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鮮
告別“高義薄云”的故人孫宰之后,杜甫和家人繼續(xù)北行,目的地是鄜州。
途經(jīng)三川縣(富縣南)時,山洪暴發(fā),杜甫寫下《三川觀水漲二十韻》一詩以記,顯然受到西晉木華《海賦》及東晉郭璞《江賦》的影響。到達鄜州后,杜甫將妻兒安頓在一個叫羌村的村落中。
隨后,杜甫只身出發(fā)。他要穿過西北方向四百多里之外橫縣附近的蘆子關(guān),從那兒可以抵達靈武。他當然已知道了現(xiàn)在的新天子是玄宗的兒子李亨,年號也由天寶變成了至德。杜甫的“太陽”皇帝還躲在遙遠的蜀郡成都。他沒有想到的是,要不了多久,自己也會去到那座江水清澈得可以洗滌錦繡的地方。
行在中途,杜甫曾在延州(延安)城南小住。杜甫收到了弟弟杜穎的來信,作《得舍弟消息二首》。杜甫對他的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妹始終關(guān)愛有加,和對待弟妹們的母親也就是杜甫的繼母盧氏態(tài)度迥然不同。
還沒等到穿越蘆子關(guān),杜甫就在路上被安祿山的叛軍捉住。
史書這樣記載:“會祿山亂,天子入蜀,甫避走三川。肅宗立,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為賊所得?!本唧w在哪兒被捉住,沒有更詳細的說法,應該是在延州至蘆子關(guān)的途中。至德元載(756)長安落入叛軍之手后,關(guān)中大部分地區(qū)(京、鄜、坊、岐、隴等)都被叛軍控制,杜甫此行實在是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盡管他做了一些準備,所謂“羸服”(只有皇帝才能說“微服”)就是一種化裝行為,故意將自己打扮成一個難民的樣子。實際上此時的杜甫,從身份上來說還是一個朝廷命官,雖說只是一個從八品下的芝麻官。
有人說叛軍捉住杜甫后,把他當作挑夫押進了長安。這個說法應該是一種推測,并無文獻上的根據(jù)。當然,從情理上來說,這也是完全可能的。杜甫這時四十五歲,盡管頭發(fā)花白了些,但在叛軍眼中還算是一個勞動力,抓來當挑夫亦未嘗不可。
杜甫被押回長安的時候,已是至德元載八月的秋天。
十八世紀來華的法國傳教士錢德明(Joseph-Marie Amiot)用法文寫了篇《杜甫傳》,里面虛構(gòu)了一段杜甫被捉往長安與安祿山的對話,相當有趣:
我們在大道上捉住了全國最著名的詩人。你要不要我們把他帶到這兒來見你?你要消遣的時候,有他在旁,也是好玩的。
詩人?安祿山說,那是怎樣的畜生?他會耍甚么把戲?
詩人是會轉(zhuǎn)文的,會用新奇可喜的字眼,會造腔調(diào)好聽的句子;而我們滿口只平淡無味。
這個詩人是否比我們更會打仗?他若是戰(zhàn)士,我可見他,也可用他。他若只能用文字來變戲法,我用不著他,而且討厭他。
這段被洪業(yè)斥為“離奇”的對話,在我看來具有相當?shù)南胂蟮恼鎸嵭?。歷史上的杜甫肯定沒有和安祿山見過面(安祿山當時不在長安而在洛陽),如果真見了,那杜甫的人生又得改寫,后來的左拾遺肯定沒戲,和小偽官鄭虔一樣受到貶謫則是必然之事。這段對話傳達了一個真相,那就是安祿山和他的軍隊是一支野蠻的軍隊,他們對文化對藝術(shù)對詩歌不會有任何興趣(王維等人被強迫做偽官,并不是因為他們的詩歌,而是因為他們的地位),這一點恰恰救了我們的詩人。在叛軍眼中,詩人杜甫就是一個凡人,甚至比凡人還不如,至少在出苦力方面不如凡人。這也讓杜甫有更多機會做到“數(shù)嘗寇亂,挺節(jié)無所污” 。
從杜甫困居長安的詩中可以清楚地知道,雖然過著屈辱和恐慌的日子,他的個人生活還是較為自由的,行動也沒有受到嚴格監(jiān)控。從《哀江頭》和《哀王孫》詩中亦可看出,他還可以到曲江邊去懷舊到城中轉(zhuǎn)悠。在人身自由方面,至少杜甫過得比那位王孫好得多。作于此間的《喜晴》一詩也顯示,他可以比較隨意地在長安城內(nèi)(主要還是在城南)走動。杜甫在此段時間一直沒有閑著,感覺一直在四處游蕩——“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在這種看似恍惚的行為中其實藏著堅定的信念:一定要逃出這座曾經(jīng)的天堂而今的魔窟。
機緣合適的時候,還可以找到同樣被困城中的朋友一起喝酒。在這些聚會中,最讓杜甫難忘的是他竟然遇見了老友鄭虔。至德二載(757)春天,被迫當了安祿山偽政權(quán)官員的鄭虔(以正五品上的水部郎中求從九品上的攝市令)裝病從洛陽溜回長安,他的侄兒駙馬鄭潛曜居然也還活著。于是杜甫和鄭虔就在鄭潛曜的家中池臺上重逢了。亂世相見異常珍貴,意外之喜溢于言表,杜甫為此寫下《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在詩中贊美鄭虔守節(jié)的氣度(但是后來仍然沒有得到肅宗的原諒)。由此亦可知杜甫的守節(jié)意識是相當強烈的,很幸運,詩人也守住了自己的氣節(jié)。
鄭虔之外,長安懷遠坊大云寺的住持贊公是困獸杜甫此際最值得信賴的朋友,在那種情形之下,寺廟可能是最好的避難之所。兩人從此結(jié)下患難深情,后來杜甫流亡秦州,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贊公也到了秦州的西枝村。我們從杜甫的《大云寺贊公房四首》詩中得知,贊公特地送給杜甫兩樣東西?!洞笤扑沦澒克氖住分?“細軟青絲履,光明白巾。深藏供老宿,取用及吾身。自顧轉(zhuǎn)無趣,交情何尚新。道林才不世,惠遠德過人。雨瀉暮檐竹,風吹青井芹。天陰對圖畫,最覺潤龍鱗?!辟澒徒o杜甫的兩樣東西是一雙青履和一條白巾,這兩樣東西一直為贊公所“深藏”,這就相當有意思了:為什么要把這兩樣“深藏”之物贈給杜甫呢?
答案在至德二載四月十二日浮出水面:杜甫從金光門逃出,間道竄歸鳳翔。肅宗已于至德二載的二月,將行在從彭原南遷到了鳳翔。至此我們才明白,杜甫到大云寺并不是去閑聊的,而是一直在和贊公商量逃出長安的大事。最后確定了逃走的時間(夏天草木蔥蘢,利于隱藏)、地點(金光門位于長安西面,出入的人相對較少), 以及裝扮——原來贊公的主意是用青鞋和白帕子將詩人杜甫打扮成一個胡人的模樣。胡人多信奉源于波斯的摩尼教,尚白是摩尼教徒的一個重要特征?!赌δ峁夥鸾谭▋x略》上說摩尼“串以素帔”“其居白座”,教義規(guī)定摩尼信徒的前四個等級“并素冠服”,即身著白衣頭戴白帽。考古發(fā)現(xiàn)也證明了這一點,高昌存世的摩尼教壁畫中摩尼教僧侶皆著白色冠服。由此我們還可得知,當時被叛軍控制的長安有著明確的種族區(qū)分:對漢人嚴格,對胡人比較寬松。這也可以從一個側(cè)面證明,安史之亂的背后,確實隱藏著種族之戰(zhàn)的意味。安祿山的父系為中亞月氏族,史思明是突厥人,安史軍事集團中核心戰(zhàn)力全部是胡人(曳落河)。
“泱泱泥污人,聽聽國多狗!”(《大云寺贊公房四首》之四)困守長安的夜晚滋味不好受,尤其有月光的時候,更尤其是一些特別的月光,比如中秋的月光,比如寒食的月光,更讓人難以消受。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月夜》
在還沒有人類的時代,月亮早已高掛清空?!对娊?jīng)》中的月亮已美得令人心痛:“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英國漢學家克蘭默-賓(L.Cranmer-Byng)在其名著《燈宴》序言中指出:月亮懸掛在中國舊詩壇的上空。她是人間戲劇美麗而蒼白的觀眾,而她所知道的一切隱秘、激情和歡樂,迅速的崩潰或是緩慢的腐爛,她把遠隔千山的情侶思念聯(lián)結(jié)起來。中國詩人對月亮的眷愛,至唐代達到巔峰。在唐人眼中,月亮就是世界的本相,正如《五燈會元》中所載的那首唐代法眼禪師的名偈所言:見山不是山,見水何曾別?山河與大地,都是一輪月。唐人為什么如此好月?還是寒山說得好: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或者,我們從海德格爾致里爾克的書信中也能得到啟示:就像月亮一樣,生命也一定具有不斷從我們轉(zhuǎn)身而去的一面,但這一面并不是生命的對立面,而是它向光滿的完成,向豐盈的完成,向真實、全部、完整的存在之領域的完成。
無論是中秋的月亮還是春天寒食的月亮,被叛軍控制在長安城中的杜甫,在那皎潔的無邊月色之下,最讓他牽腸掛肚的還是同一片月色之下的鄜州家人。在唐代的月光曲中,有寫故鄉(xiāng)寫得幾近完美的(比如李白),但是要找出寫思念家人思念妻子的月光曲,就沒有比杜甫寫得更動人的了。杜甫不從長安的月色寫起,不說自己想念妻兒,而是從鄜州的月色,從鄜州的家人寫起,可謂別開生面。明人譚元春在《唐詩歸》中就說:“遍插茱萸少一人”“霜鬢明朝又一年”,皆客中人遙想中相憶之詞,已難堪矣。此又想其“未解憶”,又是客中一種愁苦,然看得前二絕意明,方知“遙憐”“未解”之趣。近人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中引吳汝綸的話說:專從對面著想,筆情敏妙。李慶甲在《瀛奎律髓匯評》中引用紀昀對此詩的評論:入手便擺落現(xiàn)境,純從對面著筆,蹊徑甚別。后四句又純?yōu)轭A擬之詞,通首無一筆著正面,機軸奇絕。
如果我們要在唐詩中找出兩句贊美自己妻子的詩句,寫得最夢幻最迷人的,當首推杜甫的“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民國十一年(1922)夏天,梁啟超在清華大學曾做過一次名為《情圣杜甫》的演講,梁氏說:杜工部被后人上他徽號叫作“詩圣”。詩怎么樣才算“圣”,標準很難確定,我們也不必輕輕附和。我以為工部最少可以當?shù)闷稹扒槭ァ钡幕仗?。因為他的情感的?nèi)容,是極豐富的,極真實的,極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辟到最深處,能將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樣子,能像電氣一般,一振一蕩地打到別人的心弦上,中國文學界寫情圣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作“情圣”。
杜甫確實當?shù)谩扒槭ァ倍郑侵袊娭凶钌钋榈氖ト恕?/p>
至德二載寒食節(jié)的這輪月亮,完全可以和去年秋天的《月夜》進行互讀。據(jù)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記載:“去冬節(jié)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餳大麥粥?!边@樣算來,那一年的寒食節(jié)應該就是至德二載三月初七。洪業(yè)根據(jù)一部出版于西方十九世紀的天文學著作《蝕經(jīng)》推算,至德二載寒食節(jié)的月亮不是滿月而是半月,并進一步推算出杜甫一生所過的寒食節(jié)只有三次滿月,分別在天寶六載(747)、天寶十四載(755)和廣德元年(763)。 從天文學角度來討論詩歌是非常獨特的一個視角,但是如果仔細尋繹杜甫這首詩的詩意,我們并不能從中得出杜甫所寫的就是滿月這一層意思。恰恰相反,杜甫在詩中埋怨月光不夠明亮不夠圓滿,所以才有“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的愿望。事實上,月亮中的陰影并不一定在滿月時才有,半月時也是可能看見的。這首詩在形式上也有所創(chuàng)新,清人楊倫在《杜詩鏡銓》中指出,首聯(lián)對起頷聯(lián)散承,從而構(gòu)成一種后世所說的“偷春格”,如同梅花偷春光而率先綻放。
至德二載元旦,杜甫想念亂世中身處鐘離的妹妹,有《元旦寄韋氏妹》。春天,杜甫還寫有卓有見地的籌邊之作《塞蘆子》,及懷念家人的 《憶幼子》和《遣興》等。杜甫在任何時刻都沒有忘記自己的祖國,在更早些時候,杜甫剛被抓回長安不久的至德元載十月,他的朋友房琯兵敗陳陶斜和青坂二地,杜甫悲傷地寫下《悲陳陶》和《悲青坂》,紀念那幾萬名付出鮮血的生命——這是在被叛軍控制的黑暗時期所作,如果被敵人發(fā)現(xiàn)是可能導致殺頭的??纯磳懹谕粫r期的《對雪》,從中可窺見杜甫的痛苦:“戰(zhàn)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瓢棄尊無綠,爐存火似紅。數(shù)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這種痛苦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濃重,壓得詩人喘不過氣來。第二年(至德二載)春天,杜甫寫出了幾乎婦孺皆知的名篇《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古今中外討論這首詩的人太多了,其中如宋人司馬光,今人黃藥眠、蕭滌非等,難以勝數(shù), 討論的焦點好像都集中在杜甫為什么要說“花濺淚”三個字上。黃藥眠認為:花并不濺淚,但詩人有這樣的感覺,因此,由帶著露水的花聯(lián)想到它也在流淚。蕭滌非反駁說:按果如此說,“濺”字就很難講通。為什么呢?因為濺是迸發(fā),有跳躍義。故此處“淚”仍以屬人為是,所謂“正是花時堪下淚”。實際上這些都是一些近乎迂腐的見解,和當年沈括說杜甫寫成都武侯祠古柏(“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寫得“太細長”是一回事?;槭裁床豢梢浴盀R淚”呢?花朵也是有生命的,它們的憂傷有時是我們普通人所無法理解的,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比如詩人和音樂藝術(shù)家可以感知到。杜甫在這兒不說“落淚”或“流淚”,不過是想強調(diào)其傷心欲絕的程度,增強其動態(tài),讓全詩在悲傷的氣氛中平添幾分生氣,同時和“驚心”的鳥鳴聲形成一種姿態(tài)上的呼應。如果按照蕭滌非等的意見,他們讀到西班牙詩人加西亞·洛爾迦(Federico Garcia Lorca)的《啞孩子》(戴望舒譯)又會怎么說呢:
孩子在找尋他的聲音 / (把它帶走的是蟋蟀的王) / 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尋他的聲音
那些可憐又美麗聰明的啞孩子,他們的聲音被帶到什么地方去了?誰帶走了他們的聲音?還能找回來嗎?洛爾迦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孩子的聲音被帶到了一滴露水中;帶走孩子聲音的是一只蟋蟀的王,那聲音已穿上蟋蟀的衣裳。這就是詩歌,不理解這個就無法真正理解詩人。
是春天的淚水打濕了長安的花朵,還是花朵上的露水,讓杜甫覺得像人類流出的眼淚?
責任編輯:田靜