幾里路來接我，莫非家中有事？

“你這個賊料，到現(xiàn)在才到這兒，家中年都過不安了！”三哥邊開心邊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然后激動地把父親昨晚就沒好好吃飯的事告訴了我與妻子。

有侄兒早早就跑回村子報了信。我剛踏進家門，父親就已經(jīng)起了床，見著他那眼神怪怪的樣子，我感到三哥在路上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了：自從母親一年前辭世后，父親就成了個老小兒，喜怒無常。此時他故意不理我，如饑似渴地一把就從妻子手中抱過了他的孫兒。我看見他的雙手在微微發(fā)顫，嘴里嘟噥著：“老婆子，你小孫子到家了！”我看得真切，他用袖子多次拭自己的眼眶，嘴唇在禁不住地悄然抖動。妻子悄悄對我說，好好的喜事，老頭子哭什么呢？我說我也不知道。

十分鐘過后，父親便談笑風生了，問這問那，一家人這才可以開心起來。

據(jù)說，馬爾克斯在一段采訪中回憶自己寫《百年孤獨》時，曾因書中布恩迪亞上校的死亡而哭泣。不僅馬爾克斯，錢鍾書寫《圍城》也流下了淚。我知道我無法與這些人物比，但在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感到我的眼眶也濕潤了。這就是觸及了我心靈中最柔軟的部分嗎？我不信。我當時為什么沒有眼淚，而是對父親的行為與舉止感到不可思議，像個旁觀者？而當時應該更有現(xiàn)場感，更有可讀性與柔性。也許這就是回憶的效果。回憶讓事件更加真實，讓感情更加逼近脆弱，而現(xiàn)場往往反而不夠真實。

人到中年，真是說不清道不明。我現(xiàn)在常常與電視劇的演員一起流淚，有時演員還沒哭我就哭了出來，與書本中的主人公一起喜極而泣。妻子經(jīng)常笑我。按理說，女人喜歡流淚，那么與我一起看電視的妻子為什么沒有流淚？妻子說她知道那是演的，是假的。我說，難道我不知道嗎？

事實上，真正悲天愴地之時，我卻不流淚，不是不想哭，而是哭不出來。我常常佩服那些演員，他們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在此我要說明一點，我沒有半點對演員的不敬之意，我十分敬重他們的才藝，他們能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很快替換成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似乎是一鍵啟動式地按照劇本作者設計的路線或者軌跡一直走下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我永遠創(chuàng)造不了這個奇跡。但我對另一種奇跡是痛恨的，那就是職業(yè)哭喪者，那是一種對情感的抄襲與褻瀆，甚至是一種出賣靈魂的行為。他們邊哭邊收錢，然后談笑風生揚長而去。

父親去世時，我想前想后，想著父親為兒為女南移北遷悲苦的一生，想著兒女們都有兒女了，全家經(jīng)濟條件剛剛好轉，有條件能讓他享些福的時候，他卻離開了我們，內心翻江倒海，臉上卻總顯出不應有甚至超乎想象的平靜。雖然眼有紅圈，但那也是守夜所致，并非因了代表悲傷的眼淚。雖然姐姐嫂嫂們的哭喊感人肺腑，可就是打通不了我的淚腺，我似乎到了那種風平浪靜的港灣，所謂中年人待的地方，誰也沒有辦法，只差一點就成莊子的“鼓盆而歌”了。

但幾天后我卻流淚了，全家人在為父親整理遺物時，居然找不到父親的半張照片，妻子找半天才在父親的一件上衣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二十一元五角人民幣及一張字條，雖然字體歪斜，但我一眼便認出是只讀了半年私塾的父親所寫：其他孫兒我與你們母親都有過多多少少的照料，唯獨小孫子沒有，這二十元就給小孫子買個書包吧。據(jù)妻子回憶，有一張十元鈔她記得非常清楚，那上面有一條不知是誰用筆從中間畫過的痕跡，是當時父親在我家小住時妻子給父親買早點用的。這一下子閘門大開，我淚如泉涌，號啕起來。奔波勞累了七十多年的父親，沒有任何遺物，真就遵循著他自己生前的一句玩笑：我死后不占你兄弟姊妹家的任何地方，省脫你們到時煩我，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這就是他七十年的遺產(chǎn)嗎？

我常常想，我的這種流淚，如此難以預料，有沒有折損中年人的情感光環(huán)？有一種觀念叫觸目慟心。什么是觸目？為什么觸目對于我有時慟心有時不慟？那些年輕人的情感本應該比我豐富許多，但他們卻比我穩(wěn)重，比我更具智性。

最近讀到一篇文章，是誰寫的不記得了，但記得其中一句話，叫“筆墨等于零”。我感到此話有些過，與我的這個中年淚不相符，甚至相反。所謂“筆墨”，意指的當然是離開了現(xiàn)場，或者說沒有了現(xiàn)場感。即便是在現(xiàn)場寫或者畫下來的“筆墨”，它也肯定是一個回憶的產(chǎn)物。我經(jīng)常身處現(xiàn)場什么感覺也沒有，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而一旦進入某種回憶狀態(tài)，就無法不如前所述了。

《西游記》中的孫大圣也有過類似一幕。三打白骨精那一章節(jié)，唐僧肉眼不識妖魔，逼走孫悟空，悟空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回到花果山，但在回花果山的途中，聽著東洋大海的潮聲，竟回想起了黑白不分的師父，情難自控，灑下熱淚。

石頭化成的孫大圣尚且如此，我等肉身肯定難逃此例。仔細想來，似乎人類的一切情感所至的淚水都因回憶而至，是回憶將淚水加溫變熱，然后滋潤人類那有些干裂的心田。中年人經(jīng)歷得多，積蓄得豐厚，自然就有了回憶的資本，有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可供自行選擇自行匹配的接口，因而開始變得善于回憶……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